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31章 第十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4263 2018-03-22
早起,就是一個涼涼爽爽的大陰天兒。紫姨在秋姍和小町兩個女孩子的陪同下,租了兩輛黃包車。 紫姨出一趟門兒不容易,那部輪椅,就專門佔用了一輛車子,在紫姨和秋姍和坐的那輛車子後面跟著跑。小町則騎上她自己那輛腳踏車,風風火火的跟在她倆的車子旁邊……這支奇怪的出行隊伍,令路人們的目光充滿好奇。 北平有些年頭的胡同,大多是汽車難以通行的狹窄路面。費陽住在什剎海附近一條叫“鴉兒”的胡同深處……星期天,她正在家作畫。聽到敲門聲跑去一看,眼前這幾位美麗的“不速之客”,著實讓她吃驚不小。 紫姨連同她的輪椅,被幾個女人合力抬進小小的獨家四合院兒。沿著牆角一隻只灰土陶花盆,立刻就吸引了紫姨的視線—— 花盆裡栽種著一種雅緻的小花草,從扁長的碧綠葉片中,抽出一支花莖,從上到下地排隊似的,掛著一朵朵鈴鐺狀的白色小花。這種蘭科的草本植物,盛夏時節,正值花期。

紫姨馬上就聯想到了,那天馮雪雁舉辦的家庭舞會上,費陽的旗袍和那幅油畫…… 她問秋姍和小町:“知道這種可愛的小花,叫什麼嗎?” 秋姍不假思索地回答:“叫'鈴蘭'——在日本的關東和北海道地區,還是挺常見的。” 紫姨說:“對。但在北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費陽見客人滯留在院子裡看花,嘴角掠過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淺笑: “難得在這北平城裡,還有賞識鈴蘭的知音。” 紫姨充滿感激地說:“這可是我最喜愛的野生花草之一呢。秋姍、小町,你們知道這鈴蘭,還有其他的名字麼?” 兩個女孩子麵面相覷,一時啞口無言了。 紫姨扳著手指開始回想:“據我所知,鈴蘭的別名可是不少。咱們中國有文字記載的,就有'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糜子菜'、'掃帚糜子'、'蘆藜花'什麼的。費陽先生,我說得對嗎?”

費陽露出感激的微笑:“難怪德凝公主在書裡寫道,您是一位經常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驚喜的小姑娘'。沒有想到,您對植物還有這麼豐富的知識。我斗膽請問紫姨,是不是僅僅因為這種植物是……'鈴蘭'的原因,您才會有如此的研究呢?” 紫姨笑答:“因為你那件手繪圖案的漂亮白旗袍;因為您肖像油畫作品上那個'五歲'的小閨女;還因為,我實在是希望在您這裡,多拿幾個一百分呀!” 費陽擺出了老師的架子:“正如您所說,鈴蘭也許是別名最多的花草之一了。在日本和歐美各國,它還被叫作'鹿鈴'、'小蘆鈴'、'草寸香'、'谷中百合'、'聖母之淚'和'天堂之梯'……”

小町故做驚訝的瞪圓了眼睛:“就這麼個素淨模樣的小花兒,還配有這麼多漂亮的名字啊!” 費陽慈祥地摸著小町漆黑的娃娃頭:“平凡的外表,並不意味著平凡的背景。你想知道有關鈴蘭的歷史典故和……愛情傳說嗎?” 小町和秋姍點點頭,畢竟是女孩子,不會不對這樣的話題沒有興趣。紫姨在心裡,暗自欽佩著費陽誘導女學生聽課的本事。 “植物學的定義,鈴蘭屬百合科多年生的球根花卉。花期一般都在初夏四到六月間,果期大多在六月以後。入秋,鈴蘭會結出一種圓球形深寶石紅色的漿果,裡面藏著五、六顆種子粒。歐美人喜歡用它裝飾花壇,日本人常常用作插花材料——特別是葉子,具有獨特的配飾效果……” 紫姨在心裡暗暗發笑了——費陽大先生啊,你把鈴蘭在植物學中的知識,都給孩子們講到這個程度了,卻為什麼偏偏“漏掉”了“鈴蘭的果漿和球根有毒,全草含鈴蘭毒甙、鈴蘭毒醇甙、鈴蘭毒原甙、去葡萄糖牆花毒甙”的特殊藥學屬性呢?

