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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父親

生死佈局 东皮居士 10047 2018-03-22
年7月28日在的凌晨3點42分,一道藍光在唐山的上空閃過,一場堪稱人類史上最慘烈的災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降臨了。幾乎就在一瞬間,唐山市區被一場7.8級的強地震夷為一片廢墟,有史以來,這場地震給人類造成的傷害最為巨大。 瞬間的災難使得242419人喪生,36萬人受重傷,70萬人受輕傷,15886戶家庭解體,7821個妻子失去丈夫,8047個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為截癱患者,25061人肢體殘廢,遺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兒4204人,數十萬居民轉眼間就成了失去家園的難民。 幾乎就在地震的當天,大規模的救援運動在全國展開了。十幾萬解放軍戰士組成的救災隊伍從四面八方趕赴唐山,由於道路被大規模毀壞,多數戰士要急行軍幾十公里才能到達市區。面對這場空前的浩劫,人們只驚慌、悲哀了很短的時間,就迅速展開了自救與救援行動。

月8日,地震過後的第12天凌晨,初生的太陽從廢墟上升起,面對著大自然的這一殘酷傑作,鄭天豪站在城市的邊緣緩慢而絕望的蹲了下來,他甚至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此時此刻,即使往他的衣服裡塞進十幾條毒蛇也不可能讓他感到更可怕了。 他的大腦裡面彷彿出現了一個漩渦,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念頭在裡面蹦蹦跳跳,可是卻無法抓住哪怕一點點的實質性內容。 在鄭天豪的記憶裡,當年被沈威加害的那個時期是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頁,可是如今站在城市的邊緣,他竟然覺得被揪鬥、被毒打的時刻簡直過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梅在生下兒子的第二天就走了,她是一個乾淨的人,看不得人間太多的污濁,也因為她看不到一絲希望。自己把兒子送出去以後也想要走,可是兒子卻在關鍵的時刻救了自己。

孩子一出生就顯得與眾不同,出了娘胎就開始哭,哭得聲嘶力竭,誰也哄不好,梅自殺以後,他就不哭了。 ——莫非他知道母親就要捨下他而去,想用可憐的哭聲留住她嗎?當自己把他放到光明電影院石柱後面的時候,他也是一聲不吭,可是等那個中年婦女路過的時候,他卻忽然大大的哭了一聲。鄭天豪相信那個女人一定會是一個好的母親,他堅信兒子的選擇不會錯。 “八年了,別提他了!”鄭天豪學著樣板戲裡面的叫板,喃喃的說了一句,雙手無力的抱住了自己的頭,眼淚緩緩的流了下來。 八年前,當鄭天豪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忍著劇烈的痛楚,躺在鐵軌上打算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兒子的笑臉忽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就在列車即將壓碎頭顱的那一瞬間,他從鐵軌上滾了下來。兒子不願意他死,他不能就這樣丟下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兒子的哭聲沒有留住母親,但是做父親的不能再讓他失望了。

不管經歷什麼樣的苦難他也一定要為了兒子活下來,他不相信中國永遠都是沈威之流的天下,黑夜總會過去,自己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坦然的回到兒子身邊,他會把原本屬於兒子的愛加倍還給他,到那個時候,就不會有什麼力量能把兒子從他的身邊帶走了。 當夜,鄭天豪爬上北上的貨車,歷盡千辛萬苦,獨自一人來到大興安嶺,隱姓埋名,在林區成了一名普通的伐木工人。 如今他回來了,然而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光明正大的回來,而是在養育過自己的城市遭遇到有史以來最慘烈的災難的時候回來的。 兒子能倖免於難嗎?鄭天豪相信他一定不會有事,如果兒子真的遇難了,自己一定會有感覺的,這孩子一出生似乎就擁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曾經要挽留母親,還救下了父親,如果當真遇到危難,就算自己遠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到兒子的求救信號。 ——地震發生的那一刻,自己在大興安嶺好像並沒有過什麼怪異的感覺。

