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姐姐的墓園

第7章 第六卷六月一日

姐姐的墓園 李西闽 30743 2018-03-22
夜裡,起了風。我又夢見了姐姐。姐姐還是在一口深坑里朝我微弱地呼救。我醒來後,就听見了風聲,是不是暴雨要來,白天裡沒有來臨的暴雨會在深夜降落?我鑽出睡袋,走出帳篷。那堆篝火在風中燃燒,發出“噼劈啪啪”的聲音。天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見滿天的繁星。強巴也不見了,他沒有在火堆前守候,也許是太累了,倒在帳篷裡沉睡。 我站在火堆前,往鹽井的方向望去。 風中彷彿夾雜著姐姐的呼救聲:“阿瑞,救我,救我——” 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企圖從風中辨別姐姐呼救聲的真實性。是的,我是聽到了姐姐的呼救聲,儘管如此微弱。姐姐微弱的呼救聲是從鹽井那個方向傳來的,她似乎十分焦慮,似乎再不救她就來不及了,我的呼吸急促,心臟快要破腔而出,我必須救姐姐,馬上就去救姐姐,不管天多黑,夜裡有多冷。

我正要拿起繩索去鹽井,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是強巴的腳步聲。 沒錯,真的是強巴的腳步聲。他朝火堆走過來,手上緊握著鋒利的藏刀,臉無表情。他見我手中拿著繩索,說:“你這是?”我說我等不及了,要下到其餘的那幾口鹽井裡看個究竟,我一刻都等不了了。強巴明白我的意思,說:“我和你一起去,可是,胡麗怎麼辦?”我說:“讓她睡吧,我們去就可以了,她的腳還有傷。”強巴說:“我擔心有人會傷害她。”我疑惑道:“有人?”強巴說:“是的,有人,剛才我發現有人靠近營地,就走過去問他是誰,那人轉身就跑,我在後面追趕,他跑進樹林裡去了我才回來。他一定沒有走遠,還會伺機出來。”我說:“真的?”強巴說:“真的。”我相信強巴,他那雙眼睛不會騙人。這是誰?他為什麼要跟著我們,他想幹什麼?我顧不了許多,姐姐的呼救聲還在風中迴響。我說:“我去叫醒胡麗,讓她小心,有什麼事情就喊我們。”強巴點了點頭。

我進入帳篷,聽到胡麗的呼嚕聲,她睡得很香,我不忍心半夜三更叫醒她。可是,為了她的安全,我必須喚醒她。我俯下身,推了推她的肩膀,說:“麗姐,你醒醒;麗姐,你醒醒——”胡麗睡得太沉了,我推了她幾下,喚了好幾聲,她才醒過來,睜開眼說:“弟弟,怎麼了?”我對她說了我的想法,她十分擔心:“晚上下井,安全嗎?”我說:“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無論如何,我必須馬上去。”胡麗說:“你說強巴發現有人?”我說:“是的,強巴說的肯定是真的,所以我才叫醒你,讓你小心。”胡麗說:“那我跟你們一起去。”我說:“麗姐,你腳有傷,還是不要去了,就躺在這裡休息,有什麼情況你就喊我們。”胡麗說:“不行,我一定要和你去!”我無法阻止她,胡麗鑽出睡袋,和我一起走出了帳篷。她的腳踝還很腫,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很痛苦的樣子。強巴不由分說背起了她。我們打著手電,朝鹽井那邊走去。

好幾次,我隱隱約約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用手電照了照,卻沒有發現人影。 到了鹽井邊上,強巴放下了胡麗,讓她坐在一塊平穩的石頭上,還把藏刀遞給她,給她防身,我們就準備下井。風越刮越猛,黑暗的四周彷彿危機四伏。我無所畏懼,只要能夠找到姐姐,就是搭上我這條命,也在所不惜。我下了一口井,在冰冷的水中尋找著姐姐。一無所獲。我爬出這口井,又進入了另外一口井,同樣在冰冷的水中尋找著姐姐。還是一無所獲。我又爬出了井口。我渾身瑟瑟發抖,強巴給我披上了羽絨服,說:“你歇會兒,我來下去。”我倔強地說:“不,還是我下。”我咬著牙,又爬下了一口井。我一進入這口井,就感覺到了異樣,我彷佛聞到了一股異香,說不上是什麼香味,而且覺得姐姐的呼救聲越來越真切,就像是在我耳邊呼救。我說:“姐姐,我來了,姐姐,我來了——”

強巴聽到了我在井里傳出的聲音,他雙手緊緊地抓住繩索,轉頭對胡麗說:“有情況,有情況——”胡麗聽到強巴的話,趕緊站起身,不顧腳踝的疼痛,跑過來拉著強巴的手,顫抖著說:“弟弟在說什麼?”強巴說:“你聽——” 我一下到井底,就摸到了姐姐的身體,她的身體竟然還是溫熱的,姐姐還活著!我又驚又喜,衝著井上,大聲喊叫:“我找到姐姐了,強巴,我找到姐姐了——” 強巴對胡麗說:“你聽到沒有,他說他找到姐姐了。” 胡麗激動地說:“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這時,從黑暗中跑出一個人,他瘋狂地喊叫:“婉榕,婉榕——” 強巴對著跑出來的人大喝了一聲:“你是誰?” 胡麗用手電照了照那人的臉,驚訝地說:“宋海波,你怎麼會在這裡?”

宋海波披頭散發,他說:“是不是找到婉榕了?是不是找到婉榕了?” 胡麗說:“李瑞他找到姐姐了。” 宋海波焦慮地說:“你別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了,我現在來不及對你說,先把婉榕弄上來再說吧。” 強巴見胡麗認識他,就沒再說什麼,他也同意宋海波的觀點,要把我和姐姐趕緊弄上來。這時,狂風呼嘯,狂風中還夾帶著雨點。胡麗說:“不好,要下雨了。”強巴在上面對我說:“你下面的情況怎麼樣?”我大聲說:“我已經把姐姐背在背上了,你們把繩索往上拉呀,不要鬆手。”其實,我是把姐姐放在我背上,把她的身體和我綁在一起。我已經忘記了寒冷,也許是姐姐溫熱的身體溫暖了我。我使勁地拉著繩索,雙腳蹬在井壁上,一點點地往上挪。強巴和宋海波用力地將繩索往上拉,胡麗也不顧傷痛,站在他們後面拉著繩索。我身上背著沉重的姐姐,就像是背負著一座沉重的山。我喘著粗氣,慢慢地往上挪,不時地說:“姐姐,沒事了,你安全了,姐姐,我會帶你回家,再不讓你獨自漂泊了。”姐姐沒有回應我,她也許是見到我太激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堅信姐姐還活著,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

我背負著沉重的姐姐被他們拖出鹽井時,雨已經下大了。狂雨抽打著發白的江面,抽打著黑暗的群山以及蒼涼的河灘,抽打著我們的肉身。姐姐被平放在河灘的亂石上,她渾身一絲不掛,傷痕累累。我用衣服蓋住了姐姐的私處,撲在姐姐身上,大聲喊著:“姐姐,姐姐,你醒醒,醒醒——” 他們默默地站在旁邊,面容悲戚。胡麗哽咽著,滾燙的淚水流出來,就被冰冷的雨水澆成了冰。宋海波渾身顫抖,五官扭曲著,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強巴彎下腰,把我拉起來,他說:“你姐姐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早就死了。”我大吼道:“姐姐沒死,我聽到她的呼救聲,我找到她時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她還有呼吸,她沒有死,沒有死!”我掙脫他強有力的手,又撲到姐姐的身體上,雙手使勁地朝她胸口壓下去,然後放鬆,然後又壓下去,又放鬆……我甚至嘴對著姐姐冰冷的嘴巴,給她做人工呼吸……我的努力是徒勞的,姐姐真的是死了,早就死了,只是姐姐的魂沒有散,一直在引導我找到她。最後,胡麗抱起了我,她哽咽地說:“弟弟,姐姐她已經走了,你別再努力了,她早就走了,弟弟,節哀。”我還喃喃地說:“姐姐還活著,姐姐還活著。”

