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35章 第十四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5637 2018-03-22
小町開始了她的講述:“從前啊,也就是從八百年以前開始,廣州就是中國南方最重要的開浜商港。那裡是個好地方,傳說中,五隻神羊銜來一束稻穗,從此才有了魚米之鄉的廣州城。鴉片戰爭以後賠款割地,不僅僅是香港、澳門,連同廣州白鵝潭的沙面一帶,也成為洋人為期九十九年的租借地,因此也發展了民間對外的商貿往來。” “二十五年前,廣州有家大貿易商行人家的獨生女兒,我就暫定她名叫'穗'。穗的父親跟一家法蘭西專營東方藝術品的公司長期往來,生意做得挺和睦。穗十七歲那年,在一次接待客戶的晚餐上,認識了法蘭西東方貿易公司總裁的公子,一個特別鍾情中國文化藝術的青年,我暫定他名叫'左拉'。”

“那時,穗小姐正奉父命學習法文,而左拉公子為了繼承父業,也在惡補中文。法蘭西老闆接受了中國老朋友的盛情挽留,特別允許左拉在中國獨自逗留半年,強化中文的口語能力,並將他在華的一應生活瑣事,拜託給了穗的父母。左拉與穗兩人之間,便水到渠成地產生了戀情……好聽不好聽?” 小町講述了一半,突然打斷自己,不太自信地詢問聽眾們。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是說實話好,還是不說實話的好——這樣的構思,實在是與晚報副刊上連載的“肥皂沫兒”言情小說,大同小異。 費陽到底是個誨人不倦的教育家,她十分寬厚地鼓勵小町道:“不錯不錯,開篇就還是挺吸引人的嘛。後來呢?” “後來,半年過去,左拉要返回祖國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們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船舷邊揮淚告別。兩人相約,左拉回國後即刻便向父母陳情,然後正式前來中國廣州求婚。畢竟,左拉的家世,也是路易十四王朝時代受封的名門貴族。左拉走後,從里昂家中給穗發來過一封信。只說是平安抵達,但最近有些'很麻煩的家務事'亦需要解決,希望穗耐心等待自己的消息。便從此音訊杳無……整整三個月過去了。穗小姐卻發現自己,已經是珠胎暗結……”

“作為一個未婚的中國姑娘,更何況是獨自承受著與一個異邦人'私通'的結果,當時,穗的處境可想而知。她只有在母親的幫助下,回到自己鄉下的外祖母身邊,偷偷生下了一個如同安琪兒般的可愛女孩子。” “聰明的穗,儘管對左拉的愛情,一天也不曾發生過懷疑。來自法蘭西里昂的那封信,卻令她憂心忡忡、預感不祥。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左拉本人的安危。因為兩人在交往中,透過只言片語,穗也多少得知,左拉龐大的家族中,人際關係向來繁複錯綜,圍繞著爵位和財產繼承權的歸屬,明爭暗鬥從未中止……” “下定決心的日子,也就是生離死別的時刻——一個暴雨瓢潑的夜晚,穗將一張數額不菲的銀票藏在襁褓裡,把女兒放在了廣州沙面那家法屬育嬰堂的門口。穗在寫給育嬰堂院長的一封信裡請求,讓女兒生死都要戴著那把西洋小金鎖;而自己,則永遠佩戴著一把小金鑰匙。”

“這是穗特地請一位荷蘭首飾匠人打造的一對特殊的項鍊墜兒——只有自己頸上的那把小金鑰匙,可以打開女兒脖子上那把小金鎖。其中,熔鑄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對孩子無限的愛憐和繾綣……” 小町的故事說到這裡,人們看見,費陽獨自一人憑窗而立,久久凝視著颯颯風雨中的院子…… “穗告別了熱淚橫流的母親,隻身一人登上了奔赴法蘭西的一艘郵船……果然是應了她不祥的預感——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當穗終於找到法蘭西里昂市的左拉家時,看到的竟是一座如同魔鬼城堡一般空廢的大城堡。正值盛夏,空曠無人的貴族花園裡,雕塑傾倒,噴泉枯竭,一片荒涼。只有成片成片美麗的鈴蘭,開放著可愛的小白花,圍繞在人去樓空的古堡周圍……左拉家族,終於在遺產與爵位繼承權殘酷無情的紛爭中,家破人亡,毀於一旦。”

