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5章 第五節

皇糧胡同十九號 桃子 8803 2018-03-22
這個像豬八戒一樣“呼哧呼哧”背著“媳婦”的,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家少爺。他年齡跟小町差不多,人家大學畢業都就業了,他卻還在大學二年級裡混著。 嚴格地說,混在大學裡是為了“騙錢”——騙他家老爺子的學費書費生活費,然後填進自己創辦的那個啥“大都私家偵探所”。 他父親算是位當今“新興”氣息挺濃厚的實業家,在撫順投資、經營了一個大煤礦。 十年前,他給兒子請過一個英倫留洋回國的家庭教師,那位先生為了讓坐不住的小少爺,哪怕安安靜靜地呆上半個鐘頭兒,只好繪聲繪色地大講“英吉利大神探福爾摩斯”。 這種故事打小聽多了,好端端的一個中國貴公子,高中還沒有畢業,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披著福爾摩斯式斗篷,叼著海泡石大煙斗的小怪物!為此,孫隆龍在皇糧胡同里榮獲雅號:“渾球兒。”

混進大學以後,作為父母的“升學祝賀”,他再把一輛德國DKW公司製造的RT100型摩托車騎上,就更加不像個地道的中國人了。 遺憾的是,距離成為一個真正的“福爾摩斯”,這小伙子顯然還需要一個漫長的歷練過程…… 孫隆龍長得併不算特別英俊,但是挺有男孩子應有的氣質和個頭兒。至於“腦子”嘛……好在作為一個男性,他還年輕,還有的是瞎折騰的時間。 孫家在皇糧胡同里,佔有一座三進七十多間房的前王府大院。他卻非逼著他媽媽,把紫姨的五間西廂房租下來,美其名曰:在此“潛心攻讀”。 紫姨的這一排西廂房連同窄窄的一處偏院兒,因為閒置,早先就做了出租房。房間坐西朝東,通著主院的一個月亮門洞,多少年前就被磚頭封死了。

為了租戶的方便,只好在十九號院兒大門的旁邊,單獨開了一個小門。皇糧胡同重新編排門牌號兒的時候,這個小偏院子就被單獨登記為十八號了。實際上,產權同屬於十九號院兒的業主紫姨。 隆龍的媽正好巴不得躲開家裡兩個爭寵不休的姨太太,心裡一不痛快,也樂得隔三差五地藉口跑到兒子這邊來,好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 小渾球兒常常是搬個小梯子,攀上牆頭兒扯著嗓子,不是叫“小町——”,就是叫“紫姨……” 隆龍的那個什麼“大都偵探社”的小木牌子,就掛在“皇糧胡同十八號”的小門口。 掛牌兒的那天,只有房東紫姨一個人,為他送了個“恭祝開張”的大紅包。 孫隆龍的爹媽說:“紫姨,這孩子是吃飽了撐的,胡鬧呢!你理他幹嘛?”

紫姨說:“不論是餓著了,還是撐著了,年輕人都應該胡鬧。一個連年輕人都不胡鬧的國家,還有啥希望?” 這番話,說得聽者暈頭轉向,不知所云。 孫隆龍的日常起居,仍然由他的老乳母和其他下人照顧著,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生活。這會兒,如果皇糧胡同有人看見,他氣喘如牛地背著小町往家挨,非要笑他是“上輩子欠下人家天大的一筆情債”不成! 古城的路燈渾渾晃晃的,把他們倆摞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那隻牛皮紙信封,被秋姍小心翼翼地濡濕封口後打開來。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顯得已經有了些年代的舊照片。 照片上,一個五官秀氣的年輕女人,穿著民國初期花哨兒的繡花大襟兒上衣,百褶裙下,隱約露出筍尖尖一般小巧的三寸金蓮兒。

她的身邊,筆直地站著個半大的漂亮男孩子。小分頭兒被梳得一絲不苟。 也許,這是為了紀念兒子即將接受開蒙的母子合影。照片的反面寫著“宣統二年八月,吾兒旺旺六周歲留影”的字樣。 紫姨開始仔細地端詳這張照片。孫隆龍和小町好不容易連搶帶買的,從南城張家麵店寡婦手裡弄了它來,真有什麼價值嗎?這不知名的神秘母親,僅從裝扮上看,像是個當年的風塵女子。而她身邊那個表情嚴肅的男孩子,又在講述著怎樣一段神秘的往事呢? 紫姨突然發問:“你們說說看,這個女人的眉眼像誰?” 所有人開始傳看這張照片…… 秋姍發出了驚呼:“林橋橋!” 不錯,這個女人的眉眼和臉型,都像極了林記糕餅店的小姐。 這似乎是某種暗示,也是一團雲霧。所有的人又一次陷入了迷惑。誰也想不明白:這張照片,對於那位已經魂葬火海的陳姐和身陷羅網的小末兒,到底意味著什麼?

