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下午六點四十五分。
出了機場後,朱昔立刻叫了出租車。幸好他還記得那次跟司空琴一起來時的路,很快就從一大群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老式建築裡找到了李麗婷的家。
不知道是因為門燈太昏暗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李麗婷的臉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加憔悴。雙頰凹陷下去,顯得很虛弱。當她看到朱昔的時候,她還帶著一種剛剛從夢中醒來的恍惚。
“怎麼……是你?”她驚異地上下打量著朱昔,好像找不出下面該說什麼。
朱昔略略低著頭,盯著比他還高的李麗婷,“我想找太叔離談談。”
“他……”李麗婷沉吟了一下,“他不在。”
“什麼意思?”朱昔略略靠近了她一點。
“出了點意外情況。”李麗婷無聲地嘆息,從門口讓開了,“你進來看看就知道了。”
客廳最近顯然沒有怎麼整理,過期的舊報紙和方便麵的包裝袋到處都是。電視開著,正在播放地方新聞。餐桌上鋪著一張白紙,亂七八糟地寫著一些短句子,好像是尋人啟事一類的東西。
朱昔皺著眉頭,站在房間中央四面環顧。眼前的一切都在驗證著他的猜想,這種感覺讓他忍不住逐漸暴躁起來。李麗婷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推開了通往臥室的門。
那張床乾淨整潔,白色床單平整得跟鏡面一樣——原來躺在那裡的太叔離已經不見了。
果然如此。
“兩天前,我一覺醒來發現他不見了。你不知道,當時我還以為我是在做夢呢,簡直高興得快發瘋了。我怎麼知道他恢復過來之後,竟然會連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他帶走了多少錢?”朱昔繼續問,“錢不夠,他就去不了太遠的地方。”
“他沒帶錢。”李麗婷轉過身來,“他根本不需要錢。他跟太叔緋都一樣。”
“什麼意思?”朱昔愕然。
“他們有辦法讓別人產生錯覺,以為他們花錢了,或者乾脆不收他們的錢。”李麗婷微微笑起來,“他們只要瞪檢票員一眼,檢票員就會笑呵呵地放他們通過。這簡直跟小偷差不多,但永遠沒人能抓得住他們。”
李麗婷說這些的時候似乎想到了什麼以前的趣事,陰霾的表情中出現了短暫的歡樂。但站在一旁的朱昔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他只覺得全身都在發冷,骨頭像是被凍住了一樣,硬邦邦地挺著。
朱麗失踪的時候也沒有帶錢。
不是帶不了,而是根本不需要。太叔緋就跟在她身後,所以她用不著錢。
“你呢?”李麗婷終於從回憶中掙脫出來,“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知道太叔離因為什麼甦醒過來,你想听嗎?”朱昔不等李麗婷回答,就自己接著往下說,“因為太叔緋提出確切條件,我們想活命,就必須要舉行一個儀式。而這個儀式必須要他的參與。所以太叔離甦醒了,而且躲起來了。他不想讓我們活下去!”
“所以你們必須找到他?你覺得我可能有辦法幫助你?”李麗婷輕輕一笑,搖搖頭,“找錯人了。我還指望你們能幫助我呢。”
李麗婷平靜地看著他。她不是在撒謊,也完全沒有撒謊的必要,這點朱昔很清楚。可是他無法接受這種無望的現實。
電視還在播放著無聊的廣告,打開的窗戶外面傳來樓下乘涼的人的閒聊。整個世界都在按照原先的軌道運轉,只有這個小小房間中的兩個人,卻被甩出了這個世界。
他們不知道互相凝視了多久,直到電話鈴忽然響起。
“來電話了。”李麗婷一把抓過聽筒,貼到耳朵上,“餵?餵?請問是誰……餵?怎麼不說話?見鬼,到底是誰?”
“怎麼……”朱昔剛說了兩個字,他自己胸前的電話也響了。
手機外屏幕上顯示著一個他不認識的號碼。剎那間,他有點猶豫是不是最好不要接這個電話。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似乎只是一種動物的本能。
然而最後他還是接了。沉默三四秒鐘之後,他按動了通訊鍵:“餵?誰啊?”
電話那邊隱約傳來一個女人在喊“餵”的聲音,跟李麗婷的聲音完全重合在一起。還不等朱昔仔細分辨這兩個聲音的區別,電話裡突然發出一聲惱怒的低哼:“你果然在那兒。”
朱昔全身的肌肉一下子全繃緊了。
“你想找我,對不對?那你最好就從我姨媽家出來,一個人到火車站去。我會引導你怎麼找到我。”電話那邊爆出一聲輕笑,然後就非常突然地掛斷了。
朱昔把手機從耳朵旁邊挪開,迅速把這個號碼保存下來。
“是阿離麼?”李麗婷疑惑地問,“他跟你說了什麼?”
