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瑞米一動不動,審視身邊的每一個動靜。一輛火車在遠處開過,蓋住了所有聲音。
他知道,有人來過這兒,趁他不在造訪他的火車廂。或許,人還在裡面。
在那兒雜亂地堆著的幾件東西上,原來有層薄薄的灰塵,現在上面留下有人動過的痕跡。
這些微乎其微的細節逃不過他的眼睛。那人不是熟手,看來只是出於好奇,在他的東西里亂翻了一氣。
他靠近車廂門邊,抓住混在雜物堆裡的帳篷支腳,用力一拔,發出很大的響聲。
日光從窗戶透進來,牆上的天鵝絨讓光線變得昏暗。他走上那三級台階,檢查大房間。
沒有人。什麼也沒被移動過。
他一直走到衛生間,用帳篷支腳尖頂開衛生間的門。裡面也是空的。
接著,他走進臥室。
一股香水味撲鼻而來。這股香味從鼻孔流入他的身體,流到他的回憶中,又落到心坎上,就像是一根羽毛輕輕撩撥著他的心,又像一柄剃刀的刀刃讓他感到痛楚。
這股氣味是那麼熟悉,既溫柔,又尖厲。
傑瑞米鬆開手裡的臨時武器,跌坐在床上。
這股帶水果味的香氣,有些男性化。
這是她的香水。
做愛之前,她都要在雙乳之間灑上一滴,回回如此。
傑瑞米這時才發現,床頭櫃上的那張照片不見了。她把它拿走了。
他的手腕觸到一個尖角。
一張寫了字的卡片。
她是在戲弄他,就像貓捉老鼠一樣殘酷。貓連著幾個小時讓老鼠欲死不能,看它苟延殘喘,覺得其樂無窮。
夜幕降臨開羅城,伊布拉伊姆·巴沙大街,煤氣燈通明,把房子的外牆染成藍色和橙色。
著名的謝費爾茲飯店一切就緒,準備迎接“本世紀最盛大的舞會”。飯店正面支著寬大的挑棚,十幾級台階鋪上了紅地毯,兩棵棕櫚樹守在入口。在最後一刻,燈籠裡又添了許多蠟燭,盛情迎候貴賓。
傑瑞米從火車站步行而來,他繞過阿爾巴尼亞守門人,一路直奔大堂入口。他向一個穿化裝禮服的男人出示請帖,那人給他指點主餐廳的方向。在大廳敞開的門前,有一對男女正在向男賓們分發纏頭巾,向女賓們分發動物形狀的腕飾。
傑瑞米謝絕了包頭布,他的狩獵裝足以為他打開晚會的大門。
謝費爾茲飯店把自己的名聲遠播到歐洲,乃至美國。傑瑞米發現,像往常一樣,他們絕沒有欺世盜名。
牆上覆蓋著修長濃密的長春藤,棕櫚樹貼壁而立,就像是植物立柱,巨大的風扇吹動樹葉,發出輕微的簌簌聲。綠蔭之下,散落著些猙獰的神話人物面具,大蠟燭在面具裡閃著火光。雕花架子上,各色各樣的禽鳥在來賓的笑聲中搖搖擺擺。傑瑞米本能地認出,樹叢中有一頭老虎,稍遠處還有一頭獅子,兩頭野獸獠牙畢露。這些動物剝制標本做得活龍活現,實在讓人佩服。一張張圓桌之間裝飾著樹叢,哺乳動物掩藏其中。每張圓桌都鋪著色彩鮮豔的桌布,桌上放著一架粗重的燭台,一條蛇纏繞在燭台上,在燭火下閃著鱗光。
中央通道的兩邊,搭著幾座土著茅屋,都是精心編結而成。茅屋之間,有一條道兒直通大廳盡頭的舞台,舞台上搭著炫耀卡里女神之榮光的廟宇,等候著舞蹈者。女神的塑像高達幾米,眼眶裡點著蠟燭,俯瞰著下面目瞪口呆的眾人。在她腳下,一群辛加萊音樂家用打擊樂器演奏著一曲讓人厭煩的音樂。
鼓聲震盪著空氣,大廳裡的紅光也隨著震顫,就像是著了魔。
一百多個來賓,身穿色彩絢麗的化裝服,手擎香檳酒杯,摩肩接踵。傑瑞米很快就從這群人中認出政界要人、實業家,比如,阿布德·巴沙,他的財富名列世界第七。
大家紛紛祝賀飯店經理查爾·貝勒,他的賽馬在今天早些時候舉行的阿蘭比杯中取得驚人佳績。到處是一派歌舞昇平、豪華奢侈的景象。
“看來,你找到了我的請帖。”
是傑薩貝爾。傑瑞米轉過頭,只見她穿著一襲墜滿珠子的輕盈長裙,薄如蟬翼的襯裙下,雙乳若隱若現。只有傑薩貝爾才敢穿得這樣大膽暴露,又不讓人大喊有失體統。
“你做起不速之客了。”傑瑞米招呼也不打,直直地說道。
“曾幾何時,你對此沒有表示過不歡迎。”
等著她的是毫不留情的反駁:“的確,曾幾何時。”
“噢,溫順的大貓什麼時候成毒蛇了!如果你要見我丈夫,他就在那兒,陪著警察局長……”她伸出手臂,指著一張靠邊的桌子。
