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18章 第18章

九號房 余以键 4542 2018-03-22
呂崇軍初中畢業跟師傅學木匠,但他細心不足力氣有餘,不是窗罩鋸窄了就是門框裝歪了,師傅一怒之下宣布他“出師”。出了師的木匠無事可干,徵兵幹部卻一眼相中了他的高個子,說參了軍一定能選拔進籃球隊。體檢、政審順利過關,呂崇軍從閩西來到江西鷹潭服役,籃球沒打成,蹩腳的木匠活可派上的用場。呂崇軍成了豬司令,他主動請纓,帶領十幾個戰友晝夜奮戰,修好了二十多間的破舊豬圈,為部隊節約開支五萬多元。呂崇軍因此被連隊評為優秀士兵,還受到團嘉獎一次。 1998年夏季,歷史上罕見的特大洪水把呂崇軍推向了人生的高潮,他所在的部隊開赴到了江西九江重災區。在抗洪前線,木樁上的鐵釘刺穿了呂崇軍的左眼,部隊凱旋而歸,呂崇軍空蕩蕩的左眼皮表明他部分喪失了勞動能力,軍醫評定他為二等甲級殘疾,團部授予他個人三等功一次。

退伍安置在醫藥公司當保衛沒幾天,呂崇軍就注意到了葉月。在門市部的閒聊中,葉月免不了要抱怨王苟的冷淡和無趣,無需什麼高深的理論指導,呂崇軍憑直覺就知道這種女人渴望安慰。 保衛是個形同虛設的崗位,事實上醫藥公司不需要保衛,是民政部門認為它需要,這種怪事書面語叫“因人設崗”。因人設崗對“崗”無益對“人”的好處是有目共睹的,你看呂崇軍,在庫房周邊轉一圈之後,整天的時間都泡在門市部了。呂崇軍不會看病也不會抓藥,這不等於說呂崇軍不學無術,他會的東西多哩,比如做木匠、比如餵豬。做木匠和餵豬在門市部發揮不了作用,能發揮作用的東西呂崇軍也會,比如幫她們買零嘴、比如幫她們接送孩子。 俗話說“泡妞釣魚當秘書”,指幹這三件事的共同之處就是要有耐心,呂崇軍的看家本領就是任勞任怨地討她們的歡心。 “正經婆娘怕嘮叨鬼”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呂崇軍的心思其實在葉月身上,看起來在她們身上;葉月的心思其實在呂崇軍身上,看起來在藥品上。

呂崇軍也暗戀過幾個女孩子,但從沒有哪個女孩響應他的約會,從來沒有。葉月給予的溫情,對於一個長期缺少女人情愛的呂崇軍來說,足以令他頭暈目眩。門市部就是呂崇軍的天堂,聽葉月說話、看葉月笑臉、為葉月效力,情感的潮水一天又一天拍擊呂崇軍心田的堤壩。呂崇軍體味著從未有過的幸福,天堂離他是如此之近,每一天都可以自由出入。 所以,當呂崇軍的獨眼第一次緊緊貼上葉月白若青瓷的肌膚時,他的心中在起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和她分開,絕不。 人不會一輩子處在幸福之中,就像花兒不會四季開放。一對在吱吱亂響的行軍床上靠偷情度日的男女,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同一張大床上,這對呂崇軍是多大的幸福呀。 “我幸福也要讓你得到幸福”,從結婚的那天起,呂崇軍就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句話。

什麼叫世界?世界就是她有自己的計劃要安排,你起誓要做的事不一定做得到,你不想做的事硬要臨到你頭上。有一個成語可以用來形容個人和世界的力量對比懸殊,叫“身不由己”。呂崇軍和葉月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醫藥公司要賣給廈門來的老闆,職工怎麼辦?一次性買斷工齡。消息傳出,醫藥公司亂得像灌水的螞蟻窩。 “國有企業怎麼能出賣呢?”“國家承認的工齡市政府怎麼可以買斷呢?”沒有一個人想得通,呂崇軍和葉月也想不通。政府知道他們想不通,衛生局和經委組成了動員工作組,要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工作組說了: “我們不叫出賣國有企業,而是盤活國有資產。” 工作組又說,“我們不叫買斷工齡,而是發放下崗再就業補助款。”

