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蘇珊·帕克斯頓屍體的造訪選擇在昨天晚上九點半鐘。佩恩之所以選這個時間去殯儀館,是因為大多數人參加完葬禮就走了,家屬也疲倦了,懶得再到棺材旁邊去守著了。孩子們聚集在一邊玩,大人們則坐在另一邊小聲的聊天。
蘇珊·帕克斯頓生前在卡梅拉服裝店工作的時候有很多老顧客,但家屬並不認識他們,因此一個打扮入時、頗有魅力的盲人女士到棺木前弔唁並不會太顯眼。雪麗特意準備了一番趕到這兒,就是為了和棺木里的死者呆上一會兒。
為保證雪麗能順利接觸到死者,佩恩必須想辦法轉移家屬的注意力。他不想雪麗在工作中受到干擾和阻撓。
“佩恩探長。”帕克斯頓先生對於佩恩的到來感到很意外。
“帕克斯頓先生,您好,”佩恩回禮道。
“真沒想到您……”
佩恩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並把胳膊環抱在他的肩膀上,說,“您現在忙於後事,我本不該來打擾的。不過我們可否上前看帕克斯頓夫人一眼?”
“當然,當然,請。”帕克斯頓把佩恩偵探領到妻子的棺木前,說,“他們處理的很好。”
佩恩的眼睛落到她太陽穴上的彈傷處,帕克斯頓說的很對,他們確實把屍體修護的很好。 “我很抱歉我們把屍體封存了那麼久。”
“沒關係,”帕克斯頓先生說。 “要把親戚們聚攏也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他們站在靈堂前瞻仰了一會兒死者的遺像,然後佩恩轉身領著帕克斯頓走到屋子的後面。他低頭看著帕克斯頓的鞋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不是有什麼新的發現,探長?您有話要跟我說嗎?”
佩恩搖搖頭說,“也算不上什麼新發現。”他邊說邊朝房間後面的角落走去,“但如果您現在方便的話,我想跟您簡單的聊幾句。”
“當然可以,”帕克斯頓回答道。
門口有一點點騷動,一個帶著墨鏡,拿著一根白色手杖的漂亮女人走進了靈堂,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著她。葬禮司儀領著她朝棺木走過去,看見威廉·帕克斯頓在靈堂後面的房間里站著,就帶著她先向帕克斯頓那邊走過去。
“這位是帕克斯頓先生,蘇珊的丈夫。”司儀介紹說,“您是摩爾小姐吧?”司儀說話的時候,熟練的拍了拍雪麗的手。
“是的。”雪麗微笑著說,“對於蘇珊的死我很難過,帕克斯頓先生。我是她的顧客,也是她的朋友。”
司儀有些懷疑地看了看佩恩。
“約翰·佩恩。”他邊說邊握住她的手,“很高興見到您,摩爾小姐。”
帕克斯頓這個星期已經給人陪了一千多次笑臉了,“非常感謝您能來。我們真是難以置信,蘇珊竟然有那麼多好友。”
“她是個聖潔的人,”雪麗說,“我本不該前來打攪。請問,我能上前和蘇珊呆一會兒嗎?”雪麗說話的時候,佩恩退到了一邊。
“當然,當然可以,我陪您去吧。”
“噢,不,不,如果合適的話,我想跟她單獨呆一會。您二位接著忙您的。”
“當然沒問題,再次感謝您的到來。”
帕克斯頓和佩恩目送著司儀領著雪麗離開。
“事實上是蘇珊父親的事一直在困擾著我。”佩恩接著剛才話題說。
“我告訴過您,蘇珊和他沒有關係。真的,探長,一點關係都沒有。”
佩恩邊朝兩把扶椅走過去,邊說,“是,我知道,但是暴徒可能不管那麼多。”
帕克斯頓也走扶椅跟前,吃驚地問,“暴徒?”
