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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懷爾曼

杜馬島 斯蒂芬·金 11392 2018-03-22
懷爾曼和我第一次真正會面時,他笑瘋了,以至於坐塌了身下的沙灘椅;而我也笑瘋了,笑得幾乎昏厥——事實上已經到達半昏半醒、亦即俗稱“上氣不接下氣”的地步。我根本想不到,就在發現湯姆·賴利和我的前妻有染(儘管我手頭的證據無法在法庭上立足)後的第二天,竟能如此狂放地大笑,但這其實預兆了即將發生的一切。我們不止這一次相伴大笑。對我來說,懷爾曼意味了太多——尤其就我一生的命運而言——但最關鍵的一點是,他是我的朋友。 “啊呀呀,”當我終於走到他的桌前,面對遮陽傘下那把空著的條紋沙灘椅時,他說,“陌生的瘸子終於大駕光臨,手拿麵包袋,裝滿小貝殼。坐下吧,陌生的瘸子。潤潤唇。這只玻璃杯在這兒恭候多日啦。”

我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本來確實是裝麵包的,向他伸出手。 “埃德加·弗里曼特。” 他的手很短,手指粗硬,握手時很有勁。 “杰羅姆·懷爾曼。都叫我懷爾曼,大多數人都是。” 我看了看留給我的這張沙灘椅。高靠背、低座兜,酷似保時捷車內的凹背單人座。 “朋友,椅子有問題嗎?”懷爾曼挑起眉毛問我。他有一大把眉毛可以上下挑動,半灰而茂密。 “現在沒有,等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從這椅子里站起來時,你別笑我就好。”我說。 他微微一笑。 “甜心,想怎麼活就怎麼活。查克·貝瑞,一九六九。” 對著身後的空椅子,我調整好自己的位置,念了幾句禱詞,再一屁股落下去。一如往常,左傾身體靠在椅背上,不讓重量壓在受傷的臀部上。我坐得不穩當,但手抓木椅扶手,再用較強壯的那隻腳作為支撐點,因而椅子只有一點傾斜罷了。一個月前我要是這麼做,准保跌滑在地,但現在的我強壯多了。我能想像得出來,卡迪·格林肯定會鼓掌稱讚的。

“坐得漂亮,埃德加,”他說,“還是說,你喜歡別人叫你埃迪?” “隨你挑,我都會應。你那隻大桶裡到底裝了什麼?” “冰綠茶,”他說,“非常冰。來點兒?” “非常願意。” 他給我倒了一杯,又給他自己的杯子添滿,然後舉起杯,這茶微泛綠色。他的眼睛倒更綠一點,罩在皺紋梭織成的細網裡。他的頭髮是黑色的,而且很長,太陽穴的髮根處夾雜幾縷白髮。海風吹拂髮梢時,我能看到右側髮際線上有個疤印,硬幣般的圓形,但比錢幣小。今天,他穿了一件游泳衣,雙腿和雙臂一樣呈棕色。看起來,他身材保持得很健美,但我老覺得他有點疲累。 “來,先敬你一杯,朋友。你說到做到了。” “好咧,”我說,“敬我。”

我們碰杯,飲茶。我以前也喝過綠茶,覺得還行,可這杯卻讓我飄飄欲仙——就像飲下冰涼的絲綢,帶一絲微妙的甜香。 “你嘗出蜂蜜了嗎?”他問,看我點頭便微笑,“不是每個人都能品出來的,每桶茶裡我只加一小勺。蜂蜜能舒釋茶自身的天然香甜。我在中國海域的貨船上當廚子時學到了這招。”他舉起杯子,斜睨著杯中物。 “我們擊退了很多海盜,還'在熱帶晴空下'與皮膚黝黑的陌生女郎成雙結對。” “聽上去像是吹了個小牛,懷爾曼先生。” 他哈哈大笑。 “蜂蜜小竅門,其實是我從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一本餐飲書上看到的。” “就是你每天早上推出來的那位女士嗎?坐輪椅的那位?” “就是她。” 話到嘴邊脫口而出,我根本沒多想自己在說什麼——腦子裡則浮現出不銹鋼腳踏板上伸出巨大的藍色匡威高幫鞋的景象——我說道:“教父的新娘。”

