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腥·苦難年代的情愛異味

第6章 下心慌慌

春天的風又吹綠了唐溪兩岸的田野。 連續的晴天溫暖了這個季節,可對唐鎮的鎮長王秉順而言,還是如寒冬那樣冷酷。他想除掉的那個人神秘地逃脫,成了他一塊心病,他本以為在那個雨夜之後,就可以高枕無憂地當他的鎮長了,沒有想到他會在不安和惶恐中度日。只有在夜裡進入李媚娘臥房時,他才會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凌駕於李媚娘之上,他在折磨著李媚娘肉體的同時,也在折磨自己的精神,因為說不准在什麼時候,有人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李媚娘的房間,用一把尖刀或者槍頂住他的胸膛。他也想過遠離李媚娘,但李媚娘就像鴉片一樣,使他上了癮,欲罷不能,那怕是死在李媚娘的身上,他也在所不惜。 這是王秉順的宿命。 自從那個雨夜之後,春香的房間裡一直沒有出現她撕心裂肺的慘叫。李媚娘心裡很明白,那慘叫聲還會響起,就是不確定準確的時間。她現在表面上已經臣復了王秉順,心裡卻還在期待著春香的慘叫聲重新響起,那樣也許會改變很多東西,包括她的命運,甚至連王秉順的命運也會因此改變。李媚娘在忍辱負重中等待著某一天的到來。王秉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逼問李媚娘,和遊武強說了些什麼,李媚娘卻一直咬著牙說她什麼也沒有說。

王秉順不會相信李媚娘的話,可拿她又毫無辦法。 遊武強是王秉順恐懼的根源。 在這個溫暖的春天中心靈在恐懼中倍受折磨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唐鎮的保安隊長豬牯。縣城裡的警察局長趙有三在那個晚上神秘暴死後,很快地,唐鎮有了一種傳聞,和凌初八的死有關的人就剩下豬牯和三癩子了,人們都相信凌初八的鬼魂不會放過他們。 這些傳聞傳到豬牯的耳朵裡,豬牯自然也會心生恐懼。他本來想盡快和馮如月結婚的,可在趙有山死後,他就一直提心吊膽,害怕自己在某個深夜被凌初八的鬼魂纏上,讓他死於非命,他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豬牯的父親王秉益一直癡呆,臉上凝固著古怪的笑容,每天都要對他說那句話:“你趕快和如月成親吧。”除此以外,王秉益沒有半句話和豬牯說。

豬牯的哥哥王文青也聽到了那些傳聞,有天,他背著自己的老婆把弟弟約到了洪福酒館,找了個包房,點了兩個小菜和一壺米酒,邊喝邊說些事情。儘管王文青的老婆不希望他過問豬牯的事情,可豬牯畢竟是他的親弟弟,他不可能看著弟弟就這樣遭到不測。王文青提出了一個建議,就是讓豬牯辭去保安隊長的職務,帶著他喜歡的馮如月遠走高飛,至於父親王秉益,在豬牯離開唐鎮後,他會接過去和他們一起過日子,那時候,他老婆應該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兒子為老子養老送終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豬牯沒有接受王文青的建議,他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唐鎮還能夠到哪裡去,現在外面的世界兵荒馬亂的,說不准出去了也難免一死,還不如在唐鎮呆著,也許凌初八的鬼魂會放過他,他也只是奉遊長水之命去縣城里報了個官,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王文青也著實沒有辦法了。

某個深夜,豬牯喝完酒後就回自己房間睡覺。 喝酒之後的豬牯膽子粗壯了些。 他躺在床上,把盒子槍枕在枕頭底下,吹滅燈後,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他心裡發狠地說:“凌初八,你來吧!狗嬲的!老子不怕你,活人還怕死鬼了,簡直是笑話!凌初八,你來吧!” 豬牯酒後說這些話,還是因為他心虛。 這些日子裡,每當深夜馮如月陪他喝完酒,他就想摟著她進房交歡,馮如月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就會柔聲地提醒他,他們還沒有結婚,沒有結婚怎麼能夠同房,她雖然是賣唱的,可也是良家婦女,不是逍遙館裡的婊子,人盡可夫,沒有廉恥。聽了馮如月的話,他就強按下心中在酒後熊熊燃燒的慾火,回房睡覺去了。 現在,豬牯又想到了馮如月牡丹花般的臉,身體的某個部位蠢蠢欲動。

他暫時拋開了對凌初八鬼魂的恐懼,心想一定要早日和馮如月結婚,那怕是結婚的第二天馮如月就當了寡婦,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殘酷的折磨了。豬牯不像鐘七那樣,色膽包天,他只想娶自己喜歡的女人好好過幾天日子。 如果和馮如月結婚,新婚之夜,當他揭掉馮如月頭上的紅蓋頭,脫掉她的衣服……豬牯的心泡在了幸福溫暖的水中,難於自拔,此時,他完全忘記了凌初八,忘記了那些和凌初八有關的暴死的人。 就在這時,豬牯的房間里平白無故地刮起了一股陰風。 蚊帳也被陰風吹得撲撲作響。 豬牯滾燙火熱的大腦在陰風中漸漸地冷卻下來。 他還聞到一股難聞的臭味,這種臭味是那麼的熟悉,彷彿在那裡聞到過。豬牯警覺起來,伸出手從枕頭底下抽出了盒子槍,打開了板機,他拿槍的手有些發抖,因為在抽出盒子槍的過程中,想起了這種臭味在遊長水的靈堂裡聞到過,那是死人的屍臭。

豬牯悚然心驚。 為什麼會在他的臥房裡刮起陰風和出現屍臭?難道是凌初八……豬牯坐了起,他沒有下床,而是退縮到床裡的角落上,他在墨汁般的黑暗中感覺到蚊帳前站著一個影子,是那個影子朝蚊帳吹出了陰氣。豬牯顫抖地說:“凌初八,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就放過我吧!只要你放過我,我一定找一塊好地,給你建一座衣冠塚,每年的清明節,給你上墳燒香化紙錢……” 陰風還在繼續往蚊帳裡吹,屍臭味也越來越濃郁,瀰漫了整個房間,豬牯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汗毛倒豎。 難道今夜難逃這一劫了? 豬牯在驚恐中想到了自己手中的盒子槍,他想孤注一擲了,便朝他想像中黑影站立的地方摳動了板機,讓他更加恐懼的是,他摳動板機後,槍啞火了,子彈竟然射不出去。豬牯心里哀鳴了一聲:“狗嬲的,完了!”

