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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七章飢與病

大越獄 天歌 5341 2018-03-22
韋九出門時是站著走出去的,但二十分鐘以後,是被兩名外牢架著胳臂拖回來的。 人們發現,韋九臉上、身上並無血跡和傷痕,似乎並未受過拷打,但再仔細一看,只見兩眼各有一圈拳頭般大小的青紫,左右手臂上各有一塊直徑大約兩寸的焦瘢,胸口殘留著一些嘔吐物,褲子上還有大小便失禁的現象。 外牢把韋九放在地上,又轉身搬進來一付沉重的“板銬”。 孟松胤心裡咯噔了一下,這大概就是大家談虎色變的“上板”了吧? 這是一塊比單人床稍微寬些的厚木板,四角固定著四隻鐵銬,中間部位挖有一個圓窟窿。眼神渙散的韋九被搬上板後仰面而臥,四肢攤開,雙手雙腳被分別銬住,身體呈“大”字形絲毫不得動彈,臀部則正好對準那個窟窿。孟松胤明白了,原來那是排泄孔。

老魯告訴孟松胤說,這玩意兒又叫“濃床”,人在上面躺久了,後背上的褥瘡難免會爛開來,化了濃滴滴嗒嗒往下漏,有時候還會爬出蛆來。 “算這小子運氣好,四間暗牢全關著人,不然的話,爛在裡面都有份!”大金牙一邊在手腳處上鎖一邊嚷嚷。 “瞧這模樣,是上電刑了吧?”張桂花在旁邊問道。 “可不是,”大金牙答道,又一翻白眼,“我看你們號子裡的人應該統統上一遍電刑。” 鐵門剛一關上,大家連忙湊到“板銬”前去察看韋九的動靜,郭松吩咐大家一起出力,將韋九連人帶板抬到牆角龍床的位置安置下來。 “大哥,怎麼樣?”郭松湊近去問道。 “沒事,不就是過一過電。”韋九艱難地一笑。 “還好,總比關進暗牢好,躺在板上就是拉屎撒尿麻煩點。”陸雨官道。

“你懂個屁!”張桂花鄙夷地罵道。 “你不知道這玩意兒的厲害,不信你小子試試,朝天躺著不動,也不用銬你,就保持一個姿勢不動,看能撐多久。我他媽情願被狂揍一頓,熬一熬就過去了,哪怕被砍幾刀,當時痛一下,養幾天就好了,可這玩意兒比軟刀子割肉還難受。” “要是換了朱二寶這不遭人待見的貨,估計拉屎撒尿全得往自個兒的褲襠裡招呼了,誰會去伺候他?”蔣亭虎笑道,說得朱二寶心驚肉跳。 朱二寶現在又被打還了原形,一直老老實實地呆在便坑邊的位置上,要不是這傢伙手裡掌握著鐵絲的秘密,現在又是一個同舟共濟的局面,恐怕早就被打得大小便失禁了。這機靈鬼現在口口聲聲咬定自己跟疤臉套近乎完全是為了保護大夥,忍辱負重,臥薪嘗膽,避免鐵絲上的手腳穿幫。

“估計會釘幾天?”孟松胤問。 “也許七天,也許半個月,鬼才知道呢,”張桂花答道,“時間太長人就廢了,那什麼,老二,快去找件舊衣服出來,手腳那兒得趕緊包上點軟東西,不然過不上多久皮膚就全磨破了。” 郭鬆手忙腳亂地撕開被子,從裡面扯出幾根濫竽充數冒充棉花的爛布條,在四個銬子上仔細裹上一層,使金屬與皮膚隔離開來。 剛安生下來,鐵門又開了開來,月京未來帶著兩名外牢和好幾名戒護隊士兵走了進來。 “起立!”郭松叫道。 除了韋九,大家全部站起身來。 “都站在原地不要動,”月京未來命令道,“排著隊一個一個到院子裡去!” 兩名外牢先走到通向天井的小鐵門旁,把住門挨個搜查每個人的口袋,甚至包括衣領、袖口、褲腿的捲邊等隱蔽部位,查完一個放一個。

