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18章 第五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3729 2018-03-22
當敲開了一棟木結構小屋的木條拉門時,白木那張幾乎沒有發生太多年齡變化的面孔,也不知為什麼,竟立刻就讓秋姍聯想到自己薄命的媽媽……她的眼睛濕潤了。 白木阿姨仍然是獨身一人,跟七隻陸續被收留的流浪貓生活在一起。秋姍努力恢復自己的日語口語,把那些讓白木欣喜萬分的絲綢面料和龍井茶送給她以後,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此行的來意,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 當然,關鍵還是那兩張面孔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照片:一張是印在那份懸賞尋人啟事上的“殷婉圓”,另一張是上海一個慈善基金組織宣傳海報上的“殷婉方”。 令秋姍感到意外的是,白木阿姨幾乎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心,很久很久地凝視著那兩張照片上的姑娘…… 日本女性大多具有小心周到的為人。儘管早幾年前,白木就知道了秋姍母親“肖桑”突然病逝的消息,她還是仔仔細細地向秋姍詢問了母親去世前後的所有細節……灑下了悼念的眼淚,還特地為她在自己家的神龕,點燃一炷線香,雙手合十,默禱了一番。

接著,她手忙腳亂地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烤製了一種發音叫“桑瑪”的細長海魚。秋姍知道,這是魚市上最便宜的水產品,但她很感激,白木阿姨讓自己回味的是清貧的留學生活: 大米飯就著熱乎乎的豆腐醬湯,加上紅艷豔的酸梅干和一咬“嘎嘰嘎嘰”的醃製大根(長形的大白蘿蔔)…… 天黑了,白木不由分說地讓秋姍把香皂、毛巾、木梳和換洗的衣褲,裹進一塊綠底兒白花紋的小包袱皮,蹬上一雙“嗒、嗒”作響的木屐,一起到“錢湯”(公共浴池)去泡澡。低頭一鑽進門口那深藍色的半截暖簾,秋姍聽到錢湯的老闆娘跟白木打招呼:這個美人是誰啊? 白木不加思索地回答說:“我的中國女兒呀——” 晚上,兩人並排鑽進榻榻米上厚厚的“布團”(被褥)入睡,老太太也不對秋姍正經說點兒什麼。聊啊聊啊,說的都是閒話——

秋姍還是說起自己常做的夢來:“我從小到大都在做著同一個夢——自己跟兩個小女孩在一起,玩兒過家家。我們三個人,穿著一樣的棉布罩衫,還是紅地小白花兒的呢。我們三個人長得一般高,笑時,會露出一樣的小豁牙來……可睜開眼睛,永遠只有……我一個人……其實,我連爸爸的照片,都沒有見過。” 不料白木也開始說夢:“這三十年來,我也愛做一個夢——三個年輕的中國姑娘,各個都長得苗條、秀氣。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綢緞旗袍,腳上是一模一樣的繡花鞋子,又長又美的脖子上,戴著一模一樣的珍珠項鍊,笑起來,露出的牙齒,雪白雪白的,也是一模一樣的呢!說起來,那三個姑娘的身材、打扮和笑容,特別地像我印像中的肖桑——我見過的二十出頭的肖桑。秋姍,你媽媽年輕的時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中國女人……”

黑暗中的秋姍,看不見身邊白木阿姨的臉,只是隱隱聽出了她嗓音中被竭力壓抑的微微飲泣…… 日本女性總是這樣,她們就像是日本男性的倒影——若說日本的男人,大都過於熱衷表現出自己的豪情,那麼,日本女人則太過於壓抑內心的衝動。 裱紙門窗外,透過了月光中一棵夾竹桃樹婆婆娑娑的剪影…… 這是白木從中國回到日本時,帶在身邊的唯一生命的紀念。 “上海是個多麼可愛的城市,特別是租界里許多寧靜的大街小巷,春夏秋冬四季,幾乎都能看到這種夾竹桃綠綠的葉子和粉色的花朵。它可以長到一丈多高呢,探出一面面圍牆和籬笆……上海許多有院子的人家,向來喜歡把夾竹桃栽種在沿牆的珍貴泥土地上。” 白木阿姨真是個性情中人。為了充分地對秋姍說明自己這株心愛的花樹,還專門到附近的江東區圖書館,把明治以後日本出版的《植物圖譜大全》找了來。