黑暗中突然傳來了低沉沙啞而又飄緲的聲音:“豬牯,你趕快娶了馮如月,否則,我饒不了你——” 那聲音消失後,陰風也朝門外刮去。 豬牯渾身冷汗,這到底是什麼鬼,竟然在這個深夜來逼他和馮如月結婚?過了老大一會,豬牯才戰戰兢兢地下了床,點亮了油燈,他看到房間門洞開著。此時,一絲風也沒有,空氣彷彿凝固,屍臭味也凝固在房間裡。豬牯想去把門關上,腳滑了一下,地上怎麼有水?他掌著油燈,彎腰往地上看了看,發現有種粘液在地上一直通到房間門口…… 這是個艷陽天,黑森林裡卻還是一片陰鬱,森林深處某些地方還裊裊地升起黑色的瘴氣。山洞裡的篝火還沒有熄滅,儘管冬天已經過去,不再寒冷。篝火其實只剩下一堆火炭,還有些沒有燃盡的木塊還在焚燒。這堆篝火過不了多久就要熄滅了,如果不往裡面加柴的話。苟延殘喘的篝火還是使山洞裡有些光亮,假如有人走進山洞,就可以看到躺在竹床上一絲不掛的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白瓷般的裸體蛇一樣扭動著,在竹床上翻來滾去。 她口裡喃喃地說:“我好怕,我好怕——” 上官玉珠處在一種昏糊的狀態中,彷彿在經歷著一場噩夢,其實她一直被噩夢糾纏著。 那是個面目猙獰的老頭,他手上拿著在水中泡過的藤條,朝她走過來。老頭舉起濕漉漉的藤條抽在上官玉珠的身上,她鮮嫩的皮膚破裂的聲音是那麼的疼痛和傷感,甚至絕望。隨著老頭罪惡的藤條在她身上不停地狂抽亂舞,一朵鮮豔的花朵被無情地揉碎,從上官玉珠皮膚上滲出的鮮血就是鮮花被揉碎後尖叫的汁液。 惡老頭用濕藤條兇殘地鞭韃上官玉珠時,旁邊還有一個流著口水的傻子在拍著巴掌樂著。上官玉珠閉上了眼睛,她不願意看到這個傻子,這個傻子是她殘酷的命運。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傻子,她不會挨惡老頭的鞭打,也不會像鬼一樣暗無天日地活在這個山村里。傻子是她的丈夫,而鞭打她的惡老頭是傻子的父親。

上官玉珠一生下來就被送進了這個家裡,做了傻子的童養媳。隨著她一天天的長大,她的噩運就一天一天臨近。上官玉珠十五歲那年,就已經出落得水靈靈的一個大姑娘了,也就在這一年,她和傻子拜堂成了親。上官玉珠既當傻子的老婆,又當傻子的保姆,稍有不慎,沒有照顧好傻子,惡老頭就要用藤條抽她。 她的反抗是無聲的,惡老頭鞭打她時,她咬著牙,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地承受著暴虐。那時,她的心就會像一隻鳥一樣遠走高飛。她想,遲早有一天,她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黑暗的生活。 藤條抽打在身上的滋味疼痛而又苦澀……上官玉珠的身體停止了扭動,她從竹床上猛地坐起來,抓過一件衣服遮在了起付的胸前。她口裡還是喃喃地說:“我好怕,好怕——”

山洞裡一片沉寂,篝火堆已經沒有木柴燃燒後發出的噼噼剝剝的聲音了。每次她出一次山回來,上官玉珠都會沉睡好幾天,噩夢揮之不去,殘酷地折磨她,似乎要她死去。 口乾舌燥! 上官玉珠穿上了衣服,下了竹床。她從水缸裡舀起一瓢清水,往嘴巴里送。喝完水,上官玉珠來到火堆旁,坐在那張小竹椅上,看著發出紅光的火堆,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她伸出舌尖,輕輕地舔了舔流到嘴角的淚水,又苦又澀。此時,上官玉珠的心情就像淚水一般苦澀。 上官玉珠的臉被火堆映得通紅。 她的眼前幻化出一張臉,馬臉,那馬臉上的那雙眼睛炯炯有神而且還充滿了一股殺氣。 上官玉珠輕輕地說:“遊武強,你怎麼還不來?” …… 遊武強又一次被那條青蛇帶到了黑森林的山洞裡。

上官玉珠坐在那堆苟延殘喘的篝火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到遊武強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後,才緩緩地站起來,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顫抖著聲音說:“武強,你來了,你終於來了,我好怕——” 她想撲到遊武強寬闊的懷裡,可她站在那裡沒有動,血紅的瞳仁中充滿了渴望的光芒。 遊武強漸漸地從痴迷中清醒過來,迷惘的馬臉上瀰漫著一層霧,沙啞著嗓子說:“你到底是人是鬼?為什麼要一次一次地把我引到這裡來?” 上官玉珠幽幽地說:“我叫上官玉珠,我好怕——遊武強,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我需要你這樣的男人,因為只有你這樣的男人才能保護我,才能讓我不再害怕——” 遊武強的目光閃電般在她微笑而哀怨般的臉上掠過:“上官玉珠?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我保護不了你,我連我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怎麼能夠保護你!幹他老母!” 上官玉珠血紅的眼睛裡閃爍著淚光:“你能夠保護我,你只要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害怕了,只要你在我身邊——” 遊武強嘆了口氣,對於眼前這個神秘而美麗的女子,他一無所知,此時,他只想離開,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眼下,沒有比這件事情更加重要!遊武強說:“我不可能留在你身邊,我還有事情要去做,幹他老母,你就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上官玉珠的淚水流了下來。 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癡痴地看著他。 遊武強最怕看見女人的淚,只要女人在他面前流淚,他的心就會變得柔軟。他說:“你莫哭,莫哭——” 上官玉珠流著淚說:“你如果不答應我留下來,我會一直哭下去,直到死——” 遊武強的心被什麼東西擊中,有些酸楚,有些疼痛。上官玉珠此時朝他輕輕移動了腳步,他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上官玉珠走到他面前,離他是那麼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他古銅色的臉,甚至可以聽見他的心跳和呼吸。 遊武強身上有種男人特殊的味道,那不是像宋柯那樣的腥臭味,只有她師傅凌初八才會喜歡宋柯身上的腥臭味,上官玉珠不會喜歡宋柯,她沒有凌初八那樣強大,她需要遊武強這樣的男人保護,如果凌初八不死,她還不會如此恐懼,提心吊膽地活在塵埃中。 上官玉珠說不出遊武強身上究竟是什麼味道,卻被他吸引,迷戀。她真希望遊武強用他粗糙的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然後把她攬在懷裡,緊緊地抱著她,用他男人的體溫烘化她。 “武強——”上官玉珠感覺自己醉了,聲音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她的整個身體朝遊武強貼了過去。一剎那間,遊武強渾身觸電般顫抖了一下,迅速地推開了上官玉珠,往後退了兩步,眼睜睜地看著她,警惕地說:“你,你想幹什麼——” 上官玉珠從迷醉中醒悟過來,這個男人不是她的,最起碼現在不是!他的心裡一定還裝著那個叫沈文繡的死去的女人,她不明白沈文繡在他身上下了什麼毒咒,俘獲了他的心,她死了也對她情深意重。