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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蟬-2

蚱蜢 伊坂幸太郎 4526 2018-03-22
蟬走在新宿區南端一棟九層老舊大樓的逃生梯上,抓著佈滿紅色鐵鏽的扶手,爬上螺旋梯。 結束水戶市的工作,經過一夜,他搭乘第一班常盤線電車回到東京都內。一早下起的細雨依然持續著,儘管雨勢不強,路面還是全濕了,雨點的勁道也足以讓建築物旁的雜木林發出沙沙聲。深灰色、狀似發達肌肉的烏雲覆蓋住整座城市,但遠處仍看得見雲間的隙縫。 到了六樓,蟬手插在牛仔褲後口袋,直接穿過甬道。 蟬腦裡還留有昨晚看的電影內容——工作結束後,在水戶那棟房子裡看的有線電視節目。 是加百列·卡索的《壓抑》。他沒聽說過這個導演,片名也很普通。 他當下想要轉台,卻不知為何耿耿於懷,回過神來,已經看到影片最後。岩西知道了一定會暴跳如雷——明知如此,他還是看完了。

電影敘述一名雙親意外身亡的法國青年短暫的一生。 螢幕上映出日復一日、清早背著大捆報紙奔走在迷宮般複雜街道的青年身影;而最精彩的,就是從天空俯拍遠闊、錯綜的市街場景。 隨著送報的青年年歲增長,他從跑步改成騎腳踏車,又從腳踏車換成機車。雖然台詞很少,但很顯然的,看出青年很瞧不起派報社的老闆。這個癡肥老闆一心只知奴役青年,自己卻極其懶惰。 貧困的青年後來體驗了戀愛,同時不可避免地經歷了失戀,過一天算一天。老闆的態度日益惡毒,他瞧不起青年,不時出難題給青年,拳腳相向,卻遲遲不發薪水。發薪水時,也只把紙幣扔在青年腳下。每當這種時候,青年總是氣憤地說:“親手交給我!” 影片最後,青年帶著刀子前往報社,準備刺殺老闆,老闆卻這麼對他說:“你只是我的人偶。”

同時,憤怒的青年身上不知不覺間竟然多出好幾條繩索,綁在手腳上,活像受人操縱的人偶。 “那是人偶的繩子。”老闆靜靜地說:“你的雙親會死,你會戀愛,會失戀,甚至從你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嗨,人偶。”老闆嘲笑他。 一開始大笑的青年,臉上漸漸失去血色,片刻之後,他開始放聲尖叫,然而從他口中迸出的卻是雞叫聲,他才發現就連這也是被老闆操控。青年揮舞刀子,瘋狂地想要切斷身上的繩索,結果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最後,青年躺在病床上喃喃說著:“當人偶也好,放我自由。” 這部電影好像在法國還是意大利的影展上得了獎,內容陰沉,劇情沒什麼起伏。應該是一部黑白電影,不過也許是為了表現青年的心理,處處混入了藍色影像,令人印象深刻。不過看完以後有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簡直就像看見了自己,很不爽快。 “這才跟我沒關係。”蟬慌亂地對自己說,反而更顯示出他內心的動搖。

電影最後一幕,店老闆望著精神病院,喝著罐裝啤酒,笑道:“跟他比起來,我是自由的。”那張臉與岩西的螳螂臉重疊在一起。蟬不愉快極了。 蟬在大樓通道前進。或許因為旁邊就是樹林,大樓背面幾乎曬不到陽光,濕氣很重,有一股霉味,地上有三隻虎頭蜂的屍骸。是被黴菌幹掉的——蟬毫無根據地認定。黃黑間雜的花紋給人一種危險的壓迫感,蟬發現:老虎也好,虎頭蜂也好,黃與黑的組合能喚起人們的恐懼呢。他胡亂想著:記得有殺手自稱虎頭蜂哪。比起“蟬”,“虎頭蜂”感覺厲害多了,真令人火大。 蟬在六〇三號房間停下,按下門鈴,與其說是門鈴,更像警笛,在室內迴響的尖銳聲響都傳到外頭來了。沒人回應,蟬迳自轉動門把,走進屋裡。他知道門沒有上鎖,也知道岩西不會應門。

這是兩房兩廳附廚房的分售大樓,從室內察覺不出屋齡已有二十年,愛乾淨的岩西從地板到地毯、牆壁、浴室及廁所、天花板都打理得很乾淨。岩西說,傑克·克里斯賓曰:“室內之美,源於自身。”無聊。 “嗨。”岩西看到蟬,抬手招呼。 這間約六坪大的房間鋪著地毯,像從小學教職員室偷來的鐵桌擺在窗邊,岩西大搖大擺地仰靠在椅子上,腳擱在只放了電話、電腦跟地圖的桌上。瞬時,電影《壓抑》裡登場的派報社老闆身影與岩西重疊在一起,蟬心頭一驚,不悅地咋舌。吃驚、生氣、咋舌。 桌前有張黑色長沙發,蟬坐在上面。 “幹得真不賴,真不賴。”岩西像嘲笑人似地拖著尾音。 “幹得很不錯嘛。”岩西折起報紙,扔向蟬。 蟬看著腳邊的報紙,卻沒有撿起。 “已經登出來啦?”

