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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第二章人之初(2)

英雄志 孙晓 18143 2018-03-12
岑焱見她倆一搭一唱,不禁苦笑道:“夫人啊,您有所不知呀,大都督向來奉公守法,什麼都照規櫃辦事,要請他來救熊將軍,等人家把熊掌都給切了下來,他還在那兒苦苦忍耐啊。您快出手救人吧。”正哀求間,卻聽艷婷笑道:“忍耐好啊,你們大都督不總這樣教誨麼?”忍一步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大家各讓一步,相忍為國,豈不是美? “說著轉過頭去,自顧啾啾道:”他是這樣說的,對吧? “眼看啾啾頻頻稱是,夫人笑而不語,猛聽碰地一聲,地下跪了一個英俊年輕的,正是“小趙雲”燕烽來了。聽他咬牙道:“夫人!卑職與熊將軍是同年入伍的,您難道忘了,咱們都是您親自薦保的,夫人!您可千萬不能見死不救! ”說著說,竟爾重重叩下頭去,狀極悲憤。

世道不好,女輩當國,看這兩個女人一搭一唱,卻把幾個大男人僵在那兒,眾參謀心急如焚,鞏志卻只負手旁觀,並無多言之意。阿秀心下暗暗好笑:“這幫人真蠢得無救了。伍伯母這般厲害人物,她不去招惹別人,人家已是千恩萬謝了,現下有瘋狗衝著她家闖來,那還能有命在麼?” 阿秀年紀雖小,卻比幾個大人善於察言觀色。果然艷婷狀似笑吟吟地蠻不在乎,實則眼光隱隱含著殺氣,想來心中早已震怒。 一旁華妹討厭勤王軍,更是咬牙切齒,阿秀看在眼裡,怕在心裡,忖道:“乖乖,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我可小心在意了。” 勤王軍與正統軍乃是世仇,相爭非只一日,艷婷心下自有定見,她見燕烽還跪在那裡,登時笑道:“好啦,別再磕頭了,一會兒把腦袋磕破了,誰來給我老公打仗啊?”說著伸出雙手,親自把他攙了起來、燕烽給她的軟膩手心握著,一時心頭怦怦亂眺,正想向後退開,哪知鼻端又聞到一抹香氣,那艷婷竟爾提起了腳跟,仰著臉來問:“小趙雲,聽說你想投入我九華門下,可有此事啊?”

聽得夫人調侃,燕烽本已雙頰通紅,乍聽此問,面皮更似失火一般,大驚道:“夫人說笑了! 卑職是飛雲莊六代弟子,師恩如山,尚未圖報,豈能無端改投他派? “艷婷聽他說得認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真可惜了。 我只是聽說你天天寫信給咱家海棠,本以為你是想做咱們九華山的女婿,唉……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才知是誤會一場啊。 “夫人話外有話,燕烽不覺啊了一聲,這才曉得錯失良機了,雖想說幾句場面話遮掩,奈何平日剛毅木訥慣了,話臨口邊,卻是吞吞吐吐,倒似得了幾分伍定遠的真傳。 艷婷雖已年過三十,容貌卻仍絕美,看她說話時眼兒含俏、語聲帶嬌,不過略把玉腕來擱腰,便襯出那身豐臀長腿,曼妙身材。燕烽面紅耳赤,雖與夫人對面站立,卻不敢去看她的麗色,只好低下頭去,可夫人的繡花鞋入得眼來,卻又讓他神思不屬一陣,阿秀忍不住又感好笑:“這伍伯母真是裝傻了。人家哪裡是喜歡海棠?他是喜歡你呢。”

大人心蹦跳、小孩臉發紅,眼看男人全癡呆了,艷婷彷彿打了場大勝仗,她攏了攏秀發,含笑道:“好了,別說這些閒話了。 定遠人呢?沒和你們一塊回來? “話猶在耳,猛聽“嘎”地一響傳過,背後府門兩旁推開,但見門中立著一條天塔似的鐵漢,看那張正宗國字臉滿佈風霜,正是伍定遠到了。 伍定遠老早回家了,看他才一跨出府門,左右參謀立時整肅軍容,齊聲道:“大都督。”艷婷笑了一笑,正要迎上前去,卻見伍定遠轉過了臉,自從她身邊擦了過去,一旁鞏志牽來了兩匹戰馬,交在伍定遠手上。 艷婷微有錯愕,只見伍定遠背對著她,一邊在馬鞍上懸掛腰刀,一邊問道:“居庸關兵馬現在何處?”鞏志道:“半個時辰前已過昌平,天亮前應能抵達京郊。”伍定遠點了點頭:“很好。

你趕緊出發,早些和他們會合。記得把兵馬部署在廣寧門,沒我的號令,誰也不許擅離職守。 “耳聽鞏志答應了,伍定遠不再多言,正待翻身上馬,卻聽一聲輕喚:“定遠。 ” 艷婷當眾呼喚,眾人也才醒覺了一件事,伍定遠根本未曾與他的妻子交談,甚且從頭到尾不曾往她身上瞧過一眼,便如沒見到這個人似的。 此時此刻,艷婷啟齒呼喚,伍定遠自也該聽見了。他一腳踩在馬蹬上,一手扶著馬背,看他的背影一動不動,當是在等著妻子過來說話。 良久良久,艷婷卻只留在原地,想是要丈夫自行回過身來。 半晌過後,兩人既未作聲、亦未移步,誰也動不了。一片寂靜中,伍定遠左腳一點,翻上了馬背,正要策馬離開,卻聽艷婷提起了嗓子,大喊道:“伍……定遠!”

十年了,過去伍大爺長、伍大哥短,兩人從來客客氣氣,今夜都督夫人卻直呼其名,連名帶姓一起叫了。眾參謀聞言一驚,心知不妙,忙將目光向地,不敢言動。伍定遠卻如耳聾一般,正要催動韁繩,鞏志卻攔到了跟前,低聲道:“都督,夫人找你。” 伍定遠垂首望地,慢慢將目光撇了回來,隔得半晌,方才道:“你……有事麼?” “沒事。”艷婷纖腰一扭,即刻就要打道回府。鞏志咳了一聲,忙朝高炯使了個眼訊,這“掌令官”見事頗快,霎時催動暗掌,已將岑焱推倒在地,但聽“掌糧宮”啊地一聲慘叫,竟如饅頭般滾地過去,卻把夫人回家的路給擋了。 好容易夫人停下腳來,那“啾啾”急忙上前,攙住了艷婷,在她耳邊輕輕說著:“夫人,今兒是元宵。”一年一度的元宵節,自該合家團圓,萬不能動氣爭執。眼看艷婷深深吐納,輕咬貝齒,好似在壓抑什麼。良久良久,她終於回過頭來,道:“你……你要出門了麼?”