上官玉珠的內心十分哀怨,難道只有那些下三濫的男人才會喜歡自己,而和自己心中的英雄無緣?她突然想起了師傅凌初八,凌初八用同樣的手段把宋柯引到黑森林,可她得到了他,最後和他相依為命,那個叫宋柯的小白臉心中同樣有另外一個女人,可他怎麼就接受了凌初八呢?是師傅的肉體征服了那個浮萍般漂零的男人? 上官玉珠認為,自己的肉體一定比師傅凌初八的肉體更加的迷人……想到這裡,上官玉珠的臉飛起了兩朵紅雲,為了得到遊武強,她豁出去了。上官玉珠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註視著遊武強,幾乎要噴出火來。她緩緩地脫掉了自己的衣褲,一絲不掛地站在遊武強的眼前。 遊武強的眼睛被一團白色的光灼傷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白嫩的女人的身體,而且是那麼美妙絕倫,他吶吶地說:“你,你,你要幹什麼——” 上官玉珠的臉上浮起妖媚的笑容:“武強,你,你就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會一生一世對你好,哪怕為你去死——” 上官玉珠猶如一條美女蛇,朝遊武強扭動著身體走過來。 遊武強心裡突然冒起了一股無名業火,朝上官玉珠大聲吼道:“幹他老母!你這個賤貨,快把衣服穿起來,你把老子看成什麼東西了!你以為老子是條公狗呀,誰都可以上!沒有廉恥的東西!” 上官玉珠聽完遊武強的話,呆了,她站立在那裡,雙手摀住了微鼓的小腹下面的陰部,臉上妖媚的笑容一掃而光。她渾身顫抖著,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上官玉珠碎玉般的牙在打顫,過了一會,她牙縫裡蹦出冷冷的話語:“遊武強,我賤是為了你才賤,難道只有沈文繡的賤你才能接受,我的就不能?遊武強,你要知道,我可以讓你活,也可以讓你死,還可以讓你生不如死!你就認命吧,遊武強,你從今以後休想再走出這個山洞,我要你死也陪我在一起!” 上官玉珠的話音剛落,她口裡念念有詞,眼中射出兩道紅光。 遊武強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迅疾地射入自己的眼睛,來不及想什麼問題,身體就歪歪斜斜地癱軟下去,不省人事。 山洞裡響起了一陣嘰嘰的女人的冷笑…… 唐鎮的街上表面上十分的平靜,而且顯得異常的冷清。這是做生意的淡季,卻是農事繁忙的時節,就連豬肉舖的屠戶鄭馬水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會有太多的人買豬肉,而三兩天才殺一口豬,拿到豬肉舖去賣,不賣豬肉時,他也和家人一起在田野裡插秧,或者偷偷地溜到餘花褲的田裡去,幫她干點活,打打情罵罵俏。唐鎮少數沒有田種的人,只好守著店鋪,眼巴巴地渴盼有人在百忙中光臨,買走一些東西。 三癩子是沒有田地的人,他也不可能去租地主的田種。這是個陽光很好的晴天,畫店的門洞開,三癩子穿著灰色的長衫,人模狗樣地坐在那裡,目光落在對面胡二嫂的家門上。胡二嫂的家門緊鎖,胡二嫂此時被三癩子鎖在屋裡。胡二嫂家裡沒有動靜,她一定在沉睡,或者靜靜地坐著,等待三癩子開門後給她做飯吃。現在,三癩子白天基本上在畫店里呆著,他現在是唐鎮堂堂正正的畫師了,如果誰家死了人,就能夠準確地在畫店裡找到他。晚上,他還是會回到胡二嫂的家里和胡二嫂同床共枕,他不敢在夜晚的時候像宋柯一樣在畫店的閣樓上睡覺,那些鬼魂令他恐懼,宋柯在夜晚時鬼魂會和他說話,但是天亮後,他就忘得一干二淨了,三癩子卻不一樣,就是天亮了,他也忘不了那些鬼魂在黑夜裡出現的情景,三癩子就是當上畫師了,也和宋柯有本質的不同。 三癩子的手放在了懷裡,他懷里長衫的兜里藏著一樣東西。 那東西在三癩子心中是那麼的寶貴。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把那東西藏在懷裡,時不時的要摸摸,生怕它突然會不羽而飛,那就是他從白衣女人那裡求來的一小包藥末。 有時,三癩子會把門窗全部關上,畫店陰暗起來,他點亮油燈,從懷裡掏出那個紙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開,那黃色的藥末就呈現在他的眼前。三癩子的眼睛炬亮,醜陋的黑臉上的皮肉顫動著,他真想把這包藥末自己服下去,然後遠遠地離開唐鎮,到一個白衣女人找不到的地方苟活。可他的眼前立即浮現起胡二嫂瘋癲時的情景……三癩子的內心一直矛盾著,鬥爭著,是自己服用這包解藥,還是讓胡二嫂服用,這對他來說,的確是個難題。他本以為自己找到胡二嫂後,馬上就會給她服下這包藥末,讓她從瘋癲中解放出來,可他沒有。那天早上,他只是把躺在墓穴裡奄奄一息的胡二嫂背回了家,給她沐浴換衣做飯……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三癩子也考慮到了自己,因為要得到這包解藥是多麼困難的事情,甚至用生命去做賭注。 其實他和胡二嫂都是可憐的人,三癩子的徬徨也有他的道理。 三癩子摸著懷裡的那包藥末,目光還是停留在胡二嫂的家門上,滿腦袋都是糨糊。他不知道白衣女人還要殺多少人,最後一定要死的人也許就是他,他如果死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關心胡二嫂的人了,她那麼可憐!三癩子不敢往下想了,儘管他要想明白,這包解藥是自己服下,還是給胡二嫂。 這時,三癩子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三癩子猛地站起來,那奇怪的聲音揪著他的心。 他快步來到了胡二嫂的門口,打開了門鎖,走了進去。胡二嫂正躺在眠床上沉睡,嘴角還流著一條清亮的口水,她是那麼安祥,像個正常人一樣,三癩子的心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 他以為是胡二嫂發出的奇怪的聲音,結果不是。那奇怪的聲音還是不停地敲打著三癩子的耳鼓,難道是從胡二嫂的肚子裡發出來的?三癩子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了胡二嫂微鼓的肚子上,他聽到的是嘰嘰咕咕消化的聲音,而不是那奇怪的聲音。 三癩子迷惘地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門,重新鎖上了門。 鎮街上十分冷清,連一條狗都沒有。三癩子想,平常那些在鎮街上游來逛去的人都到哪裡去了?三癩子帶著這個問題,像一條狗般機敏地在唐鎮尋找那奇怪的聲音。 他走進了皇帝巷,這條平常最熱鬧的巷子此時是那麼的寂寞,因為寂寞,那奇怪的聲音就顯得驚天動地,三癩子在巷子口尋找到了那奇怪聲音的來源,三癩子沿著空蕩蕩的皇帝巷走進去,子挨家挨戶地搜尋過去,在逍遙館的大門口停住了腳步。 沒錯,那奇怪的聲音是從逍遙館里傳出來的。 逍遙館的大門緊閉,三癩子趴在門上,眼睛貼著門縫往裡面窺視。 逍遙館裡氣氛緊張,臉色蒼白的春香在院子裡的那棵桂花樹下劇烈地嘔吐,她邊吐邊淒慘地叫喚著,聲音像貓叫,聽上去十分瘆人。李媚娘和王秉順站在屋簷下,焦慮地看著春香。另外幾個妓女則躲躲閃閃地從各個地方朝桂花樹下的春香張望,她們神情冷漠而驚恐。 王秉順說:“春香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李媚娘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看還是把她送走吧,她在這裡一天,我心裡就一天不安寧。” 