懷爾曼張口結舌,那雙綠眼睛瞪得那麼大,令我差點慌忙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可他大笑起來。那是能讓你氣短而亡的捧腹大笑,彷彿有隻狡猾的手偷偷摸摸穿過你的一切防護不差毫釐地撓進你的胳肢窩,其實這種情況很罕見。我不瞎說,他笑得都快爆炸了,而當他看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觸動了他的哪根神經時,他就笑得更兇了,腹肌都笑鼓了。他想把杯子放回小桌,卻笑到失手。玻璃杯徑直落地,扎埋在沙子裡,就那麼杵在那兒,筆直筆直,活像插在賓館大堂電梯旁的小沙缸裡的香煙頭。他手指著玻璃杯,笑得越發不可收拾。 “就算我成心想把杯子埋在沙裡也不可能做得如此完美呀!”說完,又開始了新一輪大笑,坐在椅子裡一陣接著一陣前仰後合,一隻手摀著肚子,另一隻手按著胸膛。突然間,三十年前在高中課堂裡念過的一句詩文閃現在我腦海裡,一字一詞都異常清晰,簡直詭異:人無法佯裝激情,也不能假扮劇痛。

我也咯咯地陪著笑,發自內心地笑,因為歡笑會傳染,一旦你染上了,就算不知道笑點在哪裡也能照樣笑得剎不住車。玻璃杯直挺挺落進沙子,懷爾曼的綠茶竟一滴沒灑,仍然都在杯裡……那倒是真的很滑稽。活像迪斯尼動畫片裡的噱頭。但自由落體的杯子並不是引發懷爾曼嚎笑的真正源頭。 “我不明白。我是說,對不起,如果我——” “她差不多就是!”懷爾曼喊道,咯咯不停地笑著,他幾乎無法利索地說話,“她差不多就是……那種形象!只不過該說是女兒,那當然啦,她是教父的女——” 他笑得東倒西歪,同時還顛上顛下——無法佯裝,貨真價實的掙扎——就在那時,他的沙灘椅終於耐不住了,“咔嚓”一聲,先讓他的臉孔突現一副極其卡通化的驚訝表情,繼而一鬆,把他摔到了沙地上。他揮動的手抓住了遮陽傘的細柱,又摁倒了小桌。一陣大風剛好逮住了傘,把它吹得鼓鼓囊囊,好像要去遠航,然後拖著小桌就往海灘下跑。垮塌的椅子像刷上條紋的大嘴巴,被咬在中間的懷爾曼不得不扭動身子掙扎而出,但讓我發笑的不是他此刻牛眼圓睜的驚訝表情,也不是他突然像滾桶一樣跌在沙地上,甚至不是因為桌子被傘牽住,一副急不可待要逃跑的模樣。讓我大笑的是懷爾曼的茶杯,仍然穩如泰山地筆直坐在沙子裡,就在四仰八叉的男人的左臂和身體之間。

頂級冰茶公司,心裡的我儼然是在給老派頭的迪斯尼動畫片配音呢,嗶一嗶!然後,不可避免的,令我想起帶來一切慘痛損失的起重機,倒車警鈴壞掉的那輛,剎那間,我彷彿看到自己變成迪斯尼動畫片裡的草原狼,坐在已然解體的小貨車裡,驚嚇得雙眼鼓凸,兩隻破耳朵一左一右軟趴趴地耷拉。說不定還夾著煙、噴出一小口煙霧來。 就是這番默想讓我不可遏止地大笑起來。笑到我蜷縮成一團,像沒了骨頭一樣從自己的椅子裡癱軟地滑下去,落在沙地上的懷爾曼的身邊……但我也沒碰倒那隻杯子,它仍像小沙缸裡的香煙頭那樣站得筆挺。不可能有再厲害的笑了,但我竟然笑成了。眼淚一行行滑下我的臉頰,當我的大腦進入缺氧狀態時,整個世界也好像慢慢黯淡下去。

懷爾曼,仍在放聲大笑,跟在他那張逃跑的桌子後頭,靠著膝頭和手肘的推動力往前爬。他的手就要抓住底座的時候,桌子卻輕飄飄一躍,彷彿感知到他的捕捉。懷爾曼衝著沙地埋下頭,緩了緩氣,接著邊笑邊打噴嚏。我翻過身,躺倒在沙地上,也大喘了一口氣,儘管就快笑到岔氣,但仍接著笑。 我就是這樣認識懷爾曼的。 二十分鐘後,桌子基本上歸於原位。桌子本身倒還好,但我倆誰也不敢再瞅一眼遮陽傘,因為—瞅又會樂不可支,一條傘骨折了,現在歪歪地垂在小桌上,活像醉漢在假裝清醒。在我的堅持下,懷爾曼把剩下的那把好椅子也搬到了木棧道裡頭。我就坐在木棧道上,雖然沒有靠背,但站起來更容易些(不用說,姿態也更體面些)。冰茶桶也弄灑了,懷爾曼提議再去弄一壺來。我婉言謝絕,但同意和他分享那杯奇蹟般沒灑的茶。