“嗯。”伍定遠低頭垂目,神色木然。眼看大都督惜字如金,鼻哼過後,了無聲息,眾人自是暗暗擔憂。艷婷竭力調勻呼吸,忍氣道:“你……你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 “嗯。”伍定遠又鼻哼了,哼完之後,不忘把瞼轉開,艷婷氣往上沖,看她豐滿的胸脯上下起伏,定是要大發作了。鞏志忙道:“都督是天亮時回來的。” 伍定遠率軍出征,深夜回府,清早出門,乃是稀鬆平常的事。 想起丈夫的辛勞,艷婷自也不能當眾發作,便道:“你……你是黎明時回來的,那我起床時,怎沒瞧到你?“伍定遠原本目光下垂,聽得妻子的問話,便慢慢抬起了國字臉。眾人心下一喜,都以為他要答腔了,誰曉得定遠的目光一路向上,最後凝視著天上玉盤,好似賞起了月。

一片寧靜中,鞏志咳了一聲,道:“回夫人的話,昨夜都督回來得晚,他看夫人睡得沉,便也不好驚動。後來兵部有事找他,他便出門去了。”鞏志說了半天,艷婷卻是睬也不睬,一雙大眼盡是瞅著丈夫。伍定遠卻似心不在焉,看他仰望夜空,非但不曾言語,連目光也不願轉過來。 十幾年了,艷婷一日比一日美,如今已是人如其名、艷冠群芳。伍定遠的武功也越來越高,終於成了名滿天下、舉世無敵的大都督,誰知兩夫妻照面了,卻是這麼幅場面等著。眾參謀躬身垂手,誰也不敢吭氣,鞏志也不想再說了,當即退了開來,假做不知。 阿秀躲在一旁偷看,慢慢便把眼光轉到了華妹身上,只見這小姑娘低著頭,瞧著娘親做給她的小燈籠,淚水平已盈眶,想來父母間如此鬥氣,做女兒的心裡定不好過。

場面沉悶,遲遲無人說話,“啾啾”大著膽子,悄悄來拉艷婷的衣袖,卻給艷婷使勁甩開了。她靜靜望著丈夫,道:“定遠,我回來得晚了,惹你生氣了?” 伍定遠默默聽著妻子說話,卻只搖了搖頭,道:“沒事。” 艷婷凝視著他,柔聲道:“既然沒事,那你為何不說話?” 伍定遠別開了目光,輕聲道:“沒事。” 伍都督言簡意賅,說來說去,全是同樣的兩個字,當真是無聲勝有聲。艷婷也無所謂了,當下背轉了身子,不再多問一字,眼見妻子沒話說了,伍定遠便道:“沒事了麼?”艷婷背著身子,淡然道:“沒事。”伍定遠點了點頭,正要駕馬離開,卻在此時,艷婷忽然笑了笑,道:“伍定遠,你想不想知道,你老婆今晚上哪去了?” 時在午夜,艷婷卻玩了大半夜才回來,伍定遠若非木石人,心中必有所感。果然他聽了說話,背心微微一動,料來也留上了心。在眾人的注視下,艷婷把發稍一掠,淡淡地道:“老實告訴你吧,我今晚是陪你老闆賞燈去了。他硬拉著你老婆玩了一整晚,你怎麼說?”

伍定遠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老闆自是方今天子、一國之君,這卻要他怎麼說? 噠噠、噠噠,道上馬蹄陣陣,伍定遠提韁駕馬,已然去得遠了。艷婷也不再多說什麼,便只轉過了身,直朝府門走去。 元宵團圓夜,夫妻倆分道揚鑣,眼看伍定遠向西而去,那啾啾便拉來了鞏志,細聲來問:“鞏爺,大都督是去哪兒?”鞏志嘆道:“他要去霸州。” 霸州二字一出,艷婷不覺腳下一緩,慢慢地回過頭來,啾啾愕然道:“霸州……就他一個人去麼?”鞏志嘆息道:“他向來是這樣的。南征北討,總是孤身趕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鞏志不愧是首席參謀,這話看似對“啾啾”說,實則另有深意,他轉向艷婷,躬身道:“夫人,我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這就拜辭了。”

話不在多,點到為止,耳聽清脆的馬蹄響趄,鞏志率眾上馬,便朝北方走了,眾參謀離開,府前便只剩下主僕二人,只見艷婷悄立門前,若有所思,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回過頭來,瞧那目光盡處,卻在瞧向定遠的去處。 道上寒風冷雪,伍定遠早已去得遠了,眼見艷婷怔怔不語,那啾啾便又大起了膽子,攙住了她,輕聲道:“夫人,要不要婢女去追他回來?” 啪地一聲大響,艷婷纖手輕揚,竟爾摔了啾啾一記耳光,聽她森然道:“我的事情,犯不著你多管閒事。”說著把門使勁一推,迳自走了進去。 大都督走了,夫人也走了,府前冷清清,只餘下啾啾一人站著。她低頭撫面,聳了聳肩,自嘲似地笑道:“傻子,你這是做什麼呢?她想往火坑里去跳,你該推她一把才是,犯得著替她可惜麼?”說著轉身回府,便把大門合上了。 碰地一響,大人們總算走光了,可憐阿秀雙腳早已麻木,他一邊揉著酸腿,一邊嗤嗤笑罵:“華妹啊,原來你娘不只能揮百姓,還能揮耳光啊。”啪地一響,阿秀臉頰吃痛,居然也挨了一耳光。眼看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阿秀心頭火起,正要回敬一拳,卻聽“嗚”地一聲,小女孩兒居然搶先撲入懷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阿秀氣憤道:“嘿!你哭什麼。挨打的是我啊!”華妹把臉埋在阿秀懷裡,大哭道:“笨蛋!全都是笨蛋!我討厭我爹、討厭我娘,我討厭家裡每一個人。” 阿秀心下醒悟,看華妹小小年紀,眼見父母失和,自是心如刀割。忙拍背安慰:“別哭了。 他們今晚打架、明早親嘴,過兩天就沒事了。 “華妹哭道:”才不會沒事,他們總是這樣吵,今天吵、明天吵,永遠吵不完,秀哥,我討厭他們,華妹不要做他們的女兒! “阿秀苦笑道:“快別這樣說了,你家才幾個人,能怎麼個吵法?要不信來我家瞧瞧,包管你大開眼界哪。 ”華妹抬起頭來,訝道:“你……你家裡也吵架麼? ”阿秀笑道:“吵得才兇哪,我奶奶找我叔叔吵,我叔叔又找我爹吵,我爹我娘兩個也吵,大的吵小的、小的吵大的,全家上下吵成一團哪! ”華妹聽他說得誇大,不覺破涕為笑:“我才不信,你爹那樣斯文的人,也會找人吵架麼? ”阿秀嘖嘖嘆道:“你可不知道了,我家裡規矩最多的便是他大老爺了。