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19章 第六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4810 2018-03-22
隨著時間的推移,殷夫人岳鳳蓮死於非命這樁轟動一時的事件,連社會輿論也開始漸漸地淡漠了。只有一家小報用並不明顯的篇幅報導:殷婉方有意“繼承母親生前的遺志”,繼任援助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的會長。 有一個問題,確實讓殷府上下不僅十分困惑,甚至難以理解:租界巡捕房百般托詞,說什麼也不同意奉還殷岳鳳蓮的屍體。如此一位生前錦衣玉食的總裁夫人,就只得在警方指定的停屍房中,冷冰冰地等待著巡捕房一紙“最終的結案書”。 因為“過分悲傷結髮老妻突然辭世而多日閉門不出”的殷達和老闆,終於忍無可忍地發出話來,敦促巡捕房“應盡快使故人得以入土為安”。 這種情況的“始作俑者”,就是大浦的那位老戰友——巡捕房刑偵隊的梁副隊長。他私下里跟孫隆龍保持著聯繫。而隆龍則把曾佐“必須設法拖延殷夫人出殯”的明確意圖,偷偷地轉達給了他——必須一直拖延到秋姍大夫從東瀛歸來。

在這期間,還有一個不曾為任何人注意的小事,就是曾佐律師曾經一個人回了一趟北平。他連自己的律師所都沒回,首先跑到十九號院兒。好幾個鐘頭,他與紫姨和嚴大浦三個人,呆在那間小牌室裡…… 當曾佐乘車重返上海,給小町和孫隆龍兩個小傢伙看過了寫在手心紫姨的“指令”,他才洗去了藍色的墨水字跡…… 這八個字是:偷梁換柱、李代桃僵。殷家終於得到了巡捕房批准喪主領屍的通知。 很快,報紙上刊登出了鑲著粗大黑邊的訃告——告知各界殷實公司總裁夫人“殷岳鳳蓮女士”將於某月某日出殯。但因思慮“故人生前曾多次言明,身後之事應重在思念而非鋪張於形式”,簡約的告別儀式,將僅限於少數親族及生前摯友,到殷府家中自設的靈堂表示悼念。為了體現對亡靈生前致力於社會慈善事業的“遺誌之繼承”,所有弔唁金,將視作為各位對援助失學兒童基金會的慷慨捐助……

訃告同時聲明:出殯儀式將一律謝絕新聞界的現場採訪。 在這場事件中,小町和殷家姑爺鄭宏令同時“榮任”過最初的“事件現場發現人”和報案人的身份,自然便跟殷家的關係迅速親近起來……那個覥著臉當眾自稱是她的“未婚夫”的小渾球兒孫隆龍,也同樣不必被視作為“新聞界”或其他閒雜人等而受到“謝絕”。 在殷家籌備喪事、佈置臨時靈堂的時候,小町和隆龍兩人常常伴隨在殷婉方夫婦的身邊。因為他們的熱情、機靈,很快成為不可多得的朋友和幫手…… 孫隆龍有時還是會表現出讓小町感到“丟人現眼”的孩子氣——他不嫌有失身份,屁顛顛地跑去幫殷家的司機擦車洗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家套近乎、拉家常,車裡車外,好奇地東摸摸、西摸摸的,活像個這輩子沒見過汽車的鄉巴佬。

有一天,孫隆龍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小町:“你和鄭宏令在開車去太湖別墅的路上,途中沒有加過油嗎?” 小町不覺得這件事情是否很重要,她只能告訴隆龍說:除了上廁所,鄭宏令從始到終是與自己在一起的。 應該說,小町和鄭宏令因為這一事實,都擁有絕對完美的“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 隆龍非要小町提前在上海就沖洗出了她在上海和太湖別墅拍攝的所有照片……不甘善罷的小渾球兒,這次的確表現出了令人稱道的認真和執著。他甚至懇求小町,要設法在閒談中套出一個細節——殷婉方在蘇州購買蘇繡的商店和借了汽車給她開到太湖別墅的朋友…… 然後,人家還真的專程跑到蘇州去了一趟。確認到了那天殷婉方駕車離開蘇州的時間——同樣完美而無懈可擊的是:在自己的母親被殺害的時間段裡,她只能是駕車行駛在從蘇州到無錫太湖的公路上……

那天,小町應邀陪同殷婉方到鴻昇洋服店,定做了一身工藝講究的黑色喪禮服。 這家洋服店因為創業的老闆是位法國服裝師,服裝工藝都保留著歐洲貴族的全套講究:那一襲設計獨特的黑色金絲絨落地長裙,配了一頂帶黑紗網面罩的美麗小圓帽子。 小町還主動請纓,雪裡送炭地擔當起捉刀代筆之職,起草一份簡短而催人淚下的悼詞。令鄭宏令夫婦萬分滿意,感激不盡。 就在全家上下忙於籌辦喪事的一天傍晚,陰雨到來之前的光線,鬱鬱地籠罩著四周……殷達和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老人分明聽到一個輕而遙遠的聲音: “爸爸——” 當時,殷婉方、鄭宏令和小町,正好都站在殷達和的身邊,等待他對喪禮日程的安排發話呢,眼看著老爺子臉色變得煞白。他幾乎是用呼喊的聲音問道:

“婉圓?是……是婉圓嗎?你在哪裡?” 對方顯然是果斷無情地掛斷了電話。 殷老爺子頹然跌坐進沙發,目光呆呆地直盯著婉方,激動中交織著疑惑,好半天才又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話來: “是,是……是婉圓的聲音……” 小町轉眸,立刻看到殷婉方和鄭宏令的臉色,也呈現出瞬間的驚恐和疑惑。但是,婉方很快便鎮定下來,吩咐家中所有人,只要聽到電話鈴響,都由她本人親自來接聽。 兩個鐘頭以後,那個神秘的電話有一次響起,終於被婉方接到了——對方先是遲遲不出聲,然後,用如同隔著一層雲霧般的聲音,猶豫不決地問了一聲: “爸爸在嗎……” 殷婉方簡直是氣急敗壞地喊道:“你是誰?你不要放電話!說話啊,你真是婉圓嗎?你……”

對方顯然又是那樣毅然地掛斷了電話。 婉方突然發出急促的哭聲,痛苦得一籌莫展、不知所措。鄭宏令只好扶著她趕快上樓,回到臥室裡去。 小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口子的背影,嘴角泛起不為人察覺的憨笑…… 殷府的出殯儀式在三十年代中期的中國,應屬於“革新、開化的典範”了——這是當時報紙對這場喪禮的評價: 一張半身油畫肖像,繪製出了死者生前的高貴、端麗和矜持。覆蓋著金色織錦緞的棺木,擺放在肖像的正前方,周圍簇擁著大量的白色鮮花。 客廳門外和廳內沿牆,放滿來自個人、公司或社會團體弔唁的花圈。為了烘托出哀悼的氣氛,大廳裡沒有開電燈,只有上百枝白色的蠟燭,影影綽綽,更顯出一種陰鬱而神聖的氣氛。 喪主家為等待參加弔唁的來賓們,特地在面臨花園的大陽台上放置了一些罩著白布的椅桌。全身素青的僕人們,隨時保證供應著所需的茶點……一切都安排得周到得體。

外面,天色突變,一陣陣帶著雨腥味道的濕潤的風吹拂而來,高高地揚起了大廳的青紗落地窗簾,掀動著花圈上一幅幅白絹的輓聯。隨之,便哭泣般地開始飄落起涼颼颼的雨點兒來…… 到來的客人,開始輪流走進了殷府的弔唁大廳。逐一站在遺像和靈柩面前,根據自身的信仰習俗,或行三鞠躬禮,或雙手合十,或在胸前劃個十字,隨後每人親手點燃一支線香,以表達哀悼和告別。 一身中式全黑色長袍馬褂的殷達和,表情蒼然地端坐在一張靠背圈椅上。殷婉方和鄭宏令,則全身黑色的西式喪禮服,站在父親的身後,代表他向每一位弔唁者鞠躬表示感謝。 小町事前就被安排站在這一家人的斜後方,以便隨時幫助殷婉方解決一些臨時之需。她的位置在離靈柩不遠的旁邊,微微低著頭,眼角密切地觀察著每位上前的弔唁者……

不知為什麼,殷婉方捏在左手的一方雪白的絲手絹和鄭宏令一雙雪白的細線手套,鮮明無比地印入了小町的眼簾,給她留下了色彩對比的慘淡印象,以致畢生難忘…… 弔唁者的隊伍自動按著順序,一個人或夫婦並排走向靈柩行過禮後,都會垂首與痛失賢妻和慈母的殷家人輕輕握手,低聲說一句“節哀順變”之類的套話,然後走開,安靜地等候在大廳裡,等待弔唁儀式的結束。弔唁者中還有好幾位西洋人士和東洋人士…… 人們早就在納悶,殷家怎麼會選擇晚上舉行葬禮? 而殷家的對外解釋則是:請高人掐算過了,說是因為夫人之死屬於不幸的“非命”,亡靈與生者們最後的相聚,最佳時辰是晚上。移靈墓地入土為安的最佳時辰,應是第二天太陽升起的凌晨。

其實,這是曾佐在幕後的一番精心導演。他暗中讓小町和孫隆龍設法把一紙“風水大師”關於喪葬時辰的告誡,送到了殷府;同時還說服了婉方夫婦,特意佈置出光線效果最佳的一個舞台——包括大廳中那影影綽綽的幽暗燭光…… 就在依次進入的弔唁隊伍的最後尾,突然,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女人—— 她的身高、喪禮服的款式,連同那頂帶黑紗網面罩的小帽子,都跟站在靈柩旁的殷婉方一模一樣。 晃動的燭光照耀下,黑紗網面罩後那張若隱若現的面影,與婉方、婉圓的面容輪廓,惟妙惟肖!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手裡沒有像很多女性弔唁者那樣,捏著一方素色的手絹,而是捧著一束正在盛開的夾竹桃——那襯著細長綠葉的粉紅色花朵,格外碩大而鮮豔……

