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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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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坂幸太郎

  • 驚悚懸疑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44066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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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鈴木-1

蚱蜢 伊坂幸太郎 10448 2018-03-22
鈴木眺望著城市,想著昆蟲的事。儘管已是夜晚,城市卻絲毫不見黑暗。不僅不見黑暗,還喧鬧不已。華麗的霓虹燈與路燈閃爍,舉目望去淨是人潮,像是色彩俗豔的昆蟲蠕動著。鈴木感到毛骨悚然,回想起大學教授的話。那是十年前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 “個體與個體之間如此貼近生活的動物,可是非常稀少呢。人類這種生物與其說是哺乳類,倒不如說更近似昆蟲吧。”那位教授篤定地說:“更像螞蟻和蝗蟲。” 鈴木提出疑問:“我曾經在照片上看過,企鵝也是群居動物。那企鵝也是蟲嗎?”結果教授聽了滿臉通紅,氣憤地說:“企鵝是例外!” 接著,鈴木想起兩年前過世的妻子,她很喜歡這個話題,笑著說:“這種時候,只要乖乖地附和'老師說的沒錯',就不會出錯了。”的確,每次聽到他說“你說的沒錯”時,她總是顯得很高興。

“發什麼愣!快推啊。”身後的比與子催促著,鈴木赫然回神。他搖搖頭,甩掉亡妻的記憶,將眼前的年輕人推進車裡,讓他倒在轎車的後座上。 那是一名金發、高個子的男人。正沉睡著,他穿著黑色皮夾克,底下露出黑色襯衫。黑底上印著小蟲模樣的花紋,低俗。不管是襯衫花色還是人品,都一樣俗不可耐。 男人身旁還有一個女人,也是鈴木費盡千辛萬苦搬進去的。女人一頭黑長發,穿著黃大衣,年約二十出頭。閉著眼睛、嘴巴微張地靠在椅背上,同樣發出鼾聲。 鈴木把年輕人的腳抬進車裡,關上車門。這可真是粗活——他籲了一口氣。 “上車。”比與子吩咐。鈴木順從地打開副駕駛座車門,進入車內。 轎車就停在藤澤金剛町的地鐵站最北側的接駁口旁,眼前是擁擠不堪的十字路口。

晚上十點半。雖然是平日,但是靠近新宿這一帶,夜晚比白天熱鬧許多,人潮洶湧。帶著醉意以及清醒的人們以各約一半的比例在周圍走動。 “很簡單吧?”比與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她雪白的肌膚發出陶瓷般的光澤,即使在車內也十分醒目。一頭褐色短髮蓋過耳垂,或許是單眼皮的關係,表情顯得冷峻。鮮紅色的口紅相當醒目,白襯衫領口敞開著,穿著長至膝上的裙子。聽說她跟鈴木同是二十七歲,神情卻不時流露出一種更老成——也可說是更老奸巨猾的氣質。儘管外表像是享樂至上的輕浮女子,但鈴木懷疑她其實很聰明,有教養。比與子踩在剎車上的腳套著黑色高跟鞋。穿那種鞋竟然能開車——鈴木不由得佩服。 “哪有什麼簡單不簡單的,我只是把他們搬上車而已。”鈴木說這話時神情都扭曲了。 “我只負責搬來昏睡的男女,把他們搬上車而已。”他像在強調自己沒有更多責任。