還是秋姍心細一些,她指著相片背面右下角上一個淺淺的印記,那似乎是一家照相館的店名。 這回,孫隆龍終於能夠騎上他那部德意志“RT100”,風流到家地馱著小町,一塊兒滿城地尋找一家照相館了。 他很得意自己得到了炫耀技能的機會,鋥亮的摩托車搖頭擺尾、神氣十足地從皇糧胡同招搖穿過…… 他們辛辛苦苦地逐家尋訪著北平城所有的照相館。 終於,有一家照相館的老闆對他們說,這好像是離老八大胡同不遠的一家照相館,店名叫“艷芳”。 嚴大浦率領著兩個部下和屁顛屁顛儿的巡警老周,一起來到了林記糕餅店。 店裡掌櫃的林公子趕緊親自招呼伙計們,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看茶,表現出了誠惶誠恐的熱情: “各位大駕光臨,總要賞光先嚐嚐小店剛出爐的點心啊——”

嚴大浦也不客氣:“聽說,貴店的南味小月餅,味道很獨特啊。” 林公子自豪地應答道:“不瞞嚴探長您說,那是小店上百年的招牌點心。上門訂貨的,都是多少輩兒的老客。當年,適逢中秋,就是京城王爺、貝勒和公主們的府邸,也夠我們忙活兒好幾天的……” 嚴大浦三口兩口就吞下幾個造型精緻的小月餅,然後連聲讚歎:“唔——不錯、不錯。等會兒,包上二十個我帶回去,孝敬我們部長大人——敢情人家是美食家,這麼個小點心,味道不甜不鹹的,真還挺香。這用料不一般吧,林掌櫃?” 林公子點頭道:“做糕點,最要緊的是用料和配料這兩大關節了。” 嚴大浦便接著問:“聽說,令尊大人當年就是因為一場火災,燒掉了存放麵粉的庫房,才一病不起的?那個放火的伙計,你們就這麼讓他跑了?聽說,事後也沒有報官嘛!”