“穗滯留在了法蘭西。她開始一邊勤工儉學,攻讀西洋美術,一邊探究左拉家族覆滅的真正原因。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不懈的探究,這個執著而聰穎的東方女孩子幫助法蘭西警方,終於查清了左拉家族的'集體自殺'之謎,被當地報刊一時競相傳播……同時,她本人亦為西洋藝術世界的輝煌所傾倒,學無止境地逗留了下來。” “光陰如梭,穗漂泊異鄉整整九年。直到父親病故的噩耗隨電報到來,穗才回到祖國故鄉。她料理完家父的喪事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沙面的法屬育嬰堂,尋找女兒的下落……” 故事聽到這會兒,客廳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風聲雨聲,依然無止無休地徘徊不去…… “但是,現實並不如人意。那個就像小天使一樣的愛情的結晶,在剛滿五歲的時候,被人領養走了。這家育嬰堂有一個鐵的製度,就是一旦被領養的孩子,無論當初他們的親屬因為什麼理由'拋棄'了孩子,事後又因為什麼緣故,要找回孩子,院方都不能把領養人的地址、姓名,告訴那些'曾經不負責任'的家長。”

“但是,作為一個破例,院長嬤嬤允許穗,帶走了一個在育嬰堂擔任育嬰工作的女子——來自廣東順德的聾啞'自梳女',我暫定她名叫'青'。就是這個聾啞自梳女,親手把穗的女兒從不滿兩個月,一直帶到了被人領養走的那天。穗和她那無言的伴侶青,從此開始了一個漫長的尋子之旅……” 小町的故事,毫不近情理地戛然而止。秋姍發出了輕輕的抽泣……無疑,這個由單身母親養育成人的姑娘,尤其為之深受觸動。 孫隆龍竟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後來呢?未來的大作家,還學會賣關子了!” “我才沒有賣關子呢,是……是我還沒有編完下面的故事嘛!”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費陽突然開了口:“小町子,我幫你接著往下……編——”

“後來,一晃又是整整十三年過去,穗和青的尋找,挫折重重、毫無頭緒。穗在回國後不久,又接受了母親去世的現實。作為一個天主教信仰的家庭,穗的父親一生只與穗的母親是結為正式夫妻的。因而也就只有穗一個人,成為法定的遺產繼承人。她和青的動盪生活,因此得到了基本的經濟保障。同時,穗依靠自己留學法國而獲得的學歷和知識,每到一個城市,都力爭得到美術教員的工作——她喜歡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有一天,穗和青一起在上海的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那是一部國產片,鏡頭上的一個女配角,引起了她們不約而同的注意——那張五官線條鮮明的美麗面孔。穗從她的大眼睛裡,彷彿看到了左拉特有的多情的目光;而青死死盯住不放的,是那個女演員右唇下邊的一顆痣——在電影院黑暗的座位上,穗和青兩隻發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十三度春秋,對於兩個出身不同的'自梳女'來說,同樣是那麼寶貴,那麼無價。但她們為了一個消失在人海中的小天使,她們夢中永遠的公主,鍥而不捨地追尋了整整十三年啊……” “根據電影出品公司的所在地,穗和青自然是來到了北平。天無絕人之路,穗遇到了曾在法國學習時的一位老朋友,此人正好在北平的電影公司擔任首席攝影師。穗因此得以利用朋友的關係,經常出入攝影棚,去注視著女兒的一舉一動……” “穗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女兒並不具有當演員的天賦。儘管她很有野心,可惜表現得相當平庸。但在這位隱身在暗處的母親心中,女兒總是最美、是最富有魅力的。穗猶豫不決,始終沒有勇氣對女兒開口道出真情的原因,就是怕讓外人知道,女兒是個名副其實的私生子——女兒還有夢想中的錦繡前程,就像所有步入演藝界的女孩子一樣,她同樣渴望著一鳴驚人。”

