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姐姐的墓園

第2章 第一捲風中的秘密

姐姐的墓園 李西闽 25955 2018-03-22
父親去世前那個晚上,我夢見了姐姐。姐姐走在山路上,背影飄忽不定,我在她後面追趕,卻怎麼也追不上她,她就像風一樣。我朝她的背影呼喊:“姐姐,姐姐,你跟我回家,爸爸要死了——”她聽不見我的聲音,還是風一樣往前走,山路崎嶇,她如履平地。我希望姐姐能夠回過頭,那樣就能夠看見我,也許就會停下來,認真聽我說話,然後跟我回家。姐姐沒有回頭,很快就不見了踪影。我淒涼地站在陌生的山野,欲哭無淚。我不知道夢中的姐姐去了何方,父親去世,她竟然沒有回家。 早晨夢醒後,我聽見了父親的慘叫。我來到父親臥房,瘦骨嶙峋的他躺在床上,蠟黃的臉上都是汗水,深陷的眼睛散發出最後的光亮。父親朝我伸出顫抖的手,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喉結滑動了一下,手頹然落下。我很清楚,他想問我,姐姐怎麼還沒有回來。他和姐姐鬥了一生的氣,卻希望離開人世時見到姐姐,我十分理解他。父親此時是一條即將渴死的魚,他大口地呼出了幾口渾濁之氣後,停止了呼吸。他終於像一塊無用的破布,被塵世拋棄。

死亡對父親而言,是一種解脫。我真不忍心每天聽到他因為疼痛發出的慘叫。可是,父親帶著遺憾離去,我內心也很糾結。他和姐姐的恩恩怨怨,我都知道,很多時候,我就像個局外人,冷漠地觀望,我無法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我清晰地知道,父親死了,我沒有落淚,只是悲慟地長嘆。我再次拿起手機,撥姐姐三年前留給我的手機號碼。其實,在一年前,此號碼就已經是空號,我一直沒有刪除,是希望某天能夠撥通,聽到姐姐的聲音。我無望地關掉了手機,湊近父親死灰的臉,哽咽地說:“爹,你安心去吧,你不用再擔心姐姐了,她都不擔心你,你擔心她幹什麼呢?你好好上路吧,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值得你留戀,希望你能夠在天堂和媽媽相聚,過上好日子。”說完,我站直了身,開始辦理父親的喪事。屋外那棵烏桕樹上,撲滿了死鬼鳥,它們不停地哀叫,小鎮上的人看到如此情景,就知道我父親死了。

那時我不清楚姐姐在何方。 我也不清楚要是她知道父親死了會不會回來奔喪。 無論如何,她是父親的女兒。我相信,她能夠感覺到父親亡故,不管她回不回來,不管她會不會感到悲傷。 父親入土為安後的那個黃昏,我在中學校門口碰到了上官明亮。上官明亮是條光棍,四十多歲了,也沒有娶上老婆。他長得一表人才,找個女人應該沒有問題,他不肯娶妻生子,也許是因為我姐姐。他和我姐姐有過一段轟動小鎮的糾葛,也是因為那場糾葛,姐姐心中埋下了傷痛和仇恨,姐姐和父親的恩怨,也受這場糾葛影響。我曾經想殺了他,現在看到他,也特別噁心。 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出一頭。他用莫測的目光俯視我,說:“你姐沒有回來?” 我冷冷地說:“回不回來,關你什麼事?”

他渾身電擊般顫抖了一下,然後鎮定下來,說:“我曉得她沒有回來。”說完,他轉身而去。我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內心突然有些惆悵,我試圖理解這個男人,儘管在漫長的歲月裡,我多次詛咒他被雷劈,或者酒後暴死,也多次想親手殺了他。 我是唐鎮中學的體育老師,在人們眼中,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我的學生都喜歡我,就是枯燥的體育課,我也會用生動有趣的語言給他們講解。有些學生會對我說:“李老師,你不去教語文,簡直太可惜了。”我只是笑笑。我承認姐姐對我的影響很大,我也像她一樣喜歡舞文弄墨,我經常會在網上寫些東西,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有時因為上網太多,我老婆黃七月就會不停地數落我,我不怕老婆埋怨,卻怕看到女兒驚恐的目光。女兒李雪花才5歲,每次我和老婆吵架,她就會躲在一邊,驚恐地看著我。我會突然心痛,停止爭吵,過去抱起她,安慰她幼小的容易受傷的心靈。

黃七月也是老師,她在唐鎮中心小學教數學。 她是個腳踏實地的女人,對我姐姐有很大的看法,在她眼裡,姐姐是個不切實際的人,是個幻影,是一陣風。黃七月多次預言,姐姐沒有未來,什麼也沒有,到頭來就是一場空。我說,誰到頭來不是一場空,誰又能不死?黃七月蔑視地說我胡攪蠻纏,姐姐在我面前是壞榜樣,黃七月不希望我也成為女兒的壞榜樣。我的確沒有她理性,理性的她經常會讓我無所適從,甚至陷入現實冰冷的深淵。 我在為姐姐辯護時,心裡其實也沒底,我無法判斷姐姐的正確與錯誤。我是個矛盾之人,姐姐對我影響深刻,我又怕成為她那樣的人,我幻想能夠像她那樣自由地漂泊,又能享受安逸的家庭生活。我愛我姐姐,我又恨她。我愛她,是因為她也愛我,我恨她,是因為她對父親的殘忍,很多事情,我都原諒了父親,她卻還耿耿於懷。

父親過世兩年後的那個春天,雨水豐沛,濕漉漉的唐鎮充滿了霉爛的氣味。我不喜歡雨季,我感覺每一寸皮膚都在發霉,渾身瘙癢。那天上午,天上飄著細雨,我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像是不祥的預兆。我在不安的情緒中,接到了陌生的電話,電話中,一個嗓音沙啞的女人告訴我,姐姐死了。我呆呆地站在雨中,鋒利的長矛刺中了心臟,我無法呼吸。過了許久,我的淚水才奔湧而出。 我姐姐死了。 我姐姐死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死,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死在那遙遠偏僻的西部山地。這些年來,姐姐偶爾會突然打個電話給我,她知道我的手機,而她的手機號碼總變,永遠不會告訴我她的行踪和一切關於她的事情。為了讓她能夠找到我,我一直沒有變換手機號碼。每次她打電話給我,都不會有太多的話,她在另一邊靜靜地聽我說話,我還沒有說完,她就會突然掛斷電話,我打過去,她也不會接了。她只是想听到我的聲音,證實我還好就行了,她心裡記掛我。父親過世後,她來過一次電話,我告訴她父親的死訊時,我不清楚她的表情,電話那頭的沉默讓我恐懼。我一直都在等她的電話,只要她能夠來電話,哪怕不說一句話,我也知道她還活著,我心裡也同樣牽掛著她。我沒有想到,等來的是陌生人的電話,而且是關於她的死訊。我說不出內心的悲慟,覺得無力,我抓不住姐姐,就像抓不住那一縷風。

…… 我決定去尋找姐姐的死因,去把她的骨灰帶回來安葬。我不能告訴黃七月,如果告訴了她,她一定不會讓我去西部山地。我請好假後,準備偷偷離開。那是個微雨的早晨,空氣中還散發著霉爛的氣味,我沒有胃口吃早飯,我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黃七月母女吃飯。黃七月邊喝粥邊用異樣的目光瞟我。她說:“你怎麼不吃?”我笑了笑說:“不餓,不餓。”她說:“你笑得好假。”我是笑得好假,本來我應該哭的,我姐姐死了,我怎麼能笑得真實呢?黃七月說:“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你吃也好,不吃也好,我也沒有力氣管你了。”我無語。黃七月和女兒吃完早飯,就離開了家,她送女兒去幼兒園,然後再去學校。黃七月和女兒走出家門後,就一直沒有回頭。我心里特別傷感,有種生離死別的味道。

我很快地收拾好行李,提著行李箱,匆匆地離開了家。 快到汽車站時,我又碰見了上官明亮。 上官明亮擋住了我的去路,鬣狗般聞了聞我身上的氣息,說:“李瑞,你是去找你姐姐?” 見到他,想到死去的姐姐,我憤怒地說:“你給我滾開!” 他沒有滾開,還是站在我面前,敏感地說:“是不是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說:“滾!” 他終於閃到一旁,讓我經過。 走出一段路,我回頭望瞭望,他還站在那裡註視著我。我突然想,他是否還戀著我姐姐,他至今沒有婚娶,是不是因為我姐姐?我突然朝他吼道:“我姐姐死了,你滿意了吧,王八蛋!” 他的身體搖搖欲墜。 過了會兒,上官明亮狂笑道:“她怎麼會死,哈哈哈哈,她怎麼會死!”