“這樣就嚇得縮頭縮腦的,能做大事嗎?你啊,試用期也差不多快結束了,今後要習慣這種事才行。”駕駛座的比與子噘起嘴巴。 “不過,你一定想不到我們會帶走這些年輕人吧?” “是啊。”儘管鈴木嘴上這麼回答,卻不是真的很震驚。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這是間正派的公司。 “我記得'芙洛萊茵'在德文裡好像是'千金'的意思?” “你很清楚嗎。沒錯,公司的名字是寺原取的。” 從比與子口中說出的姓氏,讓鈴木渾身緊繃。 “是父親的寺原?”他確認地問。他指的是社長。 “當然。那個蠢兒子怎麼取得出像樣的名字。” 是啊——鈴木回答的同時,感到一股黏稠的赤褐色情緒從腹部深處湧了上來。

一想到那個蠢兒子——也就是寺原的長男,鈴木總是如此。他拼命壓下這股情緒。妻子過世這兩年,鈴木學到最多的,就是安撫這股難以單純名為憤怒或憎惡的滿腔憤慨。 “我沒想過叫'千金'的公司,竟然是以年輕女性當作餌食的。”鈴木試著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意外吧?”比與子的口氣有些自豪。儘管和鈴木同齡,資歷較深的她在公司內已經擔任相當的職位,這一個月負責指導新進的約聘員工鈴木。 至於鈴木這一個月來的工作,就是在商店街招攬女客人。他只需要一個勁兒地叫住、呼喚走在鬧區的女性們,即使被拒絕、被忽視、被唾罵,還是不斷出聲招攬。當然,大部分的女性往往頭也不回地走過。這工作完全沒有所謂的訣竅、努力、工夫或技巧,即使對方露出厭惡的表情、警戒或走避,他只要繼續出聲就是了。不過一天之中大概有一人,一千人裡會有一人,對鈴木的話感興趣。他會帶她們到咖啡廳去,介紹化妝品與健康飲料的功效。他滔滔不絕地語帶威脅、奉承與信口開河,說著“效果不會馬上出來,但是一個月之後,就會出現戲劇性的轉變”等煞有介事的說詞,並打開小冊子,上面印刷著彩色圖表和數據。不過根據比與子的說法,這本冊子上的內容“全是子虛烏有”。

容易上當的女性當場簽下契約,稍微精明一點的人則說“我會再考慮”,揚長而去。如果對方回答的語氣裡透著成交希望,他就尾隨上去。接下來,會有特別行動部隊陰魂不散地展開強迫性的推銷行動。他們會闖進女人家裡賴著不走,以幾近監禁的方法把契約拿到手。 ——據說如此。這部分的情形,鈴木隻耳聞不曾親身經驗過。 “我說你啊,進公司都一個月了,也該進入下個階段了。”約莫一小時之前,比與子這麼對鈴木說。 “下個階段?” “你不會打算永遠在路上攬客吧?” “是啊……”鈴木曖昧地回答。 “今天來做點不一樣的。要把人帶進咖啡廳時,我也一起去,記得叫我。” “哪能這麼簡單就拉到客人。”一個月來的經驗,讓鈴木露出苦笑。

不知幸或不幸,不到三十分鐘,出現願意傾聽鈴木推銷的年輕男女,人現在就在後座。 首先是女方表示興趣,她以無可救藥的輕浮語氣問男方:“唉,你不覺得我再瘦一點的話,簡直跟模特兒沒兩樣嗎?”男方也是,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是啊,怎麼看都像模特兒。” 鈴木聯絡比與子之後,把兩人帶到咖啡廳去,像平常一樣介紹商品。不曉得是缺乏警戒心,或是智慧與經驗不足,他們積極附和鈴木的話,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一點稱讚就讓他們喜形於色,看著小冊子上的說明資料用力點頭同意。 “他們也太沒警覺心了,不要緊嗎?”鈴木望著這兩人,不禁擔心起他們的將來。他回想起兩年前還擔任教職的那段時間,幾名學生的身影唐突地在腦中復蘇。不知為何,最先浮現腦海的是那些素行不良的學生。 “老師,我們該做的時候也是會做的。”耳邊彷彿響起這句話,那是他最後一個擔任導師的班上學生說的。那個學生老是在課堂上罵髒話,同學也避之唯恐不及,但是有一次他在鬧區逮到偷行李的竊賊,受到表揚。 “我該做的時候也是會做的。”他表情靦腆又驕傲地對鈴木笑著說。接著,像個小學生似的說:“老師,你不會放棄我吧?”