這也管、那也管,偏偏沒人愛守他的規矩。 每回家裡雞飛狗眺,十之八九與他老爺有關。 “聽得天下父母一般黑,華妹不由感慨萬千,她望著阿秀,低聲道:“那……那你爹娘吵架,你會不會傷心? ”阿秀哈哈笑道:“我傷什麼心?咱只要有飯吃、有衣穿,管他誰是誰! ”說著拉注華妹的小手,笑道:“快走了,別理這幫瘋子,咱們自玩去。 ” 華妹怔怔看著他,忽地縱身入懷,大聲道:“秀哥,等咱倆長大了,一輩子都別吵架,你說好不好?”阿秀咦了一聲,聽她如此說話,倒似要與自己私訂終身了,他心頭撲通撲通地跳著,顫聲道:“好……好啊,那……那你得香我一個。” 這話本是玩笑,誰知華妹聽了以後,竟爾閉上雙眼,慢慢靠了過來。阿秀大喜過望,趕忙張大虎口,正待吐舌相迎,忽聽“啾”地一響,阿秀腦門一熱,霎時心下大驚,這才想起自己早已成了矮腳虎,忙道:“等等!那個不算!我忘了墊腳!”正要重來一次,華妹哪來理他,早已笑嘻嘻地走了。 不管任何時候,只要有阿秀陪著,天大的煩惱也全消。華妹原本心情不佳,給阿秀逗了一陣,便又重展歡顏。只見二童提燈夜行,這會兒便去尋找夥伴了。那阿秀熟門熟路,每到一處大宅子,便學起貓頭鷹模樣,自在狗洞外咿咿呀呀亂喊,牆裡有時汪汪回叫,有時喵喵忽鳴,不久便冒出一名小童,一盞燈籠,不多時,便已湊了六人。 過年兩個重頭戲,一個是除夕,另一個便是上元燈節,前者有錢可領、後者把錢花光,阿秀身為眾童之首,自是整年都盼這一晚,今夜若不大大作亂一番,全年都不爽利。 雪花慢慢飄了下來,只見月亮姊姊給烏雲遮臉,早已不見人影,只餘下黑洞般的北京城。眾小童雖有些害怕,但只要有阿秀帶隊,便等於吃了熊心豹子膽,只見他們一個跟著一個,“青龍郾月刀”當街開路,“八色寶船”緊緊尾隨,其餘紅金魚、小老虎也散發燈暈,便隨著秀哥浩浩蕩盪而去。 燈籠列隊,來到侍郎府,阿秀照著先前模樣,趴在後門狗洞猛叫,不旋踵,門里傳來淒慘低呼:“鬼……好多好多鬼……” 眾童聽了這個聲音,心下先是一驚,後又一喜,都知正主兒到了。 果不其然,只見狗洞裡爬出一個流口水的,正是白痴胡正堂,之後又擠出了一個流鼻涕的,卻是小跟班阿元。 華妹訝道:“周至元,你怎也在這兒?”阿元道:“我是跟我爹來的。他看胡伯伯今晚沒去紅螺寺,心裡擔憂,便來瞧他了。” 阿秀低聲道:“怎麼啦?胡伯伯生病了麼?”阿元搖頭道:“胡伯伯沒事,是胡正堂病還沒好。聽說他請了個老和尚,給正堂扎了一整晚的針,也不知管不管用。” 阿秀哦了一聲,他靠到了胡正堂身邊,正要瞧瞧他的病況如何,卻見這小子口水亂流,居然抱著華妹啊啊鬼叫,好似色鬼纏身一般,阿秀大怒道:“臭小子,敢情又病發了是吧?!”正要重拳給他治病,卻聽狗洞里傳出叫喊:“等等我、等等我,載志也要去玩。” 聽得狗洞裡還有人,眾童不免一奇,回頭去看,只見洞裡爬出了一個孩子,看此人一張臉蛋胖嘟嘟的,活脫便是顆紅柿子。 眼見新朋友到來,阿秀不覺訝道:“這又是誰啊?”阿元附耳道:“這小孩姓朱,他爹爹也在裡頭作客,” 眾童聽那小胖子姓“朱”,此乃皇族之姓,又看他身穿黃袍,衣裝尊貴,手上還提了只龍形瞪籠,料來身分頗不尋常。眼見眾童呆呆瞧著自己,那胖童竟爾“哼”地一聲,仰起了胖臉,之後袍袖一拂,傲然道:“聽好了,我叫做朱載志,我爹爹是川王爺,我爺爺是開國太祖,我以後是要當皇帝的。你們要想升官發財,都得巴結我。”說著挺胸凸肚,等著眾童叩首謝恩。 噗嗤一聲,阿秀低頭笑了,跟著“哈哈”、“呼呼”之聲不絕於耳,眾童竟都捧腹大笑。 胖童愕然道:“你們……你們笑什麼?”阿秀笑道:“大過年的,專遇瘋子,走了、走了,大家快去提燈吧。”眾童以阿秀馬首是瞻,正要嘻嘻哈哈地離開,胖童卻是勃然大怒,喝道:“等等,你這小孩居然罵我?你是誰?快快報上名來!”阿秀訝道:“怎麼?一會兒就認不出我了?你自己想想,是誰把你撫養長大的?”朱載志朗聲道:“是我爹!”阿秀豎起拇指,讚道:“好眼力,總算懂得孝道啊。” 眾童笑得直打跌,朱載志卻還聽不懂,兀自哼道:“那還要你說,娃娃打小就孝順,人見人誇呢。” 正儼然間,卻聽銀鈴般的笑聲不絕傳來,朱載志咦了一聲,回頭急望,驚見背後站了個小女孩,膚色白膩,瓜子臉蛋,一雙大眼更是水汪汪的,這會兒不待介紹,便已認出人來了,霎時大喜而呼:“神仙姊姊!”說著便要撲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 “……”阿秀冷冷一笑,將手搭上華妹的肩,斜目傲笑:“這不是抱了麼?” 胖童大吃一驚,眼見神仙姊姊落入魔掌,不覺氣急敗壞:“放開你的髒手,不許碰我的神仙姊姊!”阿秀笑道:“你的神仙姊姊?那我的呢?”說著摟住華妹的肩頭,便要帶她離開。 “站住!”朱載志心下不忿,忙攔住了道路,戟指暴喝:“你想帶走她,須先問我答不答應!”阿秀愕然道:“什麼?咱抱自己的老婆,還得請示你?你算哪根蔥啊?” 眾童捧腹狂笑,險些笑岔了氣,朱載志惱羞成怒,想他皇門世子,一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裡遇過無賴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厲害身分,趕忙大吼道:“你……你死定了!娃娃是華山弟子,武功很厲害,現下就要打死你!”說著伸出胖腿,高高向後抬起,雙手如仙鶴般上下擺動,口中兀自大喝一聲:“貓狗神功!” 聽得來人是華山派的,眾童莫不驚呼出聲,阿秀呸了一聲,正要拊起袖子,一旁阿元忙道:“秀哥別惹他,聽說這胖子真是華山派的。” 阿秀吃了一驚,他雖說年紀小,卻也聽人提過華山的事蹟,據說這批高手真人不露相,形狀越是白痴、武功天資越高,看這眫童冥頑不靈,世所罕見,本領定是大得很了。他心下膽怯,忙道:“等等,你……你是蘇穎超的徒弟麼?”胖童哼道:“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我師父叫做……叫做……”他腦筋不好,支吾半天,卻又想不起來了。