雪麗讓司儀把她帶到棺木中央的位置,並向他保證她呆會兒可以自己走下去。她還悄悄地跟他說,她還得花點時間來壯壯膽,“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還得適應一下。”
“是的,是的,我能夠理解,摩爾小姐。”他拍了拍她的手,“需要多長時間都可以。要是需要我過來,您舉一根手指示意就行了。我就在靈堂後面。”
雪麗等他走遠了,才朝棺材的邊緣摸過去,手指順著一些光滑的物品摸到蘇珊的手臂,然後碰到了露在外面的手。靈堂裡很暖和,但這隻手卻冰冷乾燥。
有人在她身後打了個噴嚏。她能聽見人群裡的竊竊私語聲,起初是個別人在低語,後來很多人一起在談論,就像是遠處的瀑布傳來得噝噝聲。她抓起蘇珊的手,幻覺開始了。
……一雙小巧的白色皮鞋,小巧的腳趾頭在一個土堆前來回地晃動著,圓潤的腿向外踢著,薄紗的衣裙隨風飄舞,慢慢的爬到陽光下,陶醉在黃色的百合花中。
在餐廳的桌前坐著一個女人,哭得很傷心;
一個戴著軟帽,穿著雨衣,脖子上有幾道傷疤的男人正在蘇珊工作的服裝店裡看衣服……
她伸出手臂,給一個黑頭髮的孩子套上一件肥大的紅色捕魚衫,然後推著她順著台階向一尊被雪覆蓋的天使雕像爬去。
她看見一輛老式的公交車,貼著一塊金屬的佈告,上面寫著弗萊布什大街。
雪麗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好像聞到了什麼味道。
是一種甜甜的味道,好像是……草莓的氣味;一個警察在沖她微笑……一個穿牛仔褲的男人送給她一支玫瑰花,一位牧師在旁邊大聲地笑。
神經質蘇,這幾個字母用白色的油漆噴在了木板上。一個長頭髮、黑眼睛的男孩朝她走過來。她看見了一把槍,然後槍口上火光一閃……她又出現在一輛汽車裡,車內瀰漫著汽油和髒衣服的臭味。她透過車窗向外看,突然一個女人的臉撞在她面前的擋風玻璃上,嘴唇裂開了,深紅色的血從劃傷的嘴角流下來,蒼白的臉頰周圍被染成了一片血紅。一隻驚恐的綠眼睛瞪著她,嘴裡不斷地哀求。突然這個女人滾向一邊,那張臉也隨之消失了。
雪麗感覺到有一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人群中還在低語,她被那人從地板上扶起來,坐到一把椅子裡。有人在大聲的張羅著倒水。不一會兒一個紙杯送到了她的嘴邊,好幾雙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嗨,嗨,摩爾小姐,好點了嗎?”
她聞到了佩恩身上那種熟悉的果味香水的味道,那是兩年前他妻子送給他的聖誕禮物。
“是的,好多了。”她向眾人豎起一根手指,示意給她一點喘息的時間。她想回到棺木那兒,再摸一下蘇珊的手,她想知道蘇珊的噩夢是怎樣結束的。因為,這也是她無數次做過的噩夢啊!
“再來點水。”佩恩指揮道,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匆匆地離開靈堂。
她搖搖頭,感覺自己快被剛才幻覺中的草莓味淹沒了,“只要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我就沒事了。”
剛才的那種感覺真的很奇怪,它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蘇珊是怎麼知道她的夢中的情景的?難道說兩個人有可能做一樣的夢嗎?或許,正如她長期以來所懷疑的,那其實不是噩夢,而是真實的記憶。
“需要叫輛救護車來嗎?”