是的,姐姐怎麼會死? 我從來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從唐鎮坐汽車到縣城,又從縣城坐火車到江西南昌,再從南昌坐火車到昆明,接著從昆明坐長途汽車到香格里拉,一路上走了好幾天。疲憊不堪的我被扔在迪慶汽車站。此時已是黃昏,陽光還是那麼強烈,天是那麼藍,藍得讓我昏眩。在這陌生之地,我內心忐忑不安,有種無依無靠之感。姐姐當初來到此地時,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我不得而知。 我打開了手機。 一路上,我的手機都處於關機狀態。我不敢開機,如果開著手機,黃七月會把它打爆,她是個不依不饒的女人。打開手機後,手機屏幕上出現了許多短信,都是黃七月發過來的。她用手機短信,反反复复地問我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告訴她就出走,是不是和哪個女人私奔了,開機後趕緊給她回電話,她很擔心又十分憤怒,還有怒罵和哀求……我沒有心情應付她發來的手機短信,我想回去後再和她解釋,儘管這樣對她極為殘忍,也是莫大的傷害。

我給胡麗打電話,告訴她我已經到了。胡麗就是告訴我姐姐死訊的人,她沒有想到我會來,而且那麼快就趕過來了。接到我電話時,她愣了一會兒,然後才說:“你等我,我馬上過去接你。” 我站在汽車站外面,點燃了一根煙,吸著煙等待胡麗。 我心裡突然有了種想法,姐姐會出現在我面前,她微笑地端詳著我,說:“阿瑞,姐想死你了。”我會吃驚地說:“你沒死?”她還是微笑地說:“姐命硬,怎麼可能死呢,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完呢,怎麼能死?”我說:“你怎麼能夠騙我,你知道我有多麼悲傷嗎?”姐姐笑出了聲:“我要不騙你說自己死了,你會到這個地方來看我嗎?”我悲喜交集,流下了淚水。姐姐像童年時那樣,擦去我的淚水,抱著我說:“不哭,不哭,阿瑞乖,姐姐給你糖吃。”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際,一個又瘦又矮滿臉黝黑的女子出現在汽車站門口,尖聲喊叫:“誰是李瑞,誰是李瑞?” 人們都用古怪的目光看著她。 我扔掉手中的煙頭,小學生般舉起手,大聲說:“我是李瑞。” 她走到我面前,目光嚴峻地審視著我,說:“你就是李瑞?” 我點了點頭。 她說:“你和你姐姐一點都不像,她那麼漂亮,你卻這麼醜。” 我沒有理會她略帶嘲諷的話語,說:“我姐姐怎麼沒來?” 她吃驚地說:“我不是告訴你,你姐姐已經——” 我淒涼地說:“她真的死了?” 她眼中閃動著淚光,輕聲說:“她真的走了。走吧,跟我去我的酒吧,我會把知道的一切告訴你。” 胡麗把我帶到古城的一條幽靜小街。小街兩旁都是客棧和酒吧,大都關閉門扉,也看不到什麼人。我想,如此幽靜的小街上,這麼多客棧和酒吧,他們會有生意嗎?胡麗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說:“現在是淡季,5月以後,客人就多了,到時,這裡就會熱鬧非凡。”我不清楚旅遊旺季時這裡會有怎麼樣的熱鬧,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來這裡,就像我不知道姐姐為什麼會來這裡一樣。 胡麗的酒吧叫“狼毒花酒吧”。酒吧木門邊斑駁的泥牆上掛著一塊木牌,木牌上畫著一朵紅色的狼毒花,狼毒花的上方,歪歪扭扭地寫著酒吧的名稱,我猜想,木牌上的狼毒花和字都出自胡麗手筆。我沒有問她,她笑了笑說:“那狼毒花是你姐姐畫的,字是我寫的。”我突然有種想法,胡麗是狼毒花,姐姐也是朵狼毒花,她和胡麗之所以成為好朋友,因為她們臭味相投。 這是古舊的民房,進門後,有個院子,院子裡雜亂地放著花盆和空酒瓶子等雜物,花盆上的花草都枯萎了,它們經過寒冷以及霜雪,不知會不會在春風中醒來,長出稚嫩的綠苗,然後開出美麗的花朵。民房是兩層樓的房子,下面一層有個廚房和一間房間,中間是個一百多平米的廳,廳裡有個吧台,放著幾張長條的原木桌子,桌面黑乎乎的,泛著油光。牆上錯亂地貼滿了照片和遊客的留言條。可以想像,這裡熱鬧時候的樣子。胡麗告訴我,樓上有幾間客房,到時都會爆滿。 胡麗把我領到樓下的那個房間,對我說:“你就住這兒吧。” 房間裡有股濃郁的騷臭味,這難道就是狐狸的味道? 儘管我難以忍受房間裡的怪味,還是入鄉隨俗,在這里安置下來。胡麗讓我休息一會兒,她去給我準備晚飯。胡麗把我關在房間裡,自己出去忙碌了。其實我不餓,我只想早些知道姐姐是怎麼死的,她的遺體又在何處?狹小的房間裡放著兩張床,還有張小書桌,書桌上凌亂不堪,有香煙、煙灰缸、火機、小香爐、藏香、餅乾盒等等。我的目光被一個小鏡框吸引,鏡框裡鑲著一張照片,這是姐姐和胡麗的合影,背景是蒼茫的雪山。照片中的姐姐和胡麗都笑得燦爛,近乎狂野,姐姐比我最後一次見她面時黑了許多。我拿起鏡框,撫摸照片中姐姐的臉,悲慟再次襲擊了我的心臟,淚水禁不住滾落。最後一次見到姐姐,是在我和黃七月結婚後的第二天。那天晌午,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電話,她說她在河邊的小樹林裡等我,而且叮囑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藉故離開了家,直奔河邊的小樹林。高挑清瘦的姐姐站在一棵烏桕樹下,風把她的頭髮吹亂。我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顫抖地喊了聲:“阿瑞——”我驚喜地喊了聲:“姐——”姐姐眼中有淚,但沒流下來。她拉著我的手,說:“阿瑞,你結婚了,是個真正的男人了,以後就要承擔起責任了,我也放心了。”她的手冰涼,我不清楚她離開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什麼讓她的手如此冰涼,讓她的眼如此憂傷。我說:“姐,跟我回家吧,爸的內心早就和你和解了,他一直想念著你,擔心你,每次你打電話給我,我都會告訴他,他說他想听聽你的聲音,可是——”姐姐給了我一個信封,我知道信封裡裝的是錢。她說:“阿瑞,這是姐姐的一點心意,你收著,不要嫌少,好好生活,好好照顧爸爸和你妻子。”說完,她轉身走了。我攔不住她,她就是風,自由的風。 …… 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胡麗在房間門口喊我:“李瑞,出來吃飯。” 我說:“我不餓,不想吃。” 胡麗說:“我理解你的心情,飯總歸要吃的,快出來隨便吃點吧。” 我走出了房間。 一張長條桌上擺上幾副碗筷,桌上有四大盤菜,分別是醋溜土豆絲、回鍋肉、手抓羊肉、大盤雞。看來還有人要和我們一起吃飯。果然,我入座後,門外進來兩個男人,一個光頭,抱著吉他,一個刀條臉,手裡提著一瓶白酒。胡麗把我介紹給他們,他們聽說我是李婉榕的弟弟,臉色有些變化,顯得沉重。光頭叫王杰,是個流浪歌手;刀條臉叫張沖,是一家客棧的老闆,他剛剛從內地回來。 他們在喝酒。 我沒喝,一來,我不會喝酒,二來,我也沒有心情喝酒。他們也沒有逼我,推讓幾句就放過了我。