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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尋找記憶

潔癖 王雨辰 14167 2018-03-22
隨著啪的一聲響,我眼前出現一片令人眩暈的亮光。一剎那,我彷佛回到了以前的那些略有涼風的清晨,在操場聲隨著廣播裡的節拍作者廣播體操。看著前面阿紫瘦長的背影,晃動著的馬尾辮,還有那塊紫色的胎記。 醫院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地方。 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刷得雪白的牆壁,還有那白色的被單和被褥,放在桌子上的白色圓圓的藥片。 總之,什麼都是白色的。 哦對了,還有把一張張看上去長相各異,但實際上同樣都是毫無血色的臉龐在病房內、走廊上緩慢移動著。 是的,臉。 他們穿著同樣的漿洗得幾乎退色的藍白長條相間的病號服,從脖子以下就根本毫無區別了,不是嗎?視力不佳的我,看到的是一張張像白色臉譜般的臉在半空中慢慢地游動著,就像是深海中的軟體動物。

真是討厭啊,討厭! 抬起頭努力轉動著脖子,發現即使是陽光照進醫院也變得不健康了,懶洋洋的,毫無生氣和活力可言。即使從早上曬到現在,我的手指頭也感覺不到任何熱度。這哪裡是太陽,根本和無影燈沒有區別嘛。 但是毫無辦法,本來應該在教室內讀書的我,傻乎乎的如同屍體一般躺在軟軟的病床上。 如果你討厭屍體這個比喻的話,我換成蠟像或者標本也可以。 這是一間可以躺下三個人的房間,但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入住的時候,我執意選擇最裡面緊鄰著窗戶的那張床,我只是想著,那樣感覺上似乎離外面自由的世界近一點。 對於我這樣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比自由更重要呢? “好好休息,並會好的。”從那張熟悉的嘴巴里又說出這樣公式般的話語。這個被我喚作母親的女人,除了說這個就不會別的什麼了嗎?

“請出來一下。”旁邊那個看上去有點傻氣的醫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睛,站在門邊朝母親招了招手,母親順從地走了過去。 他們似乎在走廊上聊著些什麼,可惜我聽不太清楚。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伸展運動。” 從微微打開的窗戶縫隙裡,傳來附近學校操場上廣播操的洪亮聲音。如果是平時的話,我一定正站在阿紫的身後做著廣播體操吧。 站在阿紫的後面,看著她細細的胳膊和腿隨著節奏活動著,就像家裡的洋娃娃。 我很懷疑,如果力氣太大或者節奏突然加快阿紫的胳膊和腿會不會突然掉飛出去,至少我家裡的洋娃娃是這樣的,為這個我沒少挨罵。 每次做到下蹲動作的時候,我的眼睛都會睜得很大,一眨也不眨,甚至不懼怕沙子啊,風什麼的,因為只有短短的幾秒而已。

阿紫的身材很高挑,看上去總覺得不像初中生,校服只是勉強穿在身上而已,每次下蹲的時候,我可以看到眼前一抹亮白。 在褲子的鬆緊帶和衣服的下擺之間,阿紫背部和臀部之間的皮膚完全裸露了出來。我看得很清楚,有時候我故意靠得很近,而且同時下蹲的時候,身體努力前傾,脖子伸長。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塊白色半透明的肌膚上的一根根柔軟的絨毛。最有意思的是,在她右臂上、腰部下面的地方,還有一塊淡淡的紫色圓形胎記。我猜想,這就是她叫阿紫的原因吧。 每當這時候,我都會很興奮,這種興奮除了平時踢球和打架勝利外,根本不會出現。 所以我意識到,我喜歡阿紫。 “最多……半年內……要有心理準備。” 我依稀聽到這麼幾個字眼。

我會死。會死嗎? 我突然茫然起來,似乎死亡這個字眼離我很遠、很陌生。我從未看過誰死去,當然電視上的不算。因為我知道,那些被機槍掃射、被炸彈炸碎的傢伙,很快就會換一套衣服,或者乾脆衣服都不換地出現在另外一個頻道的電視劇裡。 所以,我不理解什麼是死亡。 話說回來,我是如何住院的? 為什麼,為什麼一點都不記得了呢?我用手肘支撐起自己身體,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它,從腦袋、臉到脖子、腹部和背部,包括大腿、胳膊,我沒有感覺到任何痛楚。 我究竟是因為什麼病才會被送進醫院,甚至醫生還提到了死? 想到這裡,我又開始頭痛了。我最討厭學習,最討厭動腦了,因為每次那樣都會覺得無比的煩惱。 母親走了進來,她的臉很奇怪,明明流著眼淚,嘴巴卻是笑著的。她用手按著腹部走路,那姿勢真滑稽。

大人們啊,幹嗎這麼虛偽,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我可不相信可以哭著笑起來。 “我怎麼了?” “沒事,醫生告訴我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母親淡淡地說。 “過幾天是幾天?” “一個星期左右吧,好好休息,學校那邊我會去幫你請假的。”母親嘆了口氣,她提著包準備離開。 “你又要走了?” “嗯。” “爸爸呢?為什麼爸爸從來沒有來過,我記得他說了要開車帶我去釣魚的。”我固執地喊道。 “你還在生病。”母親的表情有些不耐煩。 “即使不去釣魚,他也應該來看看我吧!”我憤怒地吼了起來。母親緊咬著下嘴唇,看著我。 “他工作太忙,等有空的時候一定會來的。”說完,母親留下一些錢,轉身離開了病房。