深山里聽不到廣播,當時也沒有衛星電視。七月下旬,大興安嶺下了一場暴雨,進山的公路被沖垮了,林區的給養車在8月3日上山以後才帶來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 突如其來的噩耗險些把鄭天豪變成呆子,他定了定神,藉口有事去縣城買東西,便跟著給養車下了山。到了縣城,他立刻坐上南下列車來到河北境內。他知道1966年河北邢台曾經發生過一次6.8級的地震,那次地震給當地人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7.8級地震應該更強烈一些吧? 接近唐山地區的時候,鐵路就斷了。他改乘公共汽車走了幾十公里,等汽車也不能前進的時候就開始步行。路上,他不斷的從似乎深不見底、有時還冒著硫磺氣味的裂縫上面跳過,沿途鄉村震災後的斷壁頹垣以及災難後沉默寡言的人群都給了他深深的震撼:這裡都已經如此了,唐山這個地震中心會破壞到什麼地步?鄭天豪渾身發冷,原本還有的一點信心漸漸的消失得無影無踪了:兒子,你還在人世嗎?他一邊走,一邊以一種極度悲傷的心情哭了起來。

清冷的陽光下,鄭天豪在廢墟里踽踽獨行,整個城市都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屍體腐爛的氣息,甜絲絲的中人欲嘔。消防汽車在廢墟間臨時清理出來的路上緩慢駛過,高壓水龍頭噴出的消毒水灑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這里或者那裡,只要有廢墟,就有解放軍戰士在奮力挖掘。戰士們幾乎都是憑著雙手在廢墟上工作,只有在絕對不會傷害到廢墟下的群眾的時候他們才會動用撬槓一類的簡單工具。鄭天豪夢遊一般的走著,偶爾會聽到一聲疲憊而嘶啞的歡呼:“叫衛生兵,這人還有救!” 廢墟間,這里或那裡零散的堆放著裝著屍體的黑色塑料袋,貨運汽車走走停停,搬運工人就像農民搬動麻袋一樣,熟練的把屍體堆放到車上,然後跳上去坐在屍體旁邊,汽車開動,再停下,繼續裝車,嫻熟的動作之間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 鄭天豪戰栗著往前行走,不時的用指甲掐一下胳膊,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境…… 路邊的空地上搭建了許多臨時帳篷,生還的以及獲救的百姓們神情漠然的在帳篷內外活動,身體好些的則默默的協助解放軍戰士在廢墟上挖掘著。 一個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的女人神情緊張的坐在路邊廢墟的一角,旁邊站著一個解放軍戰士,那個戰士大概只有十八歲,十根手指腫得像胡蘿蔔一般,上面纏滿了臟兮兮的紗布。 “孩子,放我走吧,我不是已經都交代了嗎?你們為什麼叫執法隊?執法隊是乾什麼的?” 老女人的旁邊放著十幾塊各式各樣的手錶。 小戰士有些神色淒然的看著老女人,一言不發。 “你們要槍斃我嗎?我只是在死人身上拿了點東西,又不是你們說的打砸搶分子,孩子,放了我吧,我兒子比你還大一些……”

“大娘,我做不了主,您也知道,非常時期必須用非常的手段維護治安。” “非常手段是什麼意思?”老人的神色異常驚惶。 鄭天豪心驚膽戰的看著這一幕,他隱約覺得那個老女人恐怕要有很大的麻煩了,可是周圍的人似乎對此沒有半點興趣,因為剛剛經歷了世上最慘烈的災難,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顯得平淡無奇了。 鄭天豪一邊走著一邊喃喃的背誦著文天祥的《正氣歌》。 為什麼忽然想起這首詩?他悚然一驚,想起了妻子正是從這首詩裡面給兒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殺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張稿紙上寫下三個字:鄭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個混蛋能躲過這一劫嗎?他還是造反派的頭目嗎?過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齒的把這個名字偷偷念叨幾遍,可如今面對劫難後的城市,他卻真誠的希望沈威還活在人世間。

