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裝成家庭教師呢?連鈴木自己都想不透,現在這種滑稽和突兀的處境讓他陷入苦悶,但他立刻換個想法,覺得這主意或許不壞。家庭教師的話,可以定期拜訪,順利的話還可以一周上門好幾次,如此一來,就有機會找到槿就是“推手”的證據。
槿露出吃驚的表情。接著說:“原來如此。”
鈴木不懂那句“原來如此”是什麼意思,想做出應酬笑容,卻只露出失敗的怪表情。槿又接著說了:“要進來嗎?”
“咦?”
“我可以聽聽你的介紹。”
意料之外的反應讓鈴木又語無倫次起來。 “可以嗎?”他反問。
“你不願意的話也無妨。”
“怎麼可能不願意呢?”
鈴木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跨過玄關、房間的門朝哪一邊開,彷彿身體的右半邊緊張得不得了,左半邊卻困惑不已。鈴木慌忙俯視腳下,幸好自己還記得脫鞋。
鈴木被帶進客廳,坐在淡茶色的沙發上,他先是雙腳交叉,又立刻擺正,右手拇指在左手食指和拇指之間來回摩擦,冷靜不下來。如果有“手足無措”這種死因,自己應該差不多快死了——鈴木半認真地擔心起來。他望向隔壁的飯廳,那裡擺著餐桌和廚具設備。
“這樣啊。”
聽到話聲,鈴木慌忙抬頭。槿就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不知不覺中。
“什、什麼?”他沒有在聽。
“你是業務員嗎?”
“嗯,差不多。”鈴木心不在焉地回答,又慌忙更正:“不是的,雖然也跑業務,可是我也教書。”如果不這麼說,計劃就會前後矛盾。
“真辛苦。”
“已經習慣了。”如果是真的業務員的話。
“你想當健太郎的家教嗎?”
“是的。”鈴木帶著覺悟,正視著槿。
槿的頭髮像是用手梳過,打扮隨性,給人的感覺很清爽,不像是個中年人。但是,他也給人一種壓迫感。是眼神的問題,他的眼睛碩大分明,綻放出一道銳利精光。不,不是眼睛,而是眼珠子。他的眼珠子格外醒目,眼白不帶半點渾濁,瞳眸則呈完美的圓形。
我曾經在哪裡看過——鈴木突然憶起昨天在車內對準自己的手槍。他的眼睛就像槍口,比子彈更可怕的槍口,鈴木像是被槍口正對著,頓時動彈不得。
他瞳孔周圍的虹膜極度接近黑色,輪廓分明的眉毛緊鄰著眼睛,臉頰和脖子一帶沒有贅肉,眉間與嘴角雖有皺紋,但是與其說是老化或疲勞的痕跡,更像是傷痕或刻痕。
“我在鎮內拜訪家裡有小學生或國中生的住戶。”鈴木繼續不曉得要持續多久的胡說八道。
“你是業務員,卻沒有名片?”槿一針見血地指出。
“噢噢。”鈴木眼前頓時一片黑暗,他拚命支持就要倒下的身軀,現在的情勢如果以將棋來比喻,就像才剛下第一步棋,就差點俯首稱臣一樣。 “老實說,剛才拜訪其他住戶時,名片剛好用完了。真不好意思。”心臟激烈地跳動著。
接下來,鈴木開始介紹自己的工作,盡可能不讓說詞前後矛盾,致力說明。當然,全是一派胡言。
他一一虛構家教中心的名稱、事務所的位置、簽約的家教人數、過去的業績和大受好評的指導方法、身為家教的自己的學歷和經驗。他掰出沒帶說明手冊和廣告單就來拜訪的理由,捏造不穿西裝穿便服拜訪的好處,不知不覺中,家教中心成了全國規模的機構,鈴木從上個月起擔任“根戶澤公園城”一帶的負責人。
說是鋌而走險也不為過,不過在“千金”擔任約聘員工販賣假瘦身食品的一個月裡,他已經練就一身天花亂墜說服對方的好本領,所以總算堅持到了最後。
一連串的說明之後,鈴木嚥下嘆息,從鼻子緩緩吐出氣來。不壞,就情急之下編出的謊言來說,自己的表現算是相當不錯吧?
“因此,希望有機會擔任健太郎小朋友的家教。”
對面的槿眼裡發出了異樣的光芒,鈴木感到胸口瞬間變得冰冷。
“原來如此。”槿的聲音比鈴木擔心的更不帶情感,不過他的眼光依舊沒變。 “那麼,家教費怎麼算呢?”
