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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第二章人之初(1)

英雄志 孙晓 19572 2018-03-12
每年到了元宵前後,楊紹奇的頭就會無端痛起來。 “叔叔,我要去提燈。”馬車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聲,伴隨踏踏聲響得,則是一片兒童吵嚷:“叔叔,你聽到了麼?我要去提燈。”,“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搖晃,後座兒童攀上爬下,拉死屍般的揪住楊紹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麼?叔叔!叔叔!你活過來啊!”一片吵嚷中,楊紹奇苦苦死睡,任憑天雷打落、女鬼纏身,也是喚他不醒。卻在此時,駕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戰團,開始叫起了“叔!”。 “二爺啊……”前座的管家回頭過來,問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裡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帶她去香山走走吧?” “嘔……”楊紹奇夢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隱隱發抖,八成是要吐了。

時近午夜,馬車徐徐前來,看駕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楊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亂跳的則是小霸王阿秀,至於後座那個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爺紹奇無疑了。 好像沒例外過吧,每年祈雨法會全家出門,楊府老小從沒一起回家過。先看楊老太君體弱多病,每回和尚才開始念經,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發,便早早由家丁護送回家,之後和尚才拿起木魚一敲,楊大學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纏身,隨即跟進開溜,最後連阿秀的娘親也去了布莊,卻把楊紹奇一個人扔在這裡,任那一老—小苦糾纏、祈雨法會無聊透頂,每年阿秀聽完整夜佛法後,不免睡得太飽,看他渾身精力瀰漫,竟爾趴到楊紹奇的頭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聽到了沒?我要去提燈!叔叔、叔……叔!” “二爺啊……”管家曉得二爺裝睡的毛病,便又自顧自地嘆道:“您再不做聲,那就算答應了。老朽已經答應了舅老爺,明早給您倆駕車,聽說淑琴小姐為了這趟香山之旅,興奮得不得了,非但買了新衣裳,還親手做了滷菜點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塊兒品嚐,您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囉……”

呼呼……楊紹奇安詳過世了,看他歪頭流涎,死後不忘夢囈幾聲,八成是在偷罵粗口。 每年都這樣,只消到了元宵前後、百花盛開時節,楊太君的娘家便會遣出大批適婚淑女,不絕上楊府溜達。從早年的淑林、淑寧,乃至於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後繼,成堆地住家裡倒,可憐楊紹奇再不來個昏迷不醒,卻該如何是好? 管家一輩子幫著楊夫人打理家務,什麼淑林淑寧、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幫著出力叫賣,奈何大少爺肅觀警覺心強,一見苗頭不對、便趕緊找了對象,自行成親完婚,老夫人無奈之餘,便把畢生心血灌注在小兒子身上,不替他討房好媳婦,決不善罷甘休。 車向前行,楊紹奇總算也給吵醒了,他懶懶倚在車邊,右手支著腦袋,一雙俊眼半開半閉,頗有幾分貴公子的憂鬱。管家怕他想不開,便又勸道:“二爺啊,您別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這般俊俏,您哪來這許多麻煩?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楊紹奇掩面嘆息:“你這話跟楊大說去。我可不是什麼”風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對兄弟,他倆都姓楊。楊肅觀、楊紹奇,這對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軀,楊肅觀還是個練家子,可這對兄弟卻都有雙桃花眼,據說是從媽媽於夫人身上得來的,再看他倆一身白膚,五官俊秀,當真比姑娘家還美貌幾分了。 聽得管家的稱讚,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覺得自己很淫穢吧?”楊紹奇本在打著哈欠,乍聽這句怪話,一張嘴便合不起來了,他猛朝阿秀腦袋揮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穢!” 耳聽管家竊竊低笑,阿秀抱著腦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說得是”隱諱“啊。”阿秀還只十歲,每回學堂裡習來新詞,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楊紹奇俊臉微紅,便道:“什麼隱不隱諱?是誰教你這兩個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