“現在我倆可是同飲一杯水的兄弟了。”喝完後,他說。 “這是印第安人的結盟儀式嗎?”我問。 “不,是《陌生國土的陌生人》裡寫道的,作者是羅伯特·海因萊因。老天保佑他的回憶。” 我突然想到,從沒見過他在條紋椅裡看書,但我沒提這茬。很多人在沙灘上是不看書的;耀目的光線會讓他們頭痛,我很同情那些頭痛的人。 他又開始笑。還用兩隻手摀著嘴巴——像個小孩——但笑聲還是從指縫間迸出來。 “不能再笑了,老天爺啊,不能了,我覺得肚子裡的每根筋都快笑抽了。” “我也是。”我說。 之後的片刻,我們都沒說話。那天的墨西哥灣蕩漾著和煦的海風,有點鹹味。遮陽傘上的裂口在風中撲拉撲拉地響。冰茶桶打翻時在沙地上湮出的濕印也已經快乾透了。

他竊笑,“你看到那桌子使勁要跑嗎?他媽的小桌子?” 我也忍著笑。我的屁股很疼,腹肌酸痛,差點笑到失去知覺,但我感覺棒極了。 “《阿拉巴馬大逃亡》。”我說。 他點點頭,還在抹臉上的沙。 “感恩而死樂隊,一九七九年的歌。差不多是那時候。”他悶聲笑,笑容再慢慢擴大,變成嘎嘎大笑,再演變為不加掩飾的放聲大笑。他抱著肚子哼哼起來,“我笑不動了,必須要停了,可……教父的新娘!天啊!”然後又狠狠笑了一頓。 “你千萬別告訴她是我這麼說的。”我說。 大笑停止了,但也沒有微笑了,他說,“我才不會那麼魯莽呢,朋友。不過……是因為那帽子,對嗎?她戴的大草帽。像馬龍·白蘭度在花園裡陪小孩玩兒的時候戴的那頂。”

其實那雙帆布跑鞋也不比帽子遜色,但我還是點點頭,我們又笑了一陣。 “如果我介紹你時忍不住笑場了,”他說著(當即又忍不住了,或許是想到自己笑場的模樣吧,忍在肚腹裡的笑突然爆出來),“我們要統一口徑,就說是因為我坐折了椅子而笑的,好嗎?” “好的,”我說,“你說她差不多就是,是什麼意思?” “你真不知道?” “毫無頭緒。” 他指了指濃粉屋,從這裡望過去,它顯得很玲瓏。看起來回程是長途跋涉啊。 “你認為你的租屋歸誰所有呢?朋友?我是說,我肯定你把錢付給房產中介或是度假屋代理公司了,但你覺得租金最終會到誰手裡呢?” “我猜,是轉入了伊斯特雷克小姐的銀行戶頭。” “回答正確。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小姐。考慮到這位女士的年紀高達八十五,我猜你可以叫她老小姐。”他又笑起來,搖晃著腦袋,“我必須停下來。不過說老實話,我好久沒這樣捧腹大笑了。” “我也是。” 他看向我——少了條胳膊,半邊腦袋毛髮稀疏——點頭默認。之後的片刻,我們只是遠眺海灣。我知道,人們老了、病了都會來佛羅里達,因為這裡終年溫暖,但我覺得墨西哥灣同樣功不可沒。只需凝視覆上海面的夕照,溫柔而沉靜,便足以療傷。海灣,這個詞很浩瀚,不是嗎?其涵義覆蓋深海、吞沒、鴻溝、隔閡……無論你拋灑了什麼下去,都會目睹它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踪,就是這般浩瀚。 過了一會兒,懷爾曼先開口,“而且,從你那兒到這裡一路上能看到的房舍,你認為誰是擁有者呢?”他用大拇指朝後一指白牆橙瓦的大屋,“順便提一句。這棟屋在佛羅里達地圖上標為'蒼鷺棲屋'而我管它叫'殺手宮'。” “也是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嗎?” “你又答對了。”他說。 “你為什麼管它叫'殺手宮'?” “唔,如果我用英語思考,就該說是'非法藏身地',”懷爾曼略有歉意地笑笑。 “因為它看似黑幫頭子落腳的地方,山姆·派金帕執導的西部片裡常見到的。不管怎麼說,你會看到六棟漂亮的房子,在蒼鷺棲屋和鮭魚角之間——” “我管它叫濃粉屋,”我說,“如果我用英語思考的話。” 他連連點頭,“濃粉屋,好名字。我喜歡。你會待……多久?” “我租了一年,但老實說還會待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不害怕炎熱——我猜他們把夏季叫作惡劣季節——但還需要考慮到颶風季。” “是啊,我們在這兒都得考慮颶風季,尤其是零四年查理颶風和零八年卡特里娜颶風之後。