除了手抓羊肉,其他菜都是辣的,我吃不了辣,吃了塊羊肉就吃不下了,默默地坐在那裡看他們喝酒。他們的話也很少,不停地喝酒。喝到最後,張沖醉了,他哭了,嚎叫道:“要是婉榕在多好,要是婉榕在多好——”胡麗抹了抹眼淚,說:“她在,一直都在。”看得出來,他們對姐姐有感情,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心就像一坨冰,渾身發冷。 王杰沒有說什麼,長嘆一聲後,就開始彈唱: 張沖和胡麗也跟王杰一起唱。 唱完這首名為《不要怕》的歌,王杰乾了一杯酒,對我說:“這是你姐姐最喜歡的一首歌,她也會唱,她經常和我們一起唱。” 我相信姐姐剛才也在和他們一起唱,真的相信。 這個晚上,酒吧沒有別的客人。提起姐姐,他們都和我一樣悲傷。在香格里拉古城,他們四個人是最好的朋友,是死黨。夜深了,我和胡麗把王杰和張沖送出了酒吧,在酒吧門口,王杰扶著爛醉如泥的張沖,說:“你們回吧,對了,李瑞,在這裡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告訴我們,我們會幫你的。”我說:“謝謝。” 他們走後,我看到不遠處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 那是個男人,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朝我們張望。因為路燈昏黃,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個頭很高。我不清楚他是誰,但是,我心裡明白他的敵意,或者某種不良的情緒。胡麗拉了拉我的衣袖,說:“進屋吧,外面冷。”我說:“那人是誰?”胡麗說:“別管他!”我心想,胡麗一定知道他是誰,而且胡麗對他有氣。我們進了屋,胡麗用力地關上了門。 門外有風刮過,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我想那個站在路燈下的男人會在這個夜里幹什麼,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有某種危險在臨近。 現在這個時候,白天天氣還可以,晚上還很冷,其實太陽落山後,氣溫就降下來了。胡麗在我住的房間裡生了爐子,爐子的炭火很旺,房間裡十分溫暖。我沒有想到胡麗會和我同居一室。她給我鋪好床,說:“睡吧,我累了,有什麼事情叫我就行了。”她當著我的面,脫掉外衣,鑽進了被窩。我從來沒有和陌生女人同居一室過,既緊張又害臊。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胡麗看了看我,說:“你怎麼不睡?” 我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 胡麗明白了什麼,笑了笑,說:“傻瓜,睡吧,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本來想安排你到樓上的客房住的,可是客房沒有爐子,怕你晚上會被凍壞,就安排你和我一起住,別多心了,我都信任你,你還怕什麼,就是發生什麼事情,吃虧的也是我呀。睡吧,你姐姐以前也是和我住一個屋的,就睡你那張床。況且,來這裡的驢友男女混住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情,能夠走到一起的,都是有緣分。” 聽了她的話,我上了床,躺進了被窩。 胡麗拉滅了燈。 因為有爐火,屋裡還有些光亮,不是那麼黑。我睜大眼睛,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我想著姐姐。就是現在,我還不相信姐姐真的死了,我還認為她在和我開一個巨大的玩笑,也許明天早上醒來,我就可以看到姐姐的笑臉,聽到她溫存的話語。不一會兒,胡麗就打起了呼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女人打呼嚕。這個打呼嚕的女人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和我姐姐一樣,只不過,我不了解她們的故事。 胡麗說好要告訴我關於姐姐的事情,她卻睡了。 我想喊醒她,問她一些問題,可我沒有這樣做。 我輾轉反側,難於入眠。不知過了多久,世界沉寂下來,我聽不到胡麗的呼嚕聲了,也聽不到屋外呼嘯的風聲了,爐火的光亮也消失了。黑暗中,我彷佛聽到姐姐微弱的喊聲:“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我豎起耳朵,尋找聲音的方向。 聲音好像是在門外。我不顧一切地衝出了門,廳里黑漆漆的,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裡——” “阿瑞,救我,我好冷——” 聲音從酒吧外面的街上傳來。我又不顧一切地跑出了酒吧。街上空空蕩盪,靜悄悄的,什麼人都沒有,只有昏黃的路燈,散發出詭秘的光芒。我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裡?我要帶你回家——” “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聲音在不遠處,我朝著聲音的方向奔跑。我要找到姐姐,帶她回家……聲音一直在飄動,我一直追著姐姐的聲音。我被那虛幻而微弱的聲音引導,來到了蒼涼的山野。我看到了白光,黑暗中的白光異常耀眼。姐姐的聲音就從白光中傳來:“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白光是從一個巨大的深坑里散發出來的。那深坑是個冰窟,有幾十丈深,我看到了姐姐。她躺在冰窟中,似乎快被凍僵了,她伸出無力的手,朝我微弱地說:“阿瑞,快救我,我好冷,好冷——” 我心如刀絞,顫聲說:“姐姐,我一定救你,一定帶你回家!” 我得想辦法下去,把姐姐救上來。我要找一根長長的繩子,固定在上面,然後放下去,我可以順著繩子爬下去,把姐姐救上來。我轉身正要回狼毒花酒吧找繩子,還想著找胡麗他們來幫忙,卻發現一個高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來不及問他是誰,他就伸出雙手,把我推下了深坑。我的身體在下墜,不停地下墜,我絕望地喊叫,可是,無論我怎麼喊叫都無濟於事,我一直在墜落,彷彿墜入了一個無底洞。白光消失了,我陷入萬劫不復的黑暗之中,不停地墜落。 …… 胡麗把我從噩夢中喚醒。 她穿著紅色的秋衣秋褲,用毛巾擦著我的滿頭大汗。我睜開眼,看到她乾瘦黝黑的臉,她的眼中噙著淚水。胡麗溫存地說:“弟弟,你做噩夢了。”她叫我弟弟,是的,她像姐姐一樣叫我弟弟,她也是我姐姐。我眼淚流下來,喚了聲:“姐——” 她坐在我的床邊,伸出乾瘦的手臂,抱住了我的頭,說:“弟弟,別怕,姐姐在。” 我抽泣著。 她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姐姐走後,我也和你一樣悲傷。哭吧,弟弟,哭出來就好了,別憋著,別憋坏了身體。” 我突然號啕大哭。 胡麗也和我一起哭。 