宋海波默默地從背包裡拿出一捆白布。 在強巴的幫助下,宋海波把姐姐用白布包裹起來,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姐姐漸漸地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們。我想大聲地哭,可是我已經沒有了力氣。我癱倒在胡麗的身上。胡麗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她驚呼:“強巴,不好了,弟弟發燒了。”強巴和宋海波一起包裹好姐姐,他走到我們面前,說:“胡麗,我來背他,趕快到帳篷裡去,你在帳篷裡照顧他,給他吃點藥,然後我回來和宋海波把她抬到草地上,否則江上漲水了,會把河灘淹沒。”胡麗說:“好,好。”強巴說:“你帶藥了嗎?”胡麗說:“帶了,帶了,有退燒藥,有的。”強巴背起昏糊的我,朝山坡草地的帳篷奔跑過去。等胡麗趕到,他已經把我放到帳篷裡面了,還脫去了我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帳篷外的篝火已經被大雨澆滅,還冒著煙。 強巴在回河灘的路上,碰到了宋海波。 他一個人把裹著白布的姐姐扛在肩膀上,朝帳篷那邊走去。強巴要幫忙,他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幫忙。強巴打著手電,走在他前面,給他引路。雨越下越大,在狂風暴雨之中,宋海波腳步堅實地走在亂石灘上,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 …… 天亮後,雨停了,天上濃重的鉛雲凝固了,風也停息了,只有瀾滄江的江水還在咆哮,江水的咆哮在群山之間迴響。暴雨後漲起的滔滔江水把亂石河灘淹沒了,也淹沒了那幾口荒廢的鹽井。我醒轉過來,渾身無力,骨頭像散了架。胡麗一直陪著我,在我身邊守護著我。她見我醒來,伸出手放在我額頭上,她的手冰冷。她笑了笑說:“弟弟,你醒了,燒也退了。”我說:“我怎麼了?”她告訴我,我把姐姐弄出鹽井後就發高燒了,燒迷糊了,一直在說著胡話。

我趕緊坐起來,問:“姐姐呢?” 胡麗說:“在外面的草地上,宋海波一直在守護著姐姐。” 我要起來,胡麗按住了我,心疼地說:“你的身體很虛弱,需要好好休息。” 我說:“沒事,我真的沒事了,別忘了,我是個體育老師,身體素質不錯的,不要緊,讓我起來,我要去守著姐姐。” 胡麗拗不過我,只好讓我起來。胡麗的腳踝腫得更厲害了,那隻腳都不能落地了,只要踩在地上,就疼痛得齜牙咧嘴。我心裡十分過意不去,讓她坐在帳篷裡,靜靜地休息。我的頭還很痛,我走出帳篷,看到了姐姐被白布包裹的遺體,也看到了坐在姐姐遺體旁邊,神色凝重的宋海波,他顯得特別憔悴。我聽到了強巴的呼嚕聲,他在另外一個帳篷裡沉睡,他實在太辛苦了,應該好好睡一覺。

我走到姐姐的遺體旁邊,坐在了宋海波身邊。 他額頭上的刀疤在晨光中透出一種暗紅色的亮,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對不起,弟弟,你姐姐是因我而死的。我有罪,我不應該愛你姐姐的,也不應該去白馬村小看望她的,是我害死了你姐姐。” 我咬著牙,冷冷地問:“是你殺了我姐姐?” 宋海波說:“我怎麼會殺她,我那麼愛她,我怎麼可能殺她。是她為了救我,被泥石流沖進了瀾滄江,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大水沖走,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我的眼中。那天早上,她送我,一路上就和我說了一句話:'海波,以後不要再來看我了,我心已平靜,不想再涉足塵世的愛了,你忘了我吧,我曉得你對我好,我會記在心上的。'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心裡在想,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但是,我會在心裡默默地愛著你。我是走路到白馬村小的,也走路出去,過鐵索橋,到對岸山上的公路邊坐車回去。我習慣了走路,多年來,在山上尋找一些可以用來雕刻工藝品的樹根什麼的,對步行我沒有心理障礙,再長的山路,再險峻的山路,總是可以走到頭的。你姐姐把我送到出事的地方,我停了下來,轉過身,對她說:'婉榕,你回吧,不要再送,放心,我不會再來了。'你姐姐站在那裡,想對我說什麼。突然,我們的頭頂傳來轟隆隆的響聲,你姐姐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她衝過來,用力把我推了出去,我很清楚,你姐姐那一刻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把我推出幾米遠,我倒在地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塊從山上滾落的大石頭擊中了她,把她送進了洶湧的江水之中。我站起身,看著你姐姐在江水中沉浮,我喊叫著朝下游追去,不管身後的泥石流滾落……你姐姐是為了救我而死的,她死了,我還活著,羞愧地活著,我生不如死呀!” 我無語。 他又痛心疾首地說:“我多麼想和大家說出你姐姐死的真相,可是,可是我說不出口,我應該為她而死的,不應該讓她為我而死!我現在才知道,世人鄙視我是有道理的,我就是個懦夫,是個窩囊廢,我不配為人。你姐姐死後,我也和校長組織的人去尋找過你姐姐,可是沒有找到。那時我就帶好了白布,如果找到你姐姐的遺體,我要用純潔的白麻布將她包裹,不讓她的身體染上塵土。我知道你們來尋找你姐姐,就跟在了你們後面,一直躲躲藏藏,怕你們發現。” 我說:“你為什麼要怕?” 他說:“我心裡明白,胡麗瞧不起我,她還懷疑是我殺了你姐姐,我怕她趕我走。”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遠處的樹林里傳來了清脆的鳥鳴聲,就像家鄉唐鎮的早晨,也會有清脆的鳥鳴聲傳來,鳥鳴聲是不是企圖喚醒姐姐?姐姐聽到清脆的鳥鳴聲了嗎?我相信她聽到了,至少,她的靈魂聽到了,我同樣相信,她也聽到了我內心的呼喚,呼喚她醒來。 可是,可是姐姐再也不會醒來,無論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壞,姐姐都不會醒來了。我想,姐姐,你生在這污濁的塵世,歷盡千辛萬苦,也許,死亡是你最好的歸宿,你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和爸爸媽媽相聚,並且在那裡等著我們的到來。我還想,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爸爸不會再厭惡你,不會再傷害你,原本,你們應該相親相愛的。 姐姐出生於1973年10月5日。姐姐出生的那天,唐鎮發生了一件邪惡的事情。一個在鎮街上賣油炸糕的老婆婆,被公社市管會的人以投機倒把的罪名抓去游斗,打死在我家門口。母親就要生姐姐了,父親走出家門,去找接生婆王二嫂。父親看到了老婆婆的屍體,嚇得毛骨悚然。他逃離了現場,走到王二嫂家裡,心驚膽戰地對她說:“王二嫂,我老婆要生了。”王二嫂爽快地說:“好,我馬上去。”