但颶風來之前,鮭魚角和蒼鷺棲屋之間的那些屋子都會一直空著。就像杜馬島上的其他地域一樣。要我說,這島早該改稱伊斯特雷克島啦。” “你是說,這裡全是她的?” “情況過於復雜,即便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也是,我上輩子還是個律師呢。”懷爾曼說,“很久以前,她父親擁有這個島,連同一些堪稱佛羅里達東部樣板屋的房地產。除了杜馬島,他把別的都賣了,那是在三十年代。伊斯特雷克小姐確實擁有島嶼北端的地產,這一點毋庸置疑。”懷爾曼揮臂示意北端的那片土地,日後他還會用“脫衣舞孃的陰戶”來形容那兒赤裸裸的單調乏味。 “從最奢華的蒼鷺棲屋到最充滿冒險趣味的你的濃粉屋——這片土地和這些宅邸能帶給她大筆收入,幾乎都用不完,因為她父親還留給她和兄弟姐妹們好多好多錢。” “她還有幾個兄弟姐妹在世——” “沒了,”懷爾曼說,“教父之女是最後一個了。”他用鼻子哼了一下,搖搖頭,“我絕對不能再這樣稱呼她了。”這話似乎更像是自言自語,而非對我說的。 “聽你的。其實我真正好奇的是,為什麼這個島的其餘部分都沒開發。想一想佛羅里達的房地產行業一直很興隆,就會覺得奇怪,我第一天過橋上島時就覺得這事兒荒唐得很。” “聽你這麼說,像是專業人士嘛。埃德加,上輩子,你做哪行?” “建築商。” “現在,那些日子都算過去了?” 我可以打個哈哈,不用正面回答——我跟他還不熟,沒必要讓自己兜底兒亮相——但我卻沒有逃避。很顯然,這和我們剛剛一起歇斯底里瘋笑過有關係。 “是的,”我答。 “那在這一世裡,你做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遠在這兒的海灣,你可以把舊日哀愁盡數拋灑,觀其毫無痕跡地消泯一空。 “還沒法說清楚。我一直在畫畫。”我等著他放聲大笑。 他沒笑。 “你不會是第一個住在鮭魚……濃粉屋裡的畫家。那兒確實有一段藝術史。” “你逗我呢吧。”那屋子裡從裡到外都看不出一絲藝術氣息。 “哦,我是說真的,”他說,“在那兒住過。。馬塞爾·杜尚。都是老早的事了,海灘還沒侵蝕到那兒,住在那兒不會有墜海的危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薩爾瓦多·達利。” “別大媽的瞎扯了!”我忍不住叫起來,可看到他一歪腦袋,我又羞愧得滿臉漲紅。有那麼一會兒,我感到舊日激憤又洶湧而來,眼看就要堵住我的腦和喉。我辦得到,我在心裡說。 “對不起。之前我經歷了一次事故,所以——”我說不下去,住嘴了。 “這一點不難看出來,”懷爾曼說,“除非你自己沒注意到,朋友,你的右邊身體少了點零部件。” “是的。而且有時候我會……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失語,大概是吧。” “嗯哼。不管怎麼樣,我沒撒謊,達利真的住過。他在你現在的租屋裡待了三個星期,一九八一年。”之後的停頓幾乎難以察覺,“我明白你熬了怎樣一段苦。” “對此我嚴重懷疑。”我不想出言不遜,但隨著話音落下,這種效果卻好像已達成。事實上,我真這麼覺得。 之後片刻,懷爾曼沒說話。破傘佈在風中兀自撲打。我有時間去思忖,本來可能發展出一段有趣的友情,而現在不可能了,但當他再次開口時,語氣卻是那般鎮定和愉悅。好像剛才的小小齟齬根本沒發生過。 “杜馬島沒有開發,僅僅是因為植物生長過度,這算是一部分原因。海濱燕麥草是靠灌溉生長的,但其餘那些狗屎根本沒有灌溉就長得那樣無法無天。最好有人來調研一下,我是這麼想的。” “我和女兒去勘探過一次。島南端看起來徹底是叢林。” 懷爾曼警覺起來,“根據你的狀況,杜馬島路完全不適於你開車遠行,根本沒有路的模樣。” “跟我說說這事兒吧,我想知道,為什麼不是四車道寬,路兩邊附帶自行車道,還有每碼標價八百美元的公寓?” “因為沒人清楚誰擁有地產權?