此時此刻如果兩個人再次見面,他還會像當初一樣對待自己嗎?經歷了這樣的災難,人世間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顯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這話最開始是誰說的?他一定也經歷過類似的災難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諒沈威嗎?除非我的兒子沒有事。要知道,當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緊逼,妻子怎麼可能自殺,我又怎麼可能拋棄兒子?算了,只要兒子平安無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鄭天豪昏頭漲腦的往前走著,心想只要找到那座小樓的位置,一定會見到兒子的。兒子今年該八歲了,他會認我這個爸爸嗎?見面以後我該說些什麼?他的養父養母願意我認孩子嗎?不,我就隨便看看,只要孩子平安,我轉身就走。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當然也就沒有資格去當人家的父親了。

“是這裡了。” 鄭天豪絕望地站在一片瓦礫中間,周圍是坍塌的樓房堆成的幾座小山。這裡曾經是一條小巷,再往前走十幾米,往右拐進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紅色的三層小樓。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著,本來他以為自己會飛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樓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卻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走到那裡,雖然不知道結局,可是畢竟還有希望,他害怕永遠也等不到兒子的擁抱了。 他呆呆的站著,一動不動。八年前,面對陰險的沈威,他也這樣站著,手裡握著一枚雙面刀片,懷著可怕的決心要和沈威進行一場生死搏鬥。 當時,沈威的皮帶高高的舉了起來,卻猶豫找沒有立刻落下來。 “你好像並不怕我。”沈威獰笑著逼進一步。 “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麼好怕的?”鄭天豪昂然笑對沈威。

“好大的膽子,敢這樣說話!”沈威頓了一頓。 “阿梅被你害死了,我要為她報仇!” 鄭天豪獰笑著拿出刀片嗖的一聲向沈威的頸項劃了過去。 沈威似乎驚呆了,然而與其說鄭天豪的複仇行為出乎他的預料,不如說是對方向他公佈的消息讓他震驚。微弱的燈光下,一道寒光劃著弧形向他揮了過來,沈威本能的閃了一下,左手一抬,輕輕巧巧的握住了鄭天豪的手腕。 鄭天豪渾身無力,但是眼神卻閃爍著徹底的瘋狂:“王八蛋,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他像一條毒蛇一樣嘶嘶的叫著,另外一隻手伸出去徒勞的想要抓沈威的臉,沈威略微偏了一下,下意識的又控制了鄭天豪的左手。 沈威怔怔的看著無力的扭動著、叫罵著的鄭天豪,臉上慢慢現出一絲淒然的神色,他猶豫了一會,忽然嘆了一口氣,放開鄭天豪,一語不發的轉身走了。 鄭天豪愣了,他想不到對方會如此輕易的放過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刀片還在,可是他已經渾身無力了。此刻,斷掉的肋骨和左手的三根指頭還沒有完全復原,經過方才的劇烈掙扎,又開始鑽心的疼起來。 他咬緊嘴唇,直到嘴裡滿是血腥氣,然後艱難的追了幾步:“沈威,狗日的,有種別走!” 沈威根本就不理會他,走向遠處的燈光。他的背影在鄭天豪的眼裡越來越大,直到充滿了整個視野。鄭天豪艱難的往前追了幾步,便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了。此刻,他渾身酸痛,彷彿要虛脫一樣,無奈之下靠著一根電線乾蹲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一點用也沒有,既沒能為妻子報仇,甚至也沒能讓對方殺了自己。他的心裡空蕩蕩的,人生已經沒有了任何牽掛。兒子自己找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那麼,自己也該實現戀愛時對妻子的承諾,去和妻子團聚了。 他緩緩的站了起來,來到馬路上,往東走去。在火車站,他隨便搭上一列慢車,打算找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了卻自己的生命,可是因為沒有車票,剛剛離開唐山,就在三間房被乘務員踢了下來。 