王二嫂提起放著接生工具的竹籃,走出了家門,父親跟在她後面,沒走幾步他就溜了,離開了鎮街,來到鎮子外面的河邊,坐在河邊的草地上,望著沉緩流動的河水發呆。 父親是唐鎮中心小學的老師,曾經被當成臭老九被抓去批鬥過,他的腿也被紅衛兵打斷過,落下了殘疾,走起路來有點瘸。唐鎮人還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李子”。所以,每次鎮子裡有人被抓去批鬥,他就會心驚膽戰,彷彿批鬥的就是他。老婆婆被打死在家門口,父親更加受不了了,他不敢回去看那慘烈的場景,只好由王二嫂自己去家裡替母親接生了。他像只驚弓之鳥,忐忑不安,生怕有人抓他去游斗,儘管他已經恢復了教師的身份,重新回到小學校裡教書。父親被批鬥怕了,被打怕了,由一個血氣方剛的知識分子變成了軟骨頭。天上烏雲翻滾,狂風大作。父親坐在草地上,在狂風中瑟瑟發抖,明明知道暴雨就要降臨,他也不敢起身回家,屁股生了根,整個人長在草地上,暴雨無情地降落後,他還是坐在那裡。暴雨抽打著父親,他感覺到寒冷,肉體冷,心也冷,冷透了。 我家門口,老婆婆的屍體在暴雨來臨之前就被抬走了,暴雨落下後,地上的血跡很快就被沖刷乾淨。入夜後,父親才偷偷地摸進小鎮,回到了家。那時,唐鎮還沒有通電,沒有電燈,用的是煤油燈。父親一進家門就把門關上了,上了閂,他不是害怕老婆婆的鬼魂,而是害怕如狼似虎的人抓他去批鬥。父親回家後,趕緊跑到臥房裡。媽媽早已經生下了姐姐,正在給姐姐餵奶。媽媽是個溫婉善良的女人,她對父親說:“你跑哪裡去了,王二嫂找你半天都沒找到你,你明天把接生費給人家送過去。”父親說:“男孩還是女孩?”母親說:“女孩。”父親嘴角抽搐了一下,說:“男孩女孩都一樣。”母親說:“你過來看看,這女仔長得還蠻好看的。”父親沒有去看姐姐,他默默地出了臥房門,弄飯去了。 也許是老婆婆的死讓父親受了驚嚇,他總覺得姐姐的出生是不祥之兆,雖然他一直沒有說出口,但很少用正眼看姐姐,也極少去抱她。姐姐基本上是母親一個人撫養,父親總是早出晚歸,吃完晚飯就躲進書房,備課和批改作業,有時還看看閒書,從不過問姐姐的事情。母親任勞任怨,辛苦地操持家,帶著孩子,還要伺候臭老九父親。姐姐在兩歲那年得了貧血症,臉色蒼白,瘦得只剩一層皮。為了救姐姐的命,母親不知道輸了多少血給姐姐,母親也變成皮包骨,瘦得不成人形。鎮上有人看不過去,碰到父親,就直截了當地說:“李子,你不能這樣無情無義,你看你老婆,都快變成鬼了,你倒是養得白白淨淨,婉榕是你的親骨肉,不是半路撿來的,你也可以抽點血給她的。”父親唯唯諾諾地說:“你說得對,說得對,問題是,我的血型和我女兒不一樣,不能輸血給她的。”父親這樣說了,別人拿他也沒有辦法,其實,父親和母親都是O型血,姐姐也是O型血,父親就是不肯給姐姐輸血。在外面被人說了,父親回到家裡,就沒有好臉色,姐姐怕他,躲在角落裡不敢吭氣。父親罵姐姐是吸血鬼,是螞蝗。母親抱著姐姐,心疼她,回了父親一句:“你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女兒?”父親沒有理她們,默默地吃完飯,然後躲到書房裡去了。 父親無論是在小鎮上還是在小學校裡,為人都十分低調,與世無爭,見誰都點頭哈腰,老實巴交的樣子。連他的學生都可以當他的面叫他李子,他也不會發火,更不會給他們臉色,還面帶笑容。他的內心一直充滿了恐懼,這種恐懼感到“文革”結束多年後才有所緩解。在唐鎮,父親最怕一個人,那就是石匠上官山炮。父親要是遠遠地看到上官山炮,就會兩腿發軟,趕緊繞道走。要是和上官山炮狹路相逢,父親就會低下頭站在一邊,讓他過去,要是碰到上官山炮不高興,瞪他一眼,父親就會渾身哆嗦。父親害怕上官山炮是有緣由的,上官山炮,就是當年打斷他腿的紅衛兵。 父親在外面裝孫子,回到家,他就是皇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動輒發脾氣,朝母親和姐姐大吼大叫。姐姐曾經說過,只要聽到父親吼叫,她就會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她從來不敢和父親對視,她甚至不清楚父親的眼睛長成什麼樣子。有一次,父親讓母親把飯端到書房去吃,母親讓姐姐也端一盤菜,父親嫌母親動作慢了,衝母親大吼大叫,姐姐嚇得一哆嗦,手中的盤子掉落在地上,碎了。父親見狀,把姐姐拎過去就是一頓打,把姐姐的小屁股都打腫了。母親傷心極了,整個晚上都替姐姐揉著屁股,姐姐在母親的柔情下睡去,眼角還有淚水。姐姐就是哭,也不敢大聲哭出來,只能咬著牙,默默地流淚。姐姐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中成長,要是沒有母親,她也許在兩歲那年就死掉了。 父親在家里當皇上的日子,在母親死後就結束了。姐姐5歲那年,母親懷上了我。母親在這個家裡是奴隸,就是懷孕了也不得閒,要料理繁重的家務,還要下地干活。那時“文革”已經結束了,教師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學生也不敢當面叫他李子了,父親有點小得意,在外頭不怎麼張揚,回到家裡就更加作威作福,非但不幫母親做事情,還變本加厲地使喚母親和姐姐,炒的菜鹹了或者淡了,他都要發火,母親只好重炒。母親經常在廚房裡,邊燒飯,邊對坐在灶膛前燒火的姐姐說:“唉,我要是死了,你爸該怎麼辦,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對他好的了;我死了,你也不好辦,會苦死的。他原來是多好的一個人哪,就是那幾年被批鬥壞了。我好擔心,我要是死了,你們該怎麼辦?這個家會不會就散了?”姐姐說:“媽媽,你不會死的,我不要你死,你要死的話,一定帶上我,我和你一起去死。”媽媽抹了抹眼睛,她眼睛裡有淚,她說:“生死都有命,我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死,要是我真的死了,你要好好活著,記住媽媽一句話,一定不要恨你爸,要好好待他,他這一輩子也不容易。”姐姐沒有說話,臉被灶膛裡的火烘得通紅,目光淒迷。 母親懷胎十月,生我前一個小時還在菜園子裡摘菜,姐姐跟著她,提著竹籃子,母親將摘下來的青菜葉子放進竹籃子裡。那是夏日的黃昏,汗水浸透了母親的衣衫。姐姐滿頭是汗,十分口渴。母親突然坐在菜地裡,壓壞了好些青菜。她對姐姐說:“婉榕,快去叫你爹,我不行了,要生了。”母親臉色煞白,雙手抱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有血從褲子上滲出。姐姐嚇壞了,她叫著:“媽媽,媽媽——”母親說:“快,快去叫你爹,告訴他,我要生了。”姐姐扔掉手中的竹籃,飛快地跑回家。菜地離我家有一百多米遠,姐姐跑回家,對正在看閒書的父親說:“爸,爸爸,媽媽要生了,快去,快去——”父親扔下手中的閒書,飛快地跑出了家門。 父親帶著接生婆王二嫂來到了菜地,他們趕到時,母親已經奄奄一息了,躺在菜地上,血浸透了她的衣褲,浸透了她身下的青菜以及泥土。王二嫂看了看,驚惶失措地說:“不好,不好,血崩了。”姐姐站在大人們的後面,眼淚汪汪,不知如何是好。母親被放上一塊門板,四個青壯漢子抬著門板上的母親,朝兩公里外的鎮衛生院狂奔。菜地一片狼藉,姐姐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她木然地站在菜地裡,在濃郁的血腥味中哭出了聲。過了一會兒,她才離開菜地,跌跌撞撞地朝衛生院方向奔去。姐姐趕到衛生院時,母親死了,我還沒有生下來,母親就死了。