作為開頭,這個解釋聽來如何?” “你說的當真?” “真得很。伊斯特雷克小姐自一九五零年起就擁有從島南角到蒼鷺棲屋的所有地產,沒有連帶義務或未付資金。關於這點,是絕對不存異議的,都寫在所有遺囑裡了。” “所有遺囑?不止一份?” “共有三份。全都是本人手寫,都由不同證人確保公正性,談及杜馬島時的說法也不盡相同。不過,三份遺囑都認可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從其父親約翰那裡繼承杜馬島北端,不帶任何附加條件。自此之後,剩餘的島嶼領土歸屬權就對簿公堂,爭執了整整囊六十年,《荒涼山莊》與之相比都成了小菜—碟。” “我剛才聽你說,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兄弟姐妹都死了。” “他們是死了,但她還有好些侄子、外甥,現在還有侄外孫、甥外孫,恰如舍溫·成廉姆斯牌的塗料簡直能覆蓋地球表面。是他們在爭執不休,但他們互相狗咬狗,並不是和她打官司。故人的遺囑裡寫得明明白白,她的產權僅僅和杜馬島這塊地有關,有過兩家土地勘測公司來精細劃定了她的私人領地,一次在二戰爆發前,另一次則是二戰結束後。但那充其量只是為了政府檔案記錄。朋友,你猜怎麼著?” 我搖搖頭。 “伊斯特雷克小姐覺得,這就是死去的老爹想要的結果。我也用專業律師的眼光細察過那幾份遺囑了。” “地稅誰來交?” 他似乎很驚訝,接而又大笑,“我越來越中意你嘍,小傻瓜。” “這得歸功於我的上輩子。”提醒他的同時,我也已經愛上“上輩子”這種說法。 “對。以後你會心存感激的,”他說,“真聰明,約翰·伊斯特雷克的三份遺囑和證詞都包括同一條款,要設立一份信託基金用來付稅。後來,最初執行管理信託金的投資公司被吞併了——事實上,吞併它的公司也被吞併了——” “這就是美國人做生意的辦法。”我說。 “千真萬確。不管怎麼說,那筆資金從來沒有漏洞或瀕臨破產的危機,稅錢每年按時交付,就跟鐘錶走得一樣準。” “金錢會說話,狗屎也會走路。” “這就是現實。”他站起來,雙手撐在后腰,活動了一下筋骨。 “你想進屋去見見老闆嗎?現在她應該睡完午覺了。她的毛病不少,但就算活到了八十五,她還是像個小寶寶。” 我想,這當口似乎不太適合告訴他,我已經在自家電話答錄機裡見識過她的彬彬有禮了——哪怕很簡短。 “改天吧。等狂笑症狀減輕了再說。” 他點頭稱是,“明天下午再散步過來吧,如果你喜歡。” “大概會的。先這麼說定吧。”我再次伸出手,他握住時,視線落在我右臂的殘樁上。 “沒裝假肢嗎?還是說,不在勞苦大眾中間露面,你就不會戴上?” 我跟別人解釋時用過一段託辭——殘肢會有神經痛——那其實是說謊,但我不想對懷爾曼撒謊。因為他有隻靈敏的鼻子,狗屎屁話的味道他一聞便知,但最重要的原因顯然是:我只是不願意對他說假話。 “還在醫院時我就定制了一截假肢,那是當然,其實像是強買強賣,幾乎每個人都勸我買——尤其是我的康復治療師、還有那位心理醫生好朋友,他們說,我越快習慣用假肢,也就能越快重返生活——” “就把整件禍事拋到腦後,繼續跳舞——” “沒錯。” “然而拋到腦後並不容易辦到。” “很難。” “有時候,甚至算不上是正確的做法。”懷爾曼說。 “那倒不是,準確地說,但……”我退卻般含糊其辭,把手在空中來回搖擺。 “準備好動身了?” “是的,”我說,“多謝你的冷飲。” “下次再來,我再給你弄一杯。我只在兩點到三點間曬太陽——一天一小時對我足夠了,但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大部分下午時間不是睡覺、就在擺弄她那些小瓷人兒,還要看奧普拉的脫口秀,當然是一集不落,所以我有的是時間。事實上,時間多得不曉得怎麼打發才好。誰知道呀?