如此冷淡的父母,我真懷疑我究竟是不是他們親生的。這下好了,又安靜下來了。 我迅速地下床,光著腳穿上我喜歡的卡通拖鞋,然後興沖沖地走到大門前,打開門想出去。走廊上的溫度比我想像的要低得多,我只好折回來胡亂披了件外套。 整條走廊很狹窄,而且彎彎曲曲的像一條腸子,越往盡頭越黑暗,溫度也越低,似乎陽光根本照不到那個地方。我覺得腳有點顫抖,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雙手努力地扶著牆壁,朝著走廊盡頭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對那個黑魆魆的地方產生了好奇。 旁邊的病人也好,醫生也好,包括走來走去的護士,似乎都慢慢地消失了,身體都不見了,我一個勁兒地朝著走廊盡頭走過去。 突然,身體後面被什麼東西拉住了,回過頭一看,居然是位大叔。

好老,真的好老。他就像是從廢墟里或者古墓中挖出來的化石,嘴唇和下巴的鬍鬚一根根雜亂五章地豎起來,而且全部變成了白色,又是白色,又是白色! 不過仔細看上去又有點兒不同,那是一種毫無光澤的白色,是退去顏色後的蒼白與無奈。他的額頭上都是皺紋,零散的幾根殘發也粘在一起。 “我說小哥,你想去哪裡啊?”他說話了,隨著喉結的上下蠕動,我耳邊彷彿聽到了一台老式唱片機發出的聲音,每個字節都帶著沙沙的雜音。 “那,那邊看看。”我如同被人抓住的小偷,突然有些心虛起來。 “哦?”大叔抬起頭,半閉著眼睛,帶著好奇朝前看去,可是他抓著我衣服的手絲毫沒有鬆開。 “要不,一起去看看?”我笑嘻嘻地邀請到。

“哪裡話,我說小哥,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大叔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那笑容真噁心,就像是有人用刀猛地在鼻子下面劃開一道口子,笑容歪向一邊,順便還露出一嘴歪歪斜斜的黃牙。 “我怎麼知道!” “哦?哈哈,我說小哥,你連前面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就傻乎乎地跑過去。在自然界裡,即便是最愚蠢的動物,也該有規避危險的本能吧!人類為何總是如此愚蠢,不,應該說如何過於聰明?是因為好奇心和驕傲戰勝了本能反應。”大叔的話非常刺耳,我皺著眉頭看著他,發現他居然也穿著病號服。 “切,不過也是病人罷了。”我回過神來,生氣地想要掙開他的手。 “哎喲,看起來脾氣不小啊。算了吧,看在我們如此有緣的分兒上,我來告訴你那是什麼地方吧。”大叔一臉的開心,像喝醉了酒一般斜靠在牆上,接著平伸出手指著前方。

他的嘴湊到我的耳邊,我感覺到他濃重的氣味,還有硬硬的鬍鬚擦過臉上的瘙癢感。 “一定要聽清楚哦,我可是只說一遍的。”我點了點頭。 “那裡是,送走死人的通道。”大叔一字一頓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打了個哆嗦,那聲音如同一滴水從我後頸處滴落下去,然後直接順著脊椎骨滑落下去。 “我才不怕呢!別當我是小鬼,就隨意糊弄!”我咬著牙轉過身,握緊了拳頭。 “哦哦,真是有志氣的小哥。不過告訴你吧,作為生者死者之路,還是不要踏入為好。除了那些有特殊職業的人,像我們這樣的病人最好不要過去,算是我給你這個新進來的菜鳥的忠告吧。” 大叔說完後,閉上眼睛用手搔了搔腦袋,愜意地打著哈欠。 “那麼,再見了小哥,以後有機會再聊。”大叔瞇著眼睛,趿著拖鞋朝後走去,忽然又轉過身子沖我喊道:

“我在413病房,有空的話過來坐坐吧。” 鬼才要過去!我暗地咒罵道,看著那怪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外一段後,我又盯著前方的黑影看了看。嚥下一大口唾沫後,我打算繼續朝前走。 但是我的手心滲出了汗水,無論如何努力,小腿都沒辦法再朝前邁過去了。難道真的被嚇住了? 不過是喜歡唬人的中年大叔,我幹嗎相信他?我在心底這樣念到,要知道,在學校可是沒有人敢招惹我的。 過去看看吧!這句話像一隻無形的溫柔的手從背後推送著我。我剛要走過去,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陣尖厲的滑輪滾過地面的聲音和嘈雜聲。 我還沒來得及回頭,就看到一個穿著淡藍色衣服、戴著同色頭套和白色口罩的醫院工作人員快速推著一張病床從我身邊走過。這傢伙的腳步很快,彷彿趕著去做什麼似的。 手推床上躺著一個人,不過被布蓋住了腦袋,當床推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的身體離那人的頭部很遠。 “快回病房。”推床的人戴著口罩,聲音沉悶得很,也許還有點兒感冒吧,總之聽上去讓人感到不是太友好。 “哦。”我回答了一句,打算轉身的時候,發現蓋在那人頭上的布被不知名的風吹起來了。 