王秉順從她無力的話語中聽出了她心中的某種抵抗。他冷冷地說:“春香不能走!” 李媚娘說:“為什麼?難道讓她影響逍遙館的生意?那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王秉順說:“就是逍遙館一分錢不賺,春香也不能離開!至於為什麼,你就不要問那麼多了。” 李媚娘狐疑地看著王秉順,這些日子,到了晚上,王秉順基本上都在逍遙館李媚娘的眠床上摟著她過夜,可也有些時候不來,他不來的那些夜晚,到了夜深人靜時,春香的房間裡就會傳來讓人惶恐不安的慘叫,她們誰也不敢出門,只是躲在各自的房間里瑟瑟發抖,生怕春香的厄運降臨到自己的頭上。李媚娘把這事情和王秉順說過,王秉順的反應很平淡,根本就不把這事情放在心上。 李媚娘無語。 春香還是在那棵桂花樹下嘔吐,邊嘔吐邊貓一樣叫著,她的叫聲在寂寞的唐鎮傳得很遠。 王秉順抬頭望瞭望天,天空一片晴朗,慘白的陽光水波般漾動。 他冷冷地對李媚娘說:“你讓人去把鄭雨山叫來,給春香看看,有什麼毛病,如果有病,趕緊給她治,不要捨不得錢。” 說完,他就朝門外走去。 王秉順打開逍遙館的大門,就看到了三癩子離去的背影。 他心裡悚然一驚,三癩子來這里幹什麼? 很快地,王秉順的心稍微平靜了些,他想叫住三癩子,卻一直沒有開口。三癩子很快就消失在皇帝巷的盡頭。 王秉順嘆了口氣,準備回鎮公所。 這時,一群死鬼鳥在晴空中掠過,王秉順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間,提心吊膽的他頓時覺得無所適從。 唐鎮在他的眼中陰暗起來。 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灰暗起來,很多事情,只不過是一念之差,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逍遙自在的日子。 王秉順突然想到了豬牯。 民國三十六年農曆二月初二這天,據說是個好日子。 民諺曰:“二月二,龍抬頭。”農曆二月初二前後是廿四節氣之一的驚蟄。據說經過冬眠的龍,到了這一天,就被隆隆的春雷驚醒,便抬頭而起。所以古人稱農曆二月初二為春龍節,又叫龍頭節或青龍節。唐鎮人保留了過春龍節的古老習俗。這天,平靜了一段時間的唐鎮又熱鬧了,唐鎮人一早就起來,把煎好的米糕拿到土地廟裡去祭拜,希望土地公公保佑人們平安,傳說這一天也是土地公公的生日。唐鎮人又來到唐溪邊上焚香祭拜河神,希望河神龍王祈福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這個時節,唐鎮人剛剛插完秧,水田裡正需要水,這時若是天公降雨,十分寶貴,春雨貴如油。 這天對豬牯而言,是他一生中的大日子。 他終於要在這天和馮如月結婚。 天還沒有亮,馮如月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她和父親馮瞎子的房間裡熏起了苦艾草,然後她又在廳堂裡熏,在院子裡熏。豬牯起床後,就聞到了濃郁的熏苦艾草的味道。豬牯很是納悶,馮如月為什麼要在這個大喜的日子熏苦艾草呢?他還沒有把這個問題扔給馮如月,馮如月就笑吟吟地對他說:“今天是二月二,熏了苦艾草,一年裡不會有螞蟻蚊蟲進屋。”豬牯也就沒有說什麼了。 天亮後,祭拜完土地公公和河神的親戚朋友們紛紛來到豬牯家,幫助豬牯張燈結彩辦喜事。 豬牯穿上了簇新的長袍馬褂,披上了大紅的授帶,頭頂的禮帽兩邊插了兩枝金色錫鉑紙糊成的竹叉,看上去喜氣洋洋,一副新郎倌神氣的派頭,他逢人都笑臉相迎,儘管他心裡還是顧忌凌初八鬼魂的報復,但在今天,他無論怎麼樣也得神氣活現。馮如月穿著紅色的府綢嫁衣,頭髮高高地盤起了雞冠般的髻,顯得嫵媚而又端莊,她如花般的臉上漾著幸福的笑容,可明亮如水的眸子裡暗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鬱。 因為馮如月沒有家,他們父女一直住在豬牯家裡,很多結婚的禮儀都從簡了,比如接親等等,豬牯只要從偏房裡把馮如月接出廳堂就可以了。人漸漸的來得多了後,馮如月就進了偏房,頭上披著紅布,等待豬牯把她接出去。 豬牯的哥哥王文青一家也早早來到了家裡。 弟弟大喜的日子,王文青自然也高興,進屋後就開始忙活起來。王文青的老婆卻不像丈夫那樣欣喜,她像隻狗一樣抽動著鼻子,這裡嗅嗅那裡嗅嗅,彷彿這個家裡有什麼怪味。 豬牯的父親王秉益穿著簇新的衣服走出房間門,臉上洋溢著喜氣,口裡吶吶地說:“終於結婚了,終於結婚了——” 王秉益坐在廳堂上方的大師椅上,看著熱鬧非凡的家,眼睛裡噙著淚水。 王文青的老婆嗅到了公公不面前,王秉益痴痴地朝她笑,不像往日那樣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就對公公說:“老貨,你今天很高興嗎?” 王秉益的鬍鬚顫動著:“終於結婚了,終於結婚了!” 王秉益似乎就是在告訴她,他今天十分高興,這讓她心裡十分不快,她心裡暗暗罵道:“老不死的,我一個良家婦女嫁入你王家時,你都沒有如此開心,現在討個賣唱的女人當兒媳婦,你就如此得意!呸,老不死的東西!以後你就好好的和賣唱的過好日子吧!” 王文青老婆抽動著鼻子輕輕地說:“怎麼會有股怪味呢?” 剛剛好豬牯走過來,聽到了她的話,笑著對她說:“是熏苦艾草的味道,今天二月二,熏了苦艾草,一年裡就不會有螞蟻蚊蟲入屋了。” 王文青老婆怪異地瞟了豬牯一眼,感覺豬牯變了一個人,他的臉怎麼會那麼黃? 對於豬牯的婚事,王秉順一直持反對意見,可事到如今,也隨他去了。為了證明自己是王家族長和唐鎮鎮長的地位,他不但答應豬牯做主婚人,還在鎮公所對面的洪福酒店擺了幾十桌酒席送給豬牯,這讓唐鎮人讚口不絕。 結婚儀式是在晌午時分進行的,豬牯請先生掐過的,這是個好時辰。 廳堂裡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豬牯穿戴整齊,來到了偏房的門前。 司儀微笑地對偏房緊閉的房門說:“時辰到,接新娘——” 房間裡響起了馮如月的哭聲,哭聲越來越響,最後變成號啕大哭。看熱鬧的人們都在笑,有的人說馮如月哭得那麼響,那麼動情,是個有良心的女子。在唐鎮,這叫哭嫁,女子嫁人是一定要哭的。 豬牯站在門前,遲疑地伸出了手,在杉木門上敲了三下。此時,豬牯想到了房間裡的另外一個人,那就是馮瞎子,自從他進入這個房間後就一直沒有出來過,豬牯都差不多記不起他的模樣了,豬牯不知道自己一會見到他後,會產生什麼樣的情緒。 馮如月的哭聲在豬牯的敲門聲後諳啞下來,裡面傳來一個老態龍鍾的聲音:“豬牯,你娶瞭如月後會一生一世對她好嗎?” 豬牯知道,這是馮瞎子的聲音,聽到馮瞎子的聲音,豬牯渾身莫名其妙地戰栗了一下,他回答道:“我會對如月好的,一生一世愛惜她!” 老態龍鍾的聲音:“豬牯,你如果在貧窮的時候,只剩下一口飯,會給如月吃嗎?” 豬牯回答:“會的,那怕剩下一粒米,我也要給她吃!” 老態龍鍾的聲音:“豬牯,如果碰到什麼災禍,你會捨命救如月嗎?” 豬牯回答:“會的,我在她就在,我亡她也在!” 老態龍種的聲音:“豬牯,如果你碰到比如月更好的女人,你會不會捨棄她,和那個女人好呢?” 豬牯回答:“不會,我這一生就娶如月一個妻子,和她患難以共!” …… 豬牯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問題了,只是感覺身體越來越冷,如果這樣回答下去,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會不會凍僵,這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怎麼會這樣冷呢?