說不定我們能有很多話題可以聊。” “好極了,”我說,“聽來很棒。” 懷爾曼咧嘴一笑。笑容更顯出他的英俊。他伸出手,我們便又握了握手。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建築在笑聲上的友情一直是求之不得的幸運。” “或許你的下一份工作是撰寫一本中國餐飲中的求福寶鑑。”我說。 “朋友啊,有的是比那更糟的活兒,遠遠比那個要糟。” 回程一路上,我的思緒不由飄向伊斯特雷克小姐,穿著藍色大號跑鞋、戴著寬沿草帽的老婦人,碰巧(差不多是)擁有佛羅里達的—個私人島嶼。根本不是教父的新娘,而是地主老爺的千金,很顯然,也是熱衷於扶持藝術的女貴人。我的腦筋又一次出現莫名其妙的鬆動,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父親的名字(很簡單的名字,只有—個音節),但懷爾曼寥寥數語勾勒出的基本情況我都記得。我從沒聽過類似的故事,當你為謀生而建造房舍時,就會看到各式各樣安置物產的奇怪方式。如果你想把自己的小王國盡量保持在一種未經開發的優雅姿態之中,我認為,那真不如說是富有創見之舉。問題在於,為什麼呢? 等我驚覺腿疼得難以忍受時,已經快回到濃粉屋了。我蹣跚著走進屋,湊到廚房水龍頭下噴噴有聲地喝了幾口,又穿過起居室,走到主臥室。我看到答錄機上的燈在閃,但那時候沒心思去聽來自外部世界的留言。我只想解放我的一雙腿腳。 我躺下來,看著頭頂旋轉的電風扇葉慢慢旋轉。我沒能好好解釋自己為什麼沒安假臂。我思付著,如果讓懷爾曼解釋“為什麼一個律師甘願擔當富有的老小姐的管家?他的上輩子又是怎麼過的?”是否會比我運氣好些? 想著想著,我就沉入了安睡,無夢騷擾,心滿意足。 醒來時,我衝了個熱水澡,再走進起居室,聽電話機裡的留言。四肢還沒像我預期的那樣僵直,畢竟我徒步走了兩公里啊。明早起來,或許會舉步維艱,但我覺得撐過今晚是沒問題的。 留言來自傑克。他說他母親幫忙聯繫上了一個內行人,名叫達瑞奧·南努茲,他很願意在周五下午四五點間看看我的畫,他問我,可以把我自認為最佳的作品——不超過十幅—一送到斯高圖畫廊嗎?也無需帶素描,因為南努茲只想看成品。 聽罷,我覺得難受的癢又來了—— 不,這樣說根本不足以描述我的感受。 胃好像抽筋了,我簡直敢發誓,腸子好像驟縮了三英寸。那還不算是最糟的,半疼半癢的知覺充斥了右側身體,衝湧到不在原位的右臂。我告訴自己,有這種感覺很愚蠢——恍如提前預支三天總量的焦慮。我參與過價值一千萬美元的聖保羅市政大廳工程競標,競標會上有一個大人物,後來他一往無前當上了明尼蘇達州的州長。我也見過兩個女孩完成了首場舞蹈表演會、首次拉拉隊隊長的試演、考出駕照……也經歷了一整個該死的青春期。與那些相比,把我的畫作展示給畫廊內行人看究竟算不算大事件呢? 無論如何,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樓梯,去小粉紅。 夕陽正在西下,大屋裡充溢著炫麗的紅光,那種橘紅色幾乎無法用畫筆描摹,但我沒有一絲想要嘗試捕捉夕陽之美的衝動——今晚不行。但夕陽依然在召喚我,無視我的無動於衷。恰如偶爾翻到一盒舊日紀念品,往昔的愛人在泛黃的照片裡召喚你。潮湧上來了。即便在樓上,我都能聽到海貝的磋磨聲。我坐下來,在亂成一片的小桌上翻找起來——一根羽毛,一塊被海水潤圓的石頭,一隻一次性打火機磨損成了無法命名的灰色。現在,我腦海中的詩句不是艾米麗·迪金森的,而是些有年頭的鄉村歌曲:太陽不是很美嗎,媽媽,透過樹葉閃閃發亮。當然了,這兒沒有樹,但如果我想,大可在地平線上畫上一棵。我可以搬來一棵樹陪襯血紅斜陽,讓陽光透過樹葉閃閃發亮。哈羅,達利。 我不害怕別人說我沒天賦,我害怕的是,南努茲閣下會告訴我,我有那麼點小天才。恐怕他會把拇指和食指分開幾毫米,建議我到凡尼斯人行道藝術展上謀個席位,因為我準能在那兒大獲成功,很多遊客肯定會為我那些迷人的仿達利之作買單。 