佈滿溝壑的蒼老皮膚,枯白的鬍鬚和頭髮。 我好像看到剛才的大叔正躺在床上,轉過頭沖我笑了起來。 不過嘴巴像一個黑洞,裡面什麼也沒有。 我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只是同樣年紀的人而已,仔細一看,並不是他。 “該死的,真晦氣。”那個戴著口罩的推車人立即將布又蓋了上去。 “晦氣?” “那當然,已經死去的人就要蓋住他們的臉,蓋上後千萬不能再隨意揭開,否則很不吉利。” “喂喂,你好歹也算是醫院裡的人吧,怎麼還相信這樣的迷信說法?”我忍不住質問他。 “哦?迷信?”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還彷彿有急事似的,現在這傢伙卻停了下來,一隻手叉在腰上,另外一隻手摘下口罩。 居然是個女孩! 看年紀也就二十三四歲吧,樣子談不上漂亮,鼻子不高,上嘴唇厚實而且上翹,額頭也短短的,但是整張臉,整張臉唯一讓人眼前一臉的是那雙眼睛。 很大,很清澈,很漂亮。 大到何種程度?我甚至以為那是從漫畫上直接裁剪下來的,不過她的臉呈可愛的圓形。如果是瓜子臉就比較嚇人了,因為是圓形臉,眼睛看上去並不十分突兀,倒有幾分可愛,眼白的部分不多,眼珠是淡淡的海水藍,瞳孔深邃而迷人。如果盯的時間太長的話,彷彿像黑洞一般會把人吸進去。 那張平凡的臉蛋完全因為這雙奇特的眼睛而充滿了生氣與活力,我打賭任何人看到都會無法忘記。 “嘿嘿,第一次看到死人?像傻了似的。”女孩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有點害羞,怎麼說我也是個男性,無論怎樣,被一個女性,尤其是年長的女性恥笑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沒有的事。”我幾乎求饒般地辯解道。 “別害臊,很正常的,我第一次推的時候小腿都發軟,那個人是車禍死的,整個肚皮都反轉了過來,內臟像一堆爛泥,右邊的身體包括胳膊和大腿全部都軋斷了,是有一些骨頭和碎肉連在一起,推出來的時候,他的手還掉了下來,在空中晃來晃去,就好像盪鞦韆一樣,最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還得把那隻是撿起來,哎呀,真噁心呀。”女孩皺了皺眉頭,聲音清脆起來,而我則有想嘔吐的感覺。 “不多說了,我還得趕快推過去。”她重新戴上口罩。 “哦。”我也打算回房了,在外面待久了,覺得一陣冰涼,腳底也有些發麻。 “我專門負責清掃衛生和推屍體,說不定,哪天推的是你哦!”她的大眼睛眨了一下,笑得瞇了起來。 我立即轉過頭,朝病房跑去,一聲也沒有回答,只是聽到車輪聲越來越遠了。 房間恢復了寂靜,我覺得這家醫院的人都好奇怪。彷彿他們待的地方不是病患和死亡的終結之地,倒像是一個無法言喻的神奇地方。活人和死人在這些傢伙的眼睛裡,無非是站著和躺著的區別吧? 如果我死了,也會被那個女孩從這裡推出去,推到那個大叔說的地方嗎? 我又想起了那個醫生的話:“半年內……死亡……”說不定,我只有六個月的時間。 我又做夢了。夢到自己回到了學校,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 在我右前方的依然是大偉,嘴角長著一層細密的鬍鬚,看上去總是傻傻的,據說他家很有錢。可大偉經常受欺負,高年級的人總是在下課去逮他,就像逮耗子一樣。 開始的時候,大偉不給錢,結果就挨打,後來給了,打得更兇了,因為他們總覺得大偉身上不只帶這麼多。 而我知道,實際上大偉的爸爸很少給他零花錢,這些錢還是他從早點錢裡省下來的,還有從家裡偷來的。 所以我們一致認為,大偉如此痛苦的原因就在於他家太有錢了。 我之所以會夢到大偉,是因為他也很喜歡阿紫。 阿紫就坐在我前面,她的辮子在臉前晃來晃去,像一團有生命的東西。我總是趁著和大偉說話或者傳遞東西的機會,支撐起上身,好讓自己的臉靠近阿紫的頭髮。 越來越近,直到我聞到一陣香皂的清香味和一陣獨有的淡淡香氣,還有那柔軟的頭髮掃過鼻尖的感覺,就像冬天的陽光直接照在臉上一樣。 可是她始終沒有回頭。 我驚恐地發現,自己不記得阿紫的樣子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住院這麼久了,大偉、阿紫還有其他人都沒有來看過我一次呢? 每一個夢裡,我都能準確地記得別人的模樣,唯獨想不起阿紫的臉了。這次也不例外,正當她轉頭的時候,我醒了。 這是星期六早上,當我睜開眼的時候,看到房間裡多了個東西。 準確地說,應該是多了個人,這個病房不再是專屬我的了。當我醒來的時候,那人正背對著我,看樣子是個女孩子,不過很瘦弱,病號服穿在身上,就像是被骨架撐起來的一樣。 我繼續望瞭望四周,看到床邊放滿了花,床頭櫃上還擺放了零食與水果。我像一條蛇慢慢地下床,消無聲息地走到女孩的床頭前,伸出手把桌子上的一根香蕉掰了下來。 香蕉並不大,我吃得也很急,其實我不是太餓,當我去掰第二根的時候,我看到有隻手按在我抓著香蕉的手上。 “不准吃。”我聽到一聲病懨懨的帶著些許嬌氣的女聲。 “我只是看看有沒有壞掉。”我解釋道。 “你剛吃了一根,地上有香蕉皮。”看來她的病不是太重。 “那是別人吃的。” “放開我的香蕉。” “你放開我的手,我才能放開香蕉。”