林公子流露出難以壓抑的憤怒:“這事兒怪我母親,就是不讓報官,說,說什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 橋橋小姐突然從後面走出來。顯然是未施粉黛,生了病似的,一臉憔悴。 她忿忿不平地插話說:“人家連自己多少年存在櫃上的幾百塊錢都沒拿,就這麼空手走了——” 林公子反駁道:“做了虧心事兒,他敢要嗎?!” 林橋橋還是不住地嘟囔:“還不知到底是誰做了虧心事兒呢,說話也不牙磣……” 林公子軟了下來:“……不虧心,他小末兒犯得著跑嗎?咱家虧待過他嗎?” 林橋橋並不罷休:“咱爹死了以後,哥你是學好了!可那幾年你在外頭吃喝嫖賭的時候,誰跟著咱爹沒日沒夜的苦幹來著?!” 林公子明顯地想跟妹妹“休戰”,他露出一臉不自在的笑容,把臉轉向嚴大浦說:

“今兒這丫頭早起就不吃飯,姑爺約著去王府井買東西,也不應人家。敢情是偷偷吃了火藥末子,到這兒跟我嗆嗆來了!您說說看,都要過門的人了,還這麼任性!” 林橋橋卻還不甘善罷的,好像就偏要當著外人的面,理論一場家務事: “他是誰姑爺呀?哼,說我'要過門',可我還沒過門呢!他是你的姑爺吧?” 正在這個時候,老掌櫃的夫人——兩兄妹的母親出來,一把就將人前失態的閨女給扯回後面去了。但她還是讓嚴大浦看見了閃爍的一瞥…… 林公子掩飾著自己的窘態:“嚴探長您看、您看,我這妹子都是我媽給慣的!人前也不講究個禮數。您喝茶,再多吃幾塊點心……” 巡警老周小聲咬著嚴大浦的耳朵說:“這橋橋小姐,平常可是位賢淑、文靜得滿胡同都誇的好姑娘。今兒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真是怪了?”

嚴大浦不動聲色地拍拍屁股站起來說:“不就是嘴唇兒跟牙巴打打架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不?林掌櫃,勞駕帶我去看看您家後院的庫房。” 林公子忙說:“老房子早拆了,您要看,就是後來新搭的庫房。” 嚴大浦還是堅持道:“煩您前面給帶個路。” 林公子只好交待伙計:“待會兒給幾位官爺都包上早上出爐的核桃酥,帶回家去嘗個新兒。” 他領著一行人來到後院,嚴大浦腆著他的西瓜肚,轉轉悠悠的,弄得林公子心裡十分不自在。 庫房裡面堆放著滿滿幾大口袋美國霍夫洋行的洋麵粉。大浦笑瞇瞇地拍了一下林公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 “您這妹子,如今可是個得罪不起的主兒啊!” 林公子尷尬地賠著笑:“那是、那是……今兒個讓您看笑話了。探長大人,咱們胡同里連著了幾場火,您是行家,這事兒跟那個小末兒,有乾係嗎?”

嚴大浦順水推舟地問道:“您不是早就當著滿胡同的人嚷嚷過,皇糧胡同的幾場火,跟府上那個叫小末兒的老伙計——'準有乾系'嗎?我今兒個不就是為這個'干係',上門打攪您來啦!” 林公子也只好賠著笑連聲說:“讓您費神,讓您操心了……” 嚴大浦和幾個手下的警察,被林公子殷勤備至地送到店門外,一個大點心包兒和幾個小點心包兒,跟著就被伙計們提溜儿出來。 幾個警察想收,巴巴地看著頭頭兒的臉,並不敢伸手就接。只聽嚴大浦很豁達地說了聲: “別駁了林老闆的心意,都拿著吧——” 離開店門不遠,他便開始對幾個手下,如此這般了一番。 幾個“黑皮”便開始查訪附近的雜貨舖…… 紫姨這個十九號院兒,能讓一幫出身、教養、職業、年齡……不盡相同的牌友,都十分心儀。 不像其他殷實人家那樣,遍地舖滿青磚,偶爾栽那麼一、兩棵樹,還要特地留出塊二尺見方的土地來;花草、盆景都是種在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花盆裡…… 十九號院兒裡,除了鋪著一條從大門到主建築的三尺寬的通道,還有一條正好夠滾過輪椅的環牆散步小路。