這麼說來——鈴木想道,眼前這名繙著小冊子、臉上有痘疤的男子,與那個學生有些神似。儘管這兩人根本毫無瓜葛,鈴木仍然情不自禁地把他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名學生的父親是個木匠,事到如今,鈴木想那名學生也許是不願意繼承家業,才誤入歧途的。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比與子離座去櫃檯續點咖啡了,這不是平常的流程。他斜眼窺看,發現她在杯裡動了手腳,八成是下了藥。 不一會兒,年輕男女眼神開始渙散,打起瞌睡來。女方先說:“人家都叫我小黃,叫他小黑唷。這是我們的綽號啦,綽號,所以我才穿黃大衣,他穿黑衣服。”她又喃喃說道:“咦,怎麼困起來了?”就這麼睡著了。隔壁的男人也接話:“可是我的頭髮是黃的,你的是黑的呢。”說完,才吐出一句:“咦,怎麼……”也睡著了。

“喏,帶他們上車吧。”比與子說,鈴木一一將兩人搬上車。 “這些笨蛋,如果選對用途,也是能賣錢的。”她不感興趣地說。我的學生們也一樣嗎?鈴木感到沮喪。他指著自排車的排擋杆,問:“不出發嗎?” “去哪裡?” “我不知道,不是要帶走他們嗎?” “平常的話是沒錯,”比與子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不過今天不一樣。” 一種不祥的預感讓鈴木的背脊寒毛倒豎,問道:“什麼意思?” “我得考驗你才行。” “考驗……考驗什麼?”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緊繃得顫抖。 “你被公司懷疑啦。”比與子的話中不帶憐憫,反而帶著看好戲的口氣。 “為什麼?”鈴木嚥下一口唾液。 “要說哪裡可疑,可多的是。”駕駛座上的比與子又噘起了嘴巴,說:“我們公司,可是疑神疑鬼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

“比起完全信任員工,我覺得一家公司疑心病重是應該的。” “你這人給人感覺很老實,你說你進我們公司之前是做什麼的?” “老師。”鈴木回答,他不覺得有必要隱瞞。 “我以前是國中老師,教數學的。” 反射性地,學生們的臉孔又掠過他的腦海。這次出現的學生,每張臉上都寫著困惑、同情以及厭煩。啊,對了,那是學生們參加亡妻葬禮時的表情。 “我就說吧?你一臉老實樣,一進公司就被懷疑啦。畢竟感覺差太多了。國中數學老師可能進我們公司,幹這種欺騙年輕人的勾當嗎?” “至少我就有這種打算。” “不可能的。” 沒錯,的確不可能。 “或許你不知道,可是現在這麼不景氣,要找工作真的很難。我一聽到公司——'芙洛萊茵'在徵約聘員工,就跑來應徵了。”

“騙人的吧。” “是真的。”騙人的。鈴木經過一番的調查,才得知“芙洛萊茵”的存在。 他覺得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現在可不是在閒聊,這是審問。 他望向窗外。左手邊的飯店噴水池前聚集了一群年輕人,看起來膚淺又聒噪。鈴木想著,這就是我的學生墮落後的德行吧。 儘管才剛進入十一月,聖誕節的裝飾物已經妝點在行道樹及大樓的大型看板上。汽車喇叭聲與年輕人矯揉造作的喧嘩,彷彿隨著行人邊走邊抽的香煙煙霧一同飄起。 “你應該也知道,我們不是什麼正派的公司,可是你知道有多不正派嗎?”比與子口吻悠哉,提問拐彎抹角,聽在耳裡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要怎麼回答,”鈴木臉頰痙攣,歪著脖子說:“這只是我的想像……” “想像也好,說來聽聽。” “我在想,或許我賣的根本不是健康食品,而是其他東西。