她說你這人說話喜歡拐彎抹角,一句話藏了十七八個意思,非常淫穢。 “楊紹奇大喝一聲:”隱諱! “馬車顛簸,那管家強忍著笑,一輛車自是駕得東扭西歪。楊紹奇俊眼斜橫,拎著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別老是胡亂嚼舌,你娘真這樣說我? ”阿秀拼命頷首:“是啊,娘說你聰明絕頂、才高阿斗、比我爹爹還多了兩鬥,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沒半點正經,誰也不知你在想些什麼,娘說要找機會勸勸你呢。 ” “一個人若是天資過了頭,往往幹不了正事,這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楊紹奇便是個中範例。想此人從小過目不忘,常人要背十來遍的東西,他少則一次、多則三回,便能牢牢記住。 不論多稀奇的八股考題到他手底,他總能默出一篇欽選正文範例,真如書上拓下來似的,仗著這份本領,他十九歲便已榮登金榜,當朝並無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楊二爺應試本領一流,當官才幹卻不濟了。好容易在兵部佔了缺,心思卻全不在公事上,鎮日里點卯瞎混,須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錢如流水,自己的俸祿用盡了不說,還把腦筋動到祖業上,日常裡幾千兩、幾千兩往外搬,任憑大哥怎麼往家裡攢,總趕不上他花得快。 楊遠精明幹練,楊肅觀老成持重,父兄兩代辛苦經營,沒想家裡卻出瞭如此敗類,眼見管家轉過頭來,頻頻嘆息,阿秀也是沒口子的亂罵,楊紹奇煩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閒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開學了麼?書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說嘴,乍聽學堂開課在即,一張笑臉忽地僵住,只見他雙眼漸漸瞇起、臉色慢慢發白,最後蠕蠕倒在後座上,宛如死屍一般,這會兒便輪楊紹奇罵人了:“別老是這般怪模怪樣。你娘出身書香世家,你爹又是當朝大學士,你將來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樣,那咱們可沒臉見人了。”

“江大清?”阿秀雙眼一亮,喜道:“那是誰啊?” 都說物以類聚,獸好群居,果然阿秀聽得先賢之名,便已興高采烈,楊紹奇呸了一聲,訓道:“少問兩句!記得睡前把書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東落西,還不是得勞你娘送去?”阿秀張開了嘴,狠狠打了個大哈欠,正要閉眼睡覺,忽然間想起一事,不由得雙眼大睜,急急坐了起來,驚道:“叔叔,你……你房裡有沒有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自末代以後,這“三字經”便是孩童啟蒙的讀本,與“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合稱“三百千千”。只消讀過書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楊紹奇皺眉道:“叔叔當然有三字經,怎麼?你可是想藉麼?”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舊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稱書本被偷,楊紹奇卻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子,沉吟道:“等等,你們孟夫子不是教列史記了麼?什麼時候又要重讀三字經了?”阿秀嘆道:“還不是給華妹害的?孟夫子說她根底太差,什麼字都認不得。過年前便把咱們臭罵了一頓,說開課後全要重讀三字經呢。” 華妹勤奮向學,大有父風,想來阿秀定是把話掉反了來說,楊紹奇罵道:“你這小子除了張嘴吹牛,還有什麼本領?行了,叔叔房裡還有本三字經,明日一早拿給你。”阿秀不急著道謝,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三字經……可是手抄的麼?” “手抄的?”楊紹奇愣了,當時經書多為印製,分作活版、雕版兩種,甚少有手抄珍本。他心下納悶,便道:“好端端地,為何要讀手抄本?”阿秀道:“手抄的看來親切,讀來格外有勁。”

說著死纏著叔叔,懇求道:“叔叔,你親手抄一本給我吧,拜託嘛!叔叔!叔叔!” 小孩子常有古怪風俗,有時風行左手寫字,有時盛行倒退走路,隔一陣子便有新花頭,每使父母不勝其擾。楊紹奇不願溺愛兒童,搖手便道:“沒法想,叔叔這本是雕版印的,你愛要不要,隨你便吧。”阿秀聽他說得冷,竟爾哼了一聲,道:“那就免了,你自個兒留著用吧。” 阿秀目無尊長,竟敢如此頂撞叔叔,楊紹奇心頭火起,正要狠狠教訓一番,前座的管家卻把腦袋轉了回來,笑道:“神秀少爺別發愁,您要讀手抄本,那有啥難的?我記得書房裡還有幾本三字經,全是你爹爹親手抄的。” 阿秀原本嘟著嘴,乍聞此書,卻不禁雙眼發光,大喜道:“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管家駕著車,笑瞇瞇地道:“你爹爹孩提時勤奮用功、最愛抄書,單是三字經一樣,他便抄了三本之多呢。”

阿秀啊呀一聲,扼腕道:“才三本而已,不夠用啊。” “什麼!”楊紹奇愕然道:“三本還嫌少?那幾本才算足?” 阿秀不假思索,迳自道:“十本。”話才出口,好似曉得說溜了嘴,一時張口大哈哈,閉眼小瞇瞇,自管冬眠起來了。 阿秀似有圖謀,楊紹奇不免疑心大起,那管家卻是個老糊塗,兀自笑說往事:“唉,說起大少爺啊,老朽最是佩服了。他打小一絲不苟,專愛抄書,不只三字經、古文選,連什麼大藏經、法華經,長阿含經,他也是邊抄邊默,慢慢都記熟了。”說著說,不忘訓誡後座那個不長進的:“二爺啊,您要有大少爺的一半用功,老早就升任侍郎羅。”無論誰有了楊肅觀這等大哥,都只有哼哼哈哈的份兒,果然楊紹奇一聽數落,霎時腦袋一歪,便也冬眠起來了。眼看叔叔裝死,這會兒阿秀便又復活了,他湊到了前座,笑道:“管家伯伯,大藏經不是佛經麼,我爹爹小時為何要抄啊?”管家笑道:“小少爺可忘得快了,你爹爹是哪個門派出身啊?”阿秀一聲驚呼,大喊道:“對啊,他是少林寺的。”