所用的材料,都是一種當時頗為少見的水門汀防滑小格子方磚。院子裡其餘的空地,袒露著灰色的泥土。最醒目的是一棵白皮鬆,鶴立雞群般地直聳雲天。 有一年,紫姨六歲的養女兒小町,在松樹下撿了個帶斑點兒的小“花石頭蛋兒”。寶貝似的,白天託在手心兒裡,晚上睡覺藏在枕頭底下。第二天早上,卻發現“花石頭蛋兒”不見了,變成了一團粘粘乎乎的東西——小丫頭為此大哭了一場。 原來,白皮鬆的樹頂上有個喜鵲窩。院裡還有脆棗、石榴、核桃、柿子和一株北方挺稀罕的花椒樹。 那棵脆棗樹一旦果實累累,也是勾起“饞虫兒”的時節。結果子的大年,能曬出二十多斤的干紅棗兒,到來年收新果子都吃不完。 那棵看似形只影單、枝條不茂的柿子樹,果實的數量也確實少得可憐。每一個柿子的“色、香、味”,卻堪稱完美。紫姨每年定要留一個柿子在樹上過冬,說是為了讓落腳十九號院兒的小鳥,也有個甘甜的收穫。等到雪花紛飛,還沒有誰來領受這份兒情意的話,東南牆角處頂著雪帽兒的那個柿子,金燦燦的,孤單單的,總是讓女主人心中生出無限的感傷…… 滿院子的四季花草中,既有名貴的洛陽牡丹和巴黎玫瑰,也有賤生賤長的喇叭花和“死不了”…… 這個七分地見方的院子,終年有著不容忽略的經濟產出——那一架子葡萄的綠葉,夏天遮蓋出宜人的陰涼;一串串半透明的翠色果實,總是很甜很水的,讓人落得個架下肚兒圓。 多種可食用的植物們,看似隨意地生長在環牆散步方磚小路的旁邊:有幾叢舉著大喇叭的黃花菜,有開著紫花的茄子、開著白花的西紅柿和尖椒,有綠油油的小蔥和香菜……它們雖然佔地很有限,同樣生機勃勃地奉獻著自己的芳香。 圍牆腳下的泥土地上,被精心支起的小木架子佔據著幾處。夏天,上面就會纏著種籽來自鄉村的絲瓜、黃瓜、小綠葫蘆和青豌豆。圍牆的磚壁上,除了暖時一片濃郁的“爬牆虎”之外,還有幾棵菜市上從不見出售的“拐怪豆”。特別喜歡爬高,豆莢比較硬,切成絲兒炒辣椒,可下飯了…… 十九號院兒裡的主僕們,都很珍惜春去冬來這期間小院子裡的點滴收成。與其說這是一種“吝嗇”,不如說這是一種……愛情——都市中人對田園原始的眷戀。 這天下午,難得牌友們都抽出了空閒。大家聚在紫姨家葡萄架下,分享大浦探長帶來的林記糕點,就著噴香的茉莉花茶。 紫姨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林記這廣味小月餅,也就是頭一口,覺得味道還是跟從前差不多。” 孫隆龍發難了:“今天胖子跑到林記去,簡直就是打草驚蛇嘛!” 小町難得地站在了這位假“福爾摩斯”的一邊:“胖子最臭美!” 秋姍和曾佐也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嚴大浦。 嚴大浦被孤立了,可憐巴巴地望著紫姨。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般,紫姨居然表彰說: “大浦今天這件事情……幹得漂亮。”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 這回,連曾佐也有點兒琢磨不透“部長”的心思了。他最先開始思考:嚴大浦今天的這個舉動,客觀結果到底是打草驚蛇?還是引蛇出洞? 小町化裝成個小男孩兒,一頂鴨舌帽低低壓在眼眉上面。她和孫隆龍走在八大胡同已經顯得衰敗的妓館一條街里,最後站在一塊刻著“小紅樓”三個字的牌匾附近,觀望了好一會兒,又嘰嘰咕咕地商量了好一番…… 儘管是個職業記者,小町對這種地方還是感到陌生,心裡揣著隻小兔兒似的,直扑騰。她站在牆角兒,目送著孫隆龍故意端出大搖大擺的架子,一個人往窯子裡面走去。 縮頭縮腦地大約等了兩根煙的工夫,一個已經看不出脂粉下面掩蓋著什麼年齡的妓女,突然從後面走到小町面前,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臉蛋兒: “好清俊的小兄弟啊!