通過胡麗的講述,我知道了姐姐來香格里拉的一些事情。 姐姐和胡麗是在五年前認識的,那是在西藏,她們同住在拉薩的一家旅館裡,然後結伴而行,走遍了西藏,成了好友。胡麗說,並不是所有旅行者都是快樂旅行,也有些人走的是痛苦之旅,因為選擇旅行,是逃避一段糟糕的生活,也許有的人在旅行中得到了解脫,也有的人越走越痛苦,她們就是越走越痛苦的那一類人。她們都有不堪的過去,在旅途中惺惺相惜,相依為命,度過了那段難忘的時光。分別後,姐姐回到了上海,而胡麗回成都後,獨自來到了香格里拉,在這裡租了房子,開起了酒吧,一干就是五年,五年來,她沒有回過成都。她們一直有聯繫,胡麗希望姐姐也能夠放棄上海的生活,來這里和她一起開酒吧。姐姐當時沒有答應她,可就在兩年前,姐姐來到了香格里拉。 對姐姐的到來,胡麗十分高興。 那是盛夏的某天,姐姐突然出現在狼毒花酒吧門口。那時狼毒花酒吧熱鬧極了,樓上的客房住滿了人,也有很多人在這裡喝酒喝茶,歇腳聊天。胡麗酒吧里就她一人打理,自己是老闆,也是服務員,忙得不可開交。她根本就不知道姐姐已經來到。臉色蒼白的姐姐背著灰色帆布背包,站在門口,喊叫道:“胡麗——”忙碌中的胡麗沒有聽到她的叫喊。姐姐又叫了聲:“胡麗——”這時,一個穿紅色T卹留著小鬍子的小伙子走出來,他看到了身材高挑的姐姐,說:“你找誰?”姐姐說:“請問,這是胡麗開的酒吧嗎?”小鬍子點了點頭,目光在姐姐身上掃描,說:“是的,你是她什麼人?”姐姐不喜歡他放肆的目光,冷冷地說:“我是她姐。”小鬍子笑了起來,說:“哈哈,沒想到胡麗還有這麼漂亮的姐姐。”姐姐厭惡地盯了他一眼,徑直走了進去。胡麗正從廚房裡端了杯咖啡出來,突然看見了姐姐,呆了。姐姐朝她說了聲:“鬼丫頭——”胡麗扔掉手中的托盤,托盤和咖啡杯飛出去,掉在地上,咖啡杯碎了。她這瘋狂的舉動讓酒吧里的人們瞠目結舌。胡麗朝姐姐撲過去,抱著她,說:“婉榕姐,你可想死我了!”姐姐也抱著她,說:“我也想你。” 那天晚上,胡麗叫來了張沖、王杰,陪姐姐喝酒。姐姐喝得爛醉,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才起來。姐姐十分憔悴。胡麗心裡明白,姐姐又經歷了一場劫難,才來投奔自己的。胡麗沒有問她又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是細心照料著姐姐。開始那段時間,姐姐寡言少語,也幫著胡麗做一些事情,儘管胡麗讓她休息。表面上,姐姐是柔弱的,加上她長得漂亮,許多好色之徒聞聲而來。整個旅遊旺季,香格里拉古城人流量很大,各色人都有,自然少不了心懷鬼胎之徒。 有些男人會用一些下流的話語挑逗姐姐,姐姐無動於衷;也有些男人對她說些甜言蜜語,她同樣無動於衷;對姐姐的冷漠,男人們無計可施。目睹他們的表演,姐姐覺得他們是可憐蟲,內心也挺蔑視他們。但是有個長發男子,額頭上有塊閃亮的刀疤。他每天晚上獨自坐在某個角落喝酒,目光始終不離開走來走去的姐姐。姐姐注意到了這個人,只是不理會他。 胡麗也注意到了長發男子的目光。她知道他是誰。胡麗告訴姐姐,千萬不要搭理這個男人,說他是孬種。他叫宋海波,是個雕刻藝人,他雕刻的作品放在工藝品商店裡賣。姐姐問她,為什麼他是孬種?胡麗說:“給你講講他額頭上那塊刀疤的來歷吧。很多人看到他額頭上的那塊刀疤,都以為他是個狠角色,其實不是那樣,那刀疤是他自己用雕刻刀劃出來的,他毀自己的容,就是為了讓人覺得他是個惹不起的主。宋海波曾經談過一次戀愛,女人是個畫家,也長住古城。後來,女畫家被一個男詩人勾引了。他去找詩人,詩人用水果刀頂住他的喉嚨,威脅他放棄女畫家。女畫家就站在旁邊,冷笑地看著他。他沒有像個男人一樣去戰鬥,而是選擇退縮。他跑到我這裡來,大哭,還問我們該怎麼辦。王杰對他說,你拿出自殘的勇氣去對付詩人,是最好的辦法。他哭著說他下不了手,他說他連雞都不敢殺。王杰說,那我們也沒有辦法了。我們都瞧不起他。他很久沒來我們酒吧了,現在又出現了,我覺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對,你可得當心。” 姐姐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世上什麼人都有,見怪不怪了。 姐姐特別佩服胡麗,認為自己應該像胡麗那樣,做一個對男人脫敏的女人。在香格里拉古城,熟悉胡麗的人都不會把她當女人看,就是遊客,接觸她之後,也會對她得出一個“男人婆”的結論。她在這里呆了五年,竟然沒有男人泡過她,對很多女人而言,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胡麗卻認為是自己的驕傲。她說:“沒有男人泡的時光,是真正自由的時光。”姐姐也許做不到這樣,儘管她被男人傷得體無完膚。 有些男人企圖對姐姐動手動腳,迫於胡麗的壓力,他們遲遲沒有動手。準確地說,他們是害怕一個叫扎西的當地人。那傢伙無疑是古城打架最生猛最不要命的漢子,他身上有許多刀疤,是真正在戰鬥中留下來的刀疤,那是男人的勳章。誰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和胡麗稱兄道弟,他偶爾會來看她,在酒吧里喝頓酒,扔下半只犛牛,就帶著兄弟們走了。他是個開貨車的司機,一直在滇藏線上跑。 姐姐問過胡麗,是不是和扎西有什麼曖昧的關係? 胡麗認真地說:“沒有,我離開成都,就沒有和哪個男人有過曖昧關係,更不用說上床什麼的了,況且,他也瞧不上我的身體,他曾經開玩笑說,我想和他睡,他都不會要,因為我太瘦了,身上沒有二兩肉,他不喜歡瘦的女人,也搞不清楚漢地的人為什麼要減肥。他把我當他的弟弟,說只能把我當成弟弟,要成為他的女人,我真不合格。” 姐姐說:“那他也不會喜歡我,我也那麼瘦。” 胡麗笑了,說:“當然,不過,你也可以成為他的弟弟。” 姐姐沒有見到扎西之前,就發生了一件事情。 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要對姐姐下手,準備對姐姐下手的人就是那個小鬍子。這個小鬍子是個奇怪的人,胡麗和她的朋友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是何方神聖,他總是會出現在古城的各個酒吧,而且總是一個人單獨行動。胡麗說,以前也沒有見過此人,是這個夏天才出現的。 那個晚上,狼毒花酒吧里坐滿了人,十分嘈雜、混亂。胡麗和姐姐忙得不可開交,端茶送水,倆人都渾身是汗。再忙,她們也樂意,一年也就忙三四個月,忙完就進入漫長的淡季,淡季裡只能守株待兔,幾乎沒有生意,如果旺季時沒有較好的收入,淡季就有可能沒有飯吃。許多人羨慕在這裡開客棧和酒吧,認為是浪漫的事情,其實沒有什麼浪漫,辛苦倒是常態,無論是淡季還是旺季,都得有吃苦耐勞的準備,不是無奈和逃避,她們也不會選擇在這裡謀生。 王杰在吧台旁邊的小舞台上彈唱,他的歌唱得好,總是能夠博得陣陣掌聲。他一直在古城的各個酒吧里唱歌,一個晚上要趕好幾個場子,他在這裡唱歌不收任何費用,只要一瓶啤酒,幾首歌唱完,那瓶啤酒也喝完了,他就抱著吉他去趕下個場子。小鬍子在和幾個青年男女喝酒,他們不知在說著什麼,不時爆出一陣大笑,好像他在給那幾個青年男女講什麼有趣的事情。