傑瑞米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線條完美的肩膀,柔弱的脖頸,皮膚下的血管起伏著,可能是由於情緒過於激動。
“或者,由於冷漠無情。”他心想。
她的黑色長髮梳理成瀑布狀,上麵點綴著些粉紅色和紫色的花蕾。
“多謝。”傑瑞米嘆息般地說道。
他向她背轉身,筆直向那兩個人走去。
警察局長認出是他,站起身。
“偵探先生,哪陣風把你吹來了!我猜,你來這兒,是工作享樂兩不忘吧。好個勞逸結合,佩服!”
傑瑞米和他握了一下手,露出一副笑容。
坐在對面的凱奧拉茲先生就沒那麼熱情。他年近五十,灰髮整齊地一分為二。一眼可以看出,這是個缺乏想像力,但非常嚴肅的男人。由於刮鬍子時動作過猛、過快,下巴上有割出的一條條口子。
嘴唇薄的幾乎看不見,鼻子尖得像條魚骨頭。
“偵探先生……”他打招呼道。
“我向你介紹凱奧拉茲先生,”警察局長為他引見,“先生們,我就不打擾你們的談話了。我還得去招呼一下卡普塔拉和密索兩位邦主。”
傑瑞米終於單獨面對這個有權有勢的慈善家。
“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他解釋道,“在新年晚會上,大概一年多前。”
“我知道。”
他說話的聲音和他面部的線條一樣尖利。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是個大忙人,我不得不利用一切機會。”
“你做得很對,我自己就是個有條不紊的人,這是成功的。”
說著,凱奧拉茲指給他看釘成一疊的幾頁紙。傑瑞米伸長脖子一看,是阿齊姆今天下午寫的那份報告的完整復件。
“你不……”
凱奧拉茲打斷偵探的話頭:“朋友,你的上司同意把這份東西交給我,據說這是破案進展的最新報告。了解破案進展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非常重要,我得知道,有人正在快速有效地仔細處理這個案子。畢竟,它涉及到我的基金會。”
他分明是在顯示自己的權勢,傑瑞米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凱奧拉茲在自我炫耀,同時想讓他明白,任何人都不能損害他的利益,把任何東西強加在他身上的企圖都起不了作用,掌握決定權的是他,誰都不能左右他。
在百萬富翁的背後,傑瑞米看見考克醫生和那把雪白的大鬍子,他也在場。
他又垂下眼睛,見凱奧拉茲向另一邊的一個人使了個眼色,讓那人過來。基金會校長亨姆弗雷斯出現在他們身邊。
“晚上好,偵探先生。自從早上分手以來,你還好?呵,你不認識我的助手,皮埃爾·貝爾奈伊!”
校長給另外一個小個子讓路,這人拄著根拐杖,他向杰瑞米打了個招呼,一口法國腔。
凱奧拉茲趁這個機會站起身,並拿起警察局的報告。
“我得走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偵探先生,請你明天晚上到我們在埃里奧坡里斯的別墅來吧,你知道在哪兒,是不是?我聽說,你和我的妻子曾有一段時間來往密切。如果那以後你們又見過面的話,她一定向你講起過這個地方。”
傑瑞米表示默許,他沒有什麼可說的,是凱奧拉茲拿著指揮棒。
“這樣呢,我可以有點時間看一下這份報告,看看你們幹的怎樣,”凱奧拉茲又說道,“時間太緊了,偵探先生,我真不希望再有一個孩子被害……”
他草草地向大家道了別,就消失在化了裝的人群中。
阿齊姆躺在辦公桌邊臨時搭的行軍床上,疲憊不堪。他沒有勇氣完成自己給自己定下的最後幾項任務。他睜開一隻眼,望了一下牆上的掛鐘。總之,已經太晚了。
他應該做的就是,休息一下,以便精力充沛地迎接明天。
死了四個孩子。
他又張開眼皮。知道可能有孩子正面臨死亡的威脅,怎麼還睡得著?