這個神秘女子的出現,立刻就使整個充作靈堂的大客廳,產生出異樣的愕然。連正在等待中竊竊私語的弔唁者們,也不約而同地屏住了聲息…… 因為室內的光線比較昏暗,殷達和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結舌,直瞪瞪地望著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站在這一家人附近的小町,則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殷婉方和鄭宏令,他們兩人的全身,都在瞬間呈現出僵直的狀態。 神秘的黑衣女子,在所有人表情呆若木雞的注視下,從容不迫、目不斜視地把手中的那束夾竹桃花,擺放在了死者的靈柩蓋子上。 然後,她轉身便迅速地消失在大廳門外的細雨之中…… 突如其來發生的一切,僅僅只用了不到一分鐘。 殷婉方突然身體向後仰去,眾目睽睽之下,倒在了鄭宏令連忙伸出的臂彎裡…… 夜色更濃了,細雨初停,月亮鑽出青灰色的雲朵,把闊庭院中東一處、西一處的積水,被映照出薄薄的反光。 前來弔唁的來賓們,帶著種種迷惑、好奇的猜測,在殷府中消失了身影。大陽台上,荒涼地散亂著白色的桌椅和大量使用過的杯盤…… 殷婉方一個人從大房子的一扇小後門出來,走進深夜的大花園裡。這個小後門,平常只是為傭人進出方便而打開,一旦他們結束了工作,通常是要被重新鎖上的。 此刻的殷婉方,依舊穿著那一身沒有來得及換去的喪禮服,長長的裙裾,低垂在腳踝。她一隻手稍稍把裙擺提起,邁著輕而匆促的腳步,向院子的後圍牆方向走去…… 一幅令人不可思議的畫面,再次呈現在她的眼前—— 後圍牆婆娑的夾竹桃樹前,今晚喪禮上那個面影酷似自己、喪禮服款式一模一樣的神秘女子,正孑然佇立。彷彿,她正面壁獨自月下賞花,籠罩著這個人影的那一片粉紅色的夾竹桃,開放得格外碩大而鮮豔…… “婉圓……” 神秘女子的身影,在聽到來自背後殷婉方的呼喚後,從容地迴轉過身來,舉手緩緩掀起了臉上的黑紗網面罩……這一次,月光下分明是一張與婉方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神秘女子的臉上,泛起了隱隱含著幾分詭秘的微笑。她輕聲回答面前滿面驚詫的婉方說: “你認錯人了,婉圓小姐……” 殷婉方聞聲,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她把手從臉上放下來以後,那個剛才跟自己說話的神秘人影,已經消失了。婉方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冷笑: “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剛才佇立著那個人影的地方,在夾竹桃樹下,開始瘋狂地挖掘起來——一雙纖纖酥手,深深地、狠狠地、用力地插進了泥土……很快,冷汗佈滿了她的額頭。 “小心!別弄傷了自己的手,婉圓小姐——難道你真的再也不想彈琴了嗎?” 小町關切的聲音在殷婉方的背後響起。 這位滿身滿臉沾著泥污的“殷婉方”緩緩抬起頭來——孫隆龍、巡捕房的梁副隊長和他的幾個部下,已經在自己的身後,圍成了半個圓圈。 小町和孫隆龍把狼狽不堪的“殷婉方”從泥地上扶了起來。幾位年輕的巡捕上前,代替她繼續著剛才的“工程”,他們操起了事先已經準備好的鐵鍬…… 在殷家還沒有撤去花圈和輓幛的靈堂裡,殷夫人的遺像仍然在默默地註視著客廳裡的生者們…… 沙發里坐著目光呆滯的鄭宏令。在他身邊,是律師曾佐。 當小町和孫隆龍一起,陪著沮喪不堪的“殷婉方”走了進來,那位曾被世人公認的“模範丈夫”,卻像根本就沒有看見自己可憐的夫人一樣,目光凝滯,一動不動。 曾佐打破了沉默:“夫人,您的丈夫鄭宏令博士,已經正式委託我,擔任他的辯護律師。” 小町冷笑了:“鄭博士,恭喜您。據我所知,您的辯護律師非常出色。他將設法把您在全部事件中的刑事責任,設法減輕到最低限度。結果當然是只有一個——您的妻子殷婉方女士,則會承擔相對更重的罪名了。” 鄭宏令突然變了臉色:“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她、她……她是殷婉圓。可是,你們可以看看婚姻的法律證明文件,明明寫著我的配偶是——'殷婉方'!她、這個假殷婉方,她欺騙了我!” 被鄭宏令指證是“殷婉圓”的女人,聽到鄭宏令的這番話,全身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滿腔憤怒迅速地燒紅了她的眼睛。她爆發出了瘋狂的大笑,笑得倒在地板上,笑得不可節制,笑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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