“啊。”鈴木的聲音略嫌高亢。還沒想到這一層! “不好意思,忘了和您說明,”他誇張地搔著頭。家教的行情是多少啊? “費用相當彈性,我們可以商量。”他揚起眉毛。 “我們會盡可能配合您的要求。”這段說明簡直不負責任到了極點。
“配合我的要求啊。”槿微笑。一股猶如森林枝葉隨著清風搖曳的風韻輕柔地籠罩自己,鈴木第一次發現,原來中年男子也有這般風韻。就在這時,鈴木褲袋裡的手機響起,單調的機械聲重複著。鈴木身體一震,視線往下移。
“你的電話。”槿簡短地說。
“是的,應該是公司打來的。”鈴木站起身問:“方便接個電話嗎?”一定是比與子打來的,這是“千金”配發的手機。
“嗯,”槿揮揮手。 “請便。”
鈴木起身拿出手機,按下通話鍵,貼上耳朵。他背對著槿,面對著牆。
“情況怎麼樣了?”她直截了當地問。她的問題既曖昧又單純,像一記鐵槌敲來。
“我正在說明。”鈴木在意背後的槿,佯裝業務員。
“說明?說明什麼?難不成你在那個人家裡?!”
“是的,我正在說明。”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嗎?
“幹嘛?那麼裝模作樣的口氣。”
這個女人真遲鈍,現在根本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鈴木斜眼偷瞄沙發上的槿,槿卻不見踪影。
同時,背後響起“我去叫健太郎”的話聲。頓時,雞皮疙瘩爬滿全身,鈴木轉過脖子,槿的臉就在他正後方。鈴木完全沒察覺他走近。槿一臉平靜,指著二樓。鈴木背後的寒毛直豎。他是什麼時候站到身後的?
鈴木一顫一顫地點頭,臉頰抽動著,目送槿離開房間後,把嘴巴湊近話筒。
“我正在跟他談。先放過我吧。”鈴木按捺住怒吼的衝動,悄聲說道。
“都怪你自己不好,慢吞吞的。”比與子口氣倒是高傲得很。 “告訴我你在哪裡。”
“他們平安無事吧?”
“他們?”
“後座的年輕人。”那對品行和腦袋看起來都不怎麼好的男女;表情和那個學生——那個品行不良,但該做的時候還是會做的木匠之子——神似的年輕人。
“當然沒事。”鈴木覺得她的承諾聽起來很可疑。 “殺了他們對公司也沒好處嘛。可是你再不說出地點,他們可就不一定平安無事了。”
“所以,我——”鈴木加強語氣,急促地說:“我還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兇手,雖然成功進到對方家中,但是他有家人,我提出要求想當他兒子的家教。”鈴木留意著入口,一口氣說完。
槿會不會突然在背後現身,一把推倒自己?對著電話說明時,恐懼掠過心頭。他情不自禁地覺得,儘管這裡是電車不會行經的住宿區,自己人在屋內,還是可能出現一台為了碾死自己而來的電車,加速朝自己衝過來。車頭撞破了水泥牆和木材,從粉碎的玄關猛衝過來的景象,歷歷浮現眼前。就像一匹馬邊長嘶邊抬起前腳一樣,車頭浮在半空中,猛撲上來。駕駛座沒有任何人,細長的、四方形的列車即將把我碾碎——儘管這裡根本沒有軌道。
“你白痴啊?”
“咦?”
“當什麼家教啊?”
“就是……為了接近他啊。”鈴木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覺得這是個好方法。”
“我不曉得你的話有什麼真實性,你真的覺得那種方法可以摸清他的底細?”
“那如果我說推手有個可愛的小孩,你會相信嗎?”
“當然,再怎麼壞的人也會有妻兒,連寺原都有兒子了。”
那個名字再度讓太陽穴的脈搏跳動起來。 “總之,我會確認他是不是兇手,不會花太多時間,可以再等我一會兒嗎?”他不能說出目的是為了拖延時間。
“我可以等,可是寺原已經暴跳如雷了唷,他動用了很多人手。總之,你動作快點,要是一不留神,你搞不好也會被殺掉唷。”
“唷?”
“要是那個男人真的是推手,他絕不會讓來歷不明的人進到自己家裡,你不認為嗎?何況還僱用對方當兒子的家教,這絕對不可能。真是那樣,那傢伙不是少根筋,就是看穿了一切,準備玩弄你再解決掉。冷靜想想,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吧?”
鈴木一時間無法回答,腦中亂成一團。
“餵,你在聽嗎?”
沒在聽,因為他聽見有人接近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鈴木一驚,慌忙轉身背對門口,壓低聲音說:“我晚點再打給你。”掛斷了電話。
“講完了嗎?”槿走進客廳。
鈴木掩飾僵硬的表情,點點頭。
“正好,內子剛好回來了。”槿朝玄關伸手,說:“這是內子和我家老二。”
鈴木無法判斷是否該繼續扮演家庭教師,只是他也不知道如果不想演下去,又該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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