他用阿拉伯語咒罵道。
他還能做什麼?已經有四個受害者,而且……
阿齊姆慢慢直起身。
仔細想想,他們以為是四個,那是自從四個案件被聯繫起來之後。有誰可以確定,兇手在此之前就沒有動過手?一樁被孤立起來的案子,被潦草地處理了,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阿齊姆抓起纏頭巾戴在頭上,走向樓梯。他上到第三層放檔案的地方。沒有一個人,時間已經很晚了。
“見鬼!”他咬牙切齒地詛咒道。
文件夾佔滿了十四個架子,一望無際,從中要找出連他自己也沒有頭緒的東西,那簡直是海底撈針。
他又跑下樓,接連地往幾個辦公室裡探頭張望,最後終於發現一張熟悉的臉:“道吉森警官!我有個問題。”
“問吧,我的朋友。”
“你是否記得有什麼殺害孩童的案件?兇手作案手段極其殘忍,屍體上的傷痕極其恐怖?”
道吉森摘下嘴邊叼著的煙斗。
“呵,那是你的案子,小傢伙被一折兩段。”
他從眼鏡的褐色大框子上邊看著小個子埃及人。
“說實話,我不記得,”他回答道,“在你的案子之前,我不記得。不過,你不該問我,該問問老尼考斯,他是警察局的活檔案。他六個月前剛退休,現在正眼巴巴地等著回國呢。你要不要我這就打個電話給他?我有他的電話號碼。”
“可能太晚了吧。”
“什麼,老尼!他可是個夜貓子,我們找他,他會很高興。你坐著,我的朋友,我找一下電話號碼。”
三分鐘不到,尼考斯已經在電話線的另一頭。
“什麼?你也不記得?”道吉森有點失望地說,“好吧,算了。好好保重,星期天打牌時見。”
他擱下電話聽筒,拿起熄滅了的煙斗。
“很抱歉,我的朋友,今晚運氣不好。他不記得有和你的案子一樣殘酷的孩童謀殺案。真是的,怎麼有人腦筋出問題到這個地步,嗯?把個小孩子的脊梁骨都折斷了。這個傢伙,如果你逮住他,一定把他給槍斃了!”
阿齊姆友好地拍拍警官的肩膀,跨出辦公室來到走廊裡。
“先生?”
阿齊姆一看,是個拎著手提式打字機的女子,該是這裡的秘書。
她倒是工作到挺晚的,他心想。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夫人?”
“其實,可能是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我聽見你和警官的談話,我……我記得有件案子,大概不到兩個月前。”
阿齊姆背貼著牆,忘了禮節儀態。
“那是一起兇殺案,發生在城北的舒布拉貧民區,”她又接著說道,“是個男人……怎麼說呢?被折成兩段?是我打的案情報告複件,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記得那麼清楚。非常……非常可怕。真的,那人被蹂躪得不成樣子,四肢被折斷,脊椎骨被折成兩段。”
她把一隻手按著胸前,試圖平息下急促的呼吸。
“我的天啊!讓人難以想像。而且,他……他的舌頭也被拔掉了,可憐的人。”
這時,阿齊姆看見女祕書的眼睛裡湧出淚水,他靠近她。
“快別,快別……”他笨拙地安慰她。
“哦,還不止這些。這事情裡面還有更變態的呢,在他身上還找到其他東西,到處都是。”她忍住噁心。
“是……是精液。人的精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阿齊姆打了個冷顫。這一回,細節非常相像。同樣的野蠻,同樣殘酷地摧毀人體,最後,同樣的變態行為:兇手把他的精液灑在受害者身上。
女祕書已經掏出一塊手絹,擦拭濕潤的眼皮。
“你該和調查這個案子的偵探談談,是麥特森偵探。”
這一回,冷顫變成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