我一邊說一邊轉過頭。這時候,病房的光線開始明敞亮起來。女孩的長發遮住了大半臉,下巴尖尖的,臉色依舊是我最討厭的白色,不過眼睛很大。 她的眼珠子轉了轉,看了看香蕉,又看了看我,最終放開了我的手,我也放開了那根香蕉。 “你得了什麼病?”我很有興趣地問道。女孩的身體似乎很弱,她翻了個身,使自己的上身靠在床頭的枕頭上。 “不知道。” “啊?” “反正突然暈倒了,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這裡了,看見你吃我的香蕉。”她的聲音沒多少感情色彩,就像是在念課文。 “我沒吃。” “別擔心,我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其實我不喜歡吃香蕉。我只是想提醒你,這香蕉有毒。”她依舊看著前面,好像我不是在她旁邊,而是站在正前方。 我覺得一陣反胃。 “這是那個女人送我的,所以一定有毒。” “哪個女人?” “我姐姐,她很快就來了。”女孩的腦袋像木偶一樣轉了過來。我覺得很不舒服,她好像不太正常。 “既然是你姐姐,怎麼可能下毒?” “她想殺我啊,爸媽死了,只要我也死了,她就自由了。” 我覺得有點無語,和這樣的人說話多了,自己也會變傻。 “對了,你得了什麼病?”她突然有了興趣。 “不知道,心髒病吧。”我隨口胡說了個我知道的比較嚴重的病。 “哎呀呀,真的嗎?好幸福啊。”女孩居然雙手合十放在下巴下,一臉羨慕地看著我。 她一定是腦子短路了吧? “你知道嗎,童話故事裡只有王子,公主才會得心髒病啊。他們總是穿著華麗的衣服,面容秀美,雙手摀著胸口,一臉的憂愁,好美啊。” “喂喂,這種病可是會死的,有什麼好羨慕的?如果人死的話,什麼衣服、面容、財富都無從說起了吧!”我攤開雙手說。 “是啊,可惜你穿得很爛,長得也相當普通,而且看上去……”她突然睜大眼睛盯著我,讓我有點發毛。 “看上去怎麼了?” “嘻嘻,不能說,不可以說。媽媽以前告訴過我,這句話千萬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來。” 我嘆了口氣。 “對了,我姐姐就要來了,你還是趕緊上床,別人她看見你和我說話,否則她會連你也殺死的。”女孩突然變了臉色,一本正經地說。 “好好,我睡覺,你慢慢等你的殺手姐姐。”我回到床上蓋好毯子,但還是看著那個女孩。 她就那樣保持著一個姿勢傻坐著,沒見喝水,也沒見吃點什麼。我甚至懷疑她是否眨過眼,呼吸過,她是活人嗎? 古怪的老頭,推死屍的大姐,還有這個病友。 這家醫院真是奇怪啊,好想趕快出院,回到學校裡去。我轉過頭順著窗戶朝下看去,不安感和困惑感同時湧了上來。自己的醫院離學校只是一條街的距離,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從來沒有來看過我一次呢?我不明白。 大門外有人進來的聲音,我知道這時候不會是我的母親來看望我,醫生、護士也不會這麼早出現。 那個殺人犯姐姐? 我轉過腦袋,果然,一個留著短髮的女孩子,穿著白色的戴帽子的運動服,朝那個女孩走過去。 啊,好熟悉的臉,不,應該是好熟悉的眼睛才對吧。 這個女孩,分明就是昨天看到的那個推死屍的姐姐啊。不過她似乎沒有註意到我,而是看著自己的妹妹。 “好點了嗎?如果不是我早點下班回家的話,你差點兒就死掉了。”大眼睛的姐姐一臉的無奈。 “你不是希望我早點死掉嗎?” 有這種妹妹實在是個負擔啊,我忍不住嘀咕道。 我原以為她會發怒、悲傷什麼的,沒想到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反而微笑著坐下來,雙手扶著妹妹的腿。 “好啦好啦,如果是的話,我幹嗎要送你來醫院?” “因為你害怕別人懷疑啊。”妹妹哼了一聲說。 身為姐姐的女孩嘆了口氣,似乎沒什麼好解釋的了。她突然轉過頭,看到我盯著她,眼前一亮。 “哦?是你啊。” “是,是我。”我有些尷尬地點點頭。 “沒想到,我妹妹居然被送到你的房間裡了,以後要好好相處哦。”她瞇起眼睛,甜甜地笑了起來。 “別相信她啊,只要你和她熟悉了就被她殺死扔掉的,她是個巫婆。”妹妹突然怪叫起來,雙手大力地擊打著姐姐的臉。姐姐原本白皙的臉頰像被鞭子掃過了一樣,印痕一道道的。 姐姐拼命躲閃著,別說還手,就連想要製伏的動作都沒有。 “好了好了,我出去還不行嗎?”她看到地上的香蕉皮,突然高興起來。 “你吃東西了?” “怎麼可能,那是你送的!絕對有毒!”妹妹依舊狠毒地數落著自己的姐姐。 “那個,不好意思,是我吃的。”我解釋道。姐姐看了看我,只是微笑卻沒有再說什麼,然後想了一會兒,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在我耳邊說: “我給她的食物估計她是不會吃的,我給你點兒錢,你幫我買點兒吃的給她好嗎?” 姐姐的聲音柔軟而溫暖,從濕潤的嘴唇中呼出來的氣息把我的耳垂都打濕了。我立即點了點頭,接著她掏出一張紙幣迅速塞到我的手裡。 “阿紫,我要走了,你要和他好好相處哦。”大眼睛的姐姐沖我們擺了擺手,飛快地走出了病房。 出去的時候,她一直低著頭,肩膀輕輕地抽動著。 在哭嗎?我突然有一種心被抽起來的感覺。 阿紫。啊?她妹妹叫阿紫? 我驚訝地望著這個充滿憎恨的女孩,看著她的樣子,卻沒有絲毫熟悉,畢竟自己也不記得阿紫的樣子了。 我記得的,只是阿紫的背影罷了。 “你叫阿紫?”我試探性地問道。 “嗯。” “你是在××中學上課嗎?” “是的。不就在對面嗎?” “是初一(4)班嗎?” “嗯,是的,你怎麼知道?”女孩歪著腦袋,奇怪地看著我。 我分外激動,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居然就在眼前——雖然和我預期的不太一樣,可她就是阿紫啊。 “阿紫,阿紫,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小魚啊。” 阿紫抽動了兩下嘴角。 “還小蝦呢。我不認識你,別亂套近乎。” 我沒有沮喪,跳下床跑到她面前,用手指著自己的臉。 “你不認識我了嗎?” “喂喂,別靠這麼近,你長得還真噁心。”阿紫厭惡地轉過頭。 “你真的忘記了?大偉呢?還記得大偉嗎?” “不認識。”她搖搖頭。 我終於放棄了,阿紫似乎忘記了所有人。其實從她對自己姐姐的態度,我就猜出了幾分。阿紫生病了,而且和我一樣,不是那種從外觀就能看得出來的病症。據我推斷,阿紫失憶了。 我振作起精神。 “沒關係,你不記得也沒關係,我們重新開始,做朋友好嗎?” “有什麼好不好的,都和你住到一間病房了。”阿紫一臉的無奈。 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決定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裡讓阿紫極其我來。是的,至少我找到生活的目標了。 為阿紫買過早點後,我牽著她的手,朝413號房間走去。 “你帶我去哪裡?”她不耐煩地問。 “去見一位大叔。”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想見到那個古怪的中年男人,我覺得他一定懂得很多。 推開門的時候,我看到他正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和我以前一樣,整個病房只有他一個人。只不過有點特殊,他的病房比我的漂亮多了,還擺放了不少花,牆壁上還掛了些圖畫。 “哦?小哥你來了?喲呵,還帶了個很漂亮的小姐啊。”他的聲音充滿戲謔和誇張。 “我有點事想問你。” 我牽著阿紫的手站到他的面前。 “說吧小哥,我覺得我們挺有緣的。” “你一定知道吧,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人恢復記憶?”我誠懇地問道。 “哦?恢復記憶?”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你失憶了?” 我連忙搖頭,然後用食指指了指顯得非常無奈的阿紫。 “她,是她,她的記憶沒了。” “她?”大叔再次奇怪地看著阿紫,接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為什麼你斷定她失憶了?” “那還不容易,我認識她,但是她不認識我啊。”我肯定地回答道。 大叔突然站了起來,接著走到我的面前。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在這個地方的確有種辦法可以恢復記憶。”大叔突然認真起來,同樣讓我十分期待。 “真的?是真的嗎?” “可是,那可不是吃幾片藥、打兩針就能解決的。” 我有點不明白了,但是我知道他會繼續說下去。 大叔的嘴唇慢慢張開。 “還記得外面那條走廊的盡頭嗎?” 大叔的眼睛圓圓地睜著,像狼一樣盯著我。我全身都緊縮起來,皮膚之間互相壓縮著,僵硬得如石頭。 “帶著她,走到走廊的盡頭,那裡有個房間,進房間後,你就知道了。” “你不是說,那裡是送死人的通道嗎?” “哦?你還記得啊,不過要想恢復失意者的記憶,只有那個辦法了,去不去隨便你。如果你願意就帶著那個小女孩去吧,記住要在晚上人少的時候。”大叔說完以後,回到座位上。 我想繼續說些什麼,可是被阿紫拉出去了。 “我看他像個瘋子。”阿紫皺著眉頭。我心想,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你的記憶一定出了問題,相信我,明天我就帶你去,試試看,沒關係的。”我極力想說服她,阿紫撇了撇嘴。 “不要,那條路很黑。” 沒有辦法,我只好騙她:“如果你和我一起去,記憶回复的話,就可以離開這個醫院,離開你姐姐,不用擔心她會再加害你了。” 阿紫低下頭,手指頭絞著衣角想了一會兒,接著抬起頭。 “好,我答應你,如果你騙我,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我拼命地點頭,實際上對大叔說的辦法毫無信心。 白天的時候母親來過一次,照例給我留下了些錢,然後和醫生站在門外聊起我的病情。他們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只能勉強聽到一點兒。 “越來越嚴重了……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抓緊時間……” 我只聽到醫生一些斷斷續續的話語,突然我感覺到身體裡的某種東西在慢慢燃盡,四肢變得毫無力氣。