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十九章
三癩子每天下午就獨自一人,溜出唐鎮,獨自來到五公嶺,在那裡挖坑。奇怪的是,他挖墳坑時,手腕什麼事情都沒有,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此時的他,已經不是那個穿長衫的畫師了,也不是當畫師前的三癩子了。從前的三癩子,卑微,有點善良,沒有慾望;當畫師時的三癩子,覺得自己變成了唐鎮的上等人,但是不會作惡;現在的三癩子,為了從麻風病人嘴巴里搶走一份口糧,變成了罪惡的幫兇。
每次活埋一個麻風病人,鄭馬水就拿出一個麻風病人的口糧分給他們。
這使他們在邪惡的道路上狂奔。
一天不埋人,他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就連花痴王春發,要是一天不在五公嶺的草叢里手淫,就會覺得煩躁不安。
剛剛開始時,他們每天活埋一個麻風病人,過了幾天,覺得不過癮,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一天埋掉兩個麻風病人。
他們先是在夜晚干那罪惡勾當,沒有多久,他們竟然在白晝干那傷天害理的事情。
起初,他們在野裡走進大宅,叫出一個麻風病人,告訴他,要帶他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治療,當那麻風病人走到院子裡時,就用麻袋把他裝起來,扔到門口的板車上,拉到五公嶺活埋。
後來,換成白天了,有人走進大宅,帶走兩個麻風病人,直接把他們帶到五公嶺,用鐵鍬把他們打暈,然後推到深坑里埋掉。有的麻風病人會問:“為什麼每次就帶一兩個人去別處治病呀?”他們就會說:“那裡醫生少,忙不過來,只能一兩個人先治。”也有麻風病人問:“為什麼他們去了後就不回來呀?”他們眼睛裡就會出現邪惡的笑意,說:“如果說,你的病通過治療,好轉了,你還想回到這個鬼地方來嗎。”麻風病人聽了這話,非但覺得有道理,還充滿了希望,搶著要先去治病。他們就會這樣說:“別急,別急,放心吧,你們都有份的,我們不會放棄你們中的如何一個人。”
麻風病人們都盼望被早日被他們帶走。
讓人更加驚駭的事情發生了。
有一個叫丘林林的老人,老伴餓死了,討不上老婆的癡呆兒子得了麻風病。丘老頭心疼兒子,怕他到大宅里遭罪,就隱瞞了真相,把兒子藏在無谷可裝的空穀倉裡。有一天,丘老頭出去挑水,回家發現癡呆兒子不見了。
癡呆人麻風病已經到了晚期,整個人都變了形,額頭上鼓起的包塊潰爛,流著膿血,臉和鼻子以及嘴唇還有下巴,都張滿了包塊,都潰爛,流著膿血。這天中午,他發現穀倉門沒有上鎖,就爬了出去,顫巍巍地走出了家門。他一瘸一拐地在唐鎮穿街走巷,沒有人知道他就是丘老頭的兒子,人們都以為他是大宅里的麻風病人出來走動,躲避著他。他聞到了米飯的香味,便一路找尋著香味來到了鄭馬水的家門口。鄭馬水的家門緊閉,那時,三癩子他們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埋掉了兩個麻風病人,正在鄭馬水家吃飯。癡呆人飢腸轆轆,聞著米飯香,心裡焦急,他也不會考慮什麼問題,也沒有把自己當麻風病人,就敲起門來。
鄭馬水一聽到激烈的敲門聲,心裡有鬼,惶恐不安,馬上讓他們端著飯碗躲到房間裡去,要是區裡來人,發現他們還有飯吃,一定會追究什麼的。更重要的是,他害怕區裡知道了活埋麻風病人的事情后,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藏好後,鄭馬水才故作鎮靜地打開了大門。
門一開,癡呆人就撲進屋,在屋裡尋找著什麼。
鄭馬水看到是個麻風病人,頓時氣急敗壞,大聲喝斥:“滾出去,滾出去——”
癡呆人嘴角流著黃色的粘液,朝他笑了笑說:“我要吃飯,我要吃飯。”
鄭馬水被他擠成一團的笑臉噁心得胃部翻江倒海,他氣壞了,連聲叫到:“三癩子,你們出來——”
他們從房間裡蜂擁而出。
鄭馬水指著渾然無知的癡呆人說:“趕快用麻袋把這臟東西裝起來,送到五公嶺埋了。”
他們利索地把癡呆人裝進了麻袋,扔到門口的板車上,推到了五公嶺。
正午的唐鎮,冷冷清清的,沒有人看到他們拉著板車走出唐鎮。
正午的五公嶺,陽光也變得陰鬱,枯草淒淒,鬼氣逼人。
五公嶺的一個低窪處,挖好了好幾個深坑,那是三癩子的傑作。
他們把裝著癡呆人的麻袋扔進一個深坑時,癡呆人在麻袋裡說:“這是甚麼地方呀,好黑,爹,我怕。”
這口氣,不像是大宅里的麻風病人,他們中常去大宅的一個人聽出了端倪。他對鄭馬水說:“我好像沒有見過這個麻風病人。”
鄭馬水說:“我也覺得奇怪,這個人好像大腦有病。”
三癩子突然說:“他說話的樣子好像是丘林林的兒子,那個大傻瓜。”
王春發也說:“好像是的。”
鄭馬水對著深坑說:“你告訴我,你是誰,我給你白米飯吃。”
癡呆人說:“爹,我要吃白米飯,我要吃白米飯,你不要再把我關在穀倉裡了,我很怕黑的——”
鄭馬水說:“我不是你爹,只要你告訴我,你是誰,我就帶你去找你爹,讓他不要把你關在穀倉裡了,還讓你爹燒飯給你吃。”
癡呆人說:“你騙人,你騙人。”
鄭馬水說:“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只要你說你是誰,我馬上帶你去找你爹,你肯定可以吃上香噴噴的白米飯的。”
癡呆人說:“你真傻,連我爹叫張林林都不曉得。”
他說完,還嘻嘻笑將起來。
他的笑聲讓在場的人心裡發寒。
鄭馬水說:“這個死老頭,兒子得了麻風病也不匯報,還把他藏在穀倉裡,要不是他自己跑出來,全鎮人都會被他害死,三癩子,你去把丘林林找來。”三癩子說:“找他來幹甚麼?”鄭馬水說:“叫你去找就去找,哪那麼多屁話。”三癩子只好匆匆而去。
三癩子走後,鄭馬水吩咐王春發去望風。
然後對其他三個人說:“把這個傻子埋了吧。”
癡呆人還在坑里說:“你這個人說話不算數的,怎麼不帶我去找我爹,我要吃白米飯。”
鄭馬水罵了聲:“到地獄裡去吃吧!”