楊肅觀出身少室,又文又武,滿朝進士中就他一人身懷絕世武藝。管家滿面生輝,傲然道:“沒錯,少林武功,天下正宗。那時你爹爹投身嵩山,白日里練功習武,夜間便來鑿壁借光,用功之勤,合寺長老都讚嘆呢。”說著說,不忘勉勵阿秀一句:“神秀少爺,古人說見賢思齊,見不賢內自省,你平日里多學你爹爹,少學你叔叔,知道麼?” “知道!”阿秀大聲答應,不忘搖了搖身邊那個廢物,告誡道:“叔叔,你要振作啊。” 楊紹奇早已滿肚子惱火,一聽奚落,不覺怪叫一聲,叔侄倆人登時相互扭打、狀如稚童,管家早已見怪不怪,一時笑瞇瞇地駕著車,自朝楊府而去。 楊家早年住在大明門一帶,正統年間搬回老家,只在東城一帶住居。時近午夜,車子經過了天橋一帶,但見街坊人山人海,有猜謎的、喝酒的、看戲的,沿道的“冰燈”、“紗燈”、“佛經說法連環燈”美崙美奐,滿是元宵歡慶之氣。阿秀怔怔看著,直想下車去玩,便道:“叔叔,你小時候常提燈吧?” 楊紹奇心情還壞著,一時頭也不抬,冷泠便道:“這個自然。我小時候你爺爺最是疼我,每逢元宵,他定會抱著我四下夜遊。” 阿秀訝道:“我爺爺?有這個人麼?”楊紹奇大怒道:“不許沒大沒小!我是你叔叔,你給我說說,你叔叔的爹是你的誰?”眼看阿秀小嘴大張,一臉茫然,楊紹奇只得自行道出答案:“爺爺,知道了麼?” “知道了。”阿秀儼然而笑,不忘拍拍叔叔的肩膀,讚道:“好乖。”還想多佔便宜,卻見叔叔的拳頭高高掄起,隨時都要重重捶下,直嚇得阿秀驚慌改口:“等等!我……我沒見過爺爺啊,他……他和我外公很好麼?” 想起了顧嗣源,楊紹奇不覺嘆了口氣,便道:“孩子,想起你外公了麼?”顧嗣源死時阿秀還不到四歲,哪裡知道什麼了,只得乾笑胡謅:“是啊,每天都在想著呢。他……他以前的官很大吧?”楊紹奇頷首道:“這個自然。你外公以前是兵部尚書,恰好管著你爹爹,那時你爺爺是內閣大學士,咱們楊顧兩家公私往返,算得是世交。”阿秀長長地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拜把兄弟啊,那爺爺和外公定也常一塊提燈了?” 阿秀猛敲邊鼓,一個念頭就是要提燈夜遊,楊紹奇識破了他的伎倆,不由噗嗤一笑:“他倆年紀老,不時興提燈。”阿秀嘆道:“這般無趣啊。那你和爹爹呢?你倆小時候定常一塊提燈吧?” 楊紹奇搖了搖頭,道:“那倒沒有。你爹爹小時候不住家裡。咱兄弟倆很少一塊玩。” 阿秀茫然道:“他不住家裡……那……那他住哪啊?”正茫然間,猛聽管家—聲輕咳,不覺恍然大悟:“對了,他住在少林寺!”他遙想爹爹幼年的苦日子,眼前浮起兒童打坐、小孩念經之狀,頗覺不寒而栗,忙道:“叔叔,你真好命了,你小時候怎沒一起去少林寺?” 楊紹奇搖頭道:“說來是緣份吧。那年天絕大師上家裡來選弟子,原本是挑我的,可後來你爺爺說我身子骨虛,不宜練武,便讓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訝道:“天絕大師,這又是誰啊?” 楊紹奇淡然道:“天絕大師便是少林鎮寺之寶,武功之強,號稱合寺兩百年來第一高手,他生平只收了一個徒弟,便是你爹爹。” 阿秀嚇道:“這麼厲害啊,那我爹武功定也不差了?”楊紹奇微起哂然,口中卻未答話。 四大宗師,豈同凡響?天絕僧是少林不世出的怪傑,曾經自創天訣,繼往開來,與寧不凡、方子敬、卓凌昭並稱為天下四大高手,成名事蹟不知凡幾,阿秀遙想大宗師的威風,不由一臉欽佩:“叔叔,阿秀也想練武功,以後可不可以不讀書了?”楊紹奇搖頭道:“不行。你的身子骨虛,不合適練武。” 阿秀哼道:“我才不虛呢!我又不是你,打小便腎虧。”聽得小孩無禮,楊紹奇嘿嘿一笑,便朝侄子腰際捏去,打算給他補腎、阿秀笑得眼淚直流,求饒道:“好啦、好啦,饒命啊叔叔。 我快斷氣了……“他笑得慘了,便攀到了前座,苦笑哈哈:”管家伯伯,我不行了,我身子好虛,你……你快停個車吧,我要透透氣……“猛聽“啪”地大響,管家伯伯居然快馬加鞭,車子便已飛馳而出。阿秀大驚道:“管家伯伯,你這是乾什麼?快停車啊! ” 管家冷冷地道:“小少爺省點力氣吧。你明日下午便要上學了,今晚哪來的空閒提燈?還是快回家收拾書本吧。” 眼看計謀給人識破,阿秀頓時痛苦萬狀,強拉著叔叔的衣袖,哭嚷道:“人家不要上學!人家只要提燈!叔叔!叔叔!你幫我說說啊!”聽得侄子含悲來求,楊紹奇卻只輕輕打呼,好似冬眠一般,阿秀卻也不怕,只湊到叔叔耳邊,輕聲念咒:“淑琴來了、淑琴來了。” 咒語一出,果然驚醒夢中人,楊紹奇面色慘白,自知家門如虎口,一旦跨了進去,那便再也走脫不出,無可奈何間,只得附到阿秀耳邊,輕聲道了個計策。 “管家伯伯……”阿秀聽罷妙計,登時搗住了胯下,痛苦道:“我尿急啊…………” 眼看小孩漏尿,身子頗虛,管家卻懶得理睬,迳把韁繩一提,車子反而走得快了,阿秀見他不睬自己,倒也不慌不忙,便把車簾掀開,褲帶一解,對著窗外大吼:“來啊,來看啊,楊神秀水淹七軍,楊肅觀教子無方,楊家—門忠烈哪!”說著哈哈大笑,打算水漫京城,夜半無人,可如此當眾撒尿的行徑,楊家卻也丟不起這個人,管家大驚道:“小少爺,你娘才說過你,你……你怎又故態復萌了!二爺,快替我管管他,別讓他胡鬧了。” 楊紹奇淡然道:“去找我大哥來吧。二爺我天生的沒出息,怎好替他管教兒子?” 二爺吃醋得厲害,管家只好拉停了車,苦笑道:“行啦,小少爺下車吧,老朽認輸了。”阿秀歡容大笑:“撒尿了!撒尿了!” 他蹦下了車,找到了一處牆角,正待哼起小曲,忽覺身旁空蕩蕩的,竟沒人陪著自己,霎時氣憤道:“怎只有我一個人?誰來陪我尿啊!” 自古兒童撒尿,多需長輩相陪,或噓噓引誘,或以身作則,方才尿得穩當。楊紹奇見阿秀瞪著自己,忙道:“你……你自便吧。不用理我了。”阿秀哼道:“你看不起我麼?沒人陪我尿,少爺就不解了。”正要亂使蠻性,忽聽嘩啦啦水聲濺響,身旁一人渾身劇抖,寒顫道:“神……神秀少爺,老朽捨命相陪了……” 凡人年紀越大,屎尿越多,看管家老蔡一把年紀,原來他才是真正尿急之人。他呼出一口長氣,正抖擻間?阿秀卻把褲帶係緊,急急溜回車上。管家訝道:“少爺又怎麼啦?這就完事了?” “兜儿”一聲響,那馬車居然自行駛離了,管家茫然張口,正錯愕間,卻聽阿秀的笑聲遠遠傳來:“叔叔,你的計策真靈,一會兒便把他騙下車了。”又聽二爺嘆道:“那有什麼難的?等你到了他那把年紀,自也憋不住尿。” 一大一小即將開溜,管家總算醒覺過來了,他顧不得綁起褲帶,便已拔腿直追,嚷道:“二爺!你不能走!淑琴還在家裡等你啊!”淑琴二字一說,直似敲中了性命要害,車子更是飛也似的逃,可憐管家喊得聲嘶力竭,反而更加追趕不上。 好容易逃得遠了,阿秀便跳到了前座,笑道:“叔叔,你真的不回家啦。你不怕奶奶罵你?” 楊紹奇嘆道:“罵就罵,總比落在淑琴手裡強。”阿秀嘻嘻賊笑,道:“叔叔,你為何這般討厭淑琴啊?她又不會吃了你。” 哪壺不開提哪壺,楊紹奇心下惱火,喝道:“你還有空管我的閒事?臭小子,叔叔先跟你約法三章,你今夜玩歸玩,就是別闖禍,不然消息傳到你爹爹耳中,叔叔可要倒大楣了。” 阿秀專惹橫禍、善降奇災,上回才害得胡正堂癡呆,看楊紹奇今夜縱鬼出門,難保不惹大災大難。正擔憂間,這小孩居然還來挑撥離間了,聽他嘿嘿陰笑,道:“叔叔,你挺怕我爹的呦。” 想起大哥的森嚴家規,楊紹奇不由微微嘆氣,他捏了捏阿秀的黑面頰,叱道:“誰怕他了? 告訴你,叔叔在家裡是天大地大、誰也不怕,就只怕你。 “阿秀笑道:“叔叔怕我,那我怕誰? ”楊紹奇微微一笑:“你是過街老鼠,見誰怕誰,就不怕我。 ”阿秀哈哈歡喜,便又撲到叔叔懷裡打滾,當真是沒大沒小之至。 