怎麼樣,還沒有嚐過姐姐的滋味吧。別害羞,跟我來吧——頭一炮,不要你的銀子……” 小町又怕又羞,回手就打了那妓女一個耳光。 這下可就惹了禍了!那“半老徐娘”放聲大叫,幾個彷彿是從地裡冒出來的地痞流氓,圍上來就是拳打腳踢,加上掏兜搶錢…… 小町生怕自己的性別被穿了幫兒,只顧一個勁兒抱著自己的胸脯。那頭上、臉上便被人又抓又砸的,損失慘重…… 孫隆龍從裡面聞聲跑出來,花拳繡腳了一通,完全不能抵擋住四面圍攻。頓時,兩個人就被打得抱頭撅腚、求饒不已。 正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幾個巡警“嘀嘀——”吹著哨子跑過來。就像正規軍大戰游擊隊一樣,三拳五腳就放倒了幾個小地痞。巡警們該揍的揍,該捆的捆,著實威風了一場。過了好一會兒,嚴大浦腆著肚子出現了。顯然,他是這場營救戰役的真正總指揮。 定睛一看,地上趴著的兩個小“哥們儿”,早已是鼻青臉腫、慘不忍睹了…… 在西單一家咖啡廳,曾佐正和西裝革履的譚明旺坐在一起。 曾佐掏出一盒包裝精美的英國“三五牌”香煙,恭恭敬敬地先讓到譚明旺面前…… “曾律師,不客氣。我……不會抽煙。” 曾佐表現得有些意外:“看您的氣質,應該是洋菸洋酒來者不拒的啊,沒想到,譚先生行為這麼嚴謹。” 譚明旺謙和地笑了笑:“您過獎了。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好的自我修養。不抽煙,是因為……咽喉不好,忌諱那煙火味兒罷了。” 曾佐隨後拿出一疊文件:“譚先生,這是你們霍夫洋行的西城分理處,委託我們事務所代辦的一份貿易契約。因為這批貨品質量比較特殊,其中運輸保險賠償的條款,還請您費心幫我推敲一下……” 譚明旺的英文水平顯然是蠻紮實的,讀過文件後,很快指出一、兩處需要小小調整的專業單詞。 曾佐由衷地表示佩服:“我聽說譚先生不但英文底子極好,華爾茲也跳得很出色。想必跟您自幼的家教有關了?聽說府上的令尊大人,在海外做著航運業的大手筆?” 譚明旺謙和地微笑著:“早年在南洋,父母送我上的是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 曾佐恍悟道:“難怪譚先生英文基礎這樣紮實。常常回去看望老人家麼?” 譚明旺馬上流露出一臉傷感的表情:“生意上受到挫折,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不提那些往事。現如今,雖說是'天外孤獨'的一個人,但有了林橋橋小姐終生相伴,別無他求,萬事足矣。” 此刻的曾佐,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健談:“早有耳聞,譚先生的那位'普林瑟斯'(英文的“公主”)溫良賢惠、才貌雙全,真有點讓人……妒嫉呢!今天我感情投資,請您喝咖啡。改日,換您的喜酒喝。威特兒——” 一位穿著白襯衫、黑坎肩的服務生應聲上前來,訓練有素的微微弓著腰,聽候客人的吩咐。曾佐點了兩份咖啡。 當泛著濃郁香氣的秘魯產咖啡被端上桌來後,曾佐突然發現:面前這位自稱受到過英國教會學校教育的洋行高級職員,居然也在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 他沒有把攪過牛奶和方糖的小勺子,放回到盤子裡,然後,再端起咖啡杯。而是像嚴大浦那個“鄉巴佬兒”一樣,把小勺子留在杯子裡面,就端起來開始喝咖啡…… 離開了咖啡廳,在東城的一座教堂的花園裡,曾佐找到已經謝頂的外國神甫大衛·譚。 他們用英語輕鬆、平和地交談著。斜射的陽光,把高大柏樹斑駁的樹影撒了一地,滿是沒有規則的陰影和亮點…… 花園裡,晃動著兩個正在打掃庭院的中國少年的身影。