“……不是他。”朱昔默默地合上了手機,“這個人打錯電話了。”
八月十七日,下午三點三十分。
電話裡依然是那生硬的電子音:“您所播打的用戶已經關機……”
怎麼回事,為什麼朱昔一直不開機。
司空琴嘆息著,關掉那精巧的紅色手機,轉過身來。
“我媽媽上班去了,五點回來。”歐陽操朝她笑笑,笑得有些古怪。他沒有問她打電話給誰,甚至好像根本沒看到她打電話的動作,“她知道你下午要來,很高興呢。”
他拿起兩個杯子到盥洗室裡去了。司空琴慢慢踱步到牆邊,看著牆上的照片。她的目光在每一幅照片上停留很久很久,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其實根本什麼都沒看進去。
我必須要找到他。我相信我的猜想是對的,太叔緋想要與她最愛的人舉行一次儀式——也許乾脆就是婚禮。這個人只能是朱昔。
可是……如果太叔緋提出的條件是……死亡呢?如果她期待朱昔跟她一起死呢?
司空琴的目光毫無目標地在房間裡轉動著。漸漸地,她的目光在停在了某一個點上。
一種說不清楚的可怕神色在她眼眸裡凝結。
片刻之後,她別開視線,深深喘了一口氣。
不知道歐陽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這往往就表示,他有了一個跟我不同的推測。
那麼他的推測是什麼? ……他什麼都不願意跟我說。
歐陽操回來了,手裡拿著杯子和煮好的咖啡。他將漏斗直接放在杯口上,鋪好濾紙。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冰冷的意味,嘴角卻一直笑著。
一種不自然的,面具一樣的微笑。
“我想听聽你的看法。”司空琴接過他遞來的咖啡,“你認為朱昔會不會同意我的推斷?”
“肯定很難。”歐陽操斟酌著說,躲避著她的目光,“你也知道,現在的朱昔對太叔緋只有仇恨。”
長時間的沉默。
“想想看,最後這次降靈結束的時候,”司空琴嘆了口氣,手指撫弄著杯子邊側,“太叔緋不顧朱昔的辱罵,一直微笑著將手伸向他。”
“那隻是她的一廂情願。”歐陽操打開了糖罐,“要放糖麼?”
司空琴搖頭拒絕後,他在自己的杯子裡放了一塊方糖。
“對太叔緋來說,'一廂情願'這個理由已經十分充分了。她考慮地是她想要什麼,而不是朱昔想要什麼。”司空琴看著他攪動杯子裡的咖啡,“不過話說回來,你敢說朱昔心中就沒有一丁點兒的悔意,一丁點兒的自責?”
“我不認為他有,”歐陽操的語氣十分肯定,“別忘了,太叔緋害死了他母親,還差點兒讓朱麗沒命。”
“你們怎麼能確定那次車禍就是太叔緋弄的?那天下大雨,汽車很容易出事的!我們能想到這一點,朱昔也一定能。說到頭,我們當初不過是'推測'這事情是太叔緋做的!”
“你祖母的死不也是推測麼?你還不是堅信是她幹的?”
“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她事先向我暗示過!”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喊叫了?”歐陽操終於把目光轉過來,直視著她的眼睛。
那是極其平靜的目光,那種冷漠讓人心寒。
他從來沒有用這種目光看過我,從來沒有。
司空琴忽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她下意識地將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上。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改變了?那漫長的共同經歷的歲月,那種無可懷疑的深厚友情,還有那種從未出口卻充滿默契的相互依托……都消失了,被某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毀掉了。
司空琴慢慢地在長沙發上坐下來,那種怪異的感覺似乎變成了有形的物體,重重壓在她的心口上。她開始覺得呼吸有點不暢。
“就算你的推測是對的,你覺得應該怎麼辦呢?”歐陽操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勸說朱昔去和亡靈結合?那說不定是個死亡儀式。”
“這我也想過……”司空琴的聲音平靜下來了,“可這是惟一的解脫辦法。”
兩人默默地喝著咖啡,靜穆中聽得見鍾擺的嘀嗒聲。
“我也覺得這樣不對。”司空琴小心地挑選著字眼,“但總好過三個人一起丟命。歐陽,不要覺得我冷酷,我不過是坦白說出了我們的處境而已。”
“這點我倒是很同意。”歐陽操毫無緣故地笑起來了,“死掉一個人,總好過三個人一起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