叔侄倆雖說差了二十歲,可阿秀調皮搗蛋,楊紹奇也是個混世魔王,是以平日感情甚篤,他倆笑鬧了一陣,不久便見了一處大宅,卻是伍大都督府到了。楊紹奇知道阿秀欲找華妹,卻反而提起韁繩,正待飛車而過,阿秀慌道:“叔叔,我要下車。”這回換楊紹奇冷笑了,聽他陰側側地道:“小子,這兒可是大都督府,你找伍爵爺公幹啊?” 阿秀年少臉嫩,自也不好明說來約人家閨女,正蠕蠕耨耨間,楊紹奇卻哈哈一笑,自行拉停了馬車,他從後座裡找出了侄兒的花燈,見是只五尺大關刀,那刀自也不是正牌的郾月刀,而是柄關刀形制的燈籠,專供小童嬉戲之用。 楊紹奇見阿秀下車,還隨身背著小包袱,也懶得多問,便自顧點燃了燈籠。阿秀仰頭看著,只見那刀頭紅暈暈的,寒夜裡粲然生光,望來加倍的威武精彩。一時滿面亢奮,喜道:“叔叔,快、快給我。”楊紹奇儼然而笑,將燈籠高高提起,便朝水溝拋去,嚇得阿秀高撲起跳,驚惶來接。 楊紹奇生性調皮,此時抓著了機會,自要狠狠戲弄阿秀一番。 好容易玩得夠了,這才拉過了侄子的手,將燈籠珍而重之地交了過去,囑咐道:“乖乖去玩,記得天亮前回家,別讓你娘操心了。” 阿秀喔了一聲,道:“那叔叔你呢?你要去哪兒?”楊紹奇微笑道:“別管我,叔叔和朋友約了。你自去玩吧。”說著從車裡找了件棉襖,披到阿秀肩上,卻是怕他受寒了。 眼看叔叔彎下腰來,朝自己揮手作別,阿秀畢竟年紀小,走幾步、回回頭,心中忽有不捨之感,便又奔了回去,嚷道:“叔叔!你和我一起走吧,咱們一塊去提燈。”楊紹奇失笑道:“我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搞這個?”阿秀不肯走,隻死拖著他,嚷道:“走唄!走唄!” 正拉扯間,忽聽一聲咳嗽:“紹奇兄,你來遲了。”阿秀抬起頭來,猛見巷裡跨出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衫,腰上纏著條紅帶,眼神滿佈森然,阿秀嚇了一跳,顫聲道:“崇……崇卿哥哥…… ……“伍崇卿來了,看他目光冰冷,一臉殺氣,半夜裡撞見,怕要以為遇上了殭屍。阿秀心裡發毛,正要縮到叔叔背後,卻聽嗤地輕響,—張紙片飛了過來,恰恰飄到楊紹奇的手上。 眼看奇怪的東西來了,阿秀趕忙提起腳跟,只見叔叔手裡拿的是張戲票,上頭印了八個字,見是:“萬福樓裡、戲如人生”,阿秀咦了一聲,自也認得這是萬福樓的戲票,卻不知崇卿哥哥幹啥送將過來,莫非是想邀叔叔看戲不成?正奇怪間,卻聽伍崇卿靜靜說道:“欠你一次人情,來日補報。”說著轉過了身,卻似要走了。 伍祟卿總是這般陰陽怪氣,來無影、去無踪,讓人摸不著頭腦,阿秀正感疑惑,卻聽叔叔嘆了口氣,道:“伍兄,在下有一言相勸,盼你傾聽。” “不必。”崇卿哥哥斜過眼來,靜靜地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既已下了決心,便無回頭之路。”正待邁步離去,又聽叔叔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去找盧雲?” 盧雲二字一出,伍崇卿身子微微一震,腳步便停下來了。楊紹奇搖了搖頭,還待再說,忽覺袖子給人拉了拉,他低頭一瞧,卻見阿秀仰起了小臉,滿面好奇地道:“叔叔,誰是盧雲啊?” 楊紹奇清了清嗓子,自管彎下腰來,道:“你不是和華妹約了麼?怎又不走啦?”阿秀眉頭緊皺,自朝伍祟卿瞄了瞄,憂聲道:“我才不能走,萬一他找你打架,我得給你做幫手。” “打架?”楊紹奇手指伍崇卿,啞然失笑:“和他打架?我可是活得厭倦了?” 楊紹奇文弱書生一個,渾身擠不出三兩肉,伍崇卿卻打熬了一身銅筋鐵骨,兩人若要當街開打,不出一招之內,阿秀便得給叔叔收屍了。他心知如此,一時更是苦著小臉,低聲道:“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叔叔,你……你趕緊逃吧,我來給你斷後。” 還待胡說兩句,忽覺肩頭給人拍了拍,阿秀回頭去看,驚見祟卿哥哥俯身向下,重重一聲鼻哼:“嗯!” “媽呀!”阿秀給那怒眼一瞪,自是嚇得死命飛逃而去,連包袱也忘了拿,那伍崇卿倒也好心,便將阿秀的小包袱提在手上,用力向前一拋,登時砸中了兒童腦袋。 砰地一聲,阿秀摔倒在地,他疼哀哀地拾起包袱,哭道:“惡霸,專只會欺負小孩,看我去找你爹告狀去。”伍家父子係出同門,老的那個生了張國字臉,鎮日“嗯”聲嚇人,小的那個也是有樣學樣,當真可惡之至?阿秀坐地假哭,背後卻沒了聲息,他偷眼後瞄,這才發覺叔叔與伍崇卿全都走了。他鬆了口氣,霎時先呸地一聲,跟著捲起袖子,破口大罵:“姓伍的混蛋,你逃得可快啊,有種放馬過來,讓本少爺會會你!” 他嘴上罵著、腳下卻擺出逃命姿態,萬一伍崇卿冒將出來,他便要速速開溜去也。天幸連罵數十聲,倒也無人現身叫陣。阿秀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開,忽然間心念微轉,想起了一個好玩把戲,忙腳下急急,奔到了伍崇卿適才所立之處,學著他的低沉嗓音,森然道:“何人如此膽大,竟敢出言相辱?” “吾!”阿秀走回了自己的地盤,將關刀向地一撞,自做傲然拊須狀。跟著又匆匆奔回伍崇卿的位置,沉聲道:“汝!何人也?願通姓名!” “哈哈哈!”阿秀學著說書先生的模樣,先來個大笑三聲,眼見不遠處有座台階,便又傲然行上,一邊摸著空鬍鬚,一邊冷冷地道:“無知小兒,也配問我的名姓?告訴汝,吾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隸河北楊家將……楊神秀是也!”說著高舉關刀,腦袋急轉,嘴角不忘掛著一幅冷笑。 深夜霜寒,黑沉沉的大街全無行人,阿秀也獨個人唱起了獨腳戲,他擺足了冷臉,復又跳下台階,做鼠輩震驚狀,駭然道:“好樣的!汝……汝便是殺文丑、斬華雄、大破契丹兵的大將楊神秀是乎?”這段話太長,難免說得口乾舌燥,他喘了喘,便又跳上台階,厲聲道:“是吾也!” “殺呀!”阿秀手中亂斬,腳下亂踢,一時煙塵亂起,頓行幾分飛沙走石之象。正砍間,他忽然左手搗胸,緩緩坐倒,喘息痛苦道:“好刀法……小賊伍崇卿今日死於楊大爺之手,非常瞑目……”把頭一歪,作嚥氣死亡狀,還沒死得透了,便又爬起身來,歡喜高唱:百萬軍中第一功,孤身北上赴遼東,欲知誰是英雄子,速來北京見秀公! “哈哈!哈哈!”小阿秀高興極了,他唱著娘親寫給他的小兒歌,正要揮刀助興,忽見刀頭暈暗一片,蠟燭不耐風吹,熄了。 阿秀天性貪玩,便算一人獨處,亦能暢快淋漓,他打著了燭火,眼見關刀再次發光,復又洋洋得意起來,他大搖大擺走到都督府門門,仰望金匾,傲然道:“嗯,此乃一品侯爵府,我那定遠老弟住在此處。”他拿起門環來敲,沉聲道:“定遠吾弟,秀公來找你了,快叫你老婆過來開門。”之後學起伍伯母的嗲嗓,羞澀道:“別急,婷婷來囉、來囉。” 來沒兩聲,門裡真來了腳步聲,阿秀心下大驚,趕忙逃到後門去了。 