如果他真的這麼說,真的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條小縫,真的說“有那麼點”,那我該怎麼辦?任由—個陌生人的裁決奪走我剛剛建立起來的自信嗎?任由他偷走我特殊的新玩偶嗎? “或許吧。”我說。 是的。因為畫畫不像逛商店。 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取消約會……但是我差不多已經向伊瑟保證過了,偏偏我歷來沒有食言的習慣,尤其是對孩子們許諾之後。 我的右臂還在癢,癢得都快疼起來了,可我幾乎沒去留意。在我的左邊,共有八九幅畫倚牆而立。我轉過身去看它們,心想,我得試著挑出哪些是得意佳作。其實我從沒如此認真地審視過這些畫。 湯姆·賴利站在樓梯口。他渾身赤裸,只留了一條淡藍色睡褲,褲檔和一條褲腿的內側有深色也就是濕了的痕跡。他的右眼不見了,那個位置只有一團充滿紅色和黑色顏科塊的眼窩輪廓。乾涸的血跡順著他的右側太陽穴流淌,斑紋交錯,彷彿戰爭油圖的一景,血跡消失在他耳朵上方的灰髮裡。另一隻眼睛凝視著墨西哥灣,狂歡般的夕陽紅湧動在他狹窄而蒼白的臉上。 我因驚恐而顫抖起來,往後一縮身從椅子上跌落在地。我擺好傷臀的位置再站起來,又大叫了一聲,這一次是因為疼。我疼得抽搐了一下,腳一甩,踢倒了剛剛坐著的椅子。當我再次朝樓梯上看去時,湯姆消失了。 十分鐘後,我已回到樓下,撥通了他家的號碼。我是用坐姿從小粉紅挪身而下的,屁股落在一格一格台階上。不是因為我從椅子裡跌落時傷到了臀部,而是因為我的雙腿顫抖得太兇,我根本不能放心地把自己託付給腿腳。我擔心自己會倒栽蔥跌下樓梯,甚至後腦勺著地,於是,我用左手死死抓住樓梯扶欄。天啊,我真害怕自己會暈過去。 我一直記得在法倫湖的那天,我轉身看到湯姆的眼中閃現著某種不自然的神情,湯姆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失聲痛喊,以免令我難堪,老闆,看到你這樣,我真不習慣……我心裡很難受。 此刻,位於蘋果谷的湯姆家的電話鈴響起來了。湯姆,結婚兩次、離婚兩次的湯姆,反對我搬出夢多塔高地的豪宅的湯姆——你怎麼能在主場獲利的決勝局裡棄權呢?他這麼說過。他自己倒在我的主場裡爽了一把,這個湯姆,如果《福利之友》可以信賴的話……我確實信它。 我也相信,我在樓上親眼目睹的情景。 鈴聲……一響……兩響……三響。 “快接啊,”我含糊自語,“快他媽的接電話啊。”我不知道如果他接了,我又該說什麼,但我不在乎。此刻我只想听到他的聲音。 我聽到了,但只是錄音。 “嗨,你正在撥打湯姆·賴利的電話,”他說,“我和我哥喬治出門看望母親了,每年一次的出海航遊——今年是去巴哈馬的拿騷。你覺得怎樣,老媽?” “那我就是巴哈馬老媽啦!”拜多年吞雲吐霧所賜,傳出的沙啞香煙嗓卻是興高采烈的,誰也不能否認。 “對極了,她就是。”湯姆繼續說,“我們會在二月十八日回來。您可以留言了……幾時留,喬治?” “聽到嗶一聲後!”—個男聲扯著嗓門喊道。 “對!”湯姆大聲贊同,“聽到嗶一聲後留言,或者,您也可以致電我的辦公室。”他報上了號碼,然後他們三人一起喊道:“旅行愉快!” 我掛了電話,什麼也沒說。聽起來不像是企圖自殺的男子留下的答錄語,當然了,他是和最親最近的家人在一起(事後,這些人總會說“他看起來很好的呀”)—— “誰說那會是自殺呢?”我問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又恐懼地四顧,想要確定這兒真是空無一人。 “誰說那不可能是場事故呢?甚至也可能是謀殺?假設事情還沒發生?” 但如果已經發生,總會有誰致電通知我的。或許是博茲,但更有可能是帕姆。還有…… “是自殺。”這一次,是房子在說話,“是自殺,而且還沒發生。那是警告。” 