像是吃了會上癮的藥物,或者是用你喜歡的字眼來說……” “非、合法的?” “對,沒錯。” 這一個月以來,鈴木好幾次見到使用“千金”商品的女性,每個看起來都眼球充血,躁動不安,半數以上都以異常迫切的口吻催促:“快點送商品來!”她們皮膚乾燥,為喉嚨乾渴所苦,與其說像正在減肥,更像是藥物中毒。 “答對了。”比與子麵不改色。 又不是在猜謎,鈴木板起了臉孔。 “可是,像那樣在路上招攬有效率嗎?就像單線釣魚一樣,付出那麼多努力,卻好像沒什麼賺頭呢。”鈴木一邊說,一邊對自己吐槽:我何必為“千金”的經營狀況擔心? “不要緊,也有一網打盡騙到手的時候。” “一網打盡?” “例如說,在大型場地舉辦美容講座,請來一堆女孩子,營造大拍賣的狂熱氣氛,促銷商品。” “會有人受騙嗎?” “大部分都是暗樁。五十個人參加,有四十個是我們的同夥,她們會爭先恐後搶購商品,製造假象。” “其他人會因此上勾嗎?”若是詐騙老人的惡質推銷行徑,鈴木倒是聽說過。 “你知道'劇團'嗎?” “劇團?在劇場演戲的那種?” “不是啦,我是指業界的'劇團'。” 鈴木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業界”,就是危險、非法的業者吧。知道愈多愈覺得滑稽,非法業者常用些莫名其妙的叫法來自稱或稱呼同業者。 “有個叫'劇團'的集團,我不曉得他們有多少成員,不過裡頭有各種演員。只要委託他們,什麼角色都能演。以前在橫濱的保齡球館發生過一起外交部官員被刺殺的命案,聽說過嗎?” “那應該沒印在教科書上吧。” “當時,保齡球館裡的客人全是'劇團'成員。也就是說在場的人都是共犯,社會大眾根本不知情。” “所以?” “我們公司也會委託'劇團'的人,請他們到活動會場當暗樁。” “這就叫同業界的互助是吧。” “噯,不過我們跟那裡也鬧翻了。” “鬧翻?” “為了錢的事,出了點小問題。” “哦。”鈴木漠不關心地應聲。 “而且還有器官的事。” “氣關?” 彷彿把車內的操作面板當成器官的代替品似的,比與子說著“心髒啊,”按下空調按鈕,“腎臟之類的。”然後把調節溫度的桿子移到右邊。 “哦,是器官啊。”鈴木佯裝冷靜。 “你知道日本有多少人在等待器官移植嗎?多著呢。換句話說,這是筆好買賣,一本萬利的生意。” “或許是我見識淺薄,不過國內應該不允許擅自買賣器官吧?” “我知道的也是這樣。” “不能開這種公司吧。” “不會有問題的。” “為什麼?” 比與子像在教導無知學生社會運作的方式,語調慎重起來,說:“比如說,以前不是有家銀行倒閉了嗎?” “嗯。” “結果政府投入了幾兆圓稅金,挽救銀行。” “所以呢?”鈴木幾乎弄不清楚現在的話題了。 “這個例子不好的話,喏,不是有僱用保險嗎?上班族都要繳的。你知道那些保險金裡,有好幾百億都花在蓋一些無用的建築物上頭嗎?” “好像曾在電視新聞看過。” “也就是花了數百億,建設一些只能製造赤字的沒用建築物,很奇怪吧?明明這樣,卻又嚷著什麼僱用保險財源不足,聽了不覺得生氣嗎?” “生氣啊。” “可是,這些浪費的傢伙卻不會受到懲罰。就算被那些人浪費幾百億、幾兆的稅金,我們卻不能生氣,很奇怪吧?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老百姓很善良?” “因為上頭的大人物默許。”比與子豎起食指。 “這個世界不是以善惡做標準的,訂定規則的是上頭的大人物,只要有大人物罩你,一切都沒問題。寺原也一樣,他和政客們唇齒相依、兩人三腳,關係切也切不斷。要是政客說'某個傢伙真礙眼',寺原就幫他們實現願望。