後門便是小門,門上還貼著兩張新年畫,左書“年年有餘”、右書“冠上加官”,卻是天津楊柳青的年節版畫。阿秀的母親是當今有數的丹青聖手,長年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曉這些門道。 他站在後門,瞄了幾眼年畫,正要開口講評,忽聽後門牆下發出“呀呼”、“呀呼”兩聲怪叫,阿秀心下大喜,趕忙喵哇哇地叫了幾聲。眼著趴在地下,靜候回應。 佇立良久,始終聽不到暗號,阿秀耐不住性子,低聲便喊:“華妹、華妹、你怎不出聲?可是給你爹逮著了麼?”才一說話,便聽門里傳來吱吱叫聲,聽來頗似老鼠,阿秀心下納悶:“不是說好學貓頭鷹麼?怎又變老鼠了?”當下咿咿歪歪地亂叫幾聲,當作答腔。 這個咿咿歪,那個吱吱啊,牆裡牆外雞鳴狗叫一片,忽見狗洞裡鑽出個小女孩兒,皺眉道:“阿秀!是你麼?” 看這小姑娘家容色艷麗,身穿小小黑貂袍,服飾華貴,自是華妹來了。阿秀大喜道:“你可冒出來了,真急死吾也。”華妹搖頭道:“我老早在牆裡等你了,只是聽外頭盡是鬼叫聲,不敢貿然出來。”阿秀茫然道:“什麼鬼叫,我學的是貓頭鷹啊。” 華妹奇道:“貓頭鷹是這樣叫麼?我覺得不像啊。” 後花園傍,牆頭馬上,這個是都督嬌嬌女,那個是五輔小公子,小男小女加起來不滿二十歲,卻也懂得花前月下了。華妹見阿秀依約而來,便喜孜孜地取來一隻燈籠,嬌聲道:“阿秀,幫我點燈。”阿秀摘下關刀燈罩,取燭引火,須臾間華妹的燈籠輝亮一片,登使阿秀大為驚嘆:“好漂亮!” 眼前是艘八寶船,七彩琉璃,璀璨雅緻,竟是件十分細巧的珍品。阿秀心生艷羨,忙道:“這是誰做給你的,真是漂亮。” 華妹得意洋洋,將發稍一掠,笑道:“這是我娘做的吆,稀奇吧。” 阿秀讚歎道:“原來伍伯母的手這般靈巧,我還以為她只會揮百姓呢。” 華妹俏瞼微紅,哼道:“你少貧嘴,小心我揮你兩個耳刮子。” 阿秀笑道:“啪!啪!打在我身上,疼在你心裡。好痛、好痛,” 華妹聽了風言風語,不由飛紅了臉,忙道:“別說這些了,你不是說今晚要幹件大事麼?到底要做什麼啊?” 阿秀聽得“大事”二字,果然面色鄭重,他靠到華妹臉頰旁,低聲道:“你小心聽了,我要給胡正堂治病。”華妹心下大奇,訝道:“什麼?你要給胡正堂治病?” 阿秀低聲道:“沒錯,前兩日我從叔叔那兒打聽了一套法術,據說只要八個人一起念一套咒語,費上一晚上功夫,便能讓胡正堂藥到病除了。”華妹大吃一驚,看前些口子胡正堂給猛鬼驚嚇後,木傻成癡,連大人也沒法子,沒想阿秀卻自稱另有門道。眼看華妹將信將疑,阿秀便提起了小包袱,傲然道:“瞧,咒語全裝在裡頭,我可沒騙你。” 華妹心裡好奇,不知那包袱裡有何機關,正想過來察看,阿秀卻不讓她瞧了,只把包袱收到了背後,一雙賊眼卻是歪歪斜斜,盡在華妹身上游走,華妹臉上一紅,道:“你……你幹啥盯著我?” 這回輪阿秀臉紅了,忙道:“誰……誰瞧你了?我……我是瞧地下螞蟻。”說著俯身望地,四下搜尋螞蟻大軍,一個冬天過去了,華妹不知怎地,竟爾長大了許多,非但褪去了幾分童稚天真,還多了幾分明艷照人,燈籠掩映下,一雙眼睛尤其水汪汪地,好似能說話一股。乍見小花花益發可愛,阿秀不覺怦然心動,他一路尋找著螞蟻,慢慢便來到了華妹的裙腳下,正要偷偷掀起察看,忽覺頭頂給人摸了摸,聽得華妹訝道:“阿秀,我好像比你高了呢。” 猛聽這煞極風景的廢話,阿秀先是一愣,之後捧腹大笑起來:“你長得比我高啦?哈哈!啊哈哈!那太陽不是要打西邊出來啦?”狂笑之中,便已傲然挺胸,拿手朝兩人頭頂比了比,哪知這一比之下,竟是慌了手腳,看這女孩長得好快,一個年過去,真比自己高了兩寸。阿秀又驚又急,忙指著華妹的腳下,怒道:“你偷偷墊腳!” 華妹眨了眨眼,把裙角提了起來,茫然道:“沒有啊。” 女孩兒發身較早,十五歲前發育極快,到得後來便要給男孩追了過去,可阿秀不過是個孩子,哪懂這許多道理?想起自己日後成了矮腳虎,華妹卻成了一丈青,給她撐傘怕得墊腳,一時心頭慘叫,忙伸長了頸子,猛力跳躍:“看!快看!這會兒又是誰高啦!” 眼看阿秀如此驚惶,華妹忍不住笑了,正要安慰他幾句,忽見一頂轎子轉過了街頭,直朝大都督府而來。華妹吃了一驚,忙道:“不好了,我娘回家了,咱們快避避。”忙拉著阿秀,將他死拖到巷裡去。卻於此時,華轎也已來到府前,但見轎帘掀開,婀婀娜娜地走下了花兒般的大美女,看她身穿貂袍,瓜子臉蛋,果然是艷婷回家了。 華妹的母親便是艷婷,此女雙腿修長,身形遠比常女為高,眼看她從轎夫身旁匆匆走過,居然還比這幫苦力高了數寸。阿秀如中雷擊:“完了!華妹長得像她娘,日後定然比我高了。” 凡人身材長短、樣貌美醜,由天不由人。看伍定遠粗壯魁梧,身形幾達九尺,艷婷也是個高覜身材,兩夫妻生下的兒女,必是北國男女的剽悍體態。阿秀內心氣苦,正悲鬱間,忽見華妹蹲在地下,約莫只有小狗高矮,不由內心一陣安慰:“得意啊,總有你矮的時候。” 正瞧望間,艷婷把手一揮,轎夫便抬起了轎子,轉從側門進去了,眼看門口只剩下艷婷一人,她卻又不急著回家了,只管轉過身來,面望大街,好似在等候什麼人。 阿秀只等著提燈去玩,心中自是千百遍地催促伍伯母回家,他耐不住煩,便附耳來問華妹:“你娘到底在做啥啊?怎還不走?” 華妹皺眉道:“我也不曉得。我看她八成是在等娟姨。”阿秀訝道:“等她做什麼?她倆也要提燈玩么?”華妹嘆道:“你想呢。 前些日子娟姨出了遠門,事前沒和娘說,這幾日都在挨罵呢。 “娟兒前世積了陰德,居然修來了這樣一個好師姐,自是喜不勝收了。阿秀懶得聽這些閒話,正要張口哈欠,忽見伍伯母面向大街,喊道:“啾啾! ” 阿秀張大了嘴,看這三更半夜的,伍伯母不回家也就罷了,居然還在門口學起了鳥叫,莫非發瘋了不成?正感好笑間,卻聽街上傳來腳步聲響,府前真走來了一名女子,聽她應道:“夫人,啾啾在此。” 耳聽“啾啾”是個人名,阿秀更覺奇怪了,他急急來看,卻見那女子身穿釵裙,手上卻拿著一隻拂塵,卻不知是乾什麼來著的。阿秀滿心驚訝,低聲道:“這是誰啊?”華妹附耳道:“啾啾是咱們家的嬤嬤,平日專來服侍我娘梳頭。” 阿秀喔了一聲,看伍伯母門下三個徒弟,除了今晚見過的翠杉,尚有海棠、明梅兩位,姊妹仨全是花樣年華,卻沒見過這位啾啾,他凝目打量,只見這女子雖有些年紀,一雙眸子卻是黑白分明,隱隱帶著幾分柔媚。不覺又想:“她們家的女人都好漂亮,連老嬤嬤也挺厲害。” 正艷羨間,那“啾啾”已然來到跟前,自在那兒撿衽施禮。 艷婷滿臉不耐,道:“行了,不過是去見個房總管,怎麼耗了一整晚?到底見著人了沒?” 啾啾忙道:“見到了、見到了。婢女去了午門等他,只是他拉著婢女說東道西,這才耽擱了。”艷婷打斷了說話,嗔道:“行了,他不說有件大禮要送我麼?還記得帶回來吧?”啾啾不敢多言,忙從背上的包袱裡取了物事出來,艷婷接過一看,不覺大為愕然:“這……這算什麼?” 艷婷手裡的“大禮”是件破衣裳,質料古邁,裁剪老舊,上頭還繡滿了“壽”字,宛然便是老太婆的入殮壽衣,眼看這禮如此重法,艷婷心下惱火,正要把衣裳一甩,啾啾慌道:“夫人別動氣,您仔細瞧,這上頭的壽字共有多少個?” 