醫生剖開母親的肚子,取出了我,發現我還活著,而且是個男孩。對父親來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在母親的肚子里長得很大,足足八斤四兩。 母親死了,姐姐沒有哭,她內心悲慟,就是哭不出來。她和父親站在母親的遺體邊,父親撕心裂肺地喊叫,顯示他的傷悲。王二嫂抱著我,也流著淚,她的淚水掉落到我臉上,我也哇哇大哭。王二嫂傷感地說:“可憐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了,這往後的日子怎麼過?”母親出殯時,姐姐也沒有哭,悲慟到了極點,已經流不出淚。涕淚橫流的父親見姐姐沒哭,伸手就給了姐姐一耳光,說姐姐沒有良心,竟然母親死了都不哭。父親還罵姐姐是吸血鬼,把母親的血吸乾了,要不是姐姐把母親的血吸乾了,母親就不會那麼孱弱,就不會難產而亡。父親把母親的死亡全怪罪於姐姐,認為姐姐是不祥之人。其實我也是吸血鬼,是我吸乾了母親的血,讓她過早離世,也讓姐姐失去了母親的庇護,陷入黑暗人生。 我來到人世,父親在家裡作威作福的日子畫上了句號,他開始擔憂如何把我帶大。對他這樣一個男人而言,要撫養我和姐姐兩個孩子是十分艱難的事情,特別是我,讓他寢食難安。我舅舅考慮到父親的困難,就讓舅媽到我家來帶了我一段時間。舅媽的到來讓父親舒了口氣,父親以為舅媽是母親,以為可以重新過母親在世時的美好日子,回家後還是對諸事不聞不聞,都推給舅媽。父親回家後就躲進書房,什麼事情也不做,舅媽是個眼睛裡揉不進沙子的人,她抱著我走到書房門口,直截了當地說:“李子,你還像個父親嗎,兩個孩子你都不管,告訴你,我不是你家的奴隸,我是好心來幫你帶幾天孩子的,要不是看小阿瑞可憐,你這個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還不趕快去做飯,想等我伺候你,想都別想。”父親理虧,終於明白,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女人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還得承擔這個家庭的責任。 父親只要回到家裡,舅媽就支使他幹這干那,一點面子也不給他,最讓父親憋氣的是,她總是當著姐姐的面叫他李子。父親心裡憋氣,又不能頂撞舅媽,一來,舅媽是個厲害角色,他惹不起;二來,舅媽是幫他帶孩子的,要是惹她生氣,她扔下孩子走了,誰來幫他帶孩子?父親不敢得罪舅媽,卻拿姐姐撒氣。吃完飯,他把碗筷收拾到廚房,喚姐姐進了廚房,讓姐姐洗碗,他像監工一樣站在旁邊,雙手叉腰,臉色陰沉地瞪著姐姐。姐姐只要手腳慢點,或者碗沒洗乾淨,他就惡聲惡氣地咒罵姐姐。父親咒罵姐姐的話十分怨毒,根本就不像一個教書先生說的話,姐姐記著那些惡毒的話語,那些惡毒的話語傷害著姐姐幼小的心靈。舅媽聽到父親在廚房裡罵姐姐,便走進廚房,冷笑著對父親說:“李子,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就直說,不要指桑罵槐,婉榕也是你的骨肉,你咒罵她,就等於咒罵你自己,你還是個有文化的人,我看你的文化都到屁眼裡去了,你還有臉當老師?以前,你老丈人家裡都說你老實,我看是老實老師偷屎吃!”父親氣急敗壞地走出廚房,進入書房,用力地關上了門。舅媽對姐姐說:“婉榕,你別怕,他再欺負你,你就告訴我,舅媽給你撐腰。”姐姐無言以對。 舅媽在我家待了幾天,受不了父親的乖張,就抱著我回舅舅家去了。她本來想把姐姐也一起帶走,生怕父親虐待姐姐。姐姐不肯跟她走,流著淚說:“舅媽,我不能走,媽媽對我說過的,要是媽媽死了,要我好好地照顧我爸。媽媽讓我不要記恨我爸,要對他好。我不能跟你走,舅媽,你不走行嗎?你要走了,我爸會難過的,他喜歡弟弟,他真的喜歡弟弟。”舅媽說:“你不走可以,你要答應我,只要他打你罵你,你就告訴我和舅舅,我們會替你出頭的。我不能留在你家了,否則我會發瘋的,你爸誰也不喜歡,他只喜歡他自己,他一直都是為他自己而活。”姐姐哭著說:“舅媽,你以後會把弟弟送回來嗎,我要想弟弟了,可怎麼辦?”舅媽抹了抹眼睛,說:“可憐的孩子,你要是想弟弟了,就到舅媽家看弟弟,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光想著照顧你那個沒心沒肺的爸。” 姐姐坐在門檻上掰豆角,不停地往小街另一邊張望。小街上兩隻狗在打架,一隻黃狗和一隻黑狗,它們是因為爭一泡小孩疴的屎而打起來的,兩條狗咬在一起,亂成一團,狗毛紛飛。不少無所事事的人像看戲一樣觀賞狗打架,他們臉上都掛著寡淡的笑容,眼中跳躍著些許興奮的火星。姐姐心亂如麻,根本就沒有心思觀賞狗打架,擔心父親回家後會有什麼反應。父親出現在姐姐的眼簾,他不像那些無聊的人停下來觀賞狗的相互撕咬,而是繞過觀戰的人群,朝家裡走來。姐姐見到父親,心裡一沉,趕緊站起來,拿起裝著豆角的木盆匆匆走進了廚房。父親踏進家門後,就四處尋找舅媽的身影,他是想我了。父親沒有找到舅媽和我,而是在廚房裡找到了姐姐。父親瞪著姐姐,惡聲惡氣地說:“吸血鬼,你舅媽和弟弟呢?”姐姐恐懼地望著父親陰沉的臉,囁嚅地說:“舅媽抱著弟弟,回舅舅家去了。”父親明白了,舅媽是在他家裡待不下去了,把我抱走是怕他養不活我。父親不但不思己過,還破口大罵舅媽,說她拐帶了我,還揚言要去派出所報案。父親是不會去報案的,他也不敢去要回我,因為舅舅和舅媽都是強悍之人,他怕。姐姐說:“舅媽不是拐帶弟弟,她說會對弟弟好的,等他長大點,會送弟弟回來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撩起一腳踢在姐姐身上,瘦弱的姐姐倒在地上,頭撞在灶角上,破了,流出了血。姐姐坐在地上,血從頭頂流下來,流到她的臉上,流到她的脖子上。姐姐哭了,傷心地哭了,邊哭邊喊著媽媽。父親也看見了血,姐姐頭上流出的血,讓父親的心暫時柔軟,他嘆了口氣,抱起了姐姐,來到廳堂裡。他找來了唐鎮人家常備的刀斧藥,也就是止血藥,敷在姐姐頭上的傷處,然後撕了塊破布,包紮好姐姐的傷口。父親第一次柔聲對姐姐說:“莫哭,莫哭,都怪爸不好。”姐姐望著父親,覺得他特別陌生,因為這樣的時刻並不多。 父親到廚房去做飯了,姐姐還坐在廳堂裡,回味著剛才父親溫柔的話,心裡有些安慰,有些懷疑。這時,農技站的老陳帶著他兒子小陳走進了我家。姐姐看到比自己大兩歲的小陳手中拿著一個小布娃娃,她迎了過去。老陳是上海人,文革時下放到唐鎮,他和父親一直很要好,經常在一起談天說地。老陳問姐姐:“你爸呢?”姐姐指了指廚房,說:“在裡面。”老陳摸了摸姐姐的頭,說:“我去找你爸,你和小陳玩。”小陳把手中的布娃娃遞給姐姐,說:“妹妹,這個布娃娃送給你了。”姐姐說:“真的?”小陳認真地說:“真的。”姐姐接過布娃娃,抱在懷裡。他們就坐在門檻上,說著話。小陳問姐姐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姐姐沒有說是父親踢她撞傷的,而是說自己摔的。小陳心疼地拉住姐姐的手,說:“乖乖,一定很痛吧。”姐姐覺得他的手很溫暖,說:“不痛了,不痛了。”小陳是姐姐童年最好的伙伴,他從來沒有欺負過姐姐,還經常給姐姐糖吃。小陳遞給姐姐一顆水果糖,說:“吃吧,吃了頭就不痛了。”水果糖很甜,有桔子的味道。姐姐吃著糖,真的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小陳突然低下了頭,一副哀傷的樣子。姐姐問:“小陳哥哥,你怎麼了?”小陳還是拉著姐姐的手,說:“我和爸爸要離開唐鎮了。”