搜身工作進行了十幾分鐘,還好,什麼違禁品都沒發現。孟松胤急得臉色發白,一是擔心天井裡的鐵絲露餡,二是害怕號洞裡的鐵麻花被發現。 大家在天井裡圍成一圈蹲下,彼此交換著眼色,似乎都在問:怎麼回事啊? “不像是例行檢查。”郭松偷偷咕噥道。 “會不會是昨天出了事,所以今天仔細查一遍。” 一名外牢翹著屁股鑽進藏有鐵麻花的號洞,孟松胤看在眼裡嚇得心臟都快蹦出嗓子口了。還好,那傢伙什麼都沒發現,空手退了出來。二十分鐘後,號房裡的士兵和外牢全部退了出去,鐵門重新鎖上,看來沒發現任何問題。 大家回到號房一看,好傢伙,號洞裡的東西全被翻了出來,被褥、衣服、肥皂、手紙之類的雜物扔得遍地都是,看上去一片狼藉。孟松胤趕緊鑽入號洞查看鐵麻花,還好,那寶貝玩意兒安然無恙地嵌在磚縫間,令人徹底鬆了一口氣。

等大家收拾好東西,午飯時間已到。 飯後不到半個小時,鐵門又是一陣響,外牢送來了大量的黃紙板,又得糊紙盒了。 孟松胤仍舊負責疊瓦楞紙,長時間彎著腰、垂著頭,半天下來,頸椎和腰背酸得像要斷了一樣。 到了晚上,孟松胤跟別人一樣,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一躺倒便呼呼大睡。 沒想到,第二天又加大了紙盒的數量,而且是一大清早便送來,似乎一定要滿負荷運行才行。 天氣仍很寒冷,冰涼的漿糊粘在手上又濕又滑,非常難受。特別是小江北、黃鼠狼和朱二寶,每天還得負責工後清洗鋪板,用抹布和涼水把漿糊疙瘩清理乾淨。要命的是這些殘餘的漿糊乾了以後非常難清除,又沒有堅硬的工具,只能用手指甲慢慢摳挖,全部弄乾淨起碼得花半小時。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家受的這點罪,和韋九比起來,簡直與享福無異。

這兩天裡,韋九真可以說是備受煎熬,開頭還和旁人有說有笑的,可僅僅過了幾小時就開始渾身難受,身體在允許的範圍內扭動著,爭取那一點點微小的活動空間。但是,動作幅度稍微大點,又會使手腕和腳腕受力吃痛,說是度日如年,一點也不誇張。到後來,話也不想說了,身體也不怎麼掙扎了,面如死灰,眉頭緊蹙,只有嘴裡還時時輕微地哼哼幾聲。 更麻煩的事是吃喝拉撒。吃喝還好點,由小江北伺候著一口口餵;撒尿也不是太困難,連人帶板豎起來就行;要是碰上出恭麻煩就大了,得浩浩蕩盪搬運至天井中,一頭擱在水槽上,整個人呈四十五度角斜躺著,然後拉下褲子,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詩意盎然地行事。完事後,由朱二寶進行善後工作並清理現場,用自來水將排泄物衝到下水溝裡去。好在由於進食不多,飲水也稍加控制,所以韋九的水火之事並不多,再加上小江北伺候到位,倒也勉強過得。

三天以後,韋九的忍受力似乎已經到達極限,臉色青灰,彷彿渾身的血液全都凝固起來了。小江北想出一個辦法,將一些柔軟的衣物捲起來塞在其身下,讓後背與木板稍稍脫離,並每隔一段時間移動一下塞墊的位置,讓身體各部位輪流放鬆,同時,再對四肢加以按摩和捶打,減少肌肉的僵硬,使人不至於肉體和精神同時崩潰。 孟松胤發現,不知什麼原因,近日每份米飯的數量越來越少,到最後竟然連二兩都不到了。大家紛紛瞎琢磨說,會不會是日本人也鬧起了糧荒?希望這僅僅是因為運輸跟不上而導致的暫時現象。 沒想到,更壞的結果還在後頭。 第四天的中午,送來的不再是米飯,而是每人一瓢黑不溜秋的糊狀物,吃進嘴裡粗糙不堪,難以下嚥,而且滋味極怪,帶有一股淡淡的黴腥味。