曾佐若有所思地久久凝視著少年——他們沒有同齡孩子無憂無慮的快樂神情,只是默默地勞作著,就像上帝身邊溫順的羔羊…… 大衛神甫似乎洞穿了曾佐的思緒:“他們在這裡,只要努力,除了能夠得到信仰的力量,還能夠學習英文和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儘管改變命運的機遇,人人平等。機遇,卻只屬於有願望也有準備的人啊!” 曾佐點頭表示領會:“是的……正如您剛才說的,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大衛神甫開始鬆口了:“曾,我願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您。但是,尊敬的律師先生,首先,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 “您請說。” “您信上帝嗎?” “對不起,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預知也不可逆轉的。也就是哲學所說的……'客觀規律'吧。” “那就足夠了。我想,主的力量除了體現在'善惡必報',更要體現出的,是'拯救'。這不也是一個律師的職業信念麼?!” 曾佐格外鄭重地承諾:“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答應您。” 譚明旺匆匆忙忙闖進林家,趕上那一家人正在吃午飯,他輕輕打手勢,招呼林公子出來。然後,在門外遞給他一份小報的副刊。上面,醒目的標題寫著: “家火難防——六年前,皇糧胡同百年老店'林記'庫房失火謎案探究”。 他盡量壓低了嗓音,對這未來的大舅子說:“你看看,這上面寫著說,不少人早在猜測,也許是你這個'不務正業的大公子',因為跟老爺子要錢還賭債遭到拒絕和嚴厲訓斥,還說'有人聲稱親眼目擊'了你'從失火現場倉皇出逃'的身影呢……” 林公子忍不住怒火中燒:“這、這簡直就是血口噴人嘛!媽的,哪個欠揍的混蛋寫的?!” 屋裡的老太太慢騰騰地發話了:“滿世界都嚷嚷開了的事情,在自己家裡,你們還躲誰呀?” 兩個張皇失措的男人,只好回到飯桌邊。林公子趕緊叫自己媳婦帶著還小的兩個孩子出去。 林橋橋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這表情,並沒有逃過譚明旺的眼睛。 林老太太平靜地說:“這文章上至少有一樣兒沒有寫錯——著火的時候,你林續薪林少掌櫃,就是沒來救火嘛。” 林公子百口莫辯:“我不是說過,那會兒我正在……” 老太太幫他把話說完:“正在夢春苑喝花酒,是嗎?” 林公子簡直是被氣得張口結舌了:“……那您說,現在咋辦吶我?我、我、我不做人了我——” 林記糕餅店門前的過路人,彷彿都在指指點點。連著兩天,店裡顯然是冷清了許多。還有打電話、送口信兒來,把過滿月、送壽禮預定好的糕點也取消掉的客人。 離店舖大門不遠的地方,就能看見有警察的身影,似乎也是在監視著林記一家。 越來越沉不住氣的,自然是當家的林公子。他氣急敗壞地跑到里屋,只看見母親一臉麻木不仁地跪在觀音菩薩的面前,無止無休地捻著她那條油亮的檀木佛珠…… 就在這萬般無奈,近乎走投無路的時候,前台的一個伙計突然跑來說: “掌櫃的,十九號院兒的紫姨讓廚娘送了現錢,說是要買一百個南味小月餅、四十斤核桃酥、二十斤蓮蓉酥餅、還有,十斤李子蜜餞和十斤杏仁糕……” 林續薪半張著嘴巴,以為自己耳朵出差錯了:“你……你再說一遍!紫姨一下買這麼多點心,打算把整條皇糧胡同的每家兒人都送個一遍不成嗎?” 伙計還算機靈:“我也這麼問何四媽來著。