豬牯的臉臘黃,聲音也變得顫抖,他心裡說了聲:“狗嬲的!” 好不容易,馮瞎子的問題問完了:“豬牯,你要記住你說過的話,不能口是心非!你進來,把如月帶走把,我把她交給你了,從此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也可以安心了!” 豬牯推開了門,走了進去。房間裡點著紅蠟燭,但陰氣逼人,使他的眼皮也特別沉重。他看到頭蓋著紅布的新娘坐在椅子上,馮瞎子則躺在床上,用被子蓋著頭,豬牯根本就看不到馮瞎子臉上的表情,房間裡除了濃郁的熏苦艾草的氣味,隱隱約約還有一種古怪的味道。豬牯跪在了床前的地上,朝床上的馮瞎子磕了三個響頭,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覺得地上有種粘液,他沒有想太多,因為他的大腦已經被馮瞎子的問話弄得迷亂了,此時,他只想把馮如月背出這個房間。磕完頭,豬牯站起來,把還在抽泣的馮如月背了起來,朝房間外面走去。那時,豬牯聽到後面傳來一聲冰冷而悠長的嘆息,他快步走出了這個詭異的房間。 豬牯背著馮如月走出房間後,房間門“砰”的一聲自動關上了,這讓在場的許多人都十分詫異,好在接下來的結婚儀式很快地進行,加上鎖吶聲吹奏出的曲調歡天喜地,人們很快就忘記了這事。 早在前兩天,豬牯就把請帖散發出去了,除了豬牯本族人,鎮上有些頭臉的人他都發了請帖,連屠戶鄭馬水和棺材店老闆張少冰也不例外。婚宴的時間定在中午,地點就在洪福酒店。本來二月二就是個節日,加上唐鎮的保安隊長豬牯大婚,唐鎮就更加的熱鬧了。 因為豬牯結婚,張少冰的棺材店這天沒有營業,只要唐鎮人辦喜事,他都會把棺材店關上,這是他做人的原則。而且他從來不張揚和湊熱鬧,就是人家請他去喝喜酒,他也顯得十分低調,悄悄的去,坐在無關緊要的那些人的席位上,不吭不哈吃完酒席就悄悄離開。這天也一樣,中午時分,他隨著賀喜的人流走進了洪福酒店,簽到交了禮金後,就無聲無息地找了個偏僻的席位坐下來。和往常不一樣的是,張少冰今天出門時就感覺不對勁,身體的那個部位很不舒服,坐在酒席上,看著鬧哄哄的人們,他的背脊一陣陣發涼,彷彿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他甚至還產生了莫名其妙的一個想法:是不是該準備一副棺材了。這個想法令他心驚肉跳,在人家的結婚喜宴上這樣想,是對主人的不敬。張少兵心裡忐忑不安,生怕被人知道了他內心的想法,不好交代,於是臉上堆起了笑容,掩蓋心裡的慌張。可是,無論他怎麼掩飾,內心就有個聲音重複著那句話:“是不是該準備一副棺材了!”張少冰如坐針氈,希望酒宴趕快結束,逃離這個地方。 唐鎮有個習俗,新娘子是不參加結婚酒宴的,她只能在洞房裡等著丈夫。 豬牯在自己新婚的酒宴裡忘記了一切恐懼,在酒杯裡找回了自己。可就在他開始一桌一桌地給大家敬酒時。有人進來說,在唐鎮的上空發現了很多死鬼鳥。豬牯沒有理會,他端著酒杯去給客人敬酒。 還是有不少人走出了洪福酒店,那些人里大部分都是荷槍實彈的保安隊員。他們走出洪福酒店,果然看到了一群一群的死鬼鳥蝗蟲般在天空中怪叫著盤旋,而且越來越多,彷彿整個山地的死鬼鳥都不約而同地往唐鎮上空聚攏。黑壓壓的死鬼鳥幾乎把燦爛的陽光都遮蔽了,那些保安隊員們個個面如土色,難道這些死鬼鳥在預示著什麼災禍的來臨?這是他們隊長大喜的日子,也是唐鎮的節日,怎麼會有這麼多不祥的死鬼鳥遮天蔽日呢? 其中有一個保安隊員說:“應該趕走這些死鬼鳥!” 加上他喝了酒,腦袋正發著熱,就舉起了槍,朝天空中盤旋的死鬼鳥放起了槍。 他的槍聲一響,那些保安隊員們也效仿他紛紛朝天空中放起了槍,槍聲爆竹般凌亂地響成一片,子彈在死鬼鳥群裡呼嘯地穿過。唐鎮很多沒有參加喜宴的人見到遮天蔽日的死鬼鳥,就心驚膽戰,這種異像令他們恐懼,他們不知道在二月二出現這樣的情景,對這一年來說意味著什麼,聽到密集的槍聲後,他們紛紛湧到皇帝巷來看個究竟。 天空中落下了紛紛揚揚黑色的羽毛。 還有些死鬼鳥被子彈擊中,落在了地上和屋頂上。 洪福酒店裡喝喜酒的人聽到槍聲後,也紛紛跑出來看熱鬧,他們藉著酒勁,對著天空在槍聲中四處奔逃的死鬼鳥大吼大叫。 鎮長王秉順也走出了洪福酒店,看到那些死鬼鳥,他的右眼皮直跳。王秉順活了幾十年,經歷過多少風風雨雨,可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情景,一片黑色的羽毛在他眼前飄落,彷彿從天空中落下的一柄利劍,讓他膽寒,難道他的厄運從此開始?王秉順周圍喧鬧的人們彷彿不存在了,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人,那密集的凌亂的槍聲也彷彿不存在了,此時是那麼寂靜,他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陷入了萬劫不復的黑暗之中,王秉順恐懼而又淒惶地朝鎮公所走去,似乎在穿過一條漫長的死亡通道。 王秉順離開豬牯的酒宴後就沒有再出現在洪福酒店。 還有一個人和鎮長王秉順一樣逃離現場,那就是棺材店的老闆張少冰。張少冰心中一直在重複著那句話:“是不是該準備一副棺材了!”外面的槍聲響起後,他心中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無論用什麼樣的笑容掩飾都無濟於事。 張少冰趁亂隨著人流溜出了洪福酒店的大門,抬頭看到那黑壓壓的死鬼鳥,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塊黑布,他不知道是怎麼擠出皇帝巷擁擠的人群回到家裡的。 逍遙館裡的春香也聽到了那凌亂而密集的槍聲。 她臉色鐵青,胃裡有什麼東西在上竄下跳。春香跑到院子裡,看到李媚娘手裡拿著黃銅水煙筒,站在院子中央,仰頭望著天空中的死鬼鳥,渾身篩糠般顫抖。春香知道今天是豬牯大喜的日子,她曾經夢想過有這麼一天,和豬牯成親,可自從那個晚上陳爛頭闖進她的房間後,這個夢就肥皂泡般破滅了。唐鎮任何人辦結婚這樣的喜事,都不會請逍遙館的人去吃喜酒的,豬牯也一樣。哀傷的春香來不及抬頭望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裡的那棵桂花樹下,嘔吐起來,邊嘔吐邊發出野貓一樣的淒慘叫聲。 皇帝巷鼎沸的人聲和凌亂而密集的槍聲把春香的嘔吐聲和慘叫聲淹沒了。 李媚娘的目光從天空中收回來,又落到了春香的身上。 李媚娘嘆了口氣,嘴角的那顆黑痣抖動著:“可憐的孩子,都是我害了你呀,我要是不把你買進逍遙館,你也不會遭如此的大罪!” 她心裡十分明白春香為什麼嘔吐,那天,她叫人請來了鄭雨山,鄭雨山給春香看完病後,把結果悄悄告訴了李媚娘,李媚娘到現在也沒有把結果告訴春香,她也束手無策,不知道任何是好,她內心充滿了恐懼。 豬牯敬完一桌酒,見客人紛紛走出洪福酒店,也走了出去。 他看到天空中的死鬼鳥在槍聲和人們的喊叫聲中驚叫著潮水般退去,頓時哈哈大笑,笑完後,就大聲吼道:“狗嬲的,連死鬼鳥也來給老子賀喜呀!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豬牯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豬牯的臉在人們眼中,一片蠟黃,沒有一點喜慶之氣。 死鬼鳥退去後,天空艷陽高照。 槍聲平息了,人們的叫喊聲也停止了,皇帝巷頓時鴉雀無聲。 春香的嘔吐聲和野貓般的慘叫聲卻從大門緊閉的逍遙館里傳出,人們的心又被揪痛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逍遙館裡的這個小妓女發生了什麼事情。 