“自己看啊。” “不用了。麻煩。”看了也一樣,反正不外乎“滅門血案”、“深夜行凶”,半斤八兩的標顯,半斤八兩的報導。永遠不變的悲嘆,相同的質疑。 當然,剛入行時,蟬也會興致勃勃地去確認新聞或報紙內容,就像運動選手會剪下自己活躍的比賽報導,他也期待著自己犯下的命案會被怎麼描述,但他很快就厭倦了。反正報上不會登出什麼大不了的情報,牛頭不對馬嘴的犯人畫像也讓他倒盡胃口。 “總之,”蟬把臉轉向岩西。 “趕快用你那台破電腦算一算,把我的錢拿來,然後再說聲慰勞的話。聽到了沒?” “你什麼時候開始有資格大聲說話啦?”岩西晃著那張活像螳螂、下巴尖細的臉,聳了聳肩,袖子裡露出的手腕,細得像跟棒子。 “說起來,我是上司,你只是個部下欸?說得更清楚點,我是司令官,你是士兵。用那種口氣說話的家臣不是被開除走路,就是被斬首變成無頭鬼,沒別條路啦。”

“那樣的話,這麼做不就得了?明明就不敢。你啊,沒有我,啥也辦不到。”蟬火氣比平常大了許多。 “蟬,沒有我,你就沒工作囉。” “我一個人也沒問題。” “笨蛋,光殺人賺不了錢的。明不明白?”岩西伸出食指。 “接受委託,交涉,然後調查。重要的是事前準備。'離開隧道的前一刻,更要當心'。” “傑克·克里斯賓曰” “你很清楚嘛。” 你的哪一句話不是他說過的?蟬嘆了一口氣。 “我一直想問,那個叫什麼賓的傢伙,到底是玩哪種音樂啊?龐克嗎?還是自由爵士?”蟬自認頗清楚老搖滾樂團,卻從未聽說傑克·克里斯賓這號人物,他不禁懷疑,該不會根本沒有這個人? “第一個想出'不想活得像行屍走肉'比喻的,就是傑克·克里斯賓。還有,第一個把吉他彈片扔向觀眾席的搖滾歌手,也是傑克·克里斯賓。”

“電力和電話該不會也是他發明的吧?” “有這個可能。”看到岩西自信滿滿地點頭,蟬立刻吼回去:“才怪!” “總之,調查是少不了的,要是隨隨便便下手殺人,一定會被懷疑是同一個人幹的,這樣日後也不便行事。所以啊,不管是時間還是地點,都得費心安排才行。目標的身家調查,不都是我負責的嗎?” “什麼目標不目標的,少賣弄那種裝模作樣的字眼。”蟬厭煩地吐了吐舌頭。 “不就是犧牲者嗎?那叫做被害人好不好。” 窗外傳來喧鬧聲,即將參加眾議院選舉的候選人正大聲吶喊著,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內容,不過隱約聽得出在說選情告急,請選民支持。背對窗戶的岩西表情忽地放鬆下來,“你會投給執政黨嗎?”他說。 “我才不去投票咧。”

“你啊,知不知道以前的人為了得到選舉權,可是費盡千辛萬苦?”岩西口沫橫飛地說教,露出凌亂的牙齒。 不過是只螳螂,有什麼好神氣的!蟬不屑地想。 “隨便啦,錢快拿來。” 岩西不回答,開始敲起電腦鍵盤。 蟬掃視室內,他三個月沒來這間辦公室了。殺風景的白牆上沒有任何裝飾物,也沒有書架或櫃子之類的家具。 “沒帶水戶的名產回來唷?”望著電腦螢幕敲打鍵盤的岩西揚聲說道。 “納豆還是什麼都好,啥都沒買嗎?” “我說啊,”蟬不耐煩地起身。 “我是去工作的,而且還是晚上到別人家裡,殺人全家這種大任務耶!這可是和幫忙沒電梯的高樓住戶搬家一樣累人。況且這種時間店家早就關門了,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在車站前的漫畫喫茶店消磨時間,你要我去哪裡買名產啊?”