阿秀慌道:“你師父可是叫寧不凡麼?” 胖童茫然道:“好……好像是。” 阿秀魂飛天外,只想掉頭便跑,卻聽眾童呼喊助陣:“秀哥秀哥笑瞇瞇,早上起床腳一踢、學堂小孩慘兮兮!”眾童滿面亢奮,各自大聲叫好,阿秀自是叫苦連天,眼看自己逃不掉了,索性將心一橫、怪叫一聲,大吼道:“華山派算啥東西?且看我的少林正宗羅漢拳!”說著齜牙咧嘴,模樣凶狠,居然要來真的了。 阿秀的父親乃是少林俗家弟子,自也曾點撥過兒子一些防身拳腳,看今番少林戰華山,卻不知誰勝誰負了。眾童目不轉睛,只等著看高手對決。猛聽“喝啊”一聲大叫,阿秀閉緊雙眼,掄起拳頭,正要胡亂衝將過去,卻聽胖童一聲淒厲暴吼:“貓狗神功!” 眫童氣勢磅礴,直嚇得阿秀魂飛魄散,正要抱頭鼠竄,猛聽砰地大響,竟有重物墜地之聲,阿秀呆呆低頭,驚見地下倒著一個小胖子,卻不是胖童是誰?阿秀驚疑不定,正疑心對方要使掃堂腿,猛聽“嗚”地一聲悲鳴響起,胖童竟爾四肢亂舞,滾地大哭道:“父王!父王!有壞小孩打我,你快來救我啊!” 眾童沒見過這等愛哭鬼,無不看傻了眼,阿秀自也呆住了,他自己本還等著討饒,孰料敵人不待一指加身,便已自行倒斃? 正納悶間,忽見眾童目望自己,這才想起自己還在比武,忙擺出了拳腳架式,傲然道:“大力金剛掌第三式,親爹打狗。” 眼看輸家號啕大哭,贏家卻是氣定神閒,猶在通報武功來歷,眾小童大為震撼,忙由阿元帶隊,齊聲高唱:“秀哥秀哥腳一踢,打遍私墊稱第一!師長見他要行禮,誰敢惹他要賠命!” “行了。”阿秀飄飄然地,舉起右手,制住了眾童的歡呼,隨即伸出腳來,朝胖童屁股上踩了踩,傲然道:“大家說說,我該怎麼處置這傢伙?” “打死他!打死他!”眾小童都是牆頭草,一見江山底定,莫不忠字當頭,叫嚷得十分凶狠。 阿元怕惹出事來,忙上前道:“啟禀秀哥,這小胖子其實沒做什麼壞事,您大人大量,既然教訓過他了,那便饒他一命吧。” 阿秀“欵”了一聲,之後怪眼一翻,學著伍定遠的模樣,怒哼道:“嗯!”老大口風一漏,眾小童揣摩上意,立時對著阿元拳打腳踢,除滅敗類後,便轉上了幾個奸臣,諂媚道:“啟禀秀哥,這小胖子有眼不識泰山,居然玩了您的女人,您今日要不給他一個教訓,難保他日後不會再犯。一眾童齊聲大喊:”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秀哥,快打死他啊! “阿秀儼然點頭:“既然大家都這般說,我也不得不動手了。 ” 說著冷冷一笑,便揪起了胖童的衣襟,森然道:“臭小子,大爺本想饒你一命,奈何你調戲我老婆,罪不可恕,可別怨我心狠了!” 他羅哩羅唆地說了一大段,正要飽以老拳,忽然間後臀一痛,竟給人踹倒了。阿秀慘叫聲,回頭苦罵:“是誰偷襲我?” “是我!”背後眾童排列成行,人群中站了一名小女孩,卻是華妹來了。只見她雙手叉腰,嬌叱道:“大膽楊神秀,放著我伍崇華在此,你竟敢欺侮弱小?”神仙姊姊顯靈,這會兒便來行俠仗義了,阿秀慌道:“老婆大人,你……你誤會了,我這是替你出頭啊。” “胡說!”華妹怒喝一聲,飛起小腳,厲聲道:“誰是你老婆?流氓!土匪!看我將你就地正法!”她連踢數十腳,剷除惡霸後,便又蹲到弱小身旁,柔聲道:“小弟弟,傷到哪兒了?” “這兒!這兒!”胖童大哭起來,立時拉開褲帶,便要請神仙姊姊驗傷。華妹心下大驚,萬沒料到武林裡危機四伏,霎時急急拍出一掌,怒道:“滾開!” “父王……父王……”胖童不耐打,才給掌力擊中,便已倒地抽噎,好似傷重不治了。華妹吃了一驚,也是怕自己打傷了人,忙顫巍巍地過來察看:“小弟弟,你……你還好麼?” “不好!不好!”胖童本已奄奄一息,才給華妹的小手碰了,立時大哭大鬧:“娃娃要抱抱!抱抱!”華妹又驚又怕,卻又不好打人,只得作勢抱了抱他。胖童大為喜悅,忙朝華妹腿邊一趴,四肢蜷縮,便如小狗般睡了。 眼見胖童閉眼含笑,好似什麼都有了。眾童無不嘖嘖稱奇,華妹則是叫苦連天,她不知該如何脫身,忙朝阿秀看去,求懇道:“秀哥,你……你快想個辦法……” 每回華妹有求於人,必是秀哥長、秀哥短,極盡討好之能事。 阿秀還在火頭上,自是呸了一聲,正待譏諷幾句,卻聽大宅里傳來叫喊聲:“載志,載志,你去哪兒啦?” 胖童的親爹來了,要是見了眾童的惡行,這可如何得了?正驚疑間,又聽一個女人嚷了起來:“正堂!娘給你端藥來了,你快出來吃啊!”眼看大人接踵而至,隨時會將惡童一網打盡,阿秀心知不妙,趕忙傳令道:“弟兄們,扯風啦!” 眾童發一聲喊?當即夾著胡正堂,全數亡命飛奔,唯獨朱載志一臉安詳,猶抱大腿來遮面。耳聽院裡腳步雜沓,華妹越發焦急,忙道:“餵,快起來!我要走啦。”她喊了幾聲,胖童卻只一動不動,彷彿魂歸極樂,華妹情急之下,只得將他塞回了狗洞,隨即追趕吶喊:“秀哥,等等我啊!” 眾童一個追一個,堪堪奔過了兩條大街,隊伍總算停了下來,華妹鬆了口氣,正要上前與阿秀說話,忽覺腳下給人一扯,竟爾撲地倒了。 “神仙姊姊……”背後傳來啜泣聲:“你要去哪裡?”華妹回頭—看,驚見地下趴了名胖童趴在地下,目光吊直,直朝自己的兩腿間蠕動而來。 “救命啊!”華妹花容失色,把腳一縮,繡花鞋卻給抓住了,眼看胖童瞇眼而笑,蠕動不休,直嚇得華妹縱聲慘叫:“阿秀! 你快來啊! “聽得俠女呼救,阿秀只得苦臉嘆氣,便又轉了回來,只見華妹坐地而哭,鞋襪卻給扯脫了,那胖童卻把人家的鞋襪含在嘴裡,當作甘蔗般啃著。阿秀看得渾身發冷,顫聲道:“這……這算是什麼? ”華妹哭道:“我怎麼知道?你快幫我搶鞋子啊! ” 阿秀苦笑幾聲,便來搶奪繡花鞋,奈何胖童氣力極大,就是抵死不放。二童你爭我奪,難分勝負,阿秀喘息不已,眼見華妹的小腳擱在一旁,霎時心生一計,忙拿起了光腳丫子,送到胖童跟前,豎指妙贊:“玉女香腳,上等貨色。客倌嚐嚐吧,” 吼地一聲,朱載志張口來咬,華妹嚇得驚呼縮腿,阿秀卻也趁機奪回了鞋子。朱載志見寶物給人偷了,不免又哭了起來:“小偷,你偷人家的東西,還給我、還給我……” 華妹本在含羞穿鞋,一聽胖童哭嚷,猛地心頭火起,怒吼道:“大家殺了他!扔到永定河去!