我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回复阿紫的記憶,我不能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留下她一個人這麼可憐地活下去。 母親走過來的時候,依舊流著眼淚,我裝作沒有看到。 她離開的時候,那背影比年齡要老上許多。 我將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覺著那緩慢的跳動節奏。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裡閃過了那條看上去一片黑暗的走廊。每次接近盡頭的時候,我總是無法邁開步子,從心底里湧出的一種東西讓我無法接近它。平時我看到其他穿著病號服的人和醫生、護士都很少朝那邊走去,經常過去的只有阿紫的姐姐。 對了,問問她不就知道了嗎? 沒過多久,阿紫的姐姐也來了,眼睛上有黑眼圈,愈發瘦了,那雙眼睛顯得更大了。阿紫照例沒有理會她,知識她自己在那邊自說自話。從對話裡我知道,原來阿紫的父母都已經去世,現在還有個男人在追求姐姐,但是姐姐只想照顧阿紫,沒辦法接受那個男人的求婚。她甚至放棄了原有的工作,特意在醫院做著最低下,最髒的活,就是為了方便照顧阿紫。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你過得不好,天堂裡的爸媽一定不會安心的。”姐姐的手想撫摸阿紫,阿紫卻躲開了。 我在一邊安靜地聽著,覺得她很可憐,同時我覺得更有必要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趕快讓阿紫恢復應有的記憶。 “出來一下好嗎?”我朝阿紫的姐姐喊道。她愣了一下,眨著大眼睛奇怪地看著我,不過還是跟著我走出房間,來到外面的走廊上。 “有事嗎?是不是阿紫吵到你了?”她一臉的抱歉。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她為什麼失憶了?” “失憶?你說她失憶?”阿紫的姐姐問道。 “不是嗎?她連自己的同學都記不起來了吧?”本來我想說自己,但想想還是改了。 “她的病症很複雜,不過有時候,你沒必要相信她的話。” “先不談這個,我想問問你,在這條走廊盡頭到底有什麼?”我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用手指著那一片漆黑的地方。 阿紫的姐姐愣了一下,接著轉過去盯著那裡,沉默了一會兒。 “我上次不是和你說過了嗎,那是運送死人的通道,所有死去的病人都經我送往那裡。” “這麼說,那隻是停屍間?” “可以這麼說吧。” “那帶我去看看吧。”我鼓起勇氣懇求道,阿紫的姐姐嚇了一跳。 “不行,絕對不行,任何病人都是不允許去那裡的。” 果然,她應該知道些什麼,但是不想說出來。我在心裡確定了某些東西,並且肯定,那裡絕對不只是運送死者用的通道這麼簡單。 阿紫的姐姐又去工作了,當她離開的時候,我爬到阿紫旁邊。 “今天,今天晚上就去吧,我們一起通過那條走廊。”我興奮地對她說。 “恢復了記憶,又能怎樣?”阿紫似乎熱情不是太高。 白天迅速地過去,一直到晚上九點以後,外面漸漸安靜下來,連走動的腳步聲也越來越少,我拉著阿紫的手走出病房。 彎彎曲曲的走廊一直延伸出去,只是走廊的盡頭看上去比早上更黑。我一隻手拉著阿紫,另一隻手扶著牆壁上的扶手,慢慢地朝前走去。阿紫的手很溫暖,讓我稍稍安心一些。 越往前走,空氣裡的涼氣越重,我不知道這條走廊還有多遠,但是我知道不能回頭了。早上醫生的話猶在耳邊,說不定我會突然死去,被阿紫的姐姐放在車子上由這條走廊推出去。既然遲早都要經過,就乾脆現在來看看吧。 其實不過幾分鐘,但因為腳步緩慢,總覺得像幾個小時般漫長。阿紫一句話也不說,要不是我牽著她的手,我真以為周圍只有我一個人。 終於,摸著牆壁上扶手的手突然一下子摸空了,我意識到這裡已經是走廊的盡頭了,繼續往前摸索,我感覺到這裡有一扇門。 “這是走廊的盡頭?”黑暗裡,阿紫問我。 “嗯,應該是。”我繼續朝前摸索,果然前面已經是厚實的牆壁。 我深吸了一口氣,從喉嚨到肺部一陣冰涼,雙手緊緊握著橫著的門把手。那一刻,感覺推開的是一扇不知道是通往天堂還是地獄的大門。 門並沒有上鎖,我緩緩地推開房門,裡面傳來一陣淡淡的藥水味道,裡面黑魆魆的。什麼也看不到。 我豎起耳朵,只是能聽到些許沙沙的聲音,有點像細雨穿過樹葉的聲音。一片漆黑的房間裡,讓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隨時會扑出來一樣。難道真如那位大叔所說,這裡是存放屍體的地方嗎? 我努力地在門邊牆壁上摸索著開關,找到後卻有些猶豫。 到底面前的是什麼東西,居然可以恢復阿紫的記憶? 越接近目的地,反而越茫然起來。 “開燈啊。”阿紫在黑暗中喊道。我咬了咬牙,按動了開關。隨著啪的一聲響,我眼前出現一片令人眩暈的亮光。一剎那,我彷佛回到了以前的那些略有涼風的清晨,在操場聲隨著廣播裡的節拍作者廣播體操。看著前面阿紫瘦長的背影,晃動著的馬尾辮,還有那塊紫色的胎記。 我的視力慢慢恢復,我發現這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房間,甚至比我的病房還要小一點兒。 只不過這不是一間病房,兩邊堆疊的是一摞摞比我還要高的紙盒子。 