姐姐說:“要去哪裡?”小陳說:“回上海去。”姐姐說:“那以後還來嗎?”小陳說:“我不曉得還會不會來,我爸爸說,一切都結束了。”姐姐沒有說話了,她茫然地望著寂寥的小街,眼中閃動著淚光。老陳落實了政策,要帶兒子回上海去了,父親也十分感慨。那天晚上,父親大方了一次,打了一壺米酒,買了塊豬頭肉,另外弄了幾個小菜,給老陳父子送行。那頓飯吃得憂傷,父親和老陳依依不捨,小陳和姐姐也依依不捨。末了,老陳摸著姐姐的臉,對父親說:“你看,多漂亮的小姑娘,老李呀,你要好好待她,以後讓她考到上海來讀大學,我想讓她做我兒媳婦。”父親看著姐姐,彷彿第一次發現姐姐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父親嘆了口氣,說:“漂亮有什麼用,唉,她以後會怎麼樣,難說。”他們離開我家時,小陳拉住姐姐的手不放。老陳使勁掰開了他的手,他就哭了。姐姐也哭了。老陳和父親也抹淚。姐姐記得那個晚上,記得那個臉色白淨的小男孩,她一直保留著那個小布娃娃,保留著她短暫一生中最純真的美好記憶,儘管他們離開唐鎮後,就失去了聯繫。 我兩歲的時候,姐姐到舅媽家,把我接回了家。我和舅媽親,不願意跟姐姐回家。姐姐怎麼哄我也沒有用,舅媽沒有辦法,只好用背帶把我綁在姐姐背上,強行讓姐姐把我背回家。舅媽流著淚把我們送到村口。姐姐背著我走出村口了,我還哇哇大哭。姐姐那時7歲,7歲的姐姐背著2歲的我走在山間小道上,兩邊都是蔥綠的山林。從舅舅家到唐鎮有5公里的路程,姐姐雖然乾瘦,個子卻比她的同齡人要高出一頭,力氣也大,也許和她很小就開始乾活有關。姐姐邊走邊唱山歌給我聽,聽著姐姐的山歌,我不哭了,然後就在姐姐背上睡著了。姐姐把我背到家後,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父親驚喜地解開背帶,抱著我仔細端詳,他還興奮地把我舉起來,說:“兒子,你終於回家了。”我冷漠地看著陌生的父親,不知道他是誰。他讓我笑,我就是不笑,我笑不出來。姐姐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我們。 如果沒有姐姐,這個家是毫無生氣的。姐姐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她秉承了母親的勤勞和細心。其實對我來說,姐姐起到了母親的作用。表面上,父親對我很好,會給我買好吃的東西,還會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帶我到鎮街上游走,彷彿告訴鎮上的人,他是多麼地疼愛我。可是在大部分時間裡,是姐姐撫養我,姐姐餵我吃飯,姐姐給我洗澡,晚上姐姐還要帶我睡覺,我離不開姐姐。就是姐姐上學,也要帶著我,整個唐鎮小學,只有姐姐帶著孩子上學,上課時,她用背帶把我綁在背上,背負著我聽講。按理說這是不允許的,因為父親是小學裡的老師,學校裡的其他老師就默許了姐姐。姐姐說我是狼,狼心狗肺的狼。晚上睡覺時,我會突然醒來,趴在姐姐身上找奶吃,找不到,就咬姐姐。姐姐在疼痛中驚醒,就會生氣地說我是狼,狼心狗肺的狼。姐姐威脅我說:“狼崽子,你以後再咬我,我就不理你了,把你送到山上,讓豺狗把你叼走。”我害怕了,幾次後,就再沒有咬過姐姐。我沒有吃過奶,我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是舅媽用米湯把我餵養到兩歲,舅媽晚上摟著我睡時,會擼起衣服,露出肥大的奶子,讓我吮吸她的乳頭,她的乳房裡沒有奶水,只是安慰我幼小的心靈。 就那樣,姐姐把我撫養大。 為了我,姐姐沒少捱過父親的打罵。 我們家後院有一棵棗樹,據說那是父親小時候栽下的。 1960年,鬧飢荒,那年春天,棗樹開滿了花,父親在飢餓中盼望棗樹結出豐碩的果實,那樣就可以讓家人免於飢餓了。我爺爺奶奶還是沒有扛過那個春天,先後餓死,他們沒有等到棗子成熟,就先後離開了人世。父親有時說起來爺爺奶奶,總會發出悲涼的喟嘆。姐姐喜歡帶我在後院玩,棗子成熟時,她會爬上棗樹,採摘棗子,扔下來給我吃,手腳都被棗樹的刺劃出血痕。一次,我把整個一顆棗子吞了下去,結果噎住了,我快噎死了,要不是及時送到醫院,我就沒命了。那天,父親把姐姐綁在棗樹上,用一根竹鞭使勁地抽打姐姐。姐姐被打得傷痕累累,哭喊著,讓父親饒命。父親根本就不顧她的哭喊和哀求,竹鞭都打裂了,還不住手。見姐姐挨打,我也大哭,姐姐對我好,我心裡很清楚,我抱著父親的腿,也哀求他不要打姐姐了。父親還是不停手,眼看姐姐要被父親打死了,我張嘴就在父親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父親慘叫了一聲,扔掉了手中的竹鞭,惱怒地把我拎起來,瞪著我吼叫:“你怎麼能咬我,你這養不熟的狗!”我嚇壞了,以為他要打我,姐姐也以為他要打我,哭喊道:“爸,你別打阿瑞,他還小,不懂事,你還是打我吧,嗚嗚嗚——”父親把我放了下來,悻悻而去。我跑過去,踮起腳尖,給姐姐解開了綁住她的背帶。姐姐就抱住我哭,我也和姐姐一起哭。 我其實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孩子,喜歡亂跑,姐姐要是沒看住我,我就會跑得無影無踪,害得姐姐四處尋找。我5歲那年的某個夏日,姐姐帶我去河灘上拔兔草。姐姐在我家後院養了好多兔子,幾乎每天都要去拔兔草。我們來到了河灘上,茫茫的野河灘上,野草茂盛。我和姐姐在一起拔草,野麥草,兔子最喜歡吃了。我們在河灘上尋找野麥草,連根拔起,抖掉根部的泥土,然後放進畚箕裡。河灘上有很多野麥草,很快地,兩個畚箕裡就填滿了野麥草。拔完草,姐姐就要到河邊把野麥草洗乾淨,這樣,回到家後,就可以直接給兔子吃了。姐姐疏忽了我,自顧自地洗草。我看到了一隻花斑蝴蝶。那隻花斑蝴蝶漂亮極了,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想捉住那隻花斑蝴蝶,看它停落在一片草葉上,就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屏住呼吸,伸出了臟兮兮的小手……我的手剛剛接近它,它就敏捷地飛了起來。花斑蝴蝶就那樣飛一會兒,停一會兒,誘引我往另一個方向而去。花斑蝴蝶飛進了一片小樹林,這是一片烏桕樹林,烏桕樹葉在陽光中散發出青澀的味道。進入小樹林後,花斑蝴蝶不見了,我十分惆悵,它會飛到哪裡去呢?就在我迷惘之際,一對男女出現在我面前,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襯衣,很乾淨的那種白色襯衣。他們和藹地朝我微笑,那女的長得還挺好看的,蹲在我面前,親切地對我說:“喲,你這孩子長得好靚呀。”我說:“你是誰?”女人笑著說:“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說:“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們?”女人還是笑著說:“你當然沒有見過我咯,我都好幾年沒來唐鎮了,剛才我見到你爸爸了,你爸爸說你在這裡,我們就來找你了。”說著,她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我對大白兔奶糖沒有抵抗能力,吃了她的一顆大白兔奶糖,我就相信了他們。他們說要帶我去城裡玩,說是我父親答應了他們,同意他們帶我去的。那時,我竟然忘記了河邊洗草的姐姐,鬼使神差地跟他們走了。姐姐洗完草,發現我不見了踪影。她慌亂地在河灘上尋找我,喊叫著我的名字。