直到把坑填平,他們彷彿還聽到癡呆人說:“我要吃白米飯,我要吃白米飯——”
……
三癩子還沒有進入唐鎮,就看到了驚慌失措的丘林林從鎮子裡跑出來。他看見三癩子,趕緊跑到他面前,說:“三癩子,你看見我兒子了嗎?”三癩子想,我要去找你,你自己卻送上來了。三癩子正愁怎麼才能把他騙上五公嶺,馬上就說:“啊,你兒子呀,剛才我在五公嶺還看到他了,他在草叢裡捉蝴蝶呢。要不要我帶你去?”因為不見了兒子,丘老頭也忘了兒子是麻風病人,他說:“好心的三癩子,你快帶我去吧。”三癩子表面上十分熱情地給他領路,心裡卻說:“等你到了地方,那傻瓜已經被埋掉了。”
他們剛剛踏上五公嶺,就听到了低沉的喘息。
他們看到王春發躺在草叢裡自摸。
三癩子說:“王春發,小心老鷹把你的雞巴叼走了。”
王春發正起勁著呢,根本就無視三癩子。
丘老頭說:“不要理這個花痴,趕快帶我去找兒子。”
三癩子把丘老頭領到了那個低窪地,發現他們真的把癡呆人埋了。
丘老頭十分詫異,鄭馬水他們怎麼也在這裡,而且根本就沒有兒子的踪影。他問三癩子:“我兒子呢?我兒子呢?”
三癩子說:“你問鄭委員吧。”
丘老頭看到鄭馬水的眼睛裡充滿了一股殺氣,又看了看他們跟前那個新墳包,突然記起自己的兒子是個麻風病人,而且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喃喃地說:“你們把我兒子怎麼了,把我兒子怎麼了?”
鄭馬水沒有掩飾什麼,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把你兒子埋了。”
丘老頭瞪著鄭馬水說:“你說甚麼?”
鄭馬水說:“我們把你的麻風病兒子埋了。”
丘老頭哀嚎了一聲,朝鄭馬水撲了過去,嘴巴里吐出憤怒的話語:“你這個殺人犯,殺人犯,我和你拼了這條老命——”
鄭馬水躲閃開來,丘老頭用力過猛,一個趔趄,撲倒在草叢裡。
鄭馬水說:“幹你老姆,你好大膽,竟然把得麻風病的兒子藏在家裡。”
丘老頭爬起來,吐出嘴巴里的枯草,罵道:“殺人犯,殺人犯——”
鄭馬水冷冷地說:“把這個老東西埋了吧,他和傻瓜兒子在一起那麼長時間,說不定他已經染上麻風病了,要不把他埋掉,說不定會傳染多少人。不能留他了,快把他埋了吧,埋了吧——”
那幾個人就把丘老頭扔進了深坑。
丘老頭撲倒在深坑里,他們就開始往深坑里填土。丘老頭爬起來,抬起頭,陽光晃著他昏花的老眼,紛紛落下的泥土迷住了他的雙眼,他拼命地用手擋著落下的泥土,邊說:“你們不得好死呀,不得好死呀——”
泥土快埋到他胸口時,他的聲音微弱起來:“求求你們,把我和兒子埋在一起,求求你們,把我和兒子埋在一起……他,他可憐哪,讓我到黃泉路上也能陪著他,照顧他,他可憐哪……求求你們,把我和兒子埋在一起……”
泥土淹沒了他的頭,他再也喊不出來了。
他高高舉起的雙手,瘦骨嶙峋,長滿了老人斑,那手還在抽搐。
泥土很快就填滿了深坑,陽光下,彷彿還有兩隻瘦骨嶙峋長滿老人斑的手,枯枝般從新鮮的黃土中伸出,在無聲無息地吶喊,在哀求:“把我和兒子埋在一起吧,把我和兒子埋在一起吧——”
還有另外一種聲音:“我要吃白米飯,我要吃白米飯——”
這對悲慘而又苦難父子的喊叫聲交織在一起,成為了那個悲情而又邪惡年代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