政客則以不找寺原麻煩做為回報。” “我從來沒有見過社長。” 比與子調整後照鏡的角度,摸著自己的睫毛,然後斜睨著鈴木。 “你要找的,是蠢兒子的寺原吧?” 鈴木宛如被萬箭穿心,震了一下,差點尖叫出聲。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壓抑住那股激動,冷靜地回答:“我,要找,寺原社長的兒子?” “這就回到我一開始的問題。”比與子用手指繞著圈圈。 “你被懷疑了。” 比與子的表情像在閒聊,指著鈴木的左手說:“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結婚了嗎?” 很明顯地,她指的是鈴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不。”他回答。 “現在沒有。是以前的事了。” “可是你卻還帶著戒指?” 鈴木痛苦地扭曲了臉。 “因為胖了,拔不下來。” 這也是騙人的。毋寧說戒指變鬆了。鈴木比結婚當時還瘦,只要一個不留神,戒指就會弄丟。每當那種時候,他總會想起亡妻的話,渾身哆嗦。 “千萬別弄丟了戒指。”生前的她曾經鄭重地對他說:“看到戒指,就要想起我唷。”要是丟失了戒指,亡妻地下有知,一定會大發雷霆。 “我來猜猜看。”比與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就跟你說這不是猜謎了。” “你太太八成是被那個蠢兒子害死的,對吧?” 為什麼你會知道——鈴木拼命壓制住就要探出去的身子,彷彿自己下一刻就會眼神游移,喉結抽動,眉毛顫抖,耳朵發紅。要把持住,是一件至難之事。內心的動搖彷彿隨時都會從身體的孔穴溢流而出。 同時,鈴木腦裡浮現被壓潰在休旅車與電線桿間的妻子身形,他慌忙甩開這個畫面,腹肌使力,問道: “為什麼寺原社長的兒子要殺我太太?” “正因為他不需要理由就能殺人,才會被叫做蠢兒子嘛。”比與子一副“你明明知道”的表情說:“蠢兒子到處惹事生非。半夜偷車飆車是家常便飯,喝醉撞死人更是一年到頭都有的事。” “太過分了。”鈴木不帶感情地說。 “真是太過分了。” “就是說啊。十惡不赦呢。那,你太太的死因是什麼?” “不要隨便把人家說成死人好嗎?” 鈴木憶起了亡妻被輾過的身軀,以為早已抹滅的記憶輕易地、鮮明地複蘇。他彷彿又看見她渾身是血,鼻樑扭曲,肩膀的骨頭被壓得粉碎。鈴木呆立在現場,聽見一旁跪伏在路面的中年交通事故鑑定人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這不只是沒踩煞車,根本是故意加速的。” “是被車子撞死的吧?”比與子一語中的。 沒錯。 “你不要擅自決定好嗎?” “如果我記得沒錯,蠢兒子兩年前撞死的女人,就姓鈴木。” 這也沒錯。 “騙人。” “真的。我常聽蠢兒子吹噓他的英勇事蹟。” 英勇事蹟——這種形容讓鈴木勃然大怒,可是如果對她的話做出反應,就等於一腳踏進了圈套。 “不管蠢兒子再怎麼為非作歹,也不會受到懲罰。你知道為什麼嗎?” “天知道。” “因為有人袒護他。”比與子揚起眉毛。 “父親跟政客。” “就是剛才說的稅金跟僱用保險的道理?” “沒錯。總之,你知道殺害你太太的蠢兒子還逍遙法外吧?所以特別調查他的事,發現那傢伙在父親經營的公司工作,也就是'千金',所以才會以約聘員工的身份進公司。”比與子背書似地流暢說道。 “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何必大費周章做這種事?” “因為想報仇吧?”這還用說嗎?她說:“你在伺機下手幹掉那個蠢兒子,才在我們這里工作了一個月。