她說是東城的天主教會要過什麼神仙的節,招呼富人們捐錢救濟窮人家的孩子,就要開個喝茶的會……紫姨自己不能去,就叫我們把這些點心,直接給送教會去。” 林老太太手裡的念珠兒,不轉了…… 大腹便便的嚴大浦背著短短的手,領回了兩個小“傷兵”——孫隆龍和小町被繃帶纏著胳膊、腦門,膠布貼著鼻子、臉蛋……模樣即可憐又可笑。嚴大浦得意的神情,就像個大功臣: “部長大人,我奉旨把這兩個小笨蛋,完璧歸趙了!” 曾佐總是很刻薄:“殘璧歸趙。” 秋姍有點兒擔心小町破了相,非要揭開膠布看看傷口,結果是搞得丫頭片子又一陣吱哇亂叫…… 紫姨既沒有一句褒獎,也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只是打發秋姍到後面的院子“接著琢磨去——” 其他人都不知道紫姨叫秋姍去“琢磨”什麼?過了一會兒就跑去一看——秋姍正跟後院一間放雜物小房的門“過不去”: 小門被從門框上反复地推開、關上……好好的一個大美人兒,被各種臟東西弄得灰頭土臉。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場面有點兒……古怪。只能是習慣地認為,紫姨下的命令,自然就有紫姨的道理。暗自心想,幸虧這差使沒被自個兒攤上,秋姍倒霉,這回讓紫姨點了她的“將”。看了沒幾分鐘,便索然無味地各自散去。 只有曾佐站在紫姨的輪椅邊上,有點兒憐憫地看著秋姍……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末兒和何四媽,因為秋姍的毫無進展,一個個已經愁眉苦臉、痛苦不堪了。 何四媽拍著圍裙上的土:“秋大夫,俺得去做晚飯啦。不能陪您在這玩兒了。” 秋姍哀求:“別走啊——再等一會兒,準成功……” 紫姨突然沒事兒人似的,抱著她的小狗子叫道:“秋姍,過來給我點支煙,你也抽一根兒,解解乏——” 秋姍只好走到紫姨身邊,為她擦著了一根洋火兒,剛送到紫姨鼻子跟前,就被她使勁兒一出氣,吹滅了;秋姍再劃著一根,還是被這個“不安好心”的老太太,鼻子一出氣,又給吹滅了…… 如此反復了四、五次,秋姍滿腦子自己的“試驗”問題,只是下意識地重複著擦劃洋火兒的動作。然而,就在洋火頭兒燃起的瞬間,一種極為微妙的感受,從指尖傳遞到了大腦神經的深處…… “我乏了。曾佐,推我回屋去吧——” 紫姨總算是讓秋姍為自己點燃了香煙。然後,扔下灰頭土臉一籌莫展的秋姍,在曾佐的陪同下,揚長而去…… 秋姍一屁股坐在地上,點燃了一支紫姨留給自己的煙卷兒…… 小末兒滿臉歉意地還站在一旁,傻乎乎地搓著自己的雙手,看著秋姍。 秋姍沒好氣地對他說:“從早上到這會兒,你也餓了吧?自己到廚房去弄點兒吃的,就別陪著我'玩兒'啦!” 小末兒愣了一會兒,真的轉身走了。過了不多久,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他還給秋姍拿來了一大包洋火兒,拆開來,裡面足足有二十小盒。見秋姍臉色不好看,有點兒緊張地報告說: “這一大包洋火兒,是紫姨讓您在這兒慢慢……擦著玩兒的。面,是我……我給您做的……” 秋姍猶猶豫豫地接過那碗麵條,慢慢送到嘴裡……隨之就發出了由衷的讚嘆: “唔——真香!真好吃!比四媽的手藝還棒!” 小末兒憨厚地笑了:“我在麵店當了快六年的伙計。後來的兩、三年,都是我掌勺呢!” “小末兒,你跟露露洋服店的陳姐,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我在南城張記麵店當伙計的時候,陳姐有的時候過來吃碗麵。她也喜歡您現在吃的這番茄雞蛋打滷麵。前幾年,我經常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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