“那位擔任首席攝影師的老朋友始終認為,穗總是在畫那個混血女孩子的速寫,無非是對'異種族形象'的一種偏愛罷了。那個女孩子的瞳孔,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墨綠色,完全繼承了她的親生父親'左拉',那個貴族世家神秘的血統遺傳。她特別適合穿墨綠色系的服裝;她的頭髮是金茶色的,天然地曲捲著大大的波浪……可惜在中國導演的眼中,她的形象確實不是非常理想。但是,她那獨特的嫵媚,終於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也最終因此而改變了她的命運……” “穗在離女兒住所不遠的胡同,也租下一個小四合院。她和青在等待著機會的成熟。她們沒有一天不在做著同樣一個夢——她們的小公主歷經苦難,終於回到家裡來了。她和兩個母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像幾乎所有童話故事的結尾那樣,'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去年的初春時節,穗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是二月初九。春寒料峭,女兒突然在她自己的住所,割腕自殺了……這個謎一樣地來到人間,又謎一樣地告別世界的女孩子,在她那短短的生命中,最後的時刻,到底發生了什麼?” 費陽的講述,出現了瞬間的停頓。紫姨可以感覺到,她是在用一種意志,壓抑著內心極大的衝動: “每一天,每一天,穗都凝望著那些永遠默默無語的鈴蘭——這是她當年從左拉家荒蕪的院子裡,帶回中國的唯一紀念。無論走到哪裡,穗和青都會認真地呵護著它們,繁衍著它們。彷彿這一株株小小的法蘭西鈴蘭,就是一位異國的父親,冥冥之中對女兒發出的愛的呼喚……” 客廳裡的沉默,更加令人壓抑。故事似乎也只能到此結束了,沒有人再發出“後來呢”的追問。