“不,”雖然嘴角還在哆嗦,她還是堅定地說,“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她全身在不停地發抖。她似乎感覺那個女人的手還握在她手中,仍然能看見擋風玻璃上的那個女人的臉和她痛楚的目光。
“只是流感而已,”雪麗強忍著不適擠出一句話,“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繼續說,“我的司機就在外面。麻煩您把我扶到門口去,呼吸點新鮮空氣,我就沒事了。”
佩恩輕輕地扶著她站起身,“這邊,摩爾小姐。抓著我的胳膊,我帶您過去。站這兒別動,我幫您拿手杖。”
“在殯儀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佩恩覺得雪麗的情況看起來比在殯儀館的時候更糟糕了。他走進廚房,拿了一把水壺接滿水,放到爐子上。幾分鐘之後,他把沏好的熱茶遞到雪麗手裡。她接過茶杯,緊緊的抱在手裡。她的肩膀上裹著一條披肩,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手裡抱著茶杯,一口也沒喝。
門外傳來敲門聲。
“是布里格姆,”雪麗輕輕地說。她的老鄰居過來給她讀郵件了,“請你告訴他我不舒服。我明天會打電話給他的。”
這次跟蘇珊·帕克斯頓的接觸表明她的噩夢並不是偶然發生的。擋風玻璃上那個女人的臉她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看得那麼清楚過。她應該怎樣向別人解釋她頭腦中出現的畫面呢?
佩恩和布里格姆在門外聊了幾分鐘。當他再進來的時候,雪麗正在吮茶。她那副琥珀色的墨鏡放在桌上,她的臉呈現出蒼白色。她顯然是受到了驚嚇,他想。是被兇手嚇著了,還是別的什麼?
“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人,雪麗?”
她聳聳肩,然後點了點頭,“看見了好幾個。”
“看見殺死她的兇手了?”
她又聳了聳肩,說,“我不知道,約翰。我想應該看見了吧,只是猜測,我也不太確定。”
“有特別突出的人嗎?”
她點點頭,“有一個男人,很年輕,我想,在兇案之前他在現場。”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特徵嗎?”
她點點頭,開始描述,“黑色的長頭髮,留著鬍鬚,看起來像個頹廢派青年……”
“可否跟畫像方面的人描述一下,我的意思是,給警方素描專家詳細描述一下?”
她又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很害怕什麼東西,雪麗?”
她猶豫了一下。她還不想現在就下什麼定論。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那個噩夢是從哪兒開始的。她說,“約翰,我也不確定他是否就是兇手。我所看見的並不總是合乎情理的。”
“你還看到了別的什麼,雪麗,跟我說說。任何細節都可能成為很重要的線索。”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她的臉被按在一輛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是蘇珊嗎?”
“不,不是蘇珊。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好的,那你能確定是在哪兒發生的嗎?”
“不!”她大聲地嚷道,“蘇珊是從車裡看到的。”雪麗顯得既疲憊又憤怒,“她,就是蘇珊,從汽車裡往外看到,那個女人的頭被推到了擋風玻璃的另一側,然後就滑了下去。我看到的就這些,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約翰。”
“好的,好的,我們回到那個傢伙那段,那個年輕人,他是你看見槍之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嗎?”
“這段兒我還記得,”她顫抖地說,“我先看見了他的臉,然後才看見槍口的火光。約翰,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也許我真的得了流感。但我發誓我很快就會好的。”
“我再給你加點兒茶好嗎?”
她搖搖頭,“約翰,快回家去陪你妻子吧。她現在可能快急瘋了。”
他抬起頭看著她,她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種語氣和他說過話。當然了,她並沒有說錯。他有妻子,有自己的家。他是得回自己的家去。
“那我們明天再談,好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別過臉去。
“睡個好覺。”
“好,我會睡得很好的,約翰。”
她聽見他的汽車發動之後,才起身去儲藏室。她把儲物箱翻了個遍,最後終於找著了那個裝著防曬霜和唇膏的盒子。她把唇膏一支一支的打開,挨個兒的聞了一遍,都不是她要找的那種味道,她把它們丟在一邊,然後接著試。終於,她找著了她想要的那支,那支草莓香味的唇膏。然後她回到躺椅裡坐下,拿起唇膏在嘴唇上抹著,淚水奪眶而出。然後她又用唇膏塗到下巴和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