豬牯也聽到了春香的聲音,他突然輕輕地說:“狗嬲的,這都是命!” 接著,豬牯的聲音粗壯了:“大家不要在外面站著,回去喝酒,喝酒!狗嬲的!大家要痛快地喝呀,我豬牯也結婚了,有老婆了哇,我是真的高興,高興哇——” 遊武強也聽到了從唐鎮傳來的凌亂而密集的槍聲。 他站在烏石岽的高處往唐鎮眺望。唐鎮又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遊武強不知道怎麼走出黑森林的,他沒有精力去想這個問題,也許本來就是一場幻夢,那個叫山洞根本就不存在,那個叫上官玉珠的白衣女子也根本不存在。此時,他只想找到一個人,為自己的親叔叔遊長水報仇! 遊武強的眼睛裡噴著火焰。 他的腦海裡清晰地記得李媚娘在那個晚上和他說的話:“我和你叔叔聽到了呼吸聲,呼吸聲很重,房間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是誰?我抱著你叔叔,渾身發抖。你叔叔在我耳朵邊輕輕地說:'是不是凌初八?'我沒有回答你叔叔,我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我從你叔叔的聲音裡,也感覺到他的恐懼。我們知道,那神秘人或者鬼就站在床前。你叔叔斗膽說了那麼一句:'你是人是鬼給我說話?'你叔叔的話剛剛說完,我就听到了一聲冷笑,那絕對不是凌初八的冷笑,我知道了,那是個男人!我突然想起了春香房間里傳來的慘叫聲,這個男人是不是那個凌辱春香的人?也許是他記錯了地方,摸到我的房間裡來了。我本來想說,這不是春香的房間的,可我話還沒有說出口,你叔叔的腳就被他抓住了,他把你叔叔拖到了床下,我聽到你叔叔掉在床下沉悶的聲音,我又心痛又害怕。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不一會,我就听到了你叔叔喉嚨裡發出的嗚咽聲,還有他手腳掙扎的聲音。我縮在那裡,什麼也說不出來,我救不了你叔叔,那個時候我一點力氣也沒有,連叫一聲什麼的力氣也沒有……你叔叔被那個男人活活地掐死了。掐死你叔叔的那個男人就是土匪陳爛頭。他掐死你叔叔後,點亮了燈,他還撩開蚊帳,把臉湊在我面前,陰沉地對我說:'老婊子,你看清楚我這張臉!我叫陳爛頭,是我殺了遊長水這個老東西!我早就想要了他的命!我從來就沒有怕過他!'他的額頭上有條蚯蚓一樣的刀疤。我尿了一褲子,暈死過去……” 遊武強發誓要找到陳爛頭,這個傳說中狠毒的在這百十里山林里風一樣獨來獨往的土匪成了他最重要的敵人,他就是有三頭六臂,遊武強也要把他拿下,用那把刺刀割下他的頭,放到叔叔遊長水的墳前,否則叔叔死不暝目。陳爛頭為什麼要殺遊長水?難道僅僅是因為遊武飛帶兵剿過他?遊武強從李媚娘的口裡還知道了一些關於王秉順的事情,會不會是王秉順……他必須拿下陳爛頭,只有拿下陳爛頭,一切真相才能大白於天下! 如果不是上官玉珠讓那條青蛇把他引誘到黑森林的山洞裡,也許他已經找到了陳爛頭,他無法怨恨上官玉珠,儘管他對她根本就產生不了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感,可他還是覺得自己隱隱約約地被她控制著,那條青蛇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他面前,把他領到黑森林的那個山洞裡去。 上官玉珠用了什麼魔法把他控制?遊武強無頭無續。 只要殺了陳爛頭,就是上官玉珠把他弄死,他也無所謂了,家仇不能不報! 陳爛頭一定藏在這百十里山林裡的某個角落裡,遊武強要找到他的味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味道,遊武強只要找到他的味道,就可以把他從深山老林裡挖出來。陳爛頭一定不止一個藏身的地方,狡兔也有三窟,何況他是一匹狡猾而又兇惡的野狼。 大群的死鬼鳥從唐鎮方向掠過來。 遊武強突然想起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也許通過她,可以抓住陳爛頭。 三癩子在二月二這天沒有出門,一天都沒有出門。他沒有起祭拜土地公公,也沒有去祭拜河神,從他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整天,他守著胡二嫂。胡二嫂在這天晌午時分,瘋病發作。三癩子用繩子把她捆了起來,放在了床上。他就呆呆地坐在床邊,看著翻著白眼吐著舌頭的胡二嫂,胡二嫂瘋病發作,就不是一個人了,連豬狗也不如了。 三癩子的手一次一次地伸向胸口,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矛盾的的一天! 解藥應不應該給胡二嫂吃? 這是漫長的一天,猶如他苦難的一生。 他把胡二嫂捆綁起來後,聽到了從碓米巷豬牯家里傳來的喜慶的鞭炮聲。豬牯今天結婚的事情他也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中午時王家要在洪福酒店擺喜宴。豬牯是不會把請帖發給他的,唐鎮也從來沒有人給他發過辦喜事的請帖,只有死人了,唐鎮人才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聽到那鞭炮聲,三癩子沒有如何歡喜的感覺,他無法融入唐鎮喜慶的氛圍,他生下來就是一個和唐鎮格格不入的人。相反的,他在鞭炮聲中感覺到了寒冷,奇怪的是,他的內心竟然想起了喪鼓的聲音。 喪鼓聲有節奏地響著,敲得他的心有些疼痛。 他伸手摸了摸胡二嫂蒼白扭曲的臉,喃喃地說:“你要死了,我會怎麼樣呢?土地公公!” 胡二嫂不會回答他這個奇怪的問題。 三癩子雖然坐在陰暗的房間裡,守著胡二嫂,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屋外天空中燦爛的陽光,也感覺到了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鳥。他抽動著狗般靈敏的鼻子,有種游絲般的屍臭被他吸入。 他輕聲對胡二嫂說:“唐鎮有人死了,胡二嫂,我又該有錢買肉餵你了——” 不久,屋外就傳來了凌亂的槍聲。 他還聽到了死鬼鳥的尖叫。 三癩子丑陋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邪惡的笑容,不過,這種邪惡的笑容很快就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三癩子閉上了眼睛。他剛剛閉上眼睛,眼前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景:胡二嫂躺在五公嶺的亂墳坡上,臉面朝著天空,天空中死鬼鳥盤旋著怪叫著俯衝下來,落在了胡二嫂身上。不一會,胡二嫂的身上就密密麻麻地趴滿了死鬼鳥,死鬼鳥用鋒利的喙撕咬著胡二嫂的皮肉,三癩子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死鬼鳥把胡二嫂的肉體撕碎,胡二嫂的叫喊聲撕心裂肺,而三癩子渾身僵硬,動彈不得。胡二嫂的聲漸漸微弱下去,直到死寂,那些死鬼鳥一隻一隻地從胡二嫂身上飛走,陽光下,呈現在三癩子眼中的是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地上還散落著人肉的殘渣……三癩子驚惶地睜開了眼,胡二嫂還是躺在床上,偶爾掙扎。他又一次把手伸向懷裡。 三癩子在這天入夜後,在唐鎮的喧鬧聲中解開了胡二嫂身上的繩子。