呂崇軍的工齡不長,加上兵齡也不過屈指可數的幾年,扣去保險金、住房公積金什麼的,拿到手的“補助款”不過區區幾千塊。呂崇軍攥著那幾千塊錢,就像攥著自己的一條小命,不知如何是好。葉月年齡比他大、工齡比他長,所以拿的錢比他多、拿的主意也比他多。 “我這兩萬多塊錢,先還掉結婚債務,剩下的用來開一家美容店。你就拿著那幾千塊錢打工去吧。” “開美容店?”呂崇軍錶示懷疑,“萬把塊不夠吧。” “當然不夠。我跟小敏合夥,她有錢。”葉月十拿九穩的樣子。 呂崇軍憂愁了,“小敏,哪個小敏?就是那個開髮廊做雞的小敏嗎?” 葉月本來就為下崗的事氣恨難平,這下找到了發洩理由: “呂崇軍呀呂崇軍,真看不出來你滿肚子男盜女娼。小敏像做雞的人嗎?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呂崇軍最恨別人罵他“瞎了狗眼”,如此惡毒的辱罵竟然出自最心愛的女人之口,這讓我們的抗洪英雄怎麼消受得了?他抓起一瓶增白護膚膏砸向梳妝台,護膚膏的瓶子破了、梳妝台的鏡子也破了。這兩樣都是女人的至愛,怎能不叫葉月心酸: “有能耐外邊賺錢去,跟女人發火算什麼本事?你沒瞎眼,是我瞎了狗眼。我放著當官的老公不要,嫁給一個殘廢,不是瞎眼又是什麼?” 女人的牢騷好比她的愛情,一旦開始就沒完沒了。等葉月冗長的怨言一吐為快時,呂崇軍已經離家出走,除了兩件舊軍裝和軍用挎包,他什麼也沒帶走,包括那幾千塊錢。 呂崇軍先跟一個親戚搞裝修,由於手工粗糙,混了大半年不過勉強糊口。轉念一想,來到廈門投奔戰友。戰友大名程成誠,聽起來就是三個“程”字重疊,加上他胖成三重下巴,所以外號“三層肉”。三層肉在一個叫內厝的地方辦養豬場,呂崇軍憑地址按圖索驥,找到的卻是一片工地。三層肉早就改行,在菜市場賣豬肉了。

“那地方要開發商品房了,城管中隊也不讓養豬。”三層肉說。 “跟你養豬是養不成,跟你賣豬肉總可以吧。” 三層肉的三重下巴疊在一起埋頭思索,“那也不成,”他說,“買肉的大多是家庭主婦,你那凶神惡煞的樣子還不把她們嚇暈了?” “你是說我走投無路?” “有我一碗飯就有你兄弟半碗,這樣,你就幫我殺豬好了。” 殺了幾個月的豬,呂崇軍剛剛有點熟練,情況又有了新變化。朋友要三層肉加盟“放心肉連鎖”,呂崇軍要自謀出路了。 “在我這裡吃住,慢慢找工作唄。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都難不倒我們,還能給一泡尿憋死?”三層肉安慰說。 內厝不過是一個鎮,找工作還得到廈門島內的勞動力市場。只要有相應的崗位,呂崇軍就投資料,對工資待遇,從不提自己的要求。不提要求不等於工作好找,比如一隻有瑕疵的次等瓷碗,價格也許是好碗的零頭,就是賣不出去。呂崇軍就是這麼一隻有瑕疵的次等瓷碗。

勞動力市場去了,人才市場也去了。在一家物業公司的攤位前,呂崇軍動怒了: “難道我連保衛都做不了嗎?打槍也行、單挑也行,看看你們公司誰是我的對手。” 負責招聘的經理倒是和顏悅色,“我們沒說你不行,是不適合,你應該去找更適合你的崗位。” 呂崇軍把桌子擂得怦怦響,“那你說,我怎麼不適合做保衛?” “別激動年輕人,”經理垛齊被震亂的表格,溫和地說,“我們物業公司的保衛不是打槍的問題,也不是擒拿格鬥的問題,而是一個形象的問題。” 說到形象,呂崇軍沉默了,他從那一疊表格中抽回自己的那張,轉身就走。說走其實也沒走,呂崇軍在表格的背面寫上“我要工作”四個大字,左手捏著它貼在胸前、右手高高舉起打開的《軍人殘疾證》,站在人才中心入口的門邊,以靜站的方式抗議對他的歧視。

按呂崇軍的設想,如果有人表示同情,他將陳述自己的經歷;如果有人出來製止,他將據理力爭。始料不及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既沒有人表示同情也沒有人出來製止,當然,呂崇軍也沒有難堪,因為根本就沒人在意。人才市場就是名利市場,熙熙攘攘為名為利,誰會有閒情逸致去觀察門邊的一個人手裡舉著什麼呢? 呂崇軍的舉動耽擱了一個人的行程,那就是他自己。內厝在同安的腹地,得越過集美大橋轉兩次車才能抵達。呂崇軍站到下班才扔了“我要工作”、收起《軍人殘疾證》,回內厝就太遲了,也沒有車了。 這個夜晚,呂崇軍睡在梧村車站;往後的夜晚,呂崇軍經常睡在梧村車站。 呂崇軍不論坐在哪裡,前後左右的旅客都主動散開,這讓他心寒,同時也讓他有足以躺平的位置。車站是個嘈雜的地方,適合人來人往,不適合休息安頓。呂崇軍偏偏要在這個嘈雜的地方過夜,就不得不借助一種叫“安定”的藥丸子。安定裹有淡黃色的糖衣,假如服開水吞下,將不會有任何難受的異味。可是車站沒有開水,夜深人靜也買不到礦泉水,呂崇軍揭開一聽八寶粥,塞進一片安定。