紫姨卻突然說話了:“我倒是想起了一個細節——在'穗和青'的小院子裡,有一間房門緊閉的東廂房。掛著色彩柔和的喬其紗窗簾,上面還綴著價值不菲的蕾絲花邊兒。我當時就在想像著,這一定是一間為小公主準備的美麗臥房……” 費陽打斷了紫姨的話:“穗也注意到了客人那好奇的目光。這間'小公主的臥房',跟穗的臥房緊緊相鄰。穗無數次的想像著,'小公主'穿著質地柔軟的細棉布睡衣,光著腳丫趿著軟底繡花拖鞋。她臨睡前總要跑到穗的臥房,鑽進媽媽的被窩兒。母女間有著說不完的悄悄話、閒話和笑話——爸爸、外婆、畫報上巴黎的大衣和裙子、大觀樓電影院正在上演的好萊塢新片……穗的要求不高,是麼?” 費陽終於撕去了堅強的面紗,她開始掩面哭泣。肩膀抽搐得就像“媽媽和女兒”的故事中,那個被巨大的悲情徹底粉碎了身心的——“穗”。 那天晚上,費陽遲遲沒有離開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她徹底告白了自己從“挺身出面”為馮雪雁的“被迫自衛”做偽證,到舞會中自導自演了那場“鬼魂放毒”的暗殺未遂事件,整個過程中自己的動機和謀劃…… 正如紫姨所預想,費陽是在攝影棚畫速寫的時候,很早就伺機接近了外號“小段子”的段越仁。關於夢荷兒的點點滴滴,也大多是通過小段子而得知的。 剛開始,小段子單純地認為,這位中年女畫家,跟他的“荷兒姐”一樣,祖籍都是廣東,至多不過就是一位影迷。 夢荷兒出事以後的第二天,費陽曾經要求小段子陪著自己趕到醫院的太平間……那是費陽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撫摸著成年女兒的面頰—— 她因為大量失血顯得格外慘白,就像大理石雕塑那樣冰涼沁心……但是,費陽沒有在女兒的脖頸上,找到那隻小金鎖形狀的項鍊墜兒。 費陽跟小段子離開醫院,就馬不停蹄地一起趕到夢荷兒的住處。萬萬沒有想到,那裡已經被地方法院的一紙封條,封閉了房門。 公司方面也曾設法與夢荷兒的家庭地址聯繫,得到的結果卻是,她的養父母——嶺南一個叫江門的臨海小鎮上,一對清貧善良的坐堂老中醫夫婦,早在三年前就先後過世了。 費陽以北平“廣東同鄉會”的名義,交給小段子五百塊錢,支付了醫院的一應費用。還在西山買下一塊小墓地。那地方很僻靜,是費陽自己選中的。 當夢荷兒總算被抬出了冷冰冰的醫院太平間,距離她的死,已經半個月了。因為費陽自己甚至連個朋友或同仁的名份都沒有,一切也就只能讓段越仁和公司的人出面打理,為夢荷兒買棺下葬。 依了這位帶來巨款送夢荷兒上路的神秘女畫家、女影迷和女同鄉的要求,段越仁暫時沒有為夢荷兒立碑。理由是:一旦某一天找到了夢荷兒的親人,人家也許會帶她孤獨的亡靈回鄉。 當為數不多幾位夢荷兒生前的熟人和同事,送葬後匆匆離去,費陽看見,只剩下段越仁一個人,坐在新土泛出腥味的小墳前,彷彿永無完結地在焚燒著一張張黃色的冥錢…… 費陽走上前去,輕輕撫摸著小伙子冷風中被吹亂的頭髮。為了感謝她這真正的然而是“失職”的母親,他竟俯身在地叩謝不已。 段越仁的這個舉動,深深地感動了,也深深地刺傷了費陽的心。 夢荷兒下葬的那天,正是姚頂梁被副市長夫人馮雪雁開車撞死後的第三天。 就在那座小小的新墳前,段越仁親口對費陽講述了自己所有的發現和疑惑,以及他暗藏在馮雪雁與姚頂梁事前約定的“交易”地點附近,親眼見到的那場偽裝的“被迫自衛”—— 段越仁才是一場蓄意殺人事件現場真正的目擊證人。 接著,就是馮雪雁得到她費陽從天而降一般及時的“目擊證言”:被迫正當自衛……費陽的目的非常明確,自己必須零距離地接近這對高官夫婦。 她有權知道關於女兒生前的全部真相。她要以一個小人物的智慧和勇氣,去挑戰這個金權主宰、全無法理的社會。 在這個時候,始終不言不語的秋姍,開口說話了:“費先生,我調研了二十年前的歷史資料,那場發生在里昂,轟動了整個歐洲的'汝勒·德家族集體自殺案'——當然,小町虛構的名字是'左拉家族'。據說,偵破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條線索,是一個神秘的東方少女提供給里昂警方的。當時,有一篇新聞報導描寫說,那個來自古老中國的黑髮女孩子,首先是在汝勒城堡的花園裡,發現了大片被連根挖掘走的鈴蘭花……” “她的推測是,大量來自鈴蘭花球根的毒漿,被下在法國人必不可少的餐後咖啡裡。果然,根據這個推測,警探們從老男爵生前最信賴的一名老僕人位於地下室的住處床底下,找到了提取鈴蘭植物毒漿的簡陋器皿。老僕人在他匿藏於壁爐磚後面的遺書中說,自己親眼目睹了汝勒·德家族成員在老男爵屍骨未寒之時,一幕幕醜惡之極的骨肉相殘。他預見到了這個名門世家無可挽救的衰敗……” “就在這家人為了遺產、爵位之爭,全體聚集在一起的時候,老僕人實施了他蓄謀已久的滅門大屠殺。而他自己,也一起喝下了摻進鈴蘭毒漿的咖啡……老僕人還在自己的遺書中,不無自豪也不無傷感地說,這是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享受到了專為主人們烹煮的咖啡……” “我想特別說明的一點是,費先生對鈴蘭植物毒素的致死量,應該是深有研究的。事實上,在八月底那天副市長官邸的舞會上,僅從一隻鋼筆管中輸出的鈴蘭原漿,遠遠不夠致人生命於死的份量。” 曾佐掛著一絲冷笑,開口了:“那麼說,費先生放毒不假。但意不在謀殺,而意在……威脅嘍?如果不是為了那一場'中毒事件'的虛驚,警方也就不會跑到您的病床前,去接受您那樣一個幽靈下毒的'親眼見證'了。自然,我們今天也就不會有跟您一起,享用紫姨昂貴的'皇后'、'公主'葡萄酒的榮幸了……” 大浦接口調侃道:“只是這酒,就是不放醋,也夠酸的了。” 費陽笑而不語。笑容中含著幾分得意,也含著對他人洞察力的幾分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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