姐姐找遍了整個河灘,都沒有找到我。她恐懼極了,心想我會不會在河邊玩水,掉到河裡,被湍急的河水沖走了。姐姐跑到河邊,搜尋著我,她心急如焚,要是找不到我,那該怎麼辦? 就在姐姐絕望地站在河邊,死的心都有了的時候,一個從鎮子裡來的人告訴姐姐,我差點被人販子拐走了,姐姐才挑著那擔野麥草,匆匆忙忙地趕回家。姐姐來到家門口,家門口圍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什麼。王二嫂看到姐姐,走到她面前說:“婉榕,你怎麼不看好弟弟,要不是有人發現,把你弟弟追回來,你弟弟就被人販子帶走了。”姐姐羞愧難當,低下了頭。王二嫂又說:“以後一定要看好弟弟,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要是你弟弟沒了,你爸會打死你的。我看你現在不要回家,你爸正在教訓你弟呢,你到我家去躲會兒吧,等你爸氣消了你再回去,你現在回去,難免要挨一頓毒打。”姐姐想,這一頓毒打是躲不過去的,她十分了解父親的品性,所以,她沒有聽王二嫂的話,還是回了家。父親見姐姐進了家門,撇下了我,把大門關上,將所有看熱鬧的人擋在了門外。他關上大門的那一瞬間,姐姐感覺到又一場災難要落在她身上。果然,憤怒的父親撲到姐姐身旁,一把抓住姐姐的頭髮,將她拖到後院,姐姐喊叫著:“爸,我知道錯了,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我也跟在他們後面,哭著說:“爸,放了姐姐,都是我的錯,不怪姐姐,是我貪吃,才跟他們走的,求求你放過姐姐吧。”父親根本就不理會我們的喊叫。姐姐的頭被父親不停地往棗樹上撞,撞出了血,直至姐姐撞暈過去。姐姐癱軟地倒在棗樹下,我大叫道:“爸,爸,你把姐姐撞死了。”父親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臉色煞白,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父親抱起姐姐,一瘸一拐地朝門外走去,他恐懼極了,真的以為姐姐死了。姐姐要是死了,他就是殺人兇手,我會恨他一輩子。我幫父親打開門,幾個鄰居罵父親心狠,並且幫著父親把姐姐送往衛生院。 姐姐沒死,她的命大,她被送到衛生院後,醒轉過來。我站在姐姐的病床邊,看著她悠悠地醒來,姐姐睜開眼睛,看到了淚流滿面的我。她伸出手,我握住了姐姐冰涼而又柔軟的手,喊了聲:“姐姐——”姐姐的眼角滲出淚水,她微笑地對我說:“阿瑞,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我哽咽著說:“姐姐,都怪我,都怪我害你受罪。”姐姐說:“阿瑞,不怪你,是姐姐不好,姐姐粗心大意了,以後我會看好你的,不會再讓你被壞人騙走了。”我說:“姐姐,我曉得我錯了,再不會上當受騙了,我再不吃大白兔奶糖了。”姐姐說:“傻瓜,糖還是要吃的,但是記住,不要吃壞人的糖。等兔子出籠,姐姐把兔子賣了,給你買糖吃,買你最喜歡的大白兔奶糖,好嗎?”我點了點頭,哭出了聲。姐姐說:“阿瑞,莫哭,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我努力憋住,不讓自己再哭出聲,我不要姐姐哭,我不忍心看她流淚。 我希望姐姐一生都不要傷心,不要流淚。 那是我最淳樸的願望,儘管往往事與願違。 姐姐14歲的時候,就出落成一個美麗的姑娘了。 14歲的姐姐在唐鎮中學讀初中,很多人說,姐姐是唐鎮中學的校花,姐姐不以為然。我也會被姐姐的美麗打動,她柔美漆黑的長發、憂鬱而純淨的丹鳳眼、嬌美的臉龐……都會照亮我的眼睛。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姐姐是我的福分,我為姐姐而驕傲,每當有人在我面前誇讚姐姐,我的心裡就開出了花。姐姐喜歡花,特別喜歡梔子花,她在後院種了好幾棵梔子花,梔子花開的時候,花香溢滿了後院,我們家就充滿了梔子花的芳香。 姐姐長大了,父親也十分驚訝,驚訝於姐姐的美麗,驚訝之後,父親也十分不安,為姐姐的美麗而不安。他常常自言自語:“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那時我還小,領悟不到父親此話的含義。漸漸地,父親不像從前那樣打罵姐姐了,但這不證明父親就對姐姐好了,他只是換了種方式對姐姐施暴,那就是冷暴力,他基本上不和姐姐說話,就是偶爾說上一句,也是冷冰冰的挖苦諷刺,不光姐姐心裡難受,我也受不了。我一直搞不清楚,父親為什麼要那樣對待姐姐,彷彿姐姐不是他的親生骨肉。姐姐也很少和父親說話,他們沒有交集,沒有感情,有的是埋在各自內心的仇恨,莫名其妙的仇恨。上初中後,姐姐喜歡上了詩歌,她有時會把我叫到後院,在棗樹下讀詩給我聽,讀完後問我寫得好不好,我除了誇讚,還是誇讚,姐姐的詩歌寫得很美,像她人一樣美。姐姐說:“只要你喜歡,我就多寫些,讀給你聽。”我開心極了,我喜歡和姐姐在一起,喜歡她讀詩給我聽,喜歡看她的笑臉,我不喜歡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只要她讀完詩,在等待我表態時,臉上就會呈現羞澀的笑容。一次,她剛剛讀完詩,父親像幽魂般出現在後院,他冷冷地說:“寫幾首破詩有什麼用,也不能當飯吃,還想當詩人,做夢吧。”姐姐就不在後院讀詩給我聽了,她並沒有因為父親的冷嘲熱諷而停止寫詩,她寫好了詩,會把我帶到河邊,在河邊讀詩給我聽。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美麗的姐姐和美麗的詩,留在我記憶深處,不可磨滅。 在學校裡她很少說話,沒有什麼好朋友,也沒有時間去和朋友們玩耍。她經常在上課鐘敲響的前一刻才急匆匆地衝進教室,一放學,她就跑出學校,回家忙碌。家裡的活基本上由她承擔了,我很擔心這樣會影響她的學習,她的成績卻出奇的好。我心疼姐姐,希望給她分擔一些家務,她卻不讓我幹任何事情,只要我好好讀書。這個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就是姐姐,沒有之一。無論怎麼樣,我還是會幫姐姐做些事情,比如去拔兔草,她還是養著很多兔子,她每年養兔子都有不少收入,一部分給父親補貼家用,一部分存起來,她目光看得長遠,說我們以後上大學要花很多的錢。 姐姐用她自己賺的錢買過一條花裙子和一件白襯衫。那是唐鎮墟日時,城裡的服裝販子到唐鎮趕集,擺出服裝攤子,姐姐在服裝攤子上買的。我記得姐姐穿上花裙子和白襯衫時的模樣。穿好後,她走出房間,紅著臉問我:“阿瑞,你看姐姐這樣穿,好看嗎?”我愣住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漂亮,太漂亮了。”姐姐臉上露出了微笑:“真的?”我使勁地點了點頭,說:“漂亮,漂亮極了。”就在這時,父親回家了,他看到姐姐,也愣了會兒,然後冷冷地說:“這衣服穿給誰看,不要引火燒身,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姐姐沒有在意他的話。我們一起去上學,姐姐和我走過小街時,吸引了許多火辣辣的目光。有人在我們身後感嘆:“李子這個慫人,沒想到女兒會這麼出眾。” 姐姐的美麗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其中一個人就是上官明亮。上官明亮比姐姐大兩歲,也比姐姐高兩級,讀高一。那時的上官明亮長得還是十分帥氣的,高高的個子,英俊的臉,一頭烏黑的頭髮梳得整齊發亮。