胡二嫂此時已經平靜了,無動於衷地坐在床上,雙眼痴痴地望著三癩子。三癩子守了一天,沒有人來敲門,讓他去給死人挖墓穴或者畫像,他想,自己再不去給死人挖墓穴了,他只會去給死人畫像。 胡二嫂突然伸出枯槁的手,在三癩子的臉上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塊般劃傷了三癩子粗糙的臉。 胡二嫂吶吶地說:“我,我要吃肉——” 三癩子的心突然柔軟,眼睛一熱,淚水滾落。 他想,如果自己不在了,有誰會給胡二嫂肉吃?三癩子擦了擦眼睛說:“二嫂,今天沒有肉吃了,看明天吧!如果明天還沒有人請我去給死人畫像,我賒帳也要給你肉吃!” 胡二嫂孩子般憋了憋嘴,然後大哭。 胡二嫂的哭聲如一萬支箭,穿過三癩子的心臟。 他又把手伸向懷裡,顫抖地掏出了那個小紙包,長嘆了一聲說:“唉——胡二嫂,我上輩子一定欠你的債,今生要還!這包解藥就給你吃了吧,只要你好了,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了,我也安心了!” 三癩子給胡二嫂服藥時,豬牯家裡正在鬧洞房。 胡二嫂服下了那包藥,身體一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三癩子吃驚地睜大眼睛,這藥難道是毒藥,難道那個白衣女子欺騙了他?可她為什麼要欺騙他呢?他伸出顫抖的手,放在胡二嫂的鼻子底下,胡二嫂已經沒有了鼻息,完全是個死人了。 三癩子突然覺得絕望。 他吼叫道:“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三癩子沒有想到今天死的會是胡二嫂,可他怎麼也聞不到胡二嫂身上散發出的屍臭,哪怕是一絲一縷。他抓住自己的頭髮,使勁扯著,喉嚨裡嗚咽著,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有黑色的死亡的潮水在把他淹沒。 突然,胡二嫂的身體動了一下。 是的,胡二嫂的身體是抽搐了一下。緊接著,胡二嫂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三癩子呆立在那裡,腦袋裡一片空茫。他竟然不知道胡二嫂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胡二嫂抽搐著,肚子漸漸地鼓脹,越來越大,像一個即將要吹破的皮球。她的體內傳出尖銳的聲音。 那尖銳的聲音似乎要刺穿三癩子的耳膜。 胡二嫂猛地坐起來,大口地呼吸著。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又一陣綠……胡二嫂痛苦地用雙手摀住了肚子,頭往前一傾,一口綠色的粘液從她張開的口中飆出來,緊接著,大口大口綠色的粘液吐出,吐了一床。綠色的粘液散發出濃郁的腥臭味,三癩子呆呆地望著痛快嘔吐的胡二嫂,那張臉扭曲成一棵老苦瓜。 最後,胡二嫂趴在了床沿上,張大嘴巴,一條青蛇緩緩地從她口裡溜出來,落到了地上,朝門外面迅速溜走……嘴角還殘存著綠色粘液的胡二嫂猛地坐起,雙眼靈活地轉了轉,神智清醒地看著三癩子,皺起眉頭,厲聲地對呆呆的三癩子說:“三癩子,你這個下三濫的,怎麼會在我房間裡?” 李媚娘流著淚。這個夜晚令她不安和傷懷,還夾雜著莫名的恐懼。每當有人結婚辦喜事,她就會產生這種複雜的情緒。遊長水在很久以前,答應過娶她,要辦轟轟烈烈的婚禮,可那是假話,遊長水死了也沒有兌現,李媚娘只有等下輩子才能實現這個願望了,她多麼希望自己真正地當回新嫁娘,坐回大花轎,羞澀地進一次洞房……李媚娘哽咽地自言自語:“遊長水,你這個騙子,你為什麼不娶我呀!你這個老東西,你和我就是一場夢,無頭無尾的殘夢!遊長水,你好好在陰間等著我哇,老東西,千萬不要和女鬼們勾搭,等著娶我,給我穿大紅的衣服,繡花的鞋,給我八人抬的大花轎……” 這個淒涼的夜晚,沒有遊長水陪在她身邊,連王秉順也不見踪影,夜已經很深了,王秉順也許不會來了。他來又怎麼樣呢,只會增加她內心的恨,可王秉順要是摟著她,她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獨和恐懼。 李媚娘傷感地抽泣,突然有一個人站在了床前。 透過蚊帳,藉著油燈昏黃的光亮,李媚娘看出了這個人是誰。 李媚娘顫抖地說:“遊,遊武強,你,你怎麼又來了?你,你難道不怕——” 遊武強冷冷地說:“我怕什麼?” 李媚娘說:“你這不是送肉上砧板嗎?要是被他們知道你又回來了,他們一定會來抓你的,你現在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要是抓住你,會要你的命的,你的運氣不會永遠那麼好,你還是趕快走吧。” 遊武強冷冷地說:“我知道他晚上一定會來!我要殺了他!只要殺了他,我死又如何?幹他老母!” 李媚娘瑟瑟發抖:“他會來嗎?會來嗎?可憐的春香!” 遊武強吹滅了燈,在黑暗中,他輕輕地說:“李媚娘,他會來的,一定會來的,我在這裡等著他,你不用害怕,我會拿下他的,會的!” …… 王秉順在這個晚上沒有去參加豬牯的鬧房,也沒有住在鎮公所裡,更沒有去李媚娘那裡,中午他看到遮天蔽日的死鬼鳥,就有種預感,唐鎮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或者事情就發生在他的身上。他回到了家裡,一直躲在密室裡。王秉順臉色凝重,一手托著水煙筒,一手拿著點燃的紙捻子。水煙壺上的菸絲裝得滿滿的,他就是沒有點燃,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朝紙捻子吹了一口氣,紙捻子冒出了淡藍色的火苗,然後把燃燒的紙捻子放在了水煙壺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王秉順吐出了一口濃煙。 突然,他聽到密室的牆壁“咚咚咚”響了三下。 王秉順十分明白,這是他老婆敲的,說明有很重要的人來找他。王秉順打開了密室的門,一個戴著斗笠的人闖進來,帶進來一股風。王秉順趕緊把密室的門關上,轉過身,對戴著斗笠的人說:“你,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那人冷冷地說:“難道我不能來?” 王秉順也冷冷地說:“陳爛頭,這可不是你來唐鎮的時候!” 陳爛頭摘下斗笠,額頭上那條刀疤暴露在王秉順的眼中,他伸出手,從王秉順中奪過黃銅水煙筒,使勁地吸了口水煙,因為吸得太快太急,陳爛頭被煙嗆得直咳嗽,他把黃銅水煙筒遞還給了王秉順:“什麼鳥東西,嗆死老子了!我不在今天晚上來,什麼時候來?唐鎮保安隊那幾十條槍都泡在豬牯的結婚酒裡呢!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王秉順冷笑著說:“嘿嘿,什麼人用什麼東西,這玩意不是你用的!保安隊的槍不泡在酒裡,拿你也沒有辦法,可你想過沒有,還有一個可以要你命的人!說不定他已經跟上你了,也許就在我家的門外面等著你呢!我現在擔心的就是他,我差點把他除掉,可惜讓他跑了。他活著一天,就對我們威脅一天,他是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尖刀呀!” 陳爛頭的雙手抓住了插在腰間皮帶上的兩枝盒子槍的槍把上,皺著眉頭,低沉地說:“王秉順,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王秉順牙縫裡蹦出了三個字:“遊武強!” 陳爛頭笑了:“什麼鳥東西,無名小卒!” 