不是嗎?” 真是敗給她了,一語道破。 “這是冤枉。” “就像剛才說的,”比與子說到這裡,揚起嘴角。 “你有嫌疑。”她身後的車窗上,霓虹燈艷麗地閃爍著。 鈴木嚥下口水,喉頭一動。 “所以,我昨天接到了指示。” “指示?” “要我確認你究竟單純只是一個員工,還是一個複仇者。”比與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耐人尋味的蝴蝶。 “因為我們公司需要沒大腦的員工,卻不需要聰明的複仇者。” 鈴木半晌無語,只能露出討好的笑容。 “附帶一提,不只是你而已。” “咦?” “像你這種憎恨寺原或他的蠢兒子,為了復仇進公司的人,還有好幾個,所以我們也習慣應付這種狀況了。大概一個月,我們會說是試用期,看看情況,如果對方還是很可疑,就加以試探。”比與子聳聳肩。 “就像今天這樣。” “這是冤枉。”鈴木再一次回答,卻明白自己身陷絕望中。 不只有自己——這個事實讓他眼前發黑。在可疑的“千金”工作,儘管懷疑自己販賣的是毒品,這一個月之間依舊向年輕女性推銷;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妻子報仇。那些受騙的人是自己活該,他只能這麼說服自己,強壓住罪惡感,拋開恐懼與冠冕堂皇的說詞,一心只想著報仇。 當他知道這只是別人的翻版、再翻版,不由得沮喪起來。恍惚與無力感讓他眼前發黑,一片漆黑。 “現在開始,我得考驗你,看你是不是真心想為公司工作。” “我想,我應該能符合你的期待。”鈴木回答著,發現自己的聲音愈來愈小。 “所以,”比與子豎起左手拇指,指指後座。 “你得殺掉那對男女,儘管他們和你毫無瓜葛。” 鈴木戰戰兢兢地側頭窺看後座,問:“為、為什麼、我……” “為了洗清你的嫌疑啊。”比與子不疾不徐,若無其事地說。 “我不認為這可以證明什麼。”鈴木眉間擠出皺紋。 “證明?我們公司很單純的,才不會去在意什麼可能性啊,是不是冤枉的,只有簡單的儀式跟規矩而已。聽好了,只要你當場殺了那兩人,你就可以成為我們真正的一員。” “真正的一員?” “就是拿掉約聘員工前面的約聘兩字。” “真是教人感激涕零。”鈴木無計可施,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我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 引擎熄火,車內一片寂靜,但是仍能感覺到震動,鈴木很快發現那是來自自身的脈搏。每次呼吸,身體就劇烈起伏,胸口的收縮傳到車身。吐氣,再次吸氣時,他聞到座椅的皮革氣味。 鈴木茫然地覜望窗外,他看見十字路口的行人號志綠燈開始閃爍,也許是自己精神恍惚,覺得燈號閃爍得很慢,不管怎麼等,燈號遲遲不變成紅色。 這個綠燈到底要閃到什麼時候? 注視那個號誌時,鈴木覺得被拖進了另一個世界,但有一個聲音響起:“你只要用槍把後面那兩人射殺就好了,殺掉他們,你只有這條路了。”他被喚回現實。 “殺、殺掉他們之後會怎麼樣?” “你說呢。可以用的器官,會立刻取出來賣,女的可以拿去當擺飾。” “擺飾?” “切掉兩手兩腳。” “騙人的吧?”鈴木說,但沒等到“騙你的”這個回答,他甚至覺得“很有可能”。鈴木重新坐正,感到頭昏眼花。 他想起亡妻的臉,但立刻甩開那個畫面。 “手槍在哪裡?”在意識到之前,他已經問出口了。 “想動手了?” “只是問手槍在哪里而已。” “槍,就在這裡。”比與子開玩笑似地以恭敬的語氣說,從車座底下取出造型樸素的槍。她把槍口對準鈴木的胸膛。 “聽好了,如果你想逃走,我就拿它對付你。” 咦?鈴木感到詫異。身體動不了。只是槍口對著自己,就全身無法動彈。