他絕對沒有想到,就在他決定離開人世的時候,沈威已經先他一步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沈威,這個外貌儒雅實則內心齷齪的傢伙曾經不惜一切代價要把鄭天豪夫婦置於死地,可是聽到阿梅自殺的消息以後卻惘然若失,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空蕩蕩的。阿梅曾經是他的至愛,可是這個傻女人卻選擇了鄭天豪,於是他對阿梅的愛忽然間變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阿梅死了,鄭天豪變得什麼也不是了。沒有阿梅,再繼續作踐鄭天豪有什麼意義?他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讓阿梅痛苦,讓阿梅知道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現在,沈威的生活沒有了任何目標,阿梅的死也讓他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懷疑:我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沈威要給自己一點時間,他要好好想想最近發生的事情。於是,他就像一直鬥敗的公雞一樣,低著頭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沒有目的的穿行起來。 沈威漫無目的的逛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兩個小流氓盯上了。因為他長得比較魁梧,通常一般的痞子流氓不敢隨便招惹他,可是那天他的姿態顯得太落魄了,並且頭上戴的是一頂嶄新的軍帽,當時又是在漆黑的夜裡,諸多因素綜合在一起,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 文革時期,軍帽在年輕人的眼裡代表一種至高無上的風尚,如今的追星族比起他們對軍帽的崇拜簡直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當初,即使是帶槍的解放軍戰士單獨走在街上,帽子也可能會被小流氓給搶走,他們知道解放軍不可以隨便開槍打人,所以做起這樣的事情有些有恃無恐。 (東皮注:崇尚軍帽的事情是真的,東皮曾經碾轉聽到這樣的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文革時期,一個團長帶領警衛員在街上走的時候,被一個騎車的小流氓盯上了,那時候團長的穿戴沒有什麼特殊的標誌,所以被誤認為是普通戰士。那小流氓騎車快速從身邊掠過,順手搶了團長的帽子。警衛員連忙鳴槍示警,那小子似乎不懂得鳴槍的意思,仍舊玩命的飛奔,警衛員一氣之下就給了他一槍。小流氓跑到家裡見到母親,只來得及說一句:他們開槍了……。後來似乎警衛員沒有得到什麼嚴重處分,因為他已經鳴過槍了。) 小流氓搶奪沈威的軍帽,沈威本能的採取了反抗行動,他麻利的把其中的一個按到在地上,卻沒有提防另外一個從背後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正中心臟,當時他只來得及回頭看了看那個滿是恐懼,並且還帶有幾分稚氣的臉,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沈威渾身發冷:這就是報應嗎?我幹嗎要害死阿梅? 鄭天豪不知道沈威死了,沈威的形象,甚至連妻子的形像那一刻在他的大腦中匆匆而過,他之所以回想往事,無非要為自己調整一下緊張的神經,此時此刻,真正佔據他的全部思想的是:兒子是不是還活在人世間?他顫抖著往前走了幾步,不論等在前面的是什麼結局,他都必須像個男人一樣勇敢的獨立承擔。八年前,在應該往前衝的時候他退縮了,如今他不能再做逃兵了。 那棵樹還在,當初他就站在樹下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女人抱著自己的兒子走進了那座小樓。如今,樹下搭了一個臨時的帳篷,帳篷外面拉著一根繩子,上面掛滿了衣服。 對面的小樓已經不復存在了。十幾天的時間,解放軍戰士日夜不停的在唐山市挖掘著,許多坍塌的樓房沒有清理完,可是幸運的是,那座小樓已經清理到底了,此刻展現在鄭天豪眼前的是一片瓦礫。 “老大爺,我想打聽一個人。”鄭天豪的雙腿發軟,他來到樹下的帳篷前,向一個看上去七十多歲的老人打了個招呼,此時此刻,由於緊張,他的口腔裡面乾燥得像一片沙漠。鄭天豪不斷的伸出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可是舌頭是乾的,嘴唇也是乾的,這就讓他更加難過。 “喝口水。”老人神色有些漠然的把一個軍用水壺遞了過來。 他感激的接了過來,喝了一口。 “你要找誰?”老人看著緊張的鄭天豪,一點也不為之所動。 “這裡,還是那座三層的紅色小樓嗎?”他顫抖著指了指那片空蕩蕩的瓦礫場。 “是啊。58年,大躍進那年建的。”老人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面似乎流露著一絲傷感,畢竟這裡曾經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園。 “地震……,小樓的傷亡大嗎?”鄭天豪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非常想坐下來,或者再到那棵樹上靠一靠,可是老人似乎沒有感覺到這些,他看著這個外來的年輕人,似乎覺得他的問題提得很白痴: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中,地震就來了,傷亡小得了嗎? “四十八戶人家,一百八十多人,活下來三十四個。”老人說的彷彿不是曾經有血有肉的人,聽他的語氣,好像在告訴鄭天豪土豆兩毛錢一進,蔥頭一毛八一樣平常。 鄭天豪感覺自己有些虛脫,他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兩條腿也像打擺子一樣的抖了起來,他快要堅持不住了。 “二單元的二樓,左邊那個房間,那家人,他們,怎麼樣啊?”他艱難的回身對記憶中的方位指了指。 “車工楊育山?一家三口都去了。” “去了?去哪裡了?”鄭天豪的眼前開始出現七彩的光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死了。”老人抬頭有些訝異的看了看這個中年男人,這座城市十幾天來一直迷漫著死亡的氣息,每個人抖麻木了,可這個人卻好像新來的一樣。 “死了,死了……”鄭天豪咧嘴笑了笑,從他聽說唐山地震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經做好這方面的準備了嗎?自己還以為兒子有超常的本能,一旦遇到危機就會給自己傳遞信息,我他媽的為什麼這麼天真?即使兒子真的能夠發出信息,又憑什麼發給我?就因為當初在他最需要關愛的時候我拋棄了他。 “那個車工……,楊育山,他在這裡住了很久吧?孩子多大?”鄭天豪的心臟似乎被一隻手肆意揉捏著:我為什麼拋棄孩子?抱孩子逃走不就好了嗎,或者乾脆就留在唐山,我就不信他沈威真的會對我們一家老小趕盡殺絕?就算他要下毒手,可是這裡畢竟唐山不是他沈威的天下,畢竟還有地方可以說理啊。留下來,就算此刻我和兒子一起躺在瓦礫下面也沒有什麼後悔的,可是我卻跑了。沒有了父母,當災難來臨的時候,會有一雙堅實的臂膀護住兒子嗎?他多麼希望當時自己就在兒子的身邊…… 八年了,兒子長成什麼樣子了? 彷彿在睡夢中,鄭天豪聽到有人念經一樣的說著什麼:“……63年楊育山結婚,好像是65年分的房子,後來一直沒動過。孩子……八九歲,楊育山兩口子不能生育,那個男孩是他們抱養的……,餵,年輕人,你怎麼……”老人的語調有些驚慌。 鄭天豪彷彿懸浮在水中,他回頭看了看周圍,人們吃驚的聚攏過來,對面的老人也有些慌亂的站了起來。 “八九歲了,領養……”他喃喃的念叨著,然後像一座山一樣向前撲倒,老人手忙腳亂的要扶他一下,卻是心到手不到,鄭天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額頭磕到一塊磚頭上,就像椰子殼破裂一樣發出了一聲讓人感到牙根發酸的聲音,然後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大地震過去接近兩年了,劫後餘生的城市在大規模的再建設中開始復蘇。人們在簡易住房中重新投入生活,樓房拔地而起,整個城市充滿勃勃的生機。 年5月1日晚七點,唐山市第二人民醫院的重症病房裡,值班護士吳國琴正為鄭天豪做著例行的檢查。 兩年前,在大地震之後的第十二天,在兒子居住的樓房廢墟前,鄭天豪忽然暈倒,撞裂了額骨,大腦受到劇烈衝擊,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醒來過。兩年以來,他一直躺在第二醫院的重症病房裡均勻而緩慢的呼吸著,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醫生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讓他甦醒過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為他注射一瓶葡萄糖液來維持生命,至於他是否能夠忽然醒來,或者什麼時候會突然走到生命的盡頭,看起來只有老天才知道。 