費陽接著徑自說下去:“植物學方面的知識,太枯燥了,對麼?不過,就是小町你說的這種'素淨模樣的小花',人家可是芬蘭、瑞典、南斯拉夫和法國,好幾個國家當之無愧的國花呢!” 小町不免吃了一驚:“哎呦——是不是因為這些國家地方小,人的視野也小,居然認選這麼小的花草當'國花'啊?瞧咱們中國的大牡丹,多有國花的氣派!” 秋姍到底是個在外國留過學的姑娘,一點兒也不喜歡小町這種狹隘的審美觀念: “說這種話,才證明了你的視野狹小呢!日本的櫻花,細看一朵朵的,也是小花兒。可一旦開成鋪天蓋地的一片,那種氣派,便是天下獨一無二了。” 費陽對秋姍投去讚賞的一瞥:“在法國的婚禮上常常可以看到,送這種花給新娘,是祝賀新人幸福的到來。大概是因為這種形狀像小鍾似的小花,令人聯想到喚起幸福的小鈴鐺吧。鈴蘭歷來被歐美人認為是像徵著幸福、純潔、處女,象徵著'把幸福賜予純情的少女'的美好祝愿。在蘇塞克斯古老的傳說中,勇士聖雷歐納德決心為民除害,在森林中與邪惡的巨龍拼殺,最後,他精疲力竭地與毒龍……同歸於盡。他死後的土地上,就長出了開白色小花的鈴蘭。散播芬芳的鈴蘭,被認為是聖雷歐納德的化身,凝聚了他的血液和精魂。根據這個傳說,人們把鈴蘭花贈給親朋好友,意味著正義、平安與幸福之神,就會保佑著收花人的命運……”

“烏克蘭還有個美麗的傳說,說是很久以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痴心等待遠征的愛人,思念的淚水滴落在林間草地,變成那芳馨四溢的鈴蘭。鈴蘭是古時候北歐神話傳說的'中日出女神之花';也是北美印第安人心中的'聖花'。浪漫的法國人,還有一個專門的鈴蘭節呢!在五月初的鈴蘭節那天,親朋好友之間互贈鈴蘭小花,象徵吉祥和愛情的祝福……” 就在兩個女孩子聽得津津有味時,費陽突然結束了她生動的講述。小町扯扯費陽的衣袖:“還有呢,費先生?” 費陽抬頭看了看天:“鈴蘭的故事真那麼好聽?那就留著下一堂課,再講一個真實的,長長的'鈴蘭的故事'——這草木之情,最是天長地久的啊!現在,還是請三位趕快到屋裡坐吧。俗話有'貴人出門多風雨'一說。紫姨您看,這北平都多少天沒下雨了?現在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賓主幾人進了坐北朝南的正房。房間顯然是被一分為二了,隔著一道落地厚布簾子的左側,不知道主人用來派什麼用場。可以待客的右半邊,果然是樸素、簡潔中,透著優雅的藝術氛圍——越南藤的靠椅一長兩短,配著同樣工藝的茶几、小櫃子和裝飾架。架子上放著來自法國和其他國家充滿風情的紀念品,有土彩陶罐、木刻圖騰、十幾部裝潢精美的歐文版世界名畫彩印版畫冊…… 還有一個碧色玻璃眼珠兒的法蘭西洋娃娃,身穿一件墨綠色的古典絲絨連衣裙,足蹬一雙做工精製的黑色羊皮繫帶小靴子,漂亮得令小町忍不住跟“她”四目對視了好一會兒。 小町忽然覺得:這個娃娃的臉,實在很像費陽為大浦疾筆而成的那幅肖像素描——那個她“親眼見證”到的“舞會放毒嫌疑人”。

一位看不出具體年齡的中年女人,腳步輕得像貓一樣走進門。她身著一套素青色的布衣布褲,一個油亮的小發纂兒挽在腦後,全身上下,潔淨得一塵不染。這女人的表情,冷漠得如同被抽空了感情神經的“行屍走肉”一般——秋姍的腦海,竟因此閃過了這樣一個陰損的字眼。 只見費陽對那女人打了一個旁人不知所云的手勢,女人便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去…… 費陽見兩個女孩子滿臉費解的表情,露出了善意的微笑:“聽說過嶺南的'自梳女'嗎?” 小町畢竟是搞新聞的,對這個名詞似有耳聞:“聽說在廣東順德一帶,自梳女的風氣一度比較盛行。好像是從前朝的中晚期開始延續至今的……” 費陽讚許的直點頭:“對,她就是一個來自順德均安鎮的自梳女。上百年來,當地的繅絲業一度十分發達,許多年輕女性因為能夠靠打工養活自己,就不再願意嫁人去婆家受氣。但是從十幾年前開始,嶺南的繅絲加工業嚴重衰落,她們又紛紛為了生存,奔波到南洋或附近的大小城鎮做女傭,也有人靠手藝勞動口。比如,編織蓆子、做女紅……”