這時,一個拉著帶輪行李箱的軍人朝呂崇軍走過來,笑容滿面的樣子,一點看不出對獨眼的懼怕。呂崇軍看著行李箱在自己跟前停下,軍人進而坐在了身邊: “先生請問,這時候還有去同安的車嗎?” 呂崇軍對自己的腳尖說,“肯定沒有。” “那隻好打的羅。” “你要去同安哪裡?” “新民。” “太偏僻了,”呂崇軍說,“哪個的哥願去?” “謝謝你,”軍人站了起來,“我找個地方住下來再說。” “如果是一個晚上,躺一躺就過去了。” “就這?” “我曾經是軍人,老睡這。” “是嗎?”軍人的疑問中透出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呂崇軍抬起頭,亮出能說明他誠實的證件。軍人接過《軍人殘疾證》,好像接到來自故鄉的家書,反复端詳簡單的兩行字:“因抗洪救災導致左眼缺失,二等甲級”。

“哎呀呀,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哪。”軍人還了證件,掰開呂崇軍虛設的左眼皮說,“怎麼不裝一隻假眼?裝了假眼不就天衣無縫了嗎?” 呂崇軍不好意思告訴他,本來在部隊就可以裝假眼,是自己有意不裝的。裝了假眼怎能獲得民政幹部的同情,進而獲得一份清閒的安置?軍人把呂崇軍的沉默理解成有難言之隱,善解人意地轉移了話題: “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吧,肚子都要鬧革命了。” 呂崇軍順手將那聽已經揭開的八寶粥推給軍人,“你喝,我這還有。” “這怎麼好意思?” “都是當兵的人,有什麼好客氣的?” 在呂崇軍的期待中,軍人眼皮發沉,仰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說,“真是太累了。” “唉,戰友,你醒醒。”呂崇軍搖一搖軍人的胳膊,確認他昏迷了,摸出鑰匙打開帶輪行李箱。掏出夾層的五千元現金,呂崇軍鎖好行李箱,再將鑰匙掖回軍人的胸袋。 呂崇軍沒有走遠,就在對面火車站的候車室枯坐。如果說呂崇軍是十惡不赦的搶劫犯,那的確冤枉他了,他真是沒有搶劫的預謀,每一步都是水到渠成的順其自然。 就算我借了他五千塊錢吧。呂崇軍心裡對自己說,等我賺了錢一定捐一筆給老軍人活動中心。呂崇軍坐在火車站也動過把錢塞回行李箱的念頭,然而,擺在他面前的當務之急是眼睛問題,假眼不裝,永遠都沒有就業的機會。呂崇軍的心思就這麼搖擺著、衝突著,一直挨到天亮。 呂崇軍沒有進內厝跟三層肉告別,而是用《軍人殘疾證》買了一張半價的火車票回到了海源。呂崇軍還在火車上,廈門警方就破獲了這起“利用精神藥物對旅客進行麻醉搶劫的惡性案件”。廈門警方破案的過程極其簡單,根據被劫軍人的描述,加上車站軍人窗口售票員的回憶,輕易就得出呂崇軍已經回海源的結論。 接到廈門電話,海源警方一查,呂崇軍,不就那個醫藥公司的保衛嘛?既然回來了,那就去接站吧。考慮到呂崇軍的體格與退役軍人的背景,海源公安局把刑偵隊所有的大個子都挑出來了。 呂崇軍乘坐的城際列車抵達海源正好是中午,走到出口處,熾熱的陽光直射下來,刺痛了通宵未眠的獨眼。呂崇軍裹挾在人流之間給埋伏在兩邊的警察以鶴立雞群的感覺,他停下腳步,打算揉一揉酸脹的獨眼,警察剝奪了他的機會,他們兩邊夾擊,迅速將呂崇軍摁倒在地、架出人流。 “奪妻之恨、殺父之仇”,呂崇軍當然知道關進看守所落在王苟手裡意味著什麼。呂崇軍並非要弄成什麼“零口供”,而是覺得一個抗洪英雄落到今天的下場實在愧對江東父老,也不想有什麼口實抓在王苟手上,所以,無論在刑偵隊還是在三號房,除了保持沉默,呂崇軍別無選擇。 讓呂崇軍感嘆世事難料的是,不到一年,葉月居然淪為“雞”,被“掃黃”掃了進來。葉月不但掃進來了,而且早就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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