吳國琴26歲,張著一張頗有生氣的娃娃臉,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孩子。 她的父母和兩個弟弟在地震中全部遇難,地震以後她一直住在醫院的獨身宿舍。半個月前,在朋友的介紹下,吳國琴和一個右腿傷殘的鰥夫見了一面,彼此印像還不錯。本來以她的條件滿可以找一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當丈夫,可是這個性情開朗的女孩子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不能生孩子,所以不得不降低擇偶條件。 五一假期本來不該她值班,那個車工已經打電話來邀請她一起看晚場的電影,吳國琴猶豫一下,藉口值班無法脫身,推掉了這次約會,她想單獨和鄭天豪呆一會。 鄭天豪面容清癯,皮膚已經變得半透明,毛細血管清晰可見。入院時他的體重70多公斤,此刻卻連50公斤都不到了。 吳國琴絞了一條乾淨的毛巾為他擦臉,然後解開他的衣服,仔細的為他擦洗著身子。 鄭天豪的肋骨像搓衣板,兩條腿瘦得像扭曲的麻杆。吳國琴一邊為他擦洗,一邊忍不住鼻子發酸。 “過節了,我知道你一個人孤單,所以留下來陪你。”她一邊熟練的在毛巾上打著香皂,一邊低著眼睛對鄭天豪說話,她一直相信鄭天豪能聽到她的話。 “我找了個對象,比我大好多,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自己也落下了殘疾。——現在他和媒人都在張羅讓我們結婚,可是我不想。不過不想也沒有法子,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吧?你知道,我喜歡溫柔乖巧的男人,不聲不響的,哪怕天天為他做飯洗腳,為他擦洗身子也好啊。……你不要怪我…… “快兩年了,我一直等著你醒過來,可是你就這樣躺著,動也不能動一下。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就這樣看著你瘦下去,心裡真不是滋味。醫生說,你至多還能維持兩年,開始我不相信,可是現在我也覺得沒有什麼希望了。” 年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兩週年紀念日。 大清早天上就飄起了小雨,到了中午,雨開始大了起來。群眾在雨中有組織的舉行了一系列的悼念活動,到了下午,雨仍舊在下,並且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因為這場雨,所有建設中的工地都停工休息了。 二馬路中段一片居民樓施工現場的馬路對面,天意餐館靠窗子的位置坐著三個人,坐主位的唐山建委總工程師許東軒,分坐左右的是唐山市第一建築工程公司的兩位副經理。 “十一以前要完成基礎建築,除非給我加四十個熟練工種,要不然根本就沒辦法。”王經理操著一口地道的東北話,一邊搖頭,一邊喝涼水一般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要是十一前基礎工程不完,框架工作就無法如期展開,許總,您也知道,各地都有施工隊伍來支援唐山的建設,可是人手還是不夠。您要求工期我們理解,可是巧婦難做無米之炊啊。”另外那個三十多歲,高高瘦瘦的洪經理苦著一張臉,一邊憂心忡忡的說,一邊乞求般的看著許東軒。 許東軒搖了搖頭,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對眼前這個工地了解不多,全市建設的整體規劃就已經夠讓他操心的了。昨天他在建委看了各施工單位的進度表,發現一建的這個工地進度實在太慢,就特意趕來看看。可是接待他的兩個人除了苦窮以外簡直就說不到點子上,他想見的工地技術負責人也因為停工出了門,根本就聯繫不上,其他幾個技術人員看上去根本就沒受過專業訓練,回答起問題也是驢唇不對馬嘴,氣得老人直想罵娘。 許東軒焦躁的看著窗外墜落的灰色雨滴,痛心的想,十年動亂給國家造成的傷害實在太大了,毀了一大批人才不說,就連這些年本該培養出來的人才也給耽誤了。平常時節沒有人感受到人才的匱乏,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就捉襟見肘。嘿,革來革去,到底革的是誰的命啊?他端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正當許東軒要對那兩個經理說點什麼的時候,門忽然被撞開了,一個人挾著風雨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老闆,半斤白酒。” 