那幾個青年男女是狼毒花酒吧里的住客,不是和小鬍子一伙的,小鬍子雖然獨自一人來找樂,卻也沒有寂寞的時候,總是能夠找上幾個暫時的酒友。 小鬍子朝姐姐招了招手,大聲說:“上啤酒!” 姐姐問:“要多少瓶?” 小鬍子的臉在燃燒,眼睛也在燃燒,看上去有些醉意,他說:“來半打!” 姐姐就拿了六瓶啤酒走了過去。姐姐把酒放在他們桌子上,小鬍子笑著盯著姐姐因為忙碌而紅潤的臉,說:“美女,一起喝兩杯吧?”姐姐沒有理他,這時王杰正在唱《不要怕》那首歌。姐姐第一次聽到這首歌,被迷住了。她注視著王杰,眼睛也濕潤了,這首歌打動了姐姐,觸到了她內心的疼痛之處。就在這時,小鬍子放肆地伸出手,在姐姐的屁股上使勁掐了一下。 姐姐尖叫了一聲,王杰的歌聲也戛然而止,姐姐揚起手,狠狠地扇了小鬍子一巴掌。姐姐的尖叫和清脆的掌聲,把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酒吧里頓時一片寂靜。那時胡麗在廚房裡烤肉串,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挨打的小鬍子氣急敗壞地站起來,衝著姐姐吼叫道:“臭婊子,你敢打我!”姐姐冷冷地說:“打的就是你這種流氓!”小鬍子氣得發抖,他用顫抖的手抄起了一個空啤酒瓶子,舉過頭頂,要砸姐姐。姐姐蔑視地看著他,說:“有種你就砸,往我頭上砸,把我砸死!我早就不想活了。”小鬍子舉著啤酒瓶的手還在顫抖,他說:“你,你別逼我!”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某個角落裡晃過來,擋在了姐姐面前,他手中也提著一個空啤酒瓶子,他回過頭,對姐姐說:“不要怕。”說完,他扭過頭,舉起啤酒瓶,堅定地朝小鬍子的頭上砸了下去,啤酒瓶在小鬍子頭上炸開了花,玻璃渣子四處飛濺,血也從小鬍子的頭上湧了出來。 酒吧里人們的激情被高個男子的行為點燃,頓時一片叫好聲。 小鬍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 有人說:“他會不會死了?” 有人驚恐起來。 姐姐也有些驚恐,這畢竟是一條人命,她的身體微微發抖。高個男人對她說:“不要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這個高個男人就是被胡麗稱為孬種的宋海波。姐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替他擔心。 這時,胡麗端著一盤烤肉串走出來,看到廳裡的情景,趕緊跑過去,說:“怎麼了,怎麼了?”王杰走到她身邊,說:“那孫子耍流氓,欺負婉榕,被宋海波砸了一啤酒瓶子。”胡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宋海波的肩膀,說:“海波,你讓我刮目相看呀,有種!有種!你要早這樣,你對象就不會跟人跑了。”胡麗的話顯然不合時宜,宋海波卻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說:“過獎,過獎!”胡麗沒再理會他,而是朝躺在地上的小鬍子踢了兩腳,說:“起來,起來,別裝死,你這樣的人老娘見多了!”有人說:“他不會死了吧?”胡麗說:“哪那麼容易死,不就一啤酒瓶嗎,老娘也捱過,我現在不活得好好的?”她又踢了小鬍子兩腳,說:“快起來滾吧,要是我哥來了,你就死定了!”胡麗的話音剛落,小鬍子突然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摀著受傷的頭往外面跑,走到門口,他回過頭惡狠狠地說:“你們等著,你們等著——” 胡麗說:“等著你,龜兒子!” 小鬍子消失後,酒吧里一陣歡呼。 姐姐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走進房間,關上了門。宋海波也沒有說什麼,離開了狼毒花酒吧。酒吧打烊後,姐姐有點害怕,害怕小鬍子帶人來報復。關上酒吧門後,她還用一根粗木頭頂在門上。胡麗無所謂,她說:“姐,別怕,給他一百個膽也不敢來。”姐姐說:“還是小心為妙。”胡麗說:“姐,兩年過去了,你還是如此多慮,有什麼好怕的呢,大不了一死嘛,在這樣烏七八糟的世界,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反正,我是抱著活一天算一天的念頭,再沒有什麼能夠讓我害怕了。” 姐姐嘆了口氣,說:“你說得也對,有一天過一天吧。” 胡麗說:“睡覺吧,別想太多了,想多了累腦子,本來這裡氧氣就不夠。” 讓姐姐覺得奇怪的是,那個晚上竟然平安無事,而且,從那以後,小鬍子就一直沒有出現過,她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掐了自己屁股一下,又挨了一啤酒瓶的男人。男人真是怪東西,似乎每個男人都不一樣,又彷佛都一樣。 宋海波在那個晚上後,有一段時間沒有踏進狼毒花酒吧,好像躲著什麼。 姐姐到香格里拉的頭兩個月,一直都鬱鬱寡歡,兩個月後,她臉上才偶爾出現笑容。扎西也是在她到來的兩個月後才和她會上面,當然,扎西不是專門來看姐姐的。扎西一進門就咋咋唬唬。他的漢語不是很好,有些話姐姐聽不太清楚,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扎西的嗓門很大,他一進門,酒吧里樓上樓下的人都知道他來了。他頭上紮著辮子,穿著藏袍。他把半只犛牛放進廚房,就唬嚷嚷著要喝酒。 扎西第一眼看見姐姐,愣了一下。胡麗說:“哥,你怎麼了?”扎西眼神慌亂地避開姐姐的臉,說:“沒什麼,沒什麼,喝酒,喝酒。”胡麗陪他喝酒,他們有說不完的話,扎西會把這段時間在路途中發生的事情告訴胡麗,胡麗也會說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姐姐和小鬍子的衝突。姐姐插不上話,坐了會兒,就到院子裡澆花。扎西的目光不時地往院子裡瞟。 扎西高大粗壯,黑紅的臉,渾身上下透出一股野性,那雙眼睛卻孩童般清澈。姐姐沒有見過如此純粹的男子,在她眼中,扎西是荒原中的雄獅,雖然充滿野性,但沒有漢地男人常見的猥瑣和戾氣。 扎西喝夠了酒,就走了。 他沒有和姐姐說太多的話,姐姐從他毫無遮攔的目光中明白了點什麼。姐姐沒有在意,她很明白,自己和他不可能發生什麼,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她都不想和他發生什麼故事了,未來怎麼樣,她已經不抱任何幻想。扎西走後,胡麗驚訝地端詳著姐姐,說:“你發現沒有,我哥喜歡你。”姐姐紅著臉說:“別亂說,我這樣一個老女人,殘花敗柳了,有誰會真喜歡。”胡麗說:“姐,如果我是男人,也會喜歡你,你有種說不出的魅力。”姐姐說:“小麗,別提男人,好不好?”胡麗點了點頭。 不過,她又說:“如果我哥真的喜歡上你了,那怎麼辦?我哥還沒有女朋友,我一直想給他找個女朋友。” 姐姐說:“你還說,我不可能再對誰動心了,求你,別說了,好嗎?讓我在這里安安穩穩地多呆幾天。你要再說這些事情,我馬上就走。” 胡麗不說了,輕輕地嘆了口氣。 胡麗以為扎西走後,又要很長時間才來喝酒。豈料沒過幾天,他又來了。扎西是騎著馬來的,他的坐騎是匹漂亮的棗紅馬,他還牽著另外一匹雪青馬。