學校裡很多女同學喜歡上官明亮,他不光人長得帥,而且很大方,花錢如流水,因為他父親上官山炮是當時唐鎮最有錢的人。上官山炮承包了一個採石場,十分賺錢,他只有上官明亮一個獨子,所以什麼事情都慣著他,不要說錢了,就是兒子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把星星摘下來。因為姐姐的那條花裙子,上官明亮喜歡上了姐姐。一天下午放學後,上官明亮在半路上堵住了姐姐。他微笑地對姐姐說:“李婉榕,你真美。”姐姐說:“你想幹什麼?”上官明亮說:“我想和你交朋友。”姐姐臉紅了,說:“我現在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上官明亮說:“可是我想和你交朋友。”姐姐說:“可是我不想,你以為你是誰呀,想和誰交朋友就和誰交朋友。”上官明亮用手摸了摸頭髮,說:“在唐鎮中學,只要我想和誰交朋友,沒有人會不樂意的。”姐姐倔強地說:“我就不樂意,讓開,好狗不擋道。”上官明亮讓開了道,看著姐姐走過去,他對著姐姐的背影說:“我一定會追到你的,一定會讓你做我的女朋友的!” 那時,姐姐心裡有什麼事情,都會對我講,不像後來,什麼事情都對我保密,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回到家裡,姐姐看父親還沒有回家,就把我拉到後院的棗樹下,悄悄地說:“不好了,上官明亮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我說:“姐姐,你喜歡上官明亮嗎?”姐姐搖了搖頭,愁眉苦臉的樣子。我說:“姐姐,你不喜歡他,就不要答應他。”姐姐說:“我當然沒有答應他,在沒有考上大學之前,我是不會和誰交朋友的,我一定要考上大學。可是,我怕他糾纏我。”我像個男子漢一樣拍了拍胸脯,說:“姐姐,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姐姐笑了,眼中還是有些憂鬱,她摸了摸我的頭說:“阿瑞,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就可以保護我了。你保護不了我的,你自己還要我保護呢。放心吧,你不要擔心,我自己會想辦法的。”我倔強地說:“姐姐,我一定能夠保護你的!” 我用姐姐給我煮的一個雞蛋從同學那裡換來了一根鋼鋸條,我把鋸條前面截出個斜面,在磨刀石上磨得鋒利尖銳,用破布條纏住鋸條後半段,當成手柄,自製了把刀子。我把自製的刀子放在書包裡,心想,只要上官明亮敢欺負姐姐,我就用刀子捅他。每天早上,我和姐姐一起去上學,就會把手放進書包裡,握緊刀子的手柄,一路上不停地左顧右盼,提防上官明亮對姐姐的突然襲擊。放學後,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到唐鎮中學門口等待姐姐出來,和她一起回家,好在唐鎮小學和唐鎮中學緊挨在一起,我不用跑冤枉路。上官明亮不是傻瓜,對我們的提防一目了然,他不再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堵住姐姐。 上官明亮十分囂張,他會在課間的時候去找姐姐,在姐姐面前死纏爛打。姐姐無奈,把他的行為告到班主任那裡去了,班主任又把這事反映到校長那裡去了,校長是個正直而又暴躁的老頭,把上官明亮叫到辦公室,好一頓臭罵。校長教訓上官明亮之際,好多同學趴在校長辦公室的窗戶上看熱鬧。上官明亮低著頭,忍受著校長的訓斥。校長教訓完後,就讓他滾出了辦公室。上官明亮灰溜溜地走出校長辦公室,不一會兒又趾高氣揚了,對那些衝著他嘻嘻哈哈的同學說:“我一定要把李婉榕追到手,否則誓不為人!” 上官明亮換了種方法,自己不出馬了,而是發動男同學輪番到姐姐面前替他當說客,企圖說服姐姐做他的女朋友,給他當說客的同學每人可以拿到20元錢,如果誰要說服了姐姐,上官明亮會獎勵他100元錢,那時候100元錢可以買多少糧食呀。那些男同學都被姐姐罵得灰頭土臉,無計可施。見男同學無法說服姐姐,上官明亮還讓一些女同學也加入了說客的行列。對付那些給上官明亮當說客的女同學,姐姐沒有罵她們,而是根本就不理睬,半句話都沒有回應,見姐姐態度冷漠,她們也無計可施。上官明亮的說客計劃失敗後,又想出了一個鬼主意,在學校裡散佈謠言,以逼姐姐就範。不幾天,學校裡流傳著關於姐姐和上官明亮的故事,說姐姐其實喜歡上官明亮,只是不肯承認,而且擺架子,故意吊上官明亮的胃口。姐姐聽到這個謠言,只是一笑置之,故事中的女主角都不以為然,這個謠言也不攻自破,隨風飄散。上官明亮還是不死心,又想出了一個花招。他每天都給姐姐寫一封求愛信,一連寫了好幾天,他以為用這個辦法能夠打動姐姐。姐姐把上官明亮寫給她的求愛信用紅筆標出了錯別字以及語法的錯誤,並且在每封信上面寫上一行字:“就這水平還寫情書,好好學習吧,別胡思亂想了。”姐姐把上官明亮的求愛信都貼在了學校的黑板報上,全校嘩然。本來上官明亮驕傲得像只剛打鳴的公雞,姐姐的這一招讓他變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 姐姐回家告訴我,說以後上官明亮應該不會再死纏爛打了,我還是不放心,而且擔心上官明亮報復姐姐,畢竟姐姐讓他在學校裡丟了臉。姐姐比我樂觀,她微笑地說:“阿瑞,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我心想,但願姐姐不會有事。 父親知道了上官明亮追求姐姐的事情,他十分惱火,對姐姐說:“我現在管不了你了,你也有自己的尊嚴了,我不想說你什麼,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敢和上官明亮好,你就和我脫離父女關係,永遠不要再踏進這個家門。”說話時,父親明顯是壓抑著內心的怒火,他渾身顫抖。上官明亮是父親仇人的兒子,父親的腿就是上官明亮的父親打斷的,想到殘疾的腿,他心裡難以平靜。姐姐說:“我不會和任何人好,我只有一個目標,考上大學,離開唐鎮,我有自己的嚮往。” 父親無語。 六月一日,是兒童節。那天陽光明媚,對姐姐而言,卻是災難日,這天讓姐姐的生命蒙上了不可抹去的陰影。這是姐姐14歲那年的六月一日,姐姐已經過了過兒童節的年齡,而我那天卻過得很快活,參加小學校裡組織的活動,天快黑了才和父親一起回家。我們以為姐姐在家裡做好了飯,等我們回家吃呢,結果回家後,我們沒有看到姐姐。父親臉色陰沉下來,說:“她會去哪裡?”我跑到後院,沒有發現姐姐,卻看到盛開的梔子花突然全敗了,梔子花的香味也消失殆盡。我心裡湧起不祥的感覺,姐姐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天已經黑了,姐姐還沒有回家。我拿起手電衝出了家門,我要去尋找姐姐。我來到了我家的菜地,沒有發現姐姐。我想到了姐姐常去拔兔草的地方——野河灘。我跑出了唐鎮,穿過一片田野,翻過河堤,來到了野河灘。茫茫的野河灘在夜色中顯得詭秘恐怖。我壯著膽子走進野河灘,不停地喊叫:“姐姐,姐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那是我第一次尋找姐姐,心裡焦慮萬分。沒有人回應我,只有河水的嗚咽和遠處鄉鎮的狗吠,我渾身發冷。我在野河灘上游盪,尋找著親愛的姐姐,我的聲音都喊啞了,也沒有找到姐姐。姐姐會不會在那片小樹林裡?我朝小樹林走過去。快走到小樹林時,手電筒的光束落在了兩隻裝滿了野麥草的畚箕上,這是姐姐的東西,沒錯,是姐姐的東西,那麼,她一定就在附近。