神仙姊姊不發威,真給當病貓?” 眾童早有此意,一時呼喊上前,隨著母老虎拳打腳踢,朱載志給踩得滿地亂爬,一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忽見路旁一人吹風納涼,卻不是阿秀是誰?霎時不顧一切,急忙抱住佛腳,大哭道:“父王!有人欺侮娃娃!你快救命啊!” 都說“有奶便是娘”,朱載志認祖歸宗,倒也不失為一條活路。阿秀啞然失笑,便拉開了華妹,道:“好啦,打也打夠本了,快找地方歇歇腳吧。” 此時天寒地凍的,卻能去什麼地方歇息?正煩惱間,卻聽阿秀笑道:“瞧,咱們到哪兒啦?” 眾童順著阿秀的指端去看,但見對街一座金字招牌閃亮生光,卻不是“尚書豆漿”是什麼?眾童大為雀躍,忍不住拍手歡笑:“有豆漿喝了!” 阿秀便是這性子,不論到哪兒,總有門路可找,眾童歡天喜地,一路跟隨著他,來到了豆漿鋪門口,只見阿秀蹲了下來,自在屋腳掏掏摸摸,不久便搜出一隻鎖匙,他悄悄開啟門鎖,吩咐道:“大夥兒小聲些,我姨婆還在後頭睡覺,千萬別吵醒她了。” “遵命!”眾童大聲答諾,聲若洪鐘,不免又把阿秀嚇了一跳。 好容易打開了大門,眾童魚貫而入,只見舖裡空蕩蕩的,靠窗處有座大火爐,爐上有個黑油鍋,對牆疊了一隻又一隻木箱,全數蓋著白布。眾童都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自不知這是作何之閒,一時滿面好奇,東摸摸、西瞧瞧,便在舖裡逛了起來。 朱載志自給神仙姊姊毆打後,便一路死跟著阿秀,他擠到新朋友身邊,低聲道:“你住這兒麼?”阿秀微笑道:“是啊,我小時候住在這兒,每天都有熱包子吃、燙豆漿喝,羨慕吧?” 朱載志怯怯地點頭:“娃娃也喜歡吃包子。你會分給我麼?” 阿秀笑道:“當然會,你當我是小氣鬼麼?”說著端來大鍋冷豆漿,大匙來勺,人人分上一碗,跟著又找些冷包子出來,一人發上一個。眾童吃包子、喝豆漿,人人眉開眼笑,即便朱載志這般挑食,卻也吃得津津有味。想來這“尚書豆漿”手藝道地,方能讓這群官家子弟心服口服。 正吃間,朱載志忽地拉了拉阿秀的衣服,低聲道:“娃娃想吃炸油條。”阿秀嫌他羅唆,正要罵他兩句,眾童卻也嚷了起來:“對啊!對啊!咱們要吃炸油條!” 這豆漿油條本是好兄弟,眾童嘴裡喝著豆漿,手上少了油條,不免食不知味,阿秀怕他們大聲嚷嚷,只得道:“好好好,要吃油條,炸來不就得了。”他打開櫥櫃,捧出了盆麵粉團出來,就手拉成了一長條。朱載志訝道:“這是油條嗎?和我家的不一樣啊。”阿秀笑道:“真是傻小子,這是生麵粉,還沒炸哪。”他蹲了下來,又從火爐底撿出了紅煤炭,一顆顆夾到油鍋底下,預備生火。 眾童平日養尊處優,眼見阿秀手腳俐落、無所不能,自是滿面欽佩。華妹早想學些廚藝,忙道:“秀哥,讓我幫你吧。”正要過來多手,阿秀卻道:“等等,咱們得先換個鍋子。” 華妹微微訝異:“換鍋子?為什麼啊?”阿秀並不多言,便從櫥櫃底下拖出一隻新油鍋,看那鍋裡油質清澈,透著一股清香,赫然便是一鍋上好新油。眾童訝道:“這是什麼啊?”阿秀掩住了嘴,悄聲道:“這鍋是新油,專給家人吃,灶上的是黑油,專給外人吃。”華妹茫然道:“為何要這般分啊?”阿秀道:“這是我姨婆的主意,她說黑油價錢便宜,食之有害,可以留給主顧吃,那才撈得到錢。”華妹悚然一驚:“那……那會吃死人麼?” 阿秀聳肩道:“管他的,又不是死咱們。”眾童心下惴惴,方知豆漿舖裡黑幕重重,來日定須小心了。 阿秀拖著新油鍋,一路來到了火爐前,便要將舊黑鍋取下,奈何這鍋子份量極沉,鍋鐵加黑油,幾達二十斤,竟是舉之不起。 華妹笑道:“阿秀,你可真沒用。”阿秀呸道:“別光說不練,你要有用,那你上來扛啊。” 華妹倒也不推辭,迳自走了過來,看她雙手握住鍋柄,嫣然一笑問,猛聽“嘿啊”一聲怒吼,鳳眼圓睜,青筋暴露,竟已舉起了黑油鍋,搖搖晃晃來走。眾童看傻了眼,朱載志更是錯愕震驚:“假的,這不是神仙姊姊,這……這是假冒的……” 看伍崇華不愧父兄之名,筋骨遠比常人粗壯,這會兒便現出真身了。轟然巨響中,她奮力放落了偽劣黑油,便又來扛舉香香新油,好容易做完了苦力,正要擦抹熱汗,卻見眾童一臉駭然,全在瞧望自己,華妹忙伸出手指,抵腮憨憨一笑,嬌聲道:“來炸油條囉。” 華妹學起了娘親的賢慧模樣,一邊唱兒歌,一邊將油條胡亂拋出,猛聽轟地一聲炸響,熱油四濺,胡正堂給這麼一嚇,自是驚道:“鬼!”腳步一墊,撞到了朱載志,聽他哎地一聲,摔向了阿元,咚地一聲怪響,黑油鍋翻倒,整鍋油全潑上了地。 全毀了,屋中滿地臟油,少說得擦洗一天一夜。眼看阿秀怒目望著自己,阿元嚇得雙手亂搖:“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 眾童深怕挨揍,自也急急撇清,只有朱載志一臉傲笑,兀自傳令道:“來人啊,快來擦洗乾淨啦。” 阿秀叫苦連天,還不知該逃不逃,卻聽咳嗽聲響起,聽得一個女人道:“小紅?是你在外頭麼?”阿秀心下大驚,還不及亡命逃走,卻見布幕掀開,走出了一名老婦,她見了滿屋小童,竟是滿面驚喜:“阿秀,是你來了麼?”阿秀自知無法搞鬼,只得乖乖上前,請安道:“姨婆。” 來人正是二姨娘,她以豆漿鋪為家,今夜早在後堂睡下。聽得異響,便來前頭察看,沒想卻撞見了阿秀。她蹲下身來,笑道:“大半夜的,我道是誰?果然是你這小鬼來了。”阿秀佯笑道:“是啊,我一想起姨婆炸的油條,肚子便餓了呢。”說著呼朋引伴:“大家過來,給我姨婆請安!” 眾童圍攏過來,對著二姨娘拍手歡呼,大獻殷勤。二姨娘吃吃笑了,她細看滿屋小孩,只見其中一個玉雪可愛,卻是伍家的小女兒,當即大喜道:“哎呀,這不是崇華麼?幾天不見,瞧你出落得多標致。”聽得姨婆稱讚,華妹低頭含笑,羞羞不依,二姨娘更愛她了,忙敞開雙臂,喚道:“來,別怕羞,讓姨婆抱抱你。” 聽得“抱”這一字,華妹還未移步,朱載誌已然狂衝而來,看他勇冠三軍,一時飛身而至,急撲而上,二姨娘給他這麼一撞,不免“啊”地—聲慘叫,險些閃著了腰。 