為什麼?他很疑惑,但立刻明白了;他被槍口強大的壓迫力吞沒了。槍口的黑色洞穴深處似乎有什麼人正目不轉睛地逼視他。比與子的食指就扣在扳機上,只要指關節一彎,稍加用力,子彈一瞬間就會沒入自己的胸膛吧。實在太輕而易舉了,這個念頭讓鈴木渾身血氣盡失。可怕的是槍口,不是飛來的子彈;他想起曾在某本小說讀過這句話。汗水突然滲出,淌下背。 “你要用這把槍,殺死後面那兩人。” “只是假設,”鈴木此刻就連開口都膽怯不已。 “如果我接過那把槍,把槍口對准你的話,你要怎麼辦?啊,這完全只是假設而已。” 比與子沒有吃驚,甚至露出同情的神色:“現在還不會把槍給你啦。等一下會有其他員工過來,到時才把槍交給你。那麼一來,你也沒辦法輕舉妄動。” “等一下,你說誰要來?” 她若無其事地說:“蠢兒子要過來。” “咦?”鈴木全身僵硬,腦筋一片空白。 比與子把槍換到左手,右手指著前車窗,把食指按在窗玻璃上。 “蠢兒子八成會從那裡過來。” “寺原……?”鈴木霎時感到腦袋裡的東西“轟”地傾瀉一空。空洞,腦袋一片空洞,什麼都無法思考。 “寺原他……要來這裡?” “是兒子。長男。你沒在近距離見過他吧?這是好機會呀。等一會他就要來了,殺死你太太的那個蠢兒子就要來見你了。” “他、他來幹什麼?” “當然是來確認你的行動呀。考驗員工時他都會在場。” “真低級。” “你還不知道嗎?” 鈴木說不出話來。浮現在腦海的是亡妻的身影。她的三種形姿重複地在眼前播放;平靜的笑容、遭遇事故後損傷的臉龐、在火葬場看到的白骨——三種畫面依序浮現。 鈴木凝視前方,行人專用時相路口看起來好近。等待號志的人聚集成群,像佇立在茫茫大海前一般,在斑馬線前等候著。 人群密集的程度,又讓他想起教授的話。的確,眼前的是一大群昆蟲。 “啊,看到蠢兒子了。”比與子愉快地說,伸出食指。鈴木一驚,坐直身體,伸長了脖子。 右前方的人行道上,有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看起來二十五歲左右,西裝加上大衣的打扮散發出危險的訊息,威風凜凜。男人索然無味地抽著煙,站在原地。在路燈照亮之下,人行道周圍清晰可見。 比與子手扶車門,說:“那個蠢兒子,該不會是沒看見我們?”話聲剛落,她已經拿著槍打開門走出車外,朝著寺原長男揮動右手。 鈴木也離開了副駕駛座。他站在馬路邊,直直望向寺原長男所在的位置。即使相距數十公尺,鈴木還是能把握他的形姿。 妻子死去的容顏掠過腦海。就是那個男人!憤怒湧上心頭。 他想起亡妻的口頭禪。 “也只能做了呀。”就是這句話。不管遭遇到什麼狀況,她總是這麼說著拍拍鈴木的肩膀。 前方有門的話,也只能開了吧。門開了,不進去看看怎麼行?若是裡頭有人,就出聲招呼,有食物端出來,就嚐嚐滋味。有機會的話,也只能試了呀。她總是一派輕鬆地這麼說。她上網的時候,總是把畫面上所有連結全數點開,以致電腦不時中毒。 “我的視力很好。”鈴木忍不住低聲說道。轎車另一頭的比與子萬無一失地警告:“提醒你一聲,你要是敢逃,我會開槍唷。” 寺原長男整個身影清晰顯現,他站姿威風凜凜,肩幅寬闊,背梁直挺,個子很高,看起來長得也不錯。鈴木不知不覺中伸長了脖子,他瞇起眼睛,盯住目標。彷彿愈看距離就會縮短,愈能看清寺原的長相。 寺原有著看來精力十足的粗眉與豐滿的鼻翼,嘴上叼著香煙。他把香煙吐到馬路上,煙蒂在地面反彈,右腳踩上煙蒂,搓揉似地仔細踩熄。好痛——鈴木差點叫出聲來,那煙蒂好似亡妻的身影,兩者重疊在一起了。 昂貴但品味低俗的黑色皮大衣底下,繫著一條紅領帶。那种红,像是亡妻流下的鮮血顏色。鈴木右手緊握,長長的指甲扎進掌心。 在這裡結束一切吧。鈴木在腦中饃擬即將發生的事:燈號轉綠,寺原長男走向這輛車,來到鈴木面前。