秋姍始才知道:夾竹桃屬於灌木或小喬木的植物,還有著“柳葉桃”、“半年紅”好多好聽的名字。它的祖先在印度、伊朗……白天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秋姍無意中還發現,這棵來自中國上海的夾竹桃,葉子長得很有意思: 三片葉子形成一組,環繞枝條,從同一個地方向外生長。夾竹桃的葉子是長長的披針形,葉的邊緣非常光滑,葉子上主脈從葉柄筆直地長到葉尖,眾多支脈則從主脈上生出,橫向排列得整整齊齊。夾竹桃的葉上還有一層薄薄的“蠟”。 秋姍暗自判斷,也許就是因為這層“蠟”的作用,替葉子保持了水分和保溫,使夾竹桃不怕寒冷,在冬季照樣綠姿不改。 粉紅色是它自然的色彩,花朵集中長在枝條的頂端,好似一把張開的傘;形狀有點兒像漏斗,花瓣相互重疊。

夾竹桃的花,帶有一種令秋姍不太喜歡的濃郁香氣。 白木說:夾竹桃的花期很長,從四月到十二月都能開花、結果,是花卉家族中開花時間最長的一種花。至於夾竹桃的果實,可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個桃形,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長柱形。若不經意,常常不易被人…… 白木還告訴秋姍:自己之所以喜愛夾竹桃,不僅因為它的四季常綠、三季花開,香氣連綿,更喜愛它的卓越品質——默默無聞、堅韌不拔。 夾竹桃看上去樸實,卻並不好欺負。它的葉、花和樹皮都有劇毒,莖葉可以用來製造殺蟲劑。人不能隨便採摘它,昆蟲更不敢貿然進犯。自己無論搬家搬到哪裡,都會移走這株充滿生命力的紅色夾竹桃…… 秋姍發現,日本女性的性格,與夾竹桃花亦有相似之處。她們更注重強調一種天長地久的“平凡的美麗”;如同日本男性,推崇櫻花的瞬間輝煌一樣。

第三天一早,白木又堅持給秋姍穿上一件純棉布的“浴衣”(日本女性夏季常穿的和服)——淺淡的藕荷色面料上,印染著大朵紫陽花的圖案。再用一條寬寬的五彩織錦腰帶,里外都扎得繃繃緊。還要穿上那種腳丫大拇哥被分開的“足袋”…… 兩人花枝招展地一起到淺草的雷音寺去祈願。白木堅持要破費自己兜里的銅板,在寺院旁邊一條充滿江戶風情的老街上,請秋姍吃那種味道太甜的紅豆沙糯米圓子。 第四天,白木又特地約來秋姍實習時代的幾個熟人,因為大家都希望知道,關於中國滿洲的開拓前景…… 秋姍承認自己非常喜歡東洋的民俗風情和傳統文化,它無處不使人感受到與中國歷史悠久的淵源。只是經過本土化的發展和變遷,它則體現得更加多彩、細膩而含蓄。