小町追問:“我一直就沒搞明白,那'自梳'二字從何而來呢?” “看見她頭上的那個小發纂了麼?我們廣東當地的婚嫁傳統,跟長江流域以北的地區,也是頗有相似之處的——沒有出嫁的女子,梳一條長辮子在後面的;出嫁那天,就要由人把頭髮挽成個圓圓的發纂。這是婚禮儀式非常隆重的一部分,'自梳女',是指這些自願由自己把頭梳成發纂,以示從此不婚不嫁、吃齋敬佛的女性……” 就在這個時候,那位活生生的“自梳女”端著茶壺茶杯走進來,頓時滿屋漂浮著一股濃郁的花香味。 “自梳女”依舊是那樣腳步無聲,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對客人注視著自己的目光,毫無心理反應一般。 “這是我們廣東家鄉的英德紅茶。來,嚐嚐,看喝得慣不?”費陽殷勤地招呼著客人們。

小町還是對“自梳女”的好奇心不減:“費先生,那您身邊這位'自梳女'大嫂……” “你可不能叫人家'大嫂',人家付出一生的代價,就是要保持著女性的自立和貞潔啊——” “那應該怎麼稱呼她們呢?” “當地人一般叫她們'姑婆'。我覺得叫她'黃姐'比較好。不過,直接稱呼她什麼並不重要,因為她是個聾啞人,我的一位遠房親戚。” “自梳女真的就能夠下定決心,永不為人妻母麼?那不是就跟帶發修行的尼姑一樣嗎?” “相似卻不完全一樣。首先,她們是靠自食其力求生存的。而且,她們還有著塵世的種種牽掛。我家這位黃姐,她就會把每一個銅板都省下來,不但要幫助幾個弟弟將來娶上媳婦,也為了自己多少有一點養老的積蓄。當然了,她們一旦當著家人和宗族、村人的面,祭拜了觀音和祖先,隆重地舉行了'自梳'儀式,那就是一條孤獨人生的不歸之路了……”

小町還是不依不饒地:“我就不信,那麼多的自梳女,其中沒有個把'自梳'以後,又動了凡心的……多情種?更何況,她們並沒有生活在中世紀歐洲的修道院裡面,被高牆隔斷了與外界的聯繫。'自梳女'們不是還在參加社會的生產活動麼?” “小町姑娘說得很是。但是,伴隨著自梳女一同誕生的,就是一些極為殘酷的懲戒制度。如果一個自梳女膽敢與異性相愛私通,一旦被發現,就要被拉到宗族祠堂。先是慘遭毒打,然後被裝在一種竹皮編的豬籠裡,沉河活活淹死。那些被認為是失身的自梳女,死後還不許埋葬在自家的墳地。能夠被同村的其他自梳女打撈上來,草草葬在荒郊野地,就算是很幸運的下場了。許多被活活淹死的自梳女,就是順著河流,漂走了……” 小町還是不依不饒地追問:“最後漂到哪裡去了呢?” 費陽真是個誨人不倦的職業師長:“漂呀,漂呀,漂到……天國去了。只有上帝,不會拒絕她們孤獨的靈魂。我相信,她們的歸宿,就在主的身邊……” 秋姍在一旁聽得渾身不由打了個冷戰。自己是學現代醫學的,她想,男女之間的性情之事,從來便是生命本身的組成部分。可一個反傳統行為的出現,卻相伴著更加殘酷無情的傳統壓迫——這難道就是女性永遠循環不止的悲劇嗎? 小町忍不住又開始大發怪論:“自梳女就是界乎於殉道者與凡人之間的特殊群體。也可以說,她們是中國女性反封建、求解放的先驅!只是她們的反抗方式,有點愚蠢而已……” 紫姨覺得女兒過份了:“小町——” 沒想到費陽卻聞之鼓掌:“紫姨,我早就對您說過,我喜歡您這個'沒心沒肺'的女兒。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形像一樣,充滿了屬於她自己的個性。這就是肖像畫家終生都在尋找的模特兒,一個內在與外表能夠天然渾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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