王秉順吸了口水煙說:“你不要小看這個人,他當過兵,真刀真槍地殺過日本人,是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主,沒有什麼事情他幹不出來!我想,李媚娘那小婊子一定把事情告訴給他了。我以前沒有想到他會回來,我一直認為就是遊長水被人當眾殺死在鎮街上,他也會袖手旁觀,他恨遊長水!現在,我不那麼認為了,他回來,就是想給遊長水出頭,要給遊長水報仇。你想想,如果沒有他,遊家現在大勢已去,根本不在話下,我就是讓你當唐鎮的保安隊長,也沒有人敢放個屁。可是,遊武強回來了,他已經插手了這件事,他一定知道是你殺了遊長水,而且不會善罷幹休,我想,他現在就在唐鎮!” 陳爛頭冷笑了一聲:“嘿嘿,那就來吧,什麼鳥東西!老子殺一個人就像拍死一隻蒼蠅那麼簡單。王秉順,你知道我今天晚上來找你幹什麼嗎?” 王秉順又吸了一口水煙說:“你來,不就是要錢嘛,還能有什麼別的事情!你是個貪得無厭的小人!我沾上你,也算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一念之差呀,我放著逍遙的日子不過,爭這一口惡氣做什麼呢?這是我的報應!我現在成天提心吊膽,活得清湯寡水,不值呀!” 陳爛頭低沉地說:“王秉順,你這條老狗!老子得人錢財為人消災,天經地義!王老狗,實話告訴你吧,老子想洗手不干了,我今天晚上最後找你一次,然後一拍兩散,從此隱居山林,再不現世!你也很清楚,我看上那個小婊子了,我是真心喜歡上了那個可憐的小婊子,況且她已經懷上我的孩子了,我必須在今天晚上把她帶走,找個地方度過餘生!” 王秉順把黃銅水煙筒放在了桌子上,愣愣地審視著他:“你會從此退出江湖?” 陳爛頭堅定地點了點頭。 王秉順站起來,走到一個櫃子跟前,伸出顫抖的手,打開了櫃子,從裡面拿出了一個紅布包,轉過身,走到陳爛頭的跟前,把紅布包遞給了陳爛頭:“這些東西全部給你了,你走吧!” 陳爛頭接過了那個紅布包,放在桌面上,打開來,他的眼睛被幾根黃澄澄的金條照亮了。 王秉順咬著牙,眼睛裡閃動著淚光。 陳爛頭低沉地說:“王老狗,你夠意思!老子從今往後,再不踏入唐鎮一步!你安心當你的鎮長吧!” …… 唐鎮沉寂下來,豬牯家鬧房的人也散了。遠方的天空傳來了隱隱的雷聲,遊武強聽到了那隱隱的雷聲,內心竟然有種奇妙的衝動,感覺有什麼東西像蟄伏在泥土裡過冬的蟲子般甦醒。 他一直坐在李媚娘房間裡的一張椅子上。 李媚娘則坐在床上,黑暗中,她看不清遊武強的表情。她也聽見了隱隱的雷聲,但她心裡沒有遊武強那樣奇妙的衝動,渾身冰涼。李媚娘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如果這個時候王秉順闖進了她的房間,遊武強會不會用那把生鏽的刺刀把他給捅死?如果遊武強捅死了王秉順,她會怎麼樣?李媚娘希望遊武強殺了王秉順這個畜牲,可她又不希望王秉順死!李媚娘被一種古怪的情緒折磨著,內心的恐懼越來越強烈。 遊武強突然在黑暗中站了起來,低聲說:“他來了!” 李媚娘還沒有反應過來,遊武強就竄了出去。 遊武強悄悄地來到了春香的房間門口,手裡握著那把刺刀。他要用這把刺刀把陳爛頭殺了,然後割下他的頭,儘管他有兩枝盒子槍。春香的房間裡還亮著燈,遊武強屏住呼吸,他在等待一種聲音的出現,那種男女之間苟且之事的聲音出現後,他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春香的房間,房間裡的門閂根本就阻擋不了他! 空氣彷彿凝固。 遊武強覺得自己心跳的聲就像雷聲一樣轟響。 過了老大一會,房間裡竟然沒有任何的聲音。 遊武強按耐不住了,用刺刀撬開了春香的房門。他衝了進去,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風把蚊帳輕輕地拂起。這時,遊武強聽到有一塊瓦片從屋簷上掉落摔碎的聲音。 他心裡說:“幹你老母,跑得好快!老子還是晚了一步!” 遊武強二話不說,走出了春香的房間,飛快地爬上了屋頂。這時,天上霹靂下來一道閃電,一剎那間,他看到有個人扛著一個麻袋在唐鎮人家的屋頂疾走,那人一定是陳爛頭,麻袋裡的人一定是春香。 一股熱血衝上了遊武強的顱頂,他踩著瓦片,快步追了上去。 那扛著麻袋的人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踪。 遊武強根本就追不上他。遊武強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他知道了關於陳爛頭的那些傳說並不是空穴來風。他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比他高明很多,也許他窮一生的精力也殺死不了他,說不准,到頭來死的是他遊武強自己。遊武強咬了咬牙:“幹你老母,老子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找到你,把你殺了!” 天上響起炸雷聲。 遊武強站在屋頂上,根本就沒有把雷電放在眼裡。此時,他心裡充滿了一種激情,那是好鬥的豹子才有的激情,因為陳爛頭的強大,他報仇的慾望更加的強烈。 雷聲過後,猛雨降落。 遊武強跳下了屋頂,來到了寂寞的鎮街上,冒著猛雨朝鎮西頭奔去。他心裡有過一個閃念,就是去看一眼自己的好兄弟張少冰,可他轉念間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循著陳爛頭的氣味一路追踪過去。 此時,豬牯正驚駭地從馮如月的身上滾下來,恐懼瀰漫了他的全身…… 鬧房的人走後,豬牯醉眼迷離地捧起馮如月牡丹花一般羞紅的臉,呼吸異常急促。這一刻十分寧靜,寧靜得如此不真實,宛若在虛幻之中。馮如月此時沒有躲避他,雙眸熱辣辣地和他對視,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漲潮的河面。豬牯吶吶地說,聲音有些沙啞:“如月,你現在是我的老婆了?” 馮如月微微點了點頭,眸子裡漾起一層迷濛的水霧。 豬牯呆呆地看了她一會,突然抱住了馮如月,嘴巴在她的臉上亂拱起來,手不停地在她的後背摩挲,馮如月任憑他處置,今夜,她將完全地交出自己,毫無保留地奉獻給豬牯。 豬牯氣喘兮兮地把馮如月放倒在婚床上,迫不及待地剝掉了她身上的衣服。在搖曳的燭光中,馮如月的裸體一覽無餘。豬牯幾乎要窒息,馮如月的裸體是那麼完美,沒有一點瑕絲。他渾身顫抖著,額頭上泌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不敢相信眼前馮如月的身體是真實存在的,一切都彷彿在夢幻之中。 沒錯,馮如月的確是他夢中的美人。在多少寂寞的夜裡,他夢醒後,在黑暗中孤獨地抓住自己的頭髮,拚命地撕扯,痛苦而又迷惘。如今,他夢中的女人就這樣心甘情願地躺在他的床上,等待他的侵犯。豬牯抓住了自己的頭髮,撕扯了一下,頭皮感覺到了疼痛。 這應該不是在夢中! 新房裡有種迷醉的甜味,那該是馮如月肉體散發出來的幽香。 豬牯使勁地吞嚥下一口口水,伸出顫抖的手指,按在馮如月堅挺的粉色的乳尖上,一股電流隨著乳尖通往他的全身,豬牯的身體頓時麻酥了,這是在夢裡絕對沒有的感覺。 馮如月扭動了一下身體,她的身體頓時鮮活起來,充滿了誘人的質感,她柔聲說:“哥,我從今天起,就是你的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哥,來吧,我是你的了,哥——” 豬牯終於大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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