“漫畫喫茶店?”岩西表情一變。 “你沒讓店家看身份證吧?” 蟬嘆了一口氣,說:“當然不是拿真的。說起來水戶又沒多遠,要買納豆,自己去不就得了。” 蟬重新在沙發上坐好,輕輕闔眼,試圖平復心情。他想起影片中的法國青年,那個面容憔悴、嘴裡反覆說著“自由”數十次的派報員。我可和他不一樣——蟬這麼告訴自己,默念了不下百次。也許是累了,漸漸困了起來。蟬手肘撐在膝上,手掌托著下巴,愣愣地發呆。 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有個聲音響起,蟬抬起頭來。一個信封掉在左前方地板上,封口是開的,紙幣從裡頭滑了出來。 “就不能好好拿給我嗎?”蟬埋怨著,起身撿起信封,打開確認。他沒有細數,裡頭有三疊紙鈔。 “親手拿給我啦。”

“真羅嗦。”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殺了那麼多人,竟然才拿三百萬?” “太多了,覺得不好意思嗎?” “你找死嗎?”聽到蟬的咒罵,岩西放聲大笑。 “這種話從殺手口中說出來,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三百萬太少了吧?” “再抱怨我就僱別人唷,只要十萬就興高采烈的傢伙到處都是。” “就因為那種人不可靠,你才會僱我的吧。” “羅嗦,這些夠你活一年了。”岩西拿起桌上的耳挖子開始清理耳朵,他半瞇著眼掏耳朵的模樣醜陋極了,蟬有一股衝動想要使力壓下那支耳挖子,刺穿他的耳膜。 “對了,我可是客人耶。連杯茶都沒有嗎?”蟬突然想到。 他以為岩西會生氣,沒想到岩西出乎意料地捧來茶杯,親手交給他。 “如果要喝紅茶的話,我有唷。” 蟬輕聲道謝,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呼出一口氣,注視著杯裡晃動的水波。 “要泡出這麼淡的紅茶不容易吧。” “一點也不難。只要用泡過四、五次的茶包,簡單得很。”回到座位的岩西炫耀似地高聲說。 “我說啊,”蟬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紅茶是附近超市賣的便宜貨吧?這種東西泡過四五次,就不叫紅茶了,是紅茶的渣,紅茶的殘骸。別那麼小氣好不好?明明A走那麼多我的血汗錢。” “你很羅嗦唷,真的跟蟬一樣,唧唧唧叫個沒完。” “說起來,你應該提供我一些情報吧?” “情報?什麼情報?” “像是昨天的工作啊。那家人為什麼會被殺?”他想起那個到最後都抱怨沒完的中年婦人。 “當然我也不是白痴。大致猜得出來。是流浪漢那件事吧?防火的是那家的兒子吧?” “流浪漢?放火?什麼跟什麼?”岩西覺得麻煩地加強語氣:“你很在意嗎?” “還不到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步啦。只是如果每天在河邊洗衣服、在河裡抓魚,總會好奇河水是從哪裡流過來的吧?上游發生了什麼事?河水又是從哪裡湧出的?自然想去上游看看吧。我也想知道委託人是怎樣的傢伙啊。” “但是也有可能去到上游後,卻發現一個水龍頭,與其為了那種事失望,不如在下游不知情地玩耍比較好。對吧?'弱冠青年,無知才是幸福'。” “是是是。”岩西忽地開口了。 蟬瞪視岩西,當做回應。 “我一直在想,你殺人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 “這是什麼鬼問題?” “你殺人的時候,會替自己找藉口,掰個理由,還是念經嗎?” “怎麼可能。” “你什麼都不想嗎?” 事到如今,還問什麼?蟬有一種被長年搭檔的捕手詢問“你有幾種球路?”的感覺,但他還是試著思索答案。 “我腦袋不好,所以很擅長避開難題,像是數學定理,英文文法之類的,那種東西就算抄在黑板上,我也看不懂。不懂的時候,我就停止思考。殺人也一樣,我才不想那是好是壞,因為是工作,所以去做。哦,對了,就像那個吧。” “哪個?” “開車的時候,紅綠燈就要從黃燈轉到紅燈了,想說應該沒問題,就踩下油門衝過去。” “然後,後面的車子竟然也跟了上來,嚇人一跳呢。” “是啊。可是有時候碰到前方堵車,結果就只能停在路中央,擋到其他車子,那種時候挺過意不去的吧?” “的確。有一點。” “跟那很像。” “啥?” “擋到路了,歹勢,可是也沒那麼嚴重嘛,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我殺人的時候心情就像這樣。反正我殺的對像都是讓人火冒三丈的混帳,又吵又笨得要死,根本沒必要內疚。” “你這人有問題!”岩西像喝醉似的放聲大笑。 “才沒問題,請說是'還在開發中'。”蟬反駁道,但腦裡不知為何迴盪著《壓抑》里店老闆的台詞:“你只是我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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