來人三十幾歲,中等個,清瘦的面龐,亂蓬蓬的鬍子,呆滯的眼睛,形容枯槁,身上穿的唐山一建灰色工裝上面掛滿了泥漿,已經濕透了,可是他似乎根本就沒有註意到這些。他大模大樣的來到靠牆的位置坐了下來,旁若無人的把服務員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殘羹剩飯折到一起,接過服務員端來的酒壺,大大的喝了一口,抄起筷子便吃那剩菜。 服務員帶著滿臉的不屑轉身走了。 許東軒等人的眼光立刻被新來的人吸引住了。 “你的人?”洪經理看著王經理,眼神裡帶著一絲嘲弄。 王經理的臉上掛不住了:“不過是力工而已。” “怪不得十一前完不成基礎任務,看你用的人就知道結果了。”洪經理和王經理不合,有了說風涼話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王經理的臉色有些發青,他正要發作,對面的那個工人卻搶先把臉轉了過來:“誰說十一前不能完工?王經理用的人怎麼了?” 許東軒下意識打了個冷戰:這人鬍子拉碴滿臉的落魄神情,睜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看上去實在讓人覺得不舒服。 69年秋天他剛被關在牛棚的時候,曾經有一個被批鬥的老教授也是用這種眼神看人,不過在他進來的第三天,那個教授就自殺了。 工人沒有理會許東軒,他提著酒壺走過來,大模大樣的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 “好菜!”他旁若無人的把許東軒面前的紅燒鯉魚端了過來,一邊大口的吃,一邊響亮的往桌子上面吐著魚刺。 “你……”王經理正要發火,卻被許東軒攔住了:“小伙子,慢慢吃。”他一邊說,一邊把一盤扒肘子推了過來。 ——這些油膩的東西他幾乎一口也不動,可是兩個經理為了拍他的馬屁,只顧點餐館裡價格最高的菜,攔都攔不住。 工人老實不客氣的把整個肘子拉過來大口吃了起來。他的吃相極其難看,臟兮兮的鬍子隨著冷透了的肘子一起被塞進嘴裡,然後再不情願的慢慢滑出來,閃著油光,隨著咀嚼動作而上下顫動。洪經理在一邊看得直想嘔吐,如果不是因為許總在這裡,他早就動手把這個沒皮沒臉的傢伙打出去了。 那人頃刻間喝完了自己的酒,又大模大樣的拿過桌上的半瓶洋河大曲給自己倒了一碗。 飯店快打烊了,客人陸續走了,靠窗子的桌旁,總工和兩個副經理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講話。工人只顧吃自己的,對這幾個領導連看也不看一眼,這讓兩位經理很不舒服。 王經理有些尷尬的看了看屬下,此刻洪經理也在憤憤然的看著這個不識相的臨時工,許東軒則有些淒然的觀察著這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工人,他知道那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能把一個正常的人變成什麼樣子。 工人喝光了那半瓶洋河大曲,提起袖子擦了擦嘴,然後醉眼迷離的看著洪經理:“是你說我們十一前拿不下基礎工程?” 洪經理不屑一顧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轉過頭向外看去。 工人響亮的打了一個飽嗝,不再理會他,把頭轉向了王經理:“立刻安排人在工地挖四個降水井,然後到總部調來四台抽水機,馬上抽水。明天起,不論刮風下雨,工作繼續進行。——從力工組抽調十二個人再加上全部瓦工,還有那幾個吃乾飯的技術員,一共三十七人充實到鋼筋組。找七個熟練鋼筋工指導,兩天后他們至少達到初級水平,這樣,鋼筋作業應該能提前兩天完成,並且不耽誤其他作業。另外,礫石還需要六百七十立方,細紗再有五百立方就夠了,平整場地,材料必須在一周內備齊。鋼筋作業完成以後,各組歸位,再把鋼筋組充實到力工組,提前到總部抽調七台攪拌機,十六台震搗棒,全力以赴進行混凝土作業。安排得當的話,承台部分又能節省兩天半。——所以,基礎工程應該在9月29日中午前完成。” 工人醉眼迷離的看著王經理,嘴裡絮絮叨叨的一邊說,一邊好像要打瞌睡的樣子,不要說王經理和洪經理覺得驚訝,甚至許東軒都有些發呆了。 王經理驚愕的看著這個從來沒被他注意過的臨時工,良久無言。洪經理看了看他,感嘆般的點了點頭:“老王,怪道你說十一前不能完工,看看你怎麼用人就知道了。” 許東軒笑了,他伸手拍了拍兩位經理的肩膀,像是勸解,又像是安撫。他轉向那個工人想要說點什麼,可是此刻工人已經伏在桌上睡得像死豬一般了。 “他叫什麼?”許東軒問王經理。 “鄭天豪。” “鄭天豪……”許東軒沉吟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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