黃色的就紙盒子,我覺得這更像是個雜物間而已。在房間的正中間是一台電視和一台錄像機,電視機是關著的,但是錄像機顯示正在工作。 “你說的就是這個?”阿紫在我身後輕蔑地問,很顯然她沒恢復記憶。 “我不知道,或許是該死的老頭騙了我。” 阿紫沒有回答,她只是走到那些盒子前,打開了它們。 盒子裡該不會是一些人體器官或者標本吧?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醫院從病人身上攫取臟器來獲利? “哎呀,我以為是什麼,全是錄像帶。”阿紫喪氣地抱怨道,順手拿出一盒。我注意到,每一個盒子的側面居然都貼有白色的細長貼紙,上面似乎還寫了些什麼,於是我湊了過去。 1999年7月。原來是時間。 我繼續尋找著每個盒子的貼紙,果然都是時間的標誌。按照盒子的數量來看,幾乎是十年,每個月都有,而每個盒子里大概有三十盤帶子,每個袋子(帶子?)上都有具體的時間,正好是一天一盤。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拿著手裡的帶子,看著那黑糊糊的封面像融化的瀝青一般慢慢在手中流淌起來。 “看看不就知道了。”阿紫無聊地擺弄著錄像帶,隨便挑了一盤塞進錄像帶,打開了電視。 一陣雪花後,電視機開始出現畫面了。 是一間病房,三張床,最裡面的那張上躺著一個小孩。他半靠在床頭上,旁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的女人。 我認識那個女人,而且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就是我母親。 這盤錄像帶的時間是2000年11月2日早上8點30分。 不用說,那個男孩就是我了。十年前我就住在這裡了? 為什麼我一點兒也不記得?為什麼?母親的臉看上去比現在年輕得多。 “哎呀,這個不是那個經常來看你的女人嗎,這個小孩有點想你哦。”阿紫彎下腰,左手支撐在彎曲的膝蓋上,右手手指指著屏幕說。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順著阿紫的聲音看過去。 半蹲著的阿紫露出了裸露的腰部,依舊白皙,但是我覺得有些不對,似乎少了些什麼。 在右腰和臀部之間,那塊醒目的紫色胎記不見了。 我揉了揉眼睛,走過去用手掀起她的上衣,的確那裡什麼也沒有。 “啪。”阿紫轉身打了我一個耳光。 “你幹什麼啊!”她生氣地喊道,而我則發呆地站在原地。 “算了,我看你也傻乎乎的,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好玩的,全是錄像帶而已。”阿紫一臉的無奈,“我們回去吧,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你不是阿紫。”我低著頭。 “你不要得寸進尺,什麼我不是阿紫啊?” “根本不是,你姐姐說過,你的話不能信,我早該反應過來的。”我甩開了她的手說,阿紫瞇起眼睛看著我。 “你和那個女人一樣,都是不能信任的人,果然我只能靠自己。你願意待著就待在這裡吧,我回去了。”她說完轉身離開了房間,並且帶上了門。 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和記載著時間的錄像帶。 屬於我的時間。 我開始翻找錄像帶,按照時間順序一盤盤放進去,基本上我對哪一個場景都沒有什麼印象,但是裡面的人的的確確是我,有些沒意思的畫面我就倒帶過去。 就這樣,我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不停地放看錄像,倒帶,找尋新的帶子。直到看到有價值的時間為止。 在1999年12月12日,我看到有個小女孩和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來到了我的病房,床上的我好像還綁著繃帶,似乎受了傷的樣子。他們站在我的身邊,似乎在聊些什麼,三個人都很開心,之後的幾個月裡他們來過好幾次。我開始意識到,這兩個人應該就是真正的阿紫和大偉吧。 原來他們是來看過我的,他們是記得我的,雖然是那麼久以前,但我的淚水依然忍不住流了出來。 再以後,阿紫和大偉就沒有出現了,大多數時候畫面裡只有我、醫生和母親。而我越往後看,就覺得越可怕。 錄像帶裡我沒有長大過,一直都是十三歲的樣子。 顫抖著手連遙控器也無法握緊,我發瘋般地找到了最近的一盤錄像帶,放入後,看到的則是我和那個說自己是阿紫的小女孩在病房裡對話的畫面,我清楚地看到電視裡自己的臉。 這時候我才感覺到,我好想從未照過鏡子。 那張臉,居然如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樣,不,應該說比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蒼老。 “嘻嘻,不能說,不可以說。媽媽以前告訴過我,這句話千萬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說出來。” 我想起了那個小女孩的話,原來她只是想說我老而已。 原來,失去記憶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到底怎麼了?