來到狼毒花酒吧門口,扎西跳下馬,沒有進門,喊叫道:“妹妹,出來——” 胡麗走了出來,說:“今天怎麼騎馬來了?” 扎西笑了笑,說:“我想帶她出去玩。” 胡麗說:“帶誰?” 扎西直接說:“李婉榕。” 胡麗說:“哥你太偏心了,也不帶我。” 扎西笑著說:“你是我妹妹嘛。” 胡麗說:“好吧,正好也可以讓我姐出去散散心。” 扎西說:“也不知道她會不會騎馬?” 胡麗說:“會的,會的,以前我們去西藏,騎過馬的。” 扎西說:“叫她出來吧。” 胡麗把姐姐叫了出來。姐姐看了看扎西,扎西今天穿著白色的襯衣和黑色的馬褲,足蹬黑色靴子,十分精神。姐姐臉紅了,說:“我不想去。”胡麗說:“去吧,去吧,我哥不是老虎,不會吃掉你的。”扎西也笑著說:“我妹說得是,我不是老虎,不會傷害你的。”姐姐認識的很多男人,起初都說不會傷害她,到頭來還是給她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姐姐嘆了口氣,騎上了馬,她不想讓扎西難堪。 扎西開心地騎上馬,對姐姐說:“走吧。” 姐姐騎著馬和他走了。 看著他們離去,胡麗若有所思,心裡突然忐忑不安,擔心他們會發生什麼預想不到的事情。 扎西把姐姐帶到一片遼闊的大草甸子上。天藍,陽光燦爛,草甸子上各種野花盛開。整個大草甸子就他們兩人。這是沒有開發的草甸子,遊客幾乎找不到這個地方。姐姐的心情也遼闊起來,她興奮得策馬狂奔。扎西在後面追趕著她。很快地,扎西超越了她。姐姐不服輸,追趕著扎西。扎西的馬術肯定比姐姐好,姐姐怎麼也追不上他,就那一會兒工夫,扎西就遠遠地把姐姐扔在了後面。姐姐還是不停地追趕,她狠狠地在馬屁股上抽了幾鞭子,馬兒吐著粗氣,以最快的速度飛奔。突然,馬失前蹄,姐姐被摔了出去。扎西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姐姐摔落在草叢裡,趕緊打馬回來。姐姐趴在草叢裡,死了一般。扎西來到姐姐身邊,跳下馬,焦慮地說:“你沒事吧?”他蹲下來,伸出手,推了推姐姐。姐姐說:“沒事,讓我趴會兒。”扎西說:“真的沒事嗎?有沒有受傷?”姐姐說:“真的沒事,沒有受傷,只是嚇壞了,讓我平靜會兒。”扎西這才放下心來,坐在草地上,陪著姐姐。 過了好大一會兒,姐姐才翻過身,面向湛藍的天空躺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很久沒有如此親近大地了,我呼吸著青草的氣息,好像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童年,像是做夢一樣。” 扎西說:“你的故鄉在哪裡?” 姐姐說:“福建閩西一個叫唐鎮的小地方,那也是山區,不過,那裡的山沒有這裡的高,也沒有這裡的雄峻。” 扎西的眼睛裡充滿了嚮往:“你故鄉是不是也很美?” 姐姐說:“沒有這里美。” 扎西說:“那應該也很美。我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長這麼大,沒有離開過藏地。我妹說要帶我去漢地,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 姐姐說:“去看看可以,別迷戀漢地。” 扎西說:“以後有機會再說。你真的沒有受傷?起來走走,看看有沒有傷著手腳。” 姐姐動了動手和腳,說:“放心吧,沒有問題,讓我再躺會兒,我喜歡這樣無憂無慮地躺著,就像躺在故鄉河邊的草地上,我喜歡青草的氣味,也會讓我迷醉。” 扎西說:“那你就躺著吧。” 他站起來,在草地上采了一束野花,回到姐姐身邊,坐下來,把那束野花遞給姐姐。姐姐把花束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好香呀。”她把花束放在了胸脯上,姐姐的胸脯隨著她的呼吸起伏,花束也在起伏。扎西說:“喜歡嗎?”姐姐說:“喜歡。”扎西也躺了下來,他拔了根草,叼在嘴巴上。姐姐說:“要是永遠這樣躺著,該有多好,沒有憂傷,沒有悲情,也不要有歡樂,就是這樣平平靜靜地躺著。”扎西說:“那樣會餓死的。”姐姐說:“是呀,浪漫畢竟當不了飯吃。” 一陣風吹過來,十分涼爽。 扎西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嘴巴里叼著草根嗎?” 姐姐說:“不知道,為什麼呢?” 扎西說:“我說了你可不要害怕。” 姐姐說:“你說吧,我不怕,其實我膽子很大的,我什麼也不怕,就怕傷情。” 扎西說:“草甸子上有很多鬼魂在遊蕩,我躺在這裡,鬼魂會過來,以為我死了,要帶走我的靈魂。我嘴巴里叼著草根,草根一直在動,鬼魂看到後,就知道我是活人,就不會帶走我的靈魂了。” 姐姐說:“真的?” 扎西呵呵大笑。 姐姐說:“你笑什麼呀?” 扎西說:“笑你呀,我知道你害怕了。” 姐姐說:“我真的沒怕,就讓鬼魂把我帶走好了。” 扎西突然認真地說:“鬼魂帶不走你的,只要我在這裡,鬼魂就不敢帶走你,我會保護你的。” 姐姐內心湧起某種久違的溫暖和感動。 他們躺在草地上說話的時候,那兩匹馬在不遠處吃草。 姐姐想到一個問題,說:“扎西,你為什麼要帶我出來玩?” 扎西說:“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就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了問題。你很不快樂,內心不快樂的人就是笑也好像在哭,我看得出來,你心思很重,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我想帶你出來,騎騎馬,看看風景,也許會好受些。” 姐姐眼睛濕了,她其實是很容易動感情的人,正因為她容易動感情,也很容易受到傷害。姐姐說:“謝謝你,扎西。” 扎西爽朗地說:“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你是我妹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 是的,姐姐的年齡比他大。 姐姐說:“除了帶我出來散心,還有別的原因嗎?” 扎西說:“沒有。” 姐姐試探地說:“你不喜歡我?” 扎西沒有說話,看著天上一朵閃亮的白雲飄過,白雲彷彿是美麗的仙子。 姐姐說:“扎西,回答我,好嗎?” 扎西說:“怎麼說呢,我也喜歡我妹,當然也喜歡你,可是,這不是那種喜歡,我很快就要結婚了,是我們村里的姑娘,她長得很漂亮,很多小伙子追求她的,她就喜歡我一個人,我們已經訂婚了,等結婚時,我請你和我妹來喝喜酒。” 姐姐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是自己多心了,她誤會了這個淳樸的藏族漢子。可為什麼胡麗說他沒有女朋友呢? 扎西回答了她這個問題:“這事情我連我妹都沒有告訴,你也不要告訴她,到時給她一個驚喜。她總是說,我再不找女朋友,就老了。哈哈,她太小看我了,我怎麼會找不到女朋友?” 姐姐笑了。 扎西說:“休息好了嗎?” 姐姐說:“好了。” 扎西說:“那我們騎馬再去看看風景吧。” 姐姐說:“好。” 扎西朝那兩匹馬的方向吹了個嘹亮的唿哨,兩匹馬聽到唿哨聲,抬起頭,朝他們奔跑過來。他們重新騎上馬,朝草甸子深處走去。