只要從比與子手上接下手槍,立刻把槍口對準寺原長男就行了。本來就是件沒勝算的事,但也只能做了。 有機會的話,就該試試。也只能做了呀。你說的沒錯。 “咦?”出聲的是比與子。在馬路的號志從綠色轉為黃色的瞬間。 寺原長男朝馬路跨出腳步。行人號志依然是紅燈,他卻一步、兩步地走向前。 下一瞬間,他被車撞了。一輛黑色的迷你廂型車撞上了寺原長男。 鈴木像要緊緊抓住車禍的瞬間似地,睜大了眼睛。周圍寂靜無聲。就像失去了聽力,視力取而代之,變得愈發敏銳了。 他目擊寺原長男的右大腿衝撞在車子的保險桿上方。 大腿朝著車子的行進方嚮往內側折斷,腳離開地面,上半身右側朝下摔向引擎蓋,身體越過引擎蓋,撞上擋風玻璃,顏面擦過雨刷。 寺原長男由於反作用力被彈向馬路,身體左半側跌在地上,左臂扭曲了。有什麼東西掉到路面,原來是從西裝彈開的鈕扣。散落的圓型鈕扣畫出弧線,打轉著。 身體跌落之後,在柏油路的凹陷處改變了方向。以脖子為軸似地,身體弓起,脖子以不自然的姿態扭曲著。 肇事的迷你廂型車沒有停下,繼續輾過了寺原長男的身體。 右輪輾上右腳,輾上長褲布料、大腿後側,車體開上軀體,鈴木彷彿可以聽見肋骨折斷、肝臟被輾碎的聲音,他的背脊凍住了。迷你廂型車繼續前進了數公尺,總算停了下來。 鈴木看見鈕扣旋轉的弧度變小,“喀”地一聲落地。 交響樂團的演奏結束後,眾人往往屏氣凝神,場內一片寂靜,停了一拍之後喝彩的拍手才驟然響起;同此情景,肇事現場的群眾在一片死寂之後,突然發出尖叫。 鈴木的耳朵恢復了聽覺。喇叭、尖叫聲、雜音般的喧鬧,水壩決堤般嘩然而至。 儘管內心騷動不已,鈴木依然凝視著前方。因為他看見了人影。他直盯著一名就要從混亂中的路口離開的男子,無法移開視線。 “怎麼會這樣。”比與子瞠目結舌。 “被撞了。” “被撞了。”鈴木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噗通亂跳,連眨眼都辦不到。 “餵,你看到了嗎?”比與子麵露困惑,問道。 “咦?”比與子也看到了嗎? “你看到了吧?有個可疑的人走開了,對吧?”她激動地追問:“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到對方了嗎?你視力不是很好嗎?你看到蠢兒子是被誰推的吧?” “我、”鈴木無從判斷什麼才是恰當的回答,可是“看見了”三個字已經脫口而出。 “我看見了。” 比與子沉默了。她望向鈴木,再看看自己的腳,咋了咋舌。她又把視線移回前方,下定決心地說:“你去追。” “追?” “你不是看到那個男人了嗎?” “咦?”鈴木陷入困惑,禁不住問:“可以嗎?” “別會錯意了。我們還沒有認同你。可是總不能就這樣放過兇手吧?”她苦悶的神色說明了她做出多麼艱難的抉擇。 “要是讓他逃走了,我不會放過你的。”她說,然後一副想到妙計般的表情,抬起頭加了句:“對了,要是你逃走的話,我就殺掉車裡那兩個年輕人。” “這算什麼?” “別管了,快追!” 突如其來的騷動以及意料之外的發展令鈴木混亂不已,幾近錯亂。儘管如此,當他意識過來時,腳已經踏了出去。 “叫你快去!”比與子發作似地大吼。 “快追那個推了蠢兒子的兇手!” 鈴木像頭被鞭策的馬匹一樣跑了出去,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瞧見比與子腳上的黑色高跟鞋。的確,穿那種鞋可沒辦法追兇,這算是她的過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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