她也無法否認:自己內心十分敬重這些性情溫良、任勞任怨的日本婦女……但在這次回歸的造訪中,秋姍心裡有事,有天大的事情。她渴望白木阿姨能夠馬上揭示自己出生的秘密。可只有時刻壓抑著自己心中的焦躁…… 白木阿姨輕聲細語地給秋姍講述起她的故鄉,故鄉的“阿哥亞貝”—— 白木的家鄉在三重縣的伊勢灣,是名聞天下的“東珠”產地之一。那裡有幾千名被叫作“海女”的漁家女子。她們無論春夏秋冬,都會在腰間系一塊白布,然後在無任何潛水裝備的情況下,用活像“美人魚”那樣的獨特泳姿潛入海底,尋找各種珍貴的貝類,以此為生。 日本海一種名叫“阿哥亞”的美麗貝類,因為意外掉進自己腹腔內的沙礫,或其他堅硬的小異物而十分痛苦。於是,她開始了漫長的蠕動,把自己生命的體液,一層層地包裹在沙礫或異物的外面。天長日久、潮汐漲落……珍珠,就是這樣在阿哥亞母貝苦難的擁抱中長成了——圓潤而晶瑩,佼佼者價值連城。

無論阿哥亞貝是否願意,她成為了寶貴的珍珠們的母親。於是,渴望得到珍珠的人類,潛海打撈起阿哥亞貝,然後動手殺死她,取出她的“女兒”——珍珠。 珍珠,歷來就擁有著“寶石女王”之稱。可幾乎就沒有一個把珍珠佩戴在頸項、耳垂、手腕或指頭上的幸運女人,還會想起那孕育了阿哥亞珍珠之後,又為珍珠而喪生的阿哥亞母貝。 終於,在分別的前夜,這位日本的老助產士白木阿姨,對秋姍啟開了被封存三十年的一隻信封…… 很久以後,秋姍每每回想起自己在白木阿姨身邊度過的那一個星期,心中便充滿了無盡的悲傷。 特別是當她看到那三顆產自伊勢灣的阿哥亞珍珠——它們被裝在用和服碎布料頭兒縫製的小花口袋中,一模一樣的大小,圓溜溜的,泛著淡淡的奶油色光澤……

白木阿姨告訴她,這三顆一模一樣的阿哥亞珍珠,來自故鄉三重縣的伊勢灣。是自己此生唯一珍貴而奢侈的珍藏。 秋姍悔恨自己,那時在白木阿姨面前,表現出了過分的焦慮不安和歸心似箭了。作為從事與新生命相關職業的同行,秋姍後來才刻骨銘心地懂得,自己的出生,對於一個專業助產士的有生之年,具有何等重大的意義,曾經是多麼可貴的“唯一一次”。 十年以後,日本全面戰敗前夕,聯軍的轟炸機用燃燒彈把包括深川在內的大片東京的老居民區,化作一片名副其實的焦土…… 秋姍從橫濱港出發,回到上海港的時候,殷家太湖別墅發生的那樁慘案,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可這樁案子的偵破線索一斷再斷,渺無進展—— 太湖別墅命案發生的幾天以後,殷家別墅看守人張阿姨的屍體,一絲不掛地被人從太湖中打撈上來。因為已經嚴重的腐壞,很難看出真正的死因。

隨後,附近那間別墅的老看守人程伯,也作為重點嫌疑犯,被押解到無錫警署,受到警方近乎於嚴酷的審問: 你是否先與張氏一起謀財害命,殺死了殷家的女主人?而後因為分贓不均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動機,強姦後並溺死了同案犯人張氏?為什麼正好就在你的住處附近,撿到了被害人殷家太太的手提包? 那位曾經還把電話借給小町報警的好心的老程伯,屈打成招。供詞上簽字畫押之後的當天晚上,他在牢房牆壁上留下血寫的一個“冤”字,半夜裡,自己將頭猛地衝撞到鐵門上——“畏罪自殺身亡”。 於是,無錫警方堂而皇之地寫了一紙結案報告,聲稱“此案告破”,謀財害命的真兇程某某,已於某月某日某時在關押監房中“撞鐵門自斃”,便不再繼續有所作為。 其實,產生這樣的結果並不奇怪——殷家別墅案發當日,附近的幾家別墅都沒有前來度假的人。再追查下去,還能往哪兒追呢?難道,還要追究到殷家人自己的頭上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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