我站起來,撐著拐杖走進臥室,最近幾天,拐杖用得少多了,但今晚我想撐著它,真的需要它。 在床的那半邊,我的好女孩背靠枕頭而坐,那半邊本該屬於一個真實的女人,如果我還有伴侶的話。我坐下來,把她撿起來,盯住那雙大大的藍色眼睛,偷窺者的眼睛,滿是卡通式的驚訝之情:哦哦哦,你個死男人!我的瑞芭,貌似露西·里卡多的瑞芭。 “就像來年聖誕幽靈拜訪司考齊,”我對她說,“有些事情可能要發生了。” 瑞芭對此不置可否。 “但我該怎麼做?那不像畫。一點兒也不像畫畫那樣。” 但其實是,我知道,畫畫和視覺都源於人類大腦,而我腦中的什麼東西已經改變了。我認為那種變化是隨傷害而來的,其結果便是和傷害融為一體。也可能更糟,對沖傷。布羅卡區。還有杜馬島。這個島……什麼? ” “大聲說!”我告訴瑞芭,“是不是?” 她不置一辭。 “這兒有點古怪,而且已經作用於我。甚至會召喚我,這難道可能嗎?” 這念頭讓我渾身戰栗。在我身下,海貝隨著潮湧潮落匯集輕磕。假想那都是骷髏、而不是海貝實在太容易了,成千上萬的骨骸,每當潮水升騰,它們就同時咬牙切齒。 傑克不是說那邊有一棟屋塌了嗎?我想他是這麼說的。當伊瑟和我朝那個方向驅車時,那條路輕而易舉地就成了難以逾越的羈絆。伊瑟的腸胃也突然出毛病了。我的腸胃倒還好,但越過路界的花卉散發出刺鼻的噁心氣味,我右臂的癢痛也更厲害了。當我提及我們曾打算去探險時。懷爾曼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根據你的狀況,杜馬島路完全不適於你開車遠行,他這麼說過。問題在於,我的狀況究竟是指什麼? 瑞芭繼續一言不發。 “我不想這件事成真。”我溫柔地說。 瑞芭只是仰頭瞪著我看。我是個死男人,那便是她的看法。 “你有什麼用呀?”我問著,把她擲向一邊去。她蒙著頭趴在枕頭上,屁股撅起來,粉紅色的棉製雙腿分叉著,瞧上去頗有幾分放蕩。哦哦哦,你個死男人!沒錯。 我垂下頭,去看兩個膝蓋間的地毯,擦抹著脖根。那兒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僵成死結一般。摸上去像鐵塊。我有陣子沒犯頭痛了,但如果這些肌肉不立刻鬆弛下來,我今晚準會大疼一場。我需要吃點什麼,那會開個好頭。吃點安撫身心的東西。開一包高卡路里的冷凍食品似乎是好辦法——撕去凍肉和湯汁外的包裝,扔進微波爐裡轉七分鐘,然後就能像個婊子養的傢伙一般狼吞虎咽了。 但我又坐了一會兒,我有很多疑問,大多數都可能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因而無從解答。我認清了這一事實,並接受了。自我一頭撞上起重機的那天起,我就學會了要盡量接受。但我想,即便餓成這樣,在我放任自己狼吞虎咽之前,必須至少解開—個謎題,床邊桌的電話是租屋自帶的,迷人的老款式,公主牌,圓盤按鍵。電話擱在一本指南手冊上,那東西充其量只是一本黃頁廣告。我把它翻到薄薄的白色頁碼區,心想,應該不會在電話本里找到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結果卻有,我撥通了那個號碼。響了兩聲後,懷爾曼來接電話了。 “您好,伊斯特雷克寓所。” 那個聲音無懈可擊,根本聽不出來那個人幾小時前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而笑塌了座椅,剎那間,這變得像是全世界頭號爛點子,但我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別的選擇。 “懷爾曼?我是埃德加·弗里曼特。我需要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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