這玩意兒南方人聞所未聞,但張桂花卻知道一點,說這是六谷粉,由黍稷、高梁、玉米等雜糧碾碎混合而成,北方農家一般蒸窩頭或烙餅吃,鬼子卻圖省事,加水煮成糊狀物瞎對付。 難吃倒也罷了,關鍵是不耐飢,剛放下碗,走幾圈路就又餓了。 孟松胤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體驗到了飢餓的感覺。 飢餓和餓完全是兩回事!要說平時,當然也常有餓的時候,比如吃得晚了、吃得少了,或者是漏掉了一、兩頓,但那僅僅局限於一個“餓”字,無非胃裡難受一點,至多就是頭暈心慌腿發軟而已,而“飢餓”則遠非這種點到為止的身體感受,它會帶來心理上的強烈反應,對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食物產生誇張的渴求和崇拜,見到一塊泥巴都有惡狠狠咬上一口的衝動。前些日子是每次剛吃過中飯,放下碗就開始熱切地盼望晚飯,現在則是進食以後反而會覺得胃袋更空更癟,就像火上澆油一樣,只會令火焰越燃越烈。孟松胤覺得,現在就是讓自己一頓吃掉一頭牛,大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開膘”的日子,眼巴巴地等著吃幾粒油渣解饞,沒想到日本人今天特別大方,居然每人發了一枚鹹鴨蛋。韋九說,自打他進入野川所起,少說也有十來個月之久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小鬼子有這樣的壯舉。 可是,歡天喜地磕開蛋殼一看,大夥紛紛罵開了娘。原來這些鹹蛋早就變了質,蛋白上生有斑斑駁駁的黑斑,蛋黃部分都發了綠,散發出一股特殊的臭味來。 洪雲林以前在鄉下見過怎麼醃鴨蛋,一看就說:這批蛋在醃製前已經不新鮮了,醃製後存放的時間又太久,不過,就吃一、兩隻問題不大,應該不會搞壞肚子。 大家一邊罵著小鬼子真會過日子,廢物利用糊弄人,一邊還是皺著眉頭吃了下去。 孟松胤比較倒霉,拿到的那隻蛋壞得特別厲害,蛋殼的內壁上都生出了綠黑色的黴菌,拿在手上既不捨得扔,又不大敢吃,思想鬥爭了好一會兒,看看大家都在吃,還是硬著頭皮抹去黴菌,皺著眉頭吃下肚去。