我又大聲喊叫:“姐姐,你在哪裡,姐姐,你在哪裡——”還是沒有人回答我,滿天的繁星也不會回答我。我打著手電走進了小樹林,聞到了濃郁的烏桕樹青澀的味道。 我看到了姐姐,是的,我真切地看到了姐姐。姐姐坐在樹與樹之間的草地上,雙手抱著曲起的雙膝,頭深深地埋在兩腿之間,下身裸露,大腿上血跡斑斑,她的褲子和內褲被扔在一邊。姐姐出事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姐姐出事了。我看不到她的臉,她是死是活我不清楚,姐姐血跡斑斑的大腿讓我心驚肉跳。我撲過去,推了推姐姐的肩膀,喊叫道:“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姐姐,你別嚇我呀,姐姐。”姐姐抬起頭,她的頭髮蓬亂,臉色蒼白,眼睛很紅,積滿了淚水。她突然抱住我,大哭起來。有風吹過,把姐姐淒慘的哭聲傳到遠處。 姐姐被上官明亮強暴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下午,姐姐上完第二節課就放學了,那時天色尚早,才四點多。姐姐回家後,來到後院看了看,發現兔草快沒了,決定先去野河灘拔兔草,然後再回家做飯。茫茫的野河灘上彷彿只有姐姐一個人,她聽到了河水的嗚咽,有點害怕,於是就唱起了山歌,給自己壯膽。姐姐想,要是弟弟在,她就不會害怕了。姐姐低著頭,拔著野麥草,沒有留意周遭的情況。有個人溜進野河灘,貓著腰,在草叢中穿行,向姐姐悄悄地臨近,姐姐一無所知。這個人就是上官明亮,對姐姐,他還沒有死心,其實,每天他都在暗中盯著姐姐,伺機行動。上官明亮躲在草叢中,注視著姐姐,眼睛裡燃燒著烈火,好幾次,他想豹子般一躍而起,把姐姐撲倒在地,可是,天上明晃晃的陽光讓他心虛,讓他下不了決心。太陽快要落山了,姐姐也拔好了兔草,準備回去了。姐姐突然尿急,於是,她把裝滿野麥草的畚箕和扁擔放在草地上,然後鑽進了小樹林裡。上官明亮也彎著腰,躡手躡腳地跟進了小樹林,他躲在離姐姐最近的一棵烏桕樹後面,偷窺姐姐撒尿。姐姐撒尿的聲音激發了上官明亮心中的慾望,他眼中的烈火熊熊燃燒,無法撲滅。姐姐剛剛站起來,正要把褲子往上提,上官明亮從樹後面閃出,獵豹般朝姐姐撲了過去。姐姐猝不及防,被上官明亮撲倒在地。上官明亮十分壯實,壓在瘦弱的姐姐身上,姐姐有點喘不過氣,她喊叫道:“上官明亮,你想幹什麼,快滾開——”上官明亮用手摀住姐姐的嘴巴,喘著粗氣,說:“李婉榕,我就是喜歡你,就是要和你交朋友,你答應做我女朋友,我就起來。”姐姐說不出話來,只是使勁掙扎。姐姐越掙扎,上官明亮就越是緊緊地壓著她,他的手觸碰到了姐姐剛剛發育的乳房,他的慾望被徹底激發。姐姐不停地掙扎,雙腿亂蹬,沒有蹬掉身上的上官明亮,卻把自己的褲子給蹬掉了。上官明亮低吼道:“李婉榕,不管你答不答應,從今往後,你就是我上官明亮的人了。”……就那樣,上官明亮強暴了姐姐。那時太陽剛剛西沉,上官明亮看到了姐姐下身鮮血淋漓,突然害怕了,站起來,穿好褲子,慌忙逃走。 我讓姐姐穿上了褲子,姐姐無力地站起來,搖搖欲墜的樣子,我扶住了她。我心如刀絞,咬著牙說:“姐姐,我要給你報仇!”這時,野河灘上出現了許多火把,很多人在喊著我和姐姐的名字,我聽出來了,那喊叫聲中有父親的聲音。我朝著他們大喊:“爸,我們在小樹林裡,爸,我們在小樹林裡——”他們找到了我們。我告訴他們,姐姐被上官明亮強暴了,很多人義憤填膺,這些人都是我的宗親。父親聽了我的話卻沉默了,他站在一旁,看著還沒有綻放就凋零的姐姐,眼神十分複雜。一個中年宗親背起姐姐離開了小樹林,我跟在他後面,護著姐姐。其他人跟在我後面,朝小鎮湧去。 姐姐被放在床上,兩個同宗女人把我趕出了姐姐的房間,給姐姐換衣服,擦拭身體。男人們在廳堂裡七嘴八舌,討論著怎麼替姐姐討公道。我坐在自己房間的門檻上,瑟瑟發抖,怒火在我心中燃燒,彷彿要將9歲的我化為灰燼。脾氣暴躁的人說要帶人到上官山炮家,把上官明亮抓出來,活活打死;溫和的人則建議報警,把上官明亮抓去坐牢;懦弱的人說,讓上官山炮賠點錢算了,反正上官山炮有的是錢,況且他在唐鎮的勢力很大,連鎮上的干部都讓他三分,硬碰硬不一定有勝算。他們在吵吵時,有人說:“李子呢,他跑哪裡去了,婉榕是他女兒,他決定怎麼樣,我們就按他說的辦,大家都不要爭了。”就在這時,大家看到父親挑著那兩畚箕的野麥草,一瘸一拐地走進家門。他走進後院,然後走出了廳堂,貌似平靜地對大家說:“大家回去吧,婉榕也回來了,勞神大家了。”父親的話像冰冷的水,澆滅了大家的情緒,既然父親都不把這當回事,大家也沒有興趣了,紛紛離開了我家。那脾氣暴躁的宗親臨走時,對父親說:“千萬不能放過了上官明亮,他都騎在我們頭上疴屎了,放過他,我們李家還有什麼臉面!” 父親沉默無語。 父親的沉默無語讓姐姐傷透了心,她本來以為父親會給她出頭的,無論如何,她是父親的骨肉,他怎麼能夠當縮頭烏龜!父親的沉默也傷透了我的心,他在我心中的形像也徹底坍塌了。那兩個女人安頓好姐姐,也走了。我端了一碗飯,在飯上面蓋上一層青菜,進入了姐姐的臥房。姐姐眼巴巴地望著我,我說:“姐姐,吃點東西吧,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報仇,爹不管,我會管!”姐姐搖了搖頭,然後閉上眼睛,淚水從她眼角擠了出來。姐姐心裡一定很絕望。我把飯碗和筷子放在床頭,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姐姐臥房的門。我來到自己的臥房,從書包裡取出自製的尖刀,默默地走出了家門。父親木訥地坐在廳堂裡,一聲不吭地看著我走出家門,無動於衷。 熱血在我體內沸騰,在燃燒,要將我9歲的身體燒成灰燼。我在鎮街上踽踽而行,旁若無人地朝上官山炮家裡走去。我還沒有走到上官山炮家,就看到兩個警察押著上官明亮迎面而來。他們後面跟著不少人,有人舉著火把,舉著火把的是我那脾氣暴躁的宗親,他氣不過,跑到派出所報了警。看到上官明亮,我大喊了一聲:“王八蛋,我殺了你!”可是,我還沒有衝到他跟前,就被一雙有力的手抱住了,他說:“阿瑞,別亂來。”抱住我的是父親,我掙扎著,說:“放開我,我要殺了他。”父親死死抱著我,我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上官明亮從我面前經過,他似乎蔑視地瞧了我一眼,那一刻,我是多麼地無力,多麼地絕望,多麼地恨我父親,他以前凶狠地打姐姐的勁頭哪裡去了,他還有點男人的血性嗎?他只會在家裡對自己的親人耍狠,在外人面前,卻是個龜孫子,這樣的父親有什麼用! 姐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這三天裡,家裡來了兩撥人,一撥是派出所的警察,來調查取證的;另外一撥是上官山炮,他帶了鎮上的幾個有頭有臉的人來和父親談判,希望能夠私了。父親見到仇人,沒有轟他走,反而兩腿打顫,什麼話都不說。上官山炮留下了一籃子雞蛋,說是給姐姐補身體,還說需要多少錢,讓父親想好了對他說。父親一直沒有碰放在桌子上的那籃子雞蛋,也沒有去找過上官山炮。 三天三夜後,姐姐從床上爬起來,對我說:“阿瑞,我餓。”聽到姐姐喊餓,我趕緊到廚房煎了兩個荷包蛋,放在飯上面,端進房。姐姐接過飯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她眼中已經沒有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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