壽字密密麻麻,少說有百來個,艷婷心下一凜,醒悟道:“這就是”百壽甲“麼?”啾啾鬆了口氣,道:“夫人明鑑,這就是天下無雙的”百壽甲“,號稱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乃是唐王府上的鎮府之寶。” 艷婷聽她說得尊貴,這才來細細把玩那件衣甲,待見它材質堅韌,入手輕盈,這才面色稍緩,道:“這還像個樣子。房公公還跟你說了什麼?他可有提到立太子的事?”啾啾道:“這倒沒有。他說反正夫人和他是一條船上的,大家唇亡齒寒、同舟共濟,不必他說,您也會幫這個忙。” “什麼?”艷婷聽得此言,竟是大為錯愕:“我跟他唇亡齒寒了?他真這樣說?” 啾啾見她又不痛快了,自是慌了手腳:“夫人,您……您又怎麼了?”艷婷恨恨地道:“這姓房的是什麼東西?他和咱們伍家有什麼交情了?不過送了件破爛衣甲過來,便想要我給他出死力,房老賊,你真把艷婷當鄉下人看啦?”拎起那件百壽甲,奮力往地下一甩,不忘踩上兩腳,以洩心頭之恨。 那啾啾沒料到一言之失,竟爾鬧成這模樣,她不敢多勸,只俯身拾起寶甲,低聲道:“夫人,那……那這東西呢?婢女可要退回去?” “那倒不必。”艷婷氣消了,自把發稍一掠,淡然道:“這東西既然進了家門,那就留著吧。你一會兒先收到我衣櫃裡,我明早再拿給華妹穿。”眼看伍伯母如此英明,阿秀自是暗暗發笑:“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吧。” 艷婷說完了話,便要打道回府了,華妹心下慌張,自知她隨時都要到房裡視察,正待拉著阿秀逃命,娘親卻又停下腳來,道:“對了,我這兒還有件事,差點忘了跟你說。” 眼看娘親又下動了,華妹自也不敢大肆奔逃,以免給發現行踪。那啾啾頗見任勞任怨,耳聽新差事到來,便只欠身道:“夫人請吩咐。” 艷婷道:“我有個舊識進京了,這兩日得請你替我招呼招呼。” 聞得招呼二字,啾啾立時心領神會:“夫人放心,婢女這就去辦理。只不知點子身手如何?要帶多少人同去?” 招呼兩字一語多關,可以送錢送糧,也可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正要問自己該訂製多少口棺材,艷婷卻已掩嘴笑了,啾啾啊了一聲,忙道:“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朋友是打西北老家來的吧?婢女可會錯意了。” 艷婷出身甘陝,平日若有故舊來訪,多由西北老家遠道而來,她聽得啾啾的說話,卻是搖頭一笑,道:“那倒下是。我這朋友是山東人士。”聽得客人是打山東來的,啾啾雙目圓睜,眼中驚詫乍現,隨即寧定道:“原來是山東過來的,敢情又是鹽商來給夫人送禮了?” “那倒不是。”艷婷笑了一笑,道:“我這朋友既非高宮,也非巨賈,他是個賣麵的。”華妹聽得是個賣麵的來了,心下自感納悶,不知母親哪來的賣麵親友,正猜想間,卻聽“啊”地一聲,那啾啾竟爾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即腳步踉蹌,向後退開了兩步。 眼見啾啾滿面駭然,那艷婷反而微微—笑,道:“你怎麼了? 好似挺吃驚的? 、“那啾啾喘了喘氣,寒聲道:”夫人,您…… 您說得那賣麵的,莫非便是……便是……“艷婷含笑道:”沒錯,我說的就是他,山東盧雲。 “乍聞“盧雲”二字,這回倒輪阿秀睜大了眼,付道:“怪了,怎又來了一個姓盧的? ” 今晚這個“盧”字炙手可熱,好似人人都要提上一提,看先前祟卿哥哥現身,叔叔便曾提及一個名字,好似也叫做“盧雲”,卻不知是否便是同—人?正猜想間,又聽艷婷笑了笑,道:“就是這姓盧的。都多少年了,我正愁你不認得他了哪。” 那啾啾好似有些失魂落魄,她呆呆望著夫人,雙手卻負在背後,十指微動,不知在袖子裡撕著什麼東西,過得好半晌,方才伸出了左手擦汗,喘道:“夫…………夫人……您這話不太對啊,這…… 這姓盧的不都死了十多年了?怎……怎又冒出來了? ““誰說他死了。 ”艷婷微微一笑,傲然道:“聽說這姓盧的福大命大,一沒摔死,二沒淹死,多年來一直藏在西南,等著重出江湖的一天。 ”啾啾愕然道:“這……這話是誰說的?可是…… ……可是大掌櫃麼? “大掌櫃三字一出,艷婷立時閉目養神,冷冷地道:”錯了。大掌櫃便再神通廣大十倍,也未必知悉此事。 “她俯身過去,微微—笑,附耳道:“老實跟你說吧,這消息是從三當家嘴裡套出來的。千真萬確,絕無虛言。 ” “三當家?”啾啾聽得這個名號,竟是驚呼失聲:“瓊國丈?” “噓!”艷婷秀眉緊蹙,急急提起了腳跟,自對著街心瞧了瞧,眼見夫人四處張望,那啾啾忙伸出了右手,將滿手碎紙扔到了地下,跟著舉腳撥動積雪,將紙屑掩蓋住了。 正忙碌間,那艷婷已然回過頭來,責備道:“你小心些,如此大聲嚷嚷,可是怕人家聽不到麼?”夫人神色惱怒,啾啾忙來致歉:“對不住,婢子一時糊塗,沒曾留神……只是……只是這國丈平日足不出戶,怎會……怎會得知此事?” “你忘了麼?”艷婷模樣驕傲,把發稍後掠,淡然道:“這國丈固然不出門,可他家裡卻還有隻小妖精,專能往外跑。”聽得國丈家有妖精,阿秀、華妹心中自是大感好奇,又聽啾啾喃喃地道:“小妖精?這……這國丈續弦了麼?” “真是傻啊,這妖精不是外頭來的。”艷婷掩嘴笑道:“我說得是”瓊芳“啊。” “瓊芳?”乍聞小妖精的來歷,巷裡的阿秀、華妹,巷外的啾啾,莫不有恍然大悟之感。啾啾愕然道:“瓊芳?她……她不就是國丈的孫女麼?她和盧云有什麼干係?”艷婷笑道:“干係可大羅。這回若不是這小丫頭誤打誤撞,天下誰找得到盧雲呢?” 眼見啾啾一臉迷惑,艷婷掩嘴又笑:“臘月時瓊芳那小丫頭不是說要去貴州麼?她在京城招兵買馬,沿途大張旗鼓,四下闖禍,最後還摔到了白水大瀑裡,九死一生之際,這便給她撞見了姓盧的冤魂啦。”啾啾愕然道:“她……她摔到瀑布里了?她…… ……她好端端的,為何要跳下去? ““女人啊,跳水還為哪一樁啊? ”艷婷掩嘴笑了起來,道:“聽說這瓊芳有個相好的,便是華山派那姓甦的小子。據說這少年是寧不凡的傳人,長相比師父俊了百倍,可腦袋卻沒有師父的一點零頭,結果才練了師父的兩招劍法,立時便走火入魔了,你想瓊芳見了相好的成了白痴,還能不趕緊去找師公回來麼? ”這艷婷說話好生刻薄,凡事一概從壞處著眼,不管誰到了她口中,定然體無完膚。那啾啾八成也聽慣了,她搖了搖頭,嘆道:“原來她是去替情郎尋師父來著。如此心意,也真難為她了。 ” “難為什麼?”艷婷忽爾掩嘴來笑:“現下是情郎,以後還是不是,那可沒人知道了。” “什麼?”華妹心怦怦,阿秀眼眨眨,啾啾更是一瞼訝異:“您是說……她和蘇穎超分了?” 眼見艷婷含笑點頭,眾人都是大吃一驚。要知蘇瓊兩人乃是青悔竹馬,小倆口婚期已近,喜帖更已廣發京城,雙方豈能說散便散?啾啾茫然道:“這……這可沒道理了,這瓊芳不還替情郎奔波千里呢?