扎西唱起了歌,藏族民歌,歌聲嘹亮優美,姐姐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純粹的歌聲。扎西告訴她,他唱的是情歌,是男人追求女人時唱的情歌。姐姐說:“你唱得真好,不去當歌唱家,太可惜了。”扎西樂了,說:“我們這裡的人,都會唱歌跳舞,唱得比我好的不知道有多少,遍地都是歌唱家。”姐姐也笑了,說:“扎西,你給你未婚妻唱過情歌嗎?”扎西說:“當然唱,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早上在她家門前的山坡上唱,她一聽到我的歌聲就打開了門,站在門口看著我傻笑。” 一陣風吹過來,把姐姐的頭髮吹亂了。 …… 那個晚上,姐姐對胡麗說,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平靜的一天。姐姐把一天裡的事情告訴了胡麗,只有紮西要結婚的事情沒有告訴她,姐姐答應過扎西,給他保守這個秘密。 宋海波自從那次用酒瓶子砸破了小鬍子的頭之後,好久沒有來狼毒花酒吧喝酒。秋天來臨後的一天晚上,他才踏進狼毒花酒吧的門。他一進狼毒花酒吧,目光就四處搜尋姐姐的身影。他沒有看到姐姐。他還是坐在角落裡,邊喝酒邊看著酒吧里的男男女女聊天喝酒,他們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胡麗把兩瓶啤酒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說:“海波兄,你好久沒有來了呀。”宋海波笑了笑,低聲說:“你知道我膽小怕事,說實話,我用酒瓶子砸了人,後悔死了,也害怕極了,擔心小鬍子報復我,所以我就到昆明去躲了一段時間,我感覺應該沒事了,才敢回來。”胡麗笑了,說:“你明明是老鼠膽,還要逞英雄,活該。那天你要不出手,王杰也會出手的。” 宋海波也笑了笑,說:“沒辦法,那晚也是鬼使神差,腦袋一熱就上了,我的腦袋很少那樣發熱的。” 胡麗說:“就衝著你那難得的腦袋發熱,我就改變了對你的印象,你不是孬種,是條漢子。我一直想替我姐感謝你,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今夜你終於出現了,這樣吧,今天晚上你隨便喝,喝多少酒都算在我頭上,一會兒我還要烤肉給你吃。” 宋海波說:“謝謝,謝謝。” 胡麗說:“應該的,應該的。” 宋海波說:“怎麼沒看到你姐?她走了?” 胡麗說:“你還記得我姐?” 宋海波說:“當然,怎麼也忘不了,我一直記得她憂鬱的眼神,想起她憂鬱的眼神,我心裡就會疼痛。” 胡麗說:“你還是別想了,她不會喜歡你的。” 宋海波說:“她喜不喜歡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一直想著她,心裡有個人,活得比較踏實。能告訴我她到哪裡去了嗎?”胡麗嘆了口氣說:“天下怎麼就有你們這些情聖呢。我姐上個月走了,去白馬村村小支教了。”宋海波說:“是雪山腳下的那個白馬村嗎?”胡麗點了點頭。宋海波說:“她和你在一起好好的,怎麼就去了白馬村?”胡麗說:“雖然我們是好姐妹,可是我們還是不一樣。我姐不喜歡酒吧里喧鬧的生活,她說看到那麼多人擠在酒吧里喝酒玩鬧,她頭就發暈。她來這裡,就是來尋找平靜生活的。我體諒她,不能因為我再擾亂她的心緒,就讓我哥給她找了個村小,在那裡教孩子們語文,白馬村小正好缺漢語老師。”宋海波說:“她在那裡過得好嗎?”胡麗說:“還可以吧,最起碼比在酒吧里要強,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十分充裕,她可以在那裡慢慢地療傷,恢復元氣。”宋海波說:“來這里之前,她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胡麗說:“喝你的酒吧,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就不要問了,她和你沒有什麼關係。”宋海波不再說話,獨自喝酒,胡麗也去忙著招待客人了。 大雪封山前,白馬村小放假了,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學校,姐姐也回到了香格里拉古城。那時,古城的旅遊業也進入了淡季,漢地來這裡開客棧和酒吧的老闆大都離開了此地,有的回老家,有的去度假了,還有的去大理休息。古城宛如一座空城,冷冷清清,夏日里的熱鬧蕩然無存。 胡麗是不會離開的,她早已把這里當家了,說要在這裡老死。姐姐沒有來的那三年裡,她都獨自一人在狼毒花酒吧里過冬,像條冬眠的蛇。要不是有個別沒有走的朋友以及扎西來看望她,她會縮在被窩裡幾天不起床,乾糧和水就放在床旁邊,有時凍得半死,才發現爐火早滅了,很不情願地起來重新生火。王杰也是不離開的人,他看守張沖的客棧,偶爾會過來讓胡麗弄頓好吃的,吃飽喝足後,唱歌給胡麗聽,其實也是唱給自己聽,孤獨寂寞的人有時需要自己喚醒自己,那樣才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還存在於塵世。王杰曾經追求過胡麗,沒有成功,胡麗心如鐵石,根本就不可能答應他的求愛。有一次,王杰喝完酒,問她:“胡麗,你還是女人嗎?”胡麗說:“哥們,這還用問嗎?”王杰說:“我不相信你一個女人會沒有慾望,你難道就沒有難以忍耐的時候?”胡麗說:“早就沒有了,想起做那種事情,我就覺得噁心。別說這些廢話了,你要把我當哥們,就好好喝酒唱歌,你要玩什麼,我陪你,但是,千萬別往那個地方想,想歪了,我會把你趕出門,不會再允許你踏進狼毒花酒吧一步!”她的話十分決絕,王杰也就徹底死了那條心。王杰偶爾也會找個文藝女青年睡上一覺,胡麗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那事情和她真沒有什麼關係。 這個冬季,姐姐給狼毒花酒吧帶來了些許生氣。 姐姐也就是在這個冬季,學會了彈吉他,學會了一些歌,最重要的是,學會了唱《不要怕》這首歌。有段時間,王杰睡醒就往狼毒花酒吧跑,他要教姐姐彈吉他和唱歌。其實,姐姐的嗓音並不好,王杰鼓勵她唱。王杰說:“不要怕,唱吧。”姐姐聽到“不要怕”這三個字,內心有種莫名的感動,她說:“對,不要怕。”他們在彈吉他和唱歌,寂寥的狼毒花酒吧有了生氣,古城也有了生氣。胡麗也不像往年那樣冬眠了,只好起床,陪著他們,然後給他們準備食物。他們主要的食物就是土豆和肉,胡麗變著法子做菜,她能夠把土豆做出十多種花樣,以免他們吃膩了。 姐姐抱著吉他唱《不要怕》的樣子讓胡麗著迷。 胡麗說:“我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男人喜歡你了,你看你那眼神,憂傷中透出一種無所謂,彷彿洞察一切;你看你那表情,楚楚動人,柔弱中帶著決絕,讓人憐愛;你的歌聲是發自內心的吶喊,而不是做作的演唱。姐,你真的很美。” 姐姐說:“你別誇我,我不是你說的那樣。” 也許是姐姐的歌聲傳進了宋海波的耳朵,他偷偷地來到狼毒花酒吧的門口。門關閉著,姐姐在裡面歌唱。宋海波把臉貼在門上,目光透過門縫,往裡面窺視。他看到姐姐、胡麗和王杰圍坐在廳中央的火盆邊,王杰彈著吉他,姐姐在放聲歌唱,胡麗給火盆裡添柴。