此時屋內並未點燈,二姨娘又是睡眼惺忪,自未發覺店中慘狀,阿秀怕事機敗露,便朝店門走了幾步,正要悄悄開溜,衣領卻給扯住了,聽得姨婆笑道:“你想去哪兒啊?難得回家,還不快來拜一拜你外公?” 阿秀喔了一聲,忙接過了線香,自朝靈位一趴,叩首如搗蒜,二姨娘見他模樣恭敬,心下自也高興,道:“瞧你好乖,一會兒姨婆得賞賞你。”阿秀把線香交給了她,乾笑道:“不必賞了,你不下手揍我,那已是千恩萬謝啦。”二姨娘呸了一聲,替阿秀插上了香,又朝靈位祝禱一陣,這才道:“阿秀,你娘呢?她今晚有去紅螺寺麼?” 話才出口,阿秀雙眼一亮,自朝後堂一指,大喜道:“娘!你怎麼跟來了?”二姨娘咦了一聲,道:”倩兮,你來啦?” 正轉頭察看間,阿秀卻又往門外奔逃了,二姨娘心頭火起,將阿秀一把拉住,怒道:“大膽!連我也敢騙。說!你娘到底在哪兒?” 阿秀乾笑道:“娘……娘上布莊買布去了。”二姨娘搖了搖頭,道:“瞧你娘多疼你,這會兒又要給你裁衣裳了。”阿秀哈哈笑道:“娘說我長得太快,不管怎麼給我改衣裳,都趕不及我長大。”二姨娘微起哂然,嘆道:“這倒是,年復一年,阿秀長大了,咱們卻都老了。” 光陰似箭,二姨娘早已不復往日的精力,她撿了張板凳坐下,道:“阿秀,最近你爹娘還吵架麼?”阿秀忙道:“不吵了、不吵了,他倆最近已經不說話了。”聽得夫妻倆更上一層樓,二姨娘不由苦笑幾聲,阿秀怕她操心,忙安慰道:“姨婆別煩惱,卻說會叫的狗不咬人,他倆既然不叫了,自也不會互咬啦。” 二姨娘聽他胡言亂語,忍不住給逗笑了。她搖了搖頭,撫著阿秀的頭髮,輕聲道:“你爹的事情,姨婆管不到,倒是你娘她,唉……我是一想到就心煩……”阿秀訝道:“姨婆,我娘很好啊,你煩什麼啊?”二姨娘嘆道:“小孩子別多問,反止你這幾日多長幾個心眼,給我看好她。 要是有怪人騷擾地,你得趕緊和姨婆說。 “阿秀大奇道:”怪人?誰啊? ” 眼見眾童瞧著自己,朱載志自是揚首高哼,這會兒便不打自招了。阿秀見姨婆心神不寧,忙道:“姨婆,你好奇怪啊,到底怎麼啦?” 二姨娘滿心煩惱,卻又不好多說,欲言又止間,只得嘆道:“先別問了,反正你回家後記得和你娘說—聲,便說姨婆有事找她,明早請她回來一趟。”阿秀正要答應,二姨娘卻又靠到了耳邊,多加了一句吩咐:“記得,這件事千萬別嚷嚷,尤其不能讓你爹知道。” 阿秀打小給姨婆養大,極善察言觀色,自知爹爹說不得,奶奶更加不能說,連叔叔也靠不住,細聲便道:“姨婆放心,我會保護娘的。”二姨娘大為高興,便將阿秀摟入懷中,香吻道:“乖寶。”阿秀最怕給老太婆親吻,一時間歪嘴苦臉,竭力忍耐,朱載志卻是鼻中噴氣,大為艷羨,想來是要取而代之了。 二姨娘磨磨蹭蹭好一陣子,總算是親完了,她見眾小童在等候自己,便笑道:“讓你們久等了,姨婆這就給你們炸油條啦……”話聲未畢,卻見眾童—個個列隊行向門口,好似都吃飽了,二姨娘微感納悶:“怎麼啦?不想吃了麼?”她緩緩走上,忽然腳下一滑,險些摔了個狗吃屎,眾童大驚失色,霎時全數狂奔而出,嚷道:”救命啊!” 二姨娘呆呆看著地下的黑油,乍見整間店已如廢墟,當場尖叫道:“阿秀!給我滾過來!” 吼叫之中,阿秀帶頭狂奔,眾童也是俯身直衝,早已不知去向。二姨娘火氣湧上,奈何年紀已長,追不上小鬼,罵了幾句之後,便又停下了腳步。 午夜時分,四下一片寧靜,豆漿舖裡空蕩蕩的,二姨娘回頭瞧了瞧神案,想起了傍晚時見到的那名怪人,不由低聲嘆了口氣,合掌祝禱:“老爺,你在天之靈,定要保佑倩兒平平安安的,千萬別再讓她受那些痛苦折磨……” 受苦受難,人生一次就夠了,瘟神,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她吧…… 吼叫聲中,阿秀老早逃命去了,只見他帶頭狂奔,華妹緊隨在後,連朱載志也逃得快了,眾童穿越大街,繞過了彎兒,便已奔入了一處小巷,一片慌張中,聽得阿秀喊道:“快!快進屋避難!”面前出現一棟小屋,阿秀拿出了鎖匙,正急急開門間,忽然背後一痛,已給華妹撞個正著,又聽啊呀一聲,朱載志壓了上來,須臾間一個疊一個,八名小童全數滾入屋中。 “啊呀!”、“好痛啊!”、“是誰亂摸我!”一片吵嚷之中,阿秀也點起了燈火,眾童睜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間小屋子,但見四下高懸字畫花鳥,一張舊桌子上置文房四寶,卻是阿秀的媽媽平素作畫的地方、華妹滿心訝異,忙道:“阿秀,你不是說要給胡正堂治病麼?怎帶咱們來這兒畫圖?”阿秀從桌上拾起一枝毛筆,喘道:“你說對了,咱就是來畫符的。”他將大門關上了,從包袱裡抖出了包子點心,又取出了一疊簿本,喃喃地道:“好了,咱們先吃些點心、歇上一歇。一會兒再來幹活。” 眾童奔跑了一夜,自是累壞了,一時喝水的喝水,倒地的倒地,動彈不得。阿秀倒是勤快,忙取來文房四寶,倒水研墨,忙了好一陣子之後,忽地陰側側地一笑,待見華妹站在一旁偷看,忙收換上了憂慮神色,道:“正堂,快來秀哥這兒,該給你治病了。” “鬼。”胡正堂揚首高哼,頗有不屑,阿秀一腳飛出,將病患踢倒在地,之後拖到腳邊,當作死屍般踩著,便對眾童道:“大家都過來,手拉著手,把咱倆圍在中間。”眾童不疑有它,便將阿秀與胡正堂圍起。又聽阿秀道:“你們眼睛向著地下,不許看別人。” 眾童不敢違背,一個個垂望地板,眼觀鼻、鼻觀心,正安靜打坐間,卻見面前送來一本空白簿子,一旁還有枝毛筆,卻不知作何之用。又聽阿秀道:“大家聽好了,我現下念法咒,你們乖乖照著寫。等全篇寫好了,胡正堂也能藥到病除了。” 華妹將信將疑,皺眉道:“阿秀,這是玩笑話麼?”阿秀深深嘆息,責備道:“誰跟你玩笑了?胡正堂都到了這幅田地,就算是死馬當活馬醫,你也不肯試一試麼?”胡正堂之所以白痴,眾小童全要擔上一份責任,華妹聽得責備,不免心生愧疚,忙道:“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 華妹是眾小童裡的二號人物,一旦拿起毛筆,餘童便也有樣學樣,一個個專心守志,全等著寫那“阿媽轟咪摸”。