為何會鬧起來?” “這你就不知道了。”艷婷眼角含笑,心情更好了,聽她道:“壞就壞在瓊芳去了一趟貴州,不然她怎會另結新歡呢?”聽得新歡現身,啾啾忽有不祥之感,顫聲道:“等等,這……這新歡該不會是……是……” “照啊。”艷婷噗嗤一笑:“若非她和盧雲相好了,國丈又怎會氣得瘋了?”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非只華妹、阿秀大為驚訝,那啾啾更是全身劇震,霎時手上拂塵便已墜落下地。 那艷婷笑吟吟地看著,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又道:“你別以為我造謠啊,我可是有人證的,我今晚問了娟兒,她說瓊芳確實在揚州失踪了,可問她人去了哪兒、和誰走了,她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後來給逼急了,才說什麼瓊芳是和一個賣麵老頭走了,還說那賣麵的姓張,打南海來的,我一聽便笑了,你想我師妹什麼樣的實心眼,真要遇上賣麵的,她大姑娘顧著吃都嫌不及,哪有空打聽人家姓啥名誰,祖上何處?這便給我看出破綻啦。” 娟兒打小是個實心姑娘,說起謊來一向破綻百出,難免給師姐一眼看穿,啾啾情知如此,口中卻道:“也許……也許您誤會了,說不定世上真有這個賣麵老頭,那也未可知。”艷婷笑道:“你這話騙騙自己可以,和我可說不通囉,你且想想,瓊芳這般眼高於頂的姑娘,要想讓她舍下同伴,心甘情願和一個賣麵的走了,你倒給我說說,這賣麵的該有何等樣的來歷?” 答案呼之欲出了,這瓊芳是世家之女,既美貌、復自負,這世上要真有個面販能帶走她,這人武功決計不可太差,樣貌更不可太醜,手要能寫、嘴要能說,萬一他還中過進士、登過金榜,事情自然更好商量了。倘使一個不巧,這人居然是孤家寡人,乃至於上無公婆、下無叔嫂,這碗麵吃來自是更香了。 聽到此節,啾啾已是呆若木雞,喃喃自語中,她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這瓊芳不是有婚約麼?她……她連帖子都發出去了,難道不怕外人議論麼?” 艷婷笑道:“議論什麼?虧你往日多風流,怎似越活越回去了?現下的姑娘可不比以前囉。 哪個不是聰明絕頂、膽大妄為?見一個、愛一個、換一個,騎驢找馬,任憑己意,哪像咱們這些老太婆,生下來便是給人糟蹋的。 “說著竟是深深嘆息,卻是有些羨慕了。 耳聽“大眼貓”下場如此淒涼,阿秀不禁暗暗搖頭:“這蘇大哥真是倒楣,遇上了壞女人,可真輸到家了。”一旁華妹卻另有想法:“這可怪不得芳姨。她想嫁人,當然得嫁個自己喜歡的,怎能勉強自己呢?” 二童男女有別,心思便也透著相反,正想問,又聽艷婷道:“好了,閒話少說,現下這姓盧的進京了,咱們可得好好商議商議,看看怎麼找到他。”聽得艷婷欲尋盧雲,啾啾自是大吃一驚,慌道:“夫人,您……您真要見他?”艷婷微笑道:“那還有假麼?這姓盧的好歹與我相識一場,算來是有幾分交情的。他此番重出江湖,我當然有幾句心裡話要同他說。” 啾啾好似知道夫人的圖謀,顫聲便道:“夫人,算了吧,您……您饒過他吧。” “饒過他?”艷婷皺眉道:“你想哪兒去了?我又沒要害他,幹啥要饒過他?”啾啾低聲道:“即是如此,那夫人還是別去惹他的好。”艷婷不高興了,提嗓道:“你好大的膽子啊? 我不過與他見個面、敘個舊,卻是招誰惹誰了? “啾啾嘆道:“夫人,非是婢女頂撞您,可您自己也知道的,這姓盧的處境多悲涼?人家官職丟了、心上人也嫁了,這當口便算回京來了,那也是萬念俱灰。您便算過去找他,怕也要自討沒趣。 ” 曾經滄海難為水,世情倒此皆淡泊。艷婷卻是個不服輸的,霎時哼道:“什麼叫萬念俱灰?” 我偏不信這套。這姓盧的當年不也是個熱中功名的?我現下替他掙個一官半職,他還能不感激涕零麼? “啾啾微微苦笑:”算了吧,夫人,他不會睬你的。 “艷婷大怒道:”你說什麼? “啾啾嘆道:“若是旁的人,婢女還不敢說。不過這姓盧的向來是不識抬舉的。甭說您要賞他什麼八命九命之官,便算把金山銀山擱在他眼前,他還不見得抬頭來看哪。 ” 聽得世上竟有如此怪物,艷婷忍不住又呸了一聲:“聽你把他誇得多清高?他要這般麻木不仁,又為何要去和瓊芳廝混?” 啾啾苦笑道:“大人,別問我,您自己也識得他的。您真信這些鬼話?”艷婷給地一頓搶白,不覺為之一怔,竟爾答不出話來,良久良久,她忽爾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這話倒也是。他這人真是這樣的。” 阿秀躲在一旁,悄俏聽著姓盧的故事,不覺暗暗咕噥:“這傢伙還算是人麼?難怪大家都在找他了,這般怪物,連我也想認識認識。”正嘆息間,又聽啾啾低聲嘆息:“夫人,您還要去找他麼?”艷婷冷冷地道:“當然要。我說出口的話,有哪一句收回了?” 啾啾嘆了口氣,看面前的夫人狀似柔美,實則性子剛強,她心知無法再勸,便道:“那夫人有何辦法,卻能讓他聽你擺置?” 漂亮的食指豎了起來,艷婷仰望夜空,靜靜地道:“一個字,我只消一個字說出,任他姓盧的天大架子,也得對我言聽計從。” 乍得此言,各人均有不信之意,先前阿秀、華妹聽了偌大一篇,雖說不識得這個姓盧的,卻也曉得這人是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這艷婷即使是諸葛亮復生、張子房再世,至多只能將之七擒七縱,豈能讓他乖乖俯首聽命、言聽計從?一片沉默間,人人都以為艷婷吹牛。啾啾淡然道:“夫人有何妙計,可否示下?” “一個字……”艷婷真是好整以暇,一邊整理髮冠,一邊回眸輕笑,道:“”她“啊。” 聽得這個“她”字,啾瞅好似給烙鐵燒了,竟爾跳了起來,驚道:“夫人!千萬別亂來!您要找了她,那可會出大事的!” 艷婷淡然道:“什麼大事小事,我不過給她報個訊、道個喜,能出什麼事?”謎底揭曉,二童卻都心生茫然,不知那個“她”字所指是誰,那啾啾卻是怕得厲害,顫聲道:“不行的,這大掌櫃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這事要傳入他的耳中,咱倆的日子都不會好過……”艷婷微笑道:“誰怕誰啊?我的日子難過,他的日子就能好過麼?告訴你,只消能整得他焦頭爛額、心神不寧,我可比誰都開心。” 那啾啾面帶懼色,一時嚅嚅嚿嚿,不敢應答,艷婷打量著她的容情,忽地伸出了手指,嘴角含笑,自在啾啾的面頰上撥了撥,嘆道:“瞧你……見閻王似的,難不成這整個朝廷裡,你就只伯他一個?” 更可怕的站在眼前,看她怡然含笑,胸有成竹,不必一字言語,已得呂后之威。可憐啾啾低頭縮手,彷彿進退不得,艷婷微笑道:“別這樣,你到底聽他聽我,趕緊說一聲吧。” 說也奇怪,伍伯母語音越柔,那啾啾身子越是抖得厲害,料來是兩個都怕了。 