宋海波心裡忐忑不安的,想進去和他們在一起,又害怕什麼。經過一陣思想鬥爭,他決定進去。宋海波敲了敲門。 胡麗說:“這時候有誰會來?” 王杰說:“是不是紮西?” 胡麗說:“他前兩天才來過,昨天晚上下大雪,他出不了山的,不可能吧。” 王杰說:“去看看吧。” 胡麗去開了門,發現是宋海波,說:“你怎麼來了?” 宋海波臉紅了,額頭上的那條刀疤也更紅了。他說:“來看看,來看看。” 胡麗說:“外面冷,趕緊進來吧。” 宋海波進了屋,搬了椅子,坐在火盆邊上,挨著王杰。他不敢用正眼看姐姐,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瞟姐姐。姐姐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姐姐唱完歌,對他說:“上次謝謝你呀。”宋海波說:“不客氣,不客氣。” 胡麗說:“海波,你會唱歌嗎,也來一首,讓王杰給你伴唱。” 宋海波說:“我五音不全,不會唱,不會唱。” 王杰說:“來一首吧,自娛自樂,怎麼唱都可以。” 宋海波說:“饒了我吧,我真不會唱歌。” 姐姐說:“你們別為難他了,看他窘迫的樣子,多難受呀。” 胡麗笑了,說:“海波,你說實話,今天來,是不是衝著我姐來的?” 宋海波低下了頭,不說話了。 姐姐說:“小麗,你別亂說。” 王杰笑了,說:“他就這熊樣,有賊心沒有賊膽。” 那個晚上,他們一起喝酒。宋海波沒有什麼話語,只是一個勁地喝酒,不管他們在說什麼,也不管他們唱什麼。最後,宋海波把自己灌得爛醉。讓他們想不到的是,醉酒後的宋海波反而唱起了歌,不過就唱一句:“山上的姑娘真漂亮,哎呦媽呀,哎呦媽呀真漂亮,真漂亮——” 宋海波反反复复唱這句歌,把他們逗得哈哈大笑,姐姐的眼淚都笑出來了。那次酒醉之後,宋海波又很長時間沒有出現。 宋海波在姐姐眼裡,也是個捉摸不透的怪人。 說到醉酒,姐姐來香格里拉直到死去,除了一開始那次,只喝醉過一次酒。那是大年三十晚上。那天晚上,姐姐和胡麗還有王杰一起吃年夜飯。宋海波沒有出現,他們不知道他在哪裡過年,他就是一個無人關心的孤魂野鬼。他們吃年夜飯時說起他來,姐姐還有些同情他。更多的是,他們同情自己,他們也是無家可歸流落異鄉的孤魂野鬼。他們也想念故鄉的親人,可是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堪的過去,不願意告訴親人自己的去向,也不想听到親人的聲音,親人的聲音會讓他們更加痛苦,所以,在這個喜慶的夜晚,他們都沒有給故鄉的親人打電話。他們在一起,喝酒,唱歌,說著各種逗樂的鬼話。他們讓自己興奮,讓自己痛快地笑,痛快地哭。 姐姐在那個大年夜,的確喝多了。 平常她會控制自己,不讓自己喝醉,她十分清楚自己喝醉酒是什麼狀況。這個晚上,她完全放開了,在這偏遠的邊地,沒有人會嘲笑她的醉態,沒有人會對她指手畫腳,沒有人會對她不敬。她是自由的,自由地歌唱,自由地喝酒。喝醉後,自由地哭。她抱著胡麗痛哭。她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胡麗,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痛哭。她的哭嚎勾起了胡麗內心深藏的痛苦,胡麗也痛哭起來。面對兩個痛哭的女人,王杰也抹了抹淚,他沒有讓自己哭出來,而是大聲地唱《不要怕》。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累了,他就抱著吉他離開了狼毒花酒吧。 那是個風雪之夜。 狂風漫捲雪花,連同兩個女人的鬼哭狼嚎,迴盪在古城的上空。就在這個風雪之夜,姐姐告訴胡麗,她是個殺人犯。 …… 胡麗說到這裡,天已經大亮了。她還沒有告訴我姐姐是怎麼死的,死於何處。她在給我講姐姐的事情的過程中,我不忍心打斷她,只要有關於姐姐的事情,我都要聽,多年來,我一直渴望得到關於姐姐的消息。 胡麗說:“弟弟,天亮了,你一晚上都沒有合眼,睡會兒吧,你睡好了,我再給你講。” 我說:“我不累。” 胡麗說:“在高原上,一定要休息好,否則容易高反,你還是睡會兒吧,我去給你準備早餐,我弄好後叫你。”她也很累了,我不能逼她再講下去,讓她也透口氣。胡麗打了個呵欠,走出了房間。她把門帶上後,我躺在床上,腦海一片混亂,姐姐的形像也十分模糊,我無法拼湊出她完整的樣子。 我的確累了。我在凌亂的思緒之中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在胡麗的吼叫聲中驚醒過來。胡麗的聲音充滿了憤怒,雖然聲音很大,可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也許是因為她說話太快了,也許是她因為憤怒而吐字不清。我一激靈從床上翻滾起來,走出了房門。胡麗不是在酒吧里吵吵,而是在酒吧外面。 我跑了出去。 我看到胡麗指著一個長頭髮男子的鼻子,怒罵和質問道:“畜生,你說,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姐!”那長頭髮男子臉色黑紅,額頭上有一塊閃亮的刀疤。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胡麗氣得渾身發抖:“畜生,一定是你害死了我姐,白馬村小有人在我姐死的那天見到過你,還看到你和我姐一起離開了村小,你說,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姐為什麼會死!”我在夢中夢到把我推進深坑的就是這個長發男子,也是昨天晚上路燈下站著的那個人,難道真的是他殺了姐姐?如果真是那樣,我會殺了他,我發誓,我會殺了他。我陰沉著臉走了過去,那男子顯然發現了我,他突然轉過身,飛快地跑了。胡麗看到我,說:“弟弟,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我說:“我睡不著了。”胡麗說:“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我搖了搖頭,說:“這個人是誰?”胡麗說:“他就是宋海波。”我說:“我猜出來了。”胡麗說:“走,我們進屋說吧。” 我們回到了酒吧里。 胡麗從廚房裡給我端出來一碗麵條,說:“快吃吧,你一定餓了,吃完了,我們再說話。”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麵條,根本就沒有品出麵條的滋味,胡麗問我好不好吃,我回答不上來,我心裡記掛著姐姐的事情,吃什麼也索然無味。 胡麗說:“我剛才到門口,發現宋海波在那裡探頭探腦,就覺得他心裡有鬼,我好好問他,他總是連個屁都不放,氣得我真想把他一刀劈了。我們懷疑姐姐的死和他有關係。我們明白,他真心喜歡姐姐,他曾經背著我們,到白馬村小找過姐姐,還不止一次。就在姐姐死的那天,他也去過,有人看到他和姐姐一起離開的,他們離開不久,姐姐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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