阿秀甚是滿意,便從包袱裡取出了一本經書,道:“大家聽好了……” “大家聽好了……”朱載志提筆沾墨,振筆疾書,拼命來抄微言大義。阿秀一腳踢去,喝道:“傻子,咱是要你聽好了,不是要你寫。”朱載志笨得怕人,兀自快手快腳:“傻子,咱是要你聽好了……不是要你寫……”他眉頭一皺,忽道:“等等,傻字怎麼寫啊?“阿秀抓了抓腦袋,委實不知該如何解說,只得朗聲道:“大家聽了,我這就來念咒語啦!一、二……三!”眾童安靜下來,聽得阿秀深深吸了口氣,朗誦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狗還沒叫,阿秀已給一腳踹倒了,只見華妹睜眼瞪著他,竟是一臉怒氣。 阿秀慌道:“你……你幹啥踢我?”華妹扔下了毛筆,冷笑道:“壞孩子,你實在太卑鄙胡正堂本在地下睡覺,此時給無端揍了一拳,不由淚眼汪汪,哭道:“龜……好多好多龜……”阿秀心頭火起,正要補上一拳,忽然窗外一陣寒風吹來,聽得一聲淒涼嘆息:“鬼……好多好多鬼……” 阿秀咦了一聲,只覺這嗓音好生詭異,並非胡正堂所發,正迷惑間,卻聽華妹顫聲道:“秀……秀哥,你……你看背後……” 老掉牙的招式到來,阿秀自是打了個哈欠,他懶洋洋地回眸過去,只見胡正堂一臉驚駭,只躲在阿元背後發抖,再看阿元這流鼻涕的,居然也縮在華妹背後念佛。 阿秀越看越奇,便也轉頭瞧了一眼,猛見面前窗扉大開,窗外白影飄飄,真站了一隻鬼! “呀啊啊!鬼來啦!”寒風吹來,燭火受風而熄,房中頓然漆黑,眾小童身處黑暗之中,無不哭叫奔逃。阿秀卻已爆出虎膽,憤然沖向前去,嚷道:“操你媽的臭鬼,操你祖奶奶!操你祖宗十八代!”華妹慘然道:“不許說粗話!”在尖叫聲中,卻聽咚地一響,阿秀已然關上了窗扉。 惡鬼站在窗邊,隨時會闖入屋內,眾小童驚嚇哭泣,不知所措,那朱載志卻甚遲鈍,非但不知害怕,兀自訝道:“有鬼麼?男鬼還是女鬼?“滿心好奇間,便去窗邊探看女鬼姊姊,赫見窗扉處現出一顆腦袋,頭戴面具、青面撩牙、舌頭外吐一尺,直嚇得朱載志大哭道:”呀啊啊!妖怪姊姊啊!“鬼魂飄走了,屋外也靜了下來,但覺冷風颼颼,好似鬼魂時時都會回來,華妹俏臉慘白,忙拉來了阿秀,低聲道:“剛才那是什麼?”阿秀喃喃地道:“我也不曉得,好像……好像真的是……是……”華妹嚇了一跳,忙遮住阿秀的嘴:“別說那個字,那是忌諱。” 一片毛骨悚然中,眾童縮身相擁,惶惶而哭:“秀哥,怎麼辦啊?”厲鬼勾魂攝魄,阿秀自也無膽闖出去,可要守在屋中,卻是死路一條:心念微轉間,忽然間雙手一拍,喜道:“有了!我有辦法!“說著解開夾杉,便從頸間取出一條項鍊,看那鏈上有笛,約莫拇指粗細,卻不知有何妙用。眾童顫聲道:”這……這是什麼東西?” 阿秀道:“這叫做五里笛,我爹說咱平日要是遇險了,只消吹一吹這笛子,自會有人過來搭救。”眾小童呆呆聽著,也不知他是否吹牛,卻見阿秀拿起了笛子,就口吹了吹,說也奇怪,耳裡雖沒聽到聲響,可整條巷子的拘全吠了起來。眾童駭然道:“狗叫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此時情勢危殆,阿秀自也沒心思胡謅,眾童屏氣凝神,等待救兵,可守候半晌,窗外卻是遲無動靜,華妹有些擔憂,忙道:“阿秀,真會有人來麼?” 阿秀低聲道:“你放心吧,別人說話還有假,可我爹爹絕不會騙人。”阿秀的爹爹便是本朝第五輔,此人威信卓著,乃是京城一等一的人物,自不會拿兒子的性命安危開玩笑。華妹聽得此言,心裡多少踏實幾分,正要回話,忽聽屋瓦上輕輕一響,好似真有人落了上來。 “救兵來了!”眾童大為驚喜,正要開門迎客,卻給阿秀一把拉住,責備:“笨蛋!先問清楚再說,別引狼入室了。”眾童悚然一驚:“是啊,差點上當了。” 阿秀打小聰明,自知世上壞人詭計多端,或笑裡藏刀、或聲東擊西,一會兒若要開門揖盜,那可後悔莫及了。忙道:“華妹,你說話清楚些,替我去問一問。” 華妹點了點頭,拿出了女捕頭的的架式,儼然道:“外面是哪一位,快請通報大名!” 啪地—聲大響,屋瓦震動不休,聽得—聲怪吼:“奉上喻!” 眾童大驚道:“鬼!”正驚悚間,又聽屋頂傳來說話聲:“奉上喻,屬下不是鬼,屬下是帥金藤,座次二十三,應五里笛之召來此,敢問大掌櫃府上哪一位召喚?” 華妹滿面茫然,她聽那人滿門怪話,又是什麼“二十三”、“二十四”,又是什麼“大掌櫃”,委實不加如何接口,只得大聲道:“我不是大掌櫃,請問外頭的叔叔,你是壞人麼?” “奉上喻!”屋頂又傳來砰地一響,聽那人喊道:“屬下乃客棧中人,決計不是壞人!”華妹喜道:“原來是好人來了,那可安心了。”正要過去開門,卻給阿秀一把扯住,罵道:“白痴,人家說什麼,你信什麼,那還犯得著問麼?” 華妹臉上一紅,忙道:“那……那該怎麼辦?”阿秀也不知來人是何身分,沉吟半晌,便道:“別慌。這人若真是救兵,便會乖乖替咱們看大門。倘要過來騙咱們開門,便是壞人無疑。” 眾童大喜道:“對啊,只有壞人才會騙小孩開門,秀哥真聰明啊。” 正說話間,大門果然砰砰敲了起來,聽得門外那人道:“奉上喻,屬下要進來護駕,請開門。”阿秀大怒道:“好傢伙,果然是壞人。”說著指揮眾童,喝道:“堵上了門。” 眾童忙裡忙外,在門前堆了桌椅,門外那人一連敲了幾十下門,喊道:“開門!屬下帶你們去平安處所,開門啊!”聽得門裡始終不出聲,便又茫然道:“怪了,明明吹笛子召急,怎又不開門呢?難不成是開玩笑麼?”說話間,腳步漸漸遠去,阿秀鬆了口氣,道:“總算滾啦,這可放心了。”話才在口,忽聽一人笑道:“謝謝你了,省了我一番手腳。” 眾童聽這嗓音極為陌生,不覺“咦”了一聲,正疑惑間,忽聽腳邊傳來悉窣怪響,阿秀低頭一看,驚見炕下鑽出一顆腦袋,青面獠牙,舌頭外吐,兀自哈哈笑道:“大家好。” “父王啊!”、“爹爹呀!”、“媽媽啊!”、“二姨婆呀!” 鬼王現身,直嚇得眾童狂奔逃回,各自高喊救星之名。阿秀大驚道:“鬼來了!大家快找地方躲起來!” 