艷婷嘆道:“啾啾,你別那麼沒骨氣,想當年你也是個響叮噹的人物,江湖上的男人,沒有不怕你的,朝廷裡的男人,沒有不巴結你的,那時我見你逼死我師叔,雖說心裡恨著你,可也暗自佩服你的膽氣。來吧,念在同是女流之輩的份上,我這兒給你個機會。”說著說,竟爾背過了身,淡然道:“來,你要效忠大掌櫃,要通風報信,那便快快動手,你立此大功,他還會不還你自由身麼?” 陡聽自由二字,啾啾眼中忽然發光,她吞了口唾沫,眼角偏轉,卻是瞧向了地下的拂塵。 適才啾啾無意間墜下拂塵,至今尚未拾起,看她呼吸隱隱加促,想來“自由”二字定是打動了她。那華妹一旁看著,卻是暗暗替母親焦急,那阿秀卻無擔憂之意,只管拉住了她,以免她忽來亂喊。 阿秀明白得很,面前的伍伯母並非似娟姨那樣的蠢才,人家執掌九華門戶十餘年,如今故意賣出破綻,定有什麼厲害後著預備著,啾啾倘若見獵心喜,定要給她迎頭痛擊。 果不其然,阿秀的猜想並沒錯,只見那啾啾盯著地下的拂塵,呼吸急促,似想俯身去拾,卻又不敢,那艷婷雖說背著身子,兀自把她的動向看得一清二楚,聽她含笑安慰:“別怕,我今夜才面聖歸來,你該曉得我沒佩劍。” 九華武術所仗者,不過輕功、快劍二項,其餘掌力拳腳並非所長。艷婷沒帶兵器,那便如同除卻爪牙的雌豹,不足為懼。當然,她也可能是虛言誆騙,也許她袖藏匕首,裙中帶刀,那也未可知,無論如何,不試上一試,那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拂塵距離啾啾三尺,只消一個箭步搶過,便能抄在手中,啾啾想賭,卻又不敢賭,良久良久,終於一聲長嘆,拜伏啜泣:“夫人在上,婢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您相鬥。”艷婷微微一笑,正要轉身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啾啾陡地身子一動,右手暴長,卻是要向地下拂塵抄去。 “啾啾。”艷婷甩了甩秀發,含笑道:“我可越來越喜歡你囉。” 啾啾喉頭一涼,卻見艷婷拔下了髮簪,自在甩動一頭長發,看那玉簪的尖錐,卻已停在自己的咽喉上。啾啾渾身發抖,方知艷婷的武功更上一層樓,當有十二萬分的把握制住自己。寒聲道:“夫人,求……求你給我一個爽快……” 艷婷伸出食指,自朝她的臉蛋逗了逗,輕聲笑道:“什麼話,瞧你,把我說得多可怕?”說著攙起了啾啾,膩聲道:“啾啾,你這下弄亂了我的頭髮,可得賠給我喔。” 眼見兩個女人站在家門口,自在那兒梳起了頭,阿秀心頭不禁暗暗發毛:“難怪叔叔會說他們姓伍的全是怪胎,果真如此。” 伍家一門忠烈,全是怪胎。看伍伯伯莫名其妙,傍晚時人在紅螺寺,便曾見他大發雷霆,無端下令搜身,連華山雙怪的褲子也脫,當真是怪得可以。再看伍崇卿平口橫眉冷眼,陰陽怪氣,腦子定也不大對勁。本想他們全家就只伍伯母一個正常,誰曉得她表面上好言好語,私底下卻也是怪裡怪氣,好似瘋婆一般。 阿秀看著華妹,心裡不由替她感到難過,正嘆息間,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小,不覺內心苦嘆:“我還有空擔心別人哪?誰想充京城裡的怪胎大王,還得先問咱們姓楊的答不答應哪?” 怪胎各家有,北京恁是多。總之是老大不笑老二了,正感慨間,艷婷總算行向了家門,想來是要打道回府了,阿秀兩腿恁酸,只想早早站起,哪知身子才動,那啾啾卻又不走了。 艷婷蹙眉道:“怎麼了?咱們該回家啦。”那啾啾忽爾低下頭去,道:“夫人,您……您要去見姓盧的……這件事……這件事該不該告訴老爺?” “大膽!”話聲未畢,艷婷已是厲聲大怒:“你敢把這件事告訴定遠,我立時就殺了你!” 艷婷原本言笑晏晏,便算與啾啾動手,亦能泰然自若,孰料她翻臉如翻書,此時竟已勃然大怒,華妹一旁看著,自是又驚又疑,不知這盧云有何要緊之處,娘親卻為何要瞞住爹爹?滿心迷惑中,忍不住甩開了阿秀,便要出去問個明白,阿秀大吃一驚,正要拉住她,卻聽艷婷一聲斷喝:“什麼人?”阿秀叫苦連天,沒想伍伯母耳音極利,已然察覺自己的所在,正想著該如何圓謊保命,卻聽路上響起陣陣馬蹄之聲,一個沉穩的嗓音道:“屬下鞏志,冒昧叨擾。” 道上蹄聲輕脆,眾人回頭去看,但見遠遠行來—騎,馬上乘客身穿戎裝,壯碩身材,卻是正統軍的鞏志到了。他來到了府前,旋即翻身下馬,拜道:“下官鞏志,見過夫人。” 鞏志乃是伍定遠的貼身心腹,做事穩當,艷婷見了他來,便也顯得小心翼翼,儼然道:“起來說話吧。”鞏志磕過了頭,便又自行站起,朝啾啾拱了拱手,道:“胡姑娘,好久不見了。” 那啾啾原來姓“胡”,阿秀至此方知,只見她嗯了一聲,自向鞏志點了點頭,隨即躲到夫人背後,一臉溫順模樣。艷婷淡淡地道:“鞏參謀簧夜過訪,有何要事?”鞏志拱手道:“回夫人的話,下官並無大事,只是恰好路過府邸,順道便來看看。” 艷婷笑了一笑,看時在半夜,此際又是元宵,鞏志穿了一身戎裝,豈無大事到訪?她曉得鞏志在欺瞞自己,正待旁敲側擊,卻聽蹄聲再響,街邊又行來了三騎,諸人來到近前,猛見得艷婷在此,霎時嘩地一陣、同聲下馬,朗聲拜道:“卑職參見夫人!” 正統軍四大參謀到齊了,這四人除“掌印官”鞏志外,尚有“掌糧官”岑焱、“掌兵官”高炯、“掌旗官”燕烽,全都是伍定遠的心腹角色,看眾參謀平日威風八面,可來到夫人面前,卻是一個個單膝觸地,倍極恭敬。 艷婷本是冷若冰霜,待見他們如此多禮,眨眼間笑顰綻放,冰山銷融,嬌聲道:“都起來吧。”嘩地一響,三名軍官同刻站起,動作之整齊劃一,宛如演軍一般。艷婷更高興了,正要同他們話家常,岑焱卻第一個嚷了起來:“夫人!完啦!完啦!大事不好啦!” 耳聽岑焱胡喊亂嚷,大觸霉頭。艷婷便把眼色一使,那啾啾立時大怒來罵:“大膽狂徒?什麼叫夫人完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自己掌嘴!” 先前“啾啾”挨刮挨打,宛如小媳婦可憐,現今到了岑焱跟前,卻又成了夫人的忠義護法,神氣威風。那岑焱臉上一紅,忙道:“對不住、對不住,小人失言了。”他舉起手來,自朝臉頰拍了兩記,待見夫人滿意了,便又乾笑道:“啟禀夫人,勤王軍又欺上門來啦。” “勤王軍?”艷婷哦了一聲,道:“聽你大呼小叫的,原來是為了這事兒?怎麼,熊俊還沒給放出來?”夫人消息靈光,一點就通,岑焱自是大喜道:“對、對,就是熊將軍的事兒,他今晚去京畿大營借兵,居然給勤王軍的人扣押起來,至今不能脫身,夫人快想想辦法啊。” 熊俊乃是前線悍將,三五日便有一場大火爆,艷婷自也沒大驚小怪,聽她笑道:“你也真是的,有事儘管找你們大都督商量啊,放著正路不走,偏找我這個婦道人家出頭,那豈不是成了那個……那個什麼雞司晨的。” “牝雞司晨。”啾啾傲然昂首,便替夫人補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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