很快就會死去嗎?我勉強掙扎著爬了起來,感覺到頭部一陣眩暈,就好像有人用鋸子在腦殼附近來回地鋸一樣,耳朵旁響徹的都是咔嚓咔嚓的聲音,腳步也踉蹌起來,眼淚和口水都流了出來。我摔到了,像一條死魚般在光滑冰涼的地板上抽搐掙扎著。身後,錄像機依然運作著,發出沙沙的聲音。 都記起來,都記起來了? 原來,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年啊。 那個古怪的老頭,那傢伙到底是誰,為什麼要讓我來看著殘酷的事實,讓我就這樣幸福地作為十三歲的初中生死去不好嗎?這樣的記憶要了又能怎樣,又能怎樣啊,渾蛋! 從後頸處升起一陣針刺般的疼痛,接著像滾油一般朝著腦袋流淌過去。我感到眼睛幾乎要從眼眶中跳出來了。 在被眼淚模糊的視野之中,我看到房間的門被徐徐打開。我用盡最後力氣抬起脖子,看到穿著白色大褂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 那個古怪的中年大叔,他的臉上帶著奇怪的微笑。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人只有靠自己才能從水中爬上岸。稻草什麼的,還是不要指望比較好。” 我的意識逐漸脫離身體,即使拼命拉住也無濟於事。就這樣死去吧,或許是最好的解脫呢。 “遭受巨大刺激後人腦會產生極其強烈的反應,有時候會出現異於常人的現象,停止生長,間歇性記憶喪失,性格多變,偏激,恐懼,妄想等。例如錄像中的這個男孩,他在車禍中腦部受到重創,然後不願意承認父親在眼前死亡的事實。之後的十年他再也沒有生長發育,但臉部老得很快,而且無法記住超過一個星期的事。因為規避痛苦,他將之前父親死亡的事實完全封閉起來了。” 偌大的階梯教室裡,一個穿著得體的男人正在講課。講台旁是一台電視機和錄像機,裡面播放著一些畫面,下面的學生聽的認真。 “教授,據說您很喜歡接近這些病人,而且穿著病號服,告訴他們自己是病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舉手發言道。 “是的,這樣可以讓他們放鬆對醫生的警戒心理,並且以誘導的方式讓他們恢復記憶,從自己的主觀世界裡剝離出來。”教授微笑著點了點頭,他的下巴上滿是半白的鬍渣兒。 下課鈴響過後,教授夾著講義匆匆離開了課堂,坐上汽車回到了醫院,他回到掛著413門牌的辦公室後,發現裡面正坐著一個面容憔悴的婦人。 “您又來了,我應該告誡過您吧,不要外出走動,靜養的話也許可以多活上一段日子。”教授皺著眉頭說。 “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兒子。”婦人的右手死死地按在腹部上。 “之前我也說過,您只有半年的生命力,肝癌這種東西擴散很快的,加上發現的時候就是晚期。您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兒子恢復正常,我可以理解,而且我也勉強答應了實施治療實驗,可是結果您也看到了。”教授為難地嘆了口氣。 中年婦人沒有說話,很勉強地站了起來,向教授鞠躬,然後走出了辦公室。 “是劉阿姨嗎?”一個大眼睛、穿著護理工衣服的女孩子突然走過來,小心地問。 “是阿紫啊。”婦人笑了笑。 “你還來看望小魚嗎?”阿紫的表情有點悲傷。 “嗯,是的,你還在照顧你妹妹?” “她還是那個樣子,我是特意要求她去小魚的病房的,多少有個伴吧。自從父母意外身亡而我倖存下來後,她就總是陷入妄想,還總說她是我。”阿紫一邊說,眼圈又紅了起來。 “會好的,她的病不算重。”婦人覺得好笑,沒想到自己卻要來安慰別人。 “醫生交代過,不要和小魚說我認識他,這樣真的好嗎?” “嗯,起碼讓他不用那麼恐懼,永遠活在十三歲吧。”婦人嘆了口氣。 “那劉阿姨,我繼續忙去了,等會兒去看看他們兩個。”阿紫戴上口罩又去幹活了。 雙手拿著包的婦人看著阿紫遠去的背影,然後走進了前面的病房。 “今天好點兒了嗎?” “為什麼又是你啊?爸爸呢?他答應帶我去釣魚的!”“男孩”生氣地雙手交叉在胸前,質問道。 婦人苦笑了一下。 “他會來的,只要工作輕鬆了。對了小魚,媽媽過段日子不能來看你了,爸爸的公司擴大了,我也要去他那裡幫忙了。你以後要學會照顧自己,現在房間裡還有個女孩,你們應該好好相處,知道嗎?一定要聽醫生、護士們的話,好嗎?答應我。” 小魚看著母親,突然說不出話來。 “嗯,好的。” 躺在一邊的瘦弱女孩看著這對母子,突然大哭起來。 “我也要媽媽,我也要媽媽。” 清脆的哭聲驚擾了醫生和護士,連阿紫也跑了進來。女孩看到阿紫,又將身體縮成了一團,拒絕姐姐伸過來的手。 小魚好奇而有興致地看著旁邊的一堆大人,那張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來的是極不相稱的天真爛漫。小魚的母親,從嘴角擠出一絲艱難的笑容,本該流乾的眼淚又落到滿是皺紋的臉上。 她在心底為兒子默默祝福著: 無論怎樣,請幸福地活下去吧,至少是屬於你一個人的幸福。即使是帶著眼淚的笑容,也一定要保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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