眾小童哭嚷亂竄,都在尋找藏身地方,看那朱載志不愧是皇家中人,見機最快,一見炕上鋪了被褥,趕忙飛身上床,將腦袋急急插入棉被之中,來個眼不見為淨再說,眾小童見他神態安詳,霎時心中艷羨,一陣你推我搶之後,床上便列了一整排的屁股。 阿秀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才曉得自己趕跑了救兵,正害怕啼哭間,猛聽砰地一聲大響,大門竟給人一腳踹開,聽得—人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作亂?” 救兵去而復返,還沒來得及來找阿秀,猛聽一聲怒喝:“義勇人!”話聲甫落,屋里傳來拳腳碰撞之聲,但聽爆豆似的悶響不絕於耳,雙方打得竟是極為激烈。猛聽“喝”、“哈”兩聲呼吸吐納,雙方竟要生死對決了。 轟然一聲巨響,巷中傳來雜物翻倒之聲,之後了無聲息,眾童藏在棉被裡,不知誰勝誰負,顫聲便問:“誰……誰贏了啊?” 問了幾聲,卻沒人敢起來察看,華妹緊挨著阿秀,低聲道:“秀哥,你……你最勇敢了,不如你去看看吧。”阿秀大怒道:“為何是我去?你沒長眼麼?”華妹含淚道:“我是小妹妹,不能隨意冒險。”這年頭大哥難做,阿秀心中千般詛咒,一時罵遍伍氏滿門,這才掀起棉被一角,偷偷朝屋裡瞧望。 從棉被裡看將出去,屋里平靜如常,一不見匪徒入侵之象、二無鬼怪作祟之跡,大門牢牢閉起,牆上字畫高懸,倒似做了一場夢。阿秀鬆了口氣,便從棉被裡鑽將出來,道:“沒事了,大家出來吧。”眾小童從棉被裡探頭出來,內心兀自害怕,顫聲道:“秀……秀哥,你……你沒看錯吧?鬼真走了麼?” “還沒哪。”阿秀懶洋洋地道:“你沒瞧這兒多少膽小鬼,全在叫爹娘呢?” 眾童哪管誰是誰,聽得鬼還沒走,更加不肯出來,只管在棉被裡發抖。阿秀暗暗咒罵,一時懶得多說,便只翹腳吃包子,忽然肩膀給人拍了拍,直嚇得他沖天飛起,尖叫道:“娘啊!”正要放聲大哭,卻聽華妹訝道:“秀哥,你做什麼啊?” 眼見華妹故意來嚇自己,阿秀自是心頭火起,斥罵道:“你……你幹啥拍我?可是想找死麼?”華妹皺眉道:“別再鬧了,我在找胡正堂。” 阿秀啐道:“找他幹啥?”華妹皺眉道:“我一直沒聽到他說話。” 這話倒提醒阿秀了,這胡正堂天性聒噪,便算癡呆以後,平日也是鬼叫不休,沒一刻清靜,阿秀咦了一聲,忙扯開大嗓門,喊道:“胡正堂,你在屋子裡嗎?” 連喊數聲,屋內不聞應答,阿秀內心慌張,忙朝床上察看,卻見眾童屁股向外,頭臉全藏在棉被裡,自也分不清誰是誰,只得嚷道:“大家報數!”棉被裡一、二、三、四地喊了起來,堪堪報到了“五”宇,卻沒了下文。 阿秀朝華妹指去,皺眉道:“六。”又朝自己一指,愕然道:“七。” 八個小童出門夜遊,五個縮在棉被中,兩個站在屋子裡,哪知卻無端少了一個?華妹喃喃地道:“阿秀……他……他上哪兒去了?”阿秀苦笑道:“他……他又給鬼抓走了……” “哇啊啊!”眾小童聽得此言,全數尖叫起來。阿秀與華妹對望一眼,忍不住搖頭苦笑。 臘月時胡正堂來楊家作客,誰知無端成了個白痴,好容易病情稍有進展,沒想又給鬼怪擄走了,想起兩件事部與自己脫不了乾系,阿秀自是叫苦連天,—時翻箱倒櫃,連夜壺也打開察看,卻總是找不到人。 華妹臉色蒼白,想起爹爹的藤條、娘親的兇臉,寒聲道:“秀哥……怎麼辦?” 阿秀又惱又怕,想起明早學堂開課,自己橫豎是個死,驀地將心—橫,便從桌下翻出一柄黑木劍,大喊道:“正堂!秀哥來救你了!”說著奔向大門,竟是要闖出去。 “阿秀!”華妹尖叫一聲,正要拉住他,卻聽砰地一響,阿秀將門一摔,已然殺入陋巷之中。 一片寂靜中,眾童全從棉被裡探出頭來,低聲道:“秀哥呢?” 華妹急得眼淚直打轉,道:“他跑出去了,我來不及拉他。” 眾童駭然道:“什麼?他跑出去了?”華妹內心焦急,還不知該不該出去找人,卻忽聽巷外響起一聲尖叫:“鬼啊!” 眾童認出這是阿秀的聲音,自是嚇得雙眼發直,華妹一顆心更似停下了,她呆呆看著門板,渾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正害怕間,猛聽阿秀哭喊道:“不要抓我!不要!不要!不要!哇啊!” 砰!砰!砰!腳步聲響,巷子裡好似真藏了鬼怪,只在反覆追逐阿秀,只聽哭聲漸漸遠去,阿秀竟也給鬼擄走了。眾童嚇得六神無主,顫聲道:“華……華姊,現下該怎麼辦?” 阿秀消失無踪,這會兒華妹立時升官發財,成了大家嘴裡的“華姊”。眾童內心旁徨,正等著大姊拿主意,卻聽她嚎啕大哭起來:“不要!不要抓走阿秀!不要!”說著沖向大門,竟也要追隨而去了。 看這巷子裡好生可怖,去一個、少一個,華妹若要貿然闖入,準是死路一條,眾小童苦勸不住,卻聽朱載志大吼一聲:“神仙姊姊!不可以!”說著將華妹抱了個滿懷,竟然英雄救美了。 華妹毫不領情,一拳便朝朱載志腦門打下,哭道:“放開我!我要去救阿秀!” 正大哭大鬧間,大門居然再次碰碰響起,那鬼不待華妹找他,竟又上門索命了。眾小童嚇得魂飛天外,霎時奮勇上前,急急堵上了門,一個個大哭起來。 眼看大哥失踪,大姊發瘋,眾童別無依靠,只能胡亂揪住一個流鼻涕的,大哭道:“阿元!救命啊!”這阿元本是眾童的小跟班,沒想大哥大姊輪番垮台,這會兒便輪他稱王了。他垂著兩條鼻涕,左右張望一陣,忽見阿秀留下的紙筆,不覺將鼻涕一吸,大喜道:“有救了!大家來寫法咒!” 眾童病急亂投醫,哪管這咒語是真是假,忙趴倒在地,邊寫邊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眾志成城之下,片刻間便寫了十來行。 可憐眾小童本是來提燈籠玩的,卻淪落到罰寫經書的下場,一時哭聲震天。 華妹更是坐地拭淚,大哭道:“阿秀!你快回來啊!阿秀! 阿秀!我以後不打你了。 “怎麼辦,小小羊兒不見了,楊大叔、楊二叔、楊嬸嬸……你們人在哪兒,快來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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