味道有點發苦,孟松胤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吃壞了肚子啊!好不容易得到一點營養,應該滴水不漏、全面吸收才好。 不幸的是,擔憂很快便變成了現實,只不過個把小時,肚子就開始先悶痛、再漲痛、繼而翻江倒海般抽痛,最後手續齊全地疼成了一團。熬了刻把鐘,肚子裡絞痛下沉,頃刻間大江東去、兵敗如山倒。孟松胤跳起身來直奔便坑,蹲下身去便是驚天動地一通水瀉,好不容易攝取的一點營養連帶著皇軍的深情厚誼全部付諸東流。 “孟夫子,怎麼回事,不要緊吧?”老魯關切地問。 “沒事,拉空就沒事了。”孟松胤其實是在安慰自己。 “好久沒有正經碰過葷腥,腸胃太弱。” “呵呵,讀書人就是嬌氣啊。”郭松笑道。 “我剛才拿到的那隻也黴得厲害,跟朱二寶換了一隻,你看那廝不是一點事都沒有?” “朱二寶成天在滿漢全席裡鑽進鑽出,早就練成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之身啦,誰能跟他比?”陸雨官陰陽怪氣地說道。 “唉,真他媽點背!”孟松胤罵了句北方話,繼續蜷縮在鋪板上將息。 沒想到,肚子是慢慢不疼了,可隔了不到一小時,又想上便坑了。 實際上,情況比孟松胤預想的要嚴重得多。開始還是每隔一小時拉一次,後來發展到每半小時就要拉一次,到了晚上,基本上每十分鐘就要拉一次。最厲害的一陣,幾乎是剛站起來,又得蹲下去,直拉得兩眼發黑,腳軟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樣。其實,別看蹲上蹲下忙得團團轉,肚子裡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實際上卻空空如也,如同《新蘇報》上有關大東亞形勢一片大好的社論一樣徒有其名。 整個晚上,孟松胤拎著褲子在鋪板和便坑間來回折騰,老魯雖然一臉憂色,但也束手無策,只能以鄉間常用的土辦法試試運氣:猛掐小腿前外側的“上巨虛”、“足三里”和肘部的“曲池”。 到了後半夜,瀉勢總算稍有緩解,但老魯的一句話,又令孟松胤再次不寒而栗。 老魯說,日本人很忌諱號房裡有人得急病,特別是發現有泄瀉、發燒症狀時尤其神經過敏,往往不分青紅皂白便送進病棟隔離,而那該死的病棟是個什麼地方,大家心裡都很清楚,進了那道門,簡直就是入了鬼門關,跟直接埋進棺材沒有區別。 韋九躺在板上說,是啊,送進去就是等死,斷氣以後,要么讓外牢拉出去隨便埋掉,要么乾脆扔硝鏹池裡化掉。 一通話說得孟松胤心驚肉跳,渾身汗毛倒豎。 謝天謝地,天亮以後總算止了瀉,只是渾身發軟,面色蠟黃,整個人站都站不穩。 “不行,這樣鬼子點名的時候要穿幫,”老魯急得團團轉,對孟松胤再三叮囑,“早飯一定要多吃點,在鬼子麵前千萬不能露出馬腳來。” 分早飯的時候,老魯把自己的那份六谷粉全部扣在孟松胤的碗中。孟松胤剛想推辭,老魯嚴肅地強調道,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呆會兒點名時必須強撐起精氣神來,否則你這輩子就算走到頭了。 吃完早飯,孟松胤覺得人舒坦了一些,但老魯在一旁轉著圈端詳了一會,覺得仍然不夠保險,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連忙伸手在孟松胤的臉上胡亂拍打、揉搓了一通,以便看上去面色顯得紅潤一些。 還好,點名時月京未來並未看出破綻,等報完數馬上跑到木銬旁去察看韋九的情況,連外面的天井都忘了檢查。 等到月京未來走出門去,孟松胤一下子癱倒在鋪板上,同時腦子裡清醒地意識到:在這裡身體將越來越差,稍有風吹草動就會一病不起,而下一次可能運氣就沒那麼好了。 想到地獄一般的病棟,真令人心臟猛顫,渾身像泡在冰水中一樣冷入骨髓。孟松胤睜開眼,目光投向高高在上的窗口,眼神中一片茫然,但視線很快便聚焦在窗口那一根根粗壯的鐵欄上,似乎幻想中自己已經化身為飛蟲,振翅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 午飯前半小時,號房裡又來了新丁。 被扔在地上的漢子受刑不輕,一張臉腫得像蒸壞了的饅頭,雙眼被擠成兩條肉縫,都快睜不開來了。而且,他的大腿上還有槍傷,走起路來非常艱難。奇怪的是,這人並未被剃成光頭——這樣的原因只有兩個,一是即將被釋放,二是即將被處決——從目前的表象來看,顯然是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眼圈發紫,看樣子像上過電刑,”老魯湊近去撩開那人散落在眼前的亂發,又看看大腿上紮著的繃帶,“兄弟,腿上中彈了?彈頭有沒有取出來?” “取出來了,”那人並不像大家想像的那麼虛弱,“小鬼子麻藥也不上,直接挖出來的。” 聽到回答,老魯突然一楞,連忙用手將那人額頭上的頭髮全部撩起來,露出了一道粗壯的刀疤,再看看那滿臉濃密的絡腮鬍子,頓時不敢相信般地驚叫起來:“你是老陸?”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在山塘街上槍擊齊弘文的“捉垃圾漢子”。 “你是……無錫的老魯?”老陸也不敢肯定。 “沒錯,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老魯扶著老陸坐上鋪板。 “狗日的小鬼子,把人打得都快認不出來了。” “小鬼子打了半天什麼也沒撈著,又給老子上了幾次電刑。”老陸摸摸耳垂,那裡已被電極燒出了焦黑的斑疤。 “渴死我了,老魯,給點水喝。” 喝完水,老陸精神好了不少,仗著身板硬朗,在板上躺了一會,特別是吃了幾口糊狀的六谷粉之後,元氣竟然漸漸恢復過來。 孟松胤偷偷地問老魯,怎麼會認識老陸的?老魯解釋說,老陸是“東路特委”鋤奸隊的人,以前曾一起在“新江抗第一期教導隊”培訓過,不知道這次到底出了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除奸失了手唄。”老陸聽到後苦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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