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更天。
洛陽城內的積雪漸化,寒意逼人。
寂靜的街道上撇過兩個身影,後面那人趕得急了,伸手去拽前面的人,小聲道:“若林,你有沒有覺得自打我們進城起,就一直被人跟踪?”
惠若林沒有回話,只是加快步伐。
奔跑中,他果真感到背後有個物甚緊緊跟隨。他們快,那東西也快,反之亦然,像一雙無形的手潛伏在後,越逼越近。
放眼街道的兩邊,家家關門閉戶,走在大街中央,就如步行於一個沒有盡頭的巨大墓穴。
被追的感覺愈發真實,施笙小心翼翼地回頭張望,忽然意識到在他轉頭的同時,有一抹黑影即刻縮入街角,迅速而狡猾。
“你看,雪地上只有我們兩個的腳印……”
這話讓惠若林不禁頭皮發麻。
明明感覺被什麼緊跟著,為何地上卻只有他二人的腳印?
“再走快些,找到我姐姐家就安全了。”
眼看前方有戶人家亮著燈,孤光一束,卻給旅人帶來無盡的溫馨。惠若林強壓住心底的不安,快步向前。
“夜這麼深了,為何不找家客棧投宿?夜路走多了,總要碰上……”
施笙不敢把那個“鬼”字說出口,慌亂的心情讓他有些糊塗,忘了他們早已盤纏用盡。之所以馬不停蹄,夜裡也趕路,是怕露宿街頭,第二天路上又多出兩具凍死骨。
前方,那戶亮燈的人家越來越近,施笙稍覺心安,不料下一刻就听一聲淒厲的哭喊從里屋傳了出來。
地滑加上受驚使得施笙失足跌倒,想要撐地站起來,又受眼前一幕驚嚇,他大喊道:“鬼!”
被他一喊,若林忙向房下看去,只見那戶人家的窗外靠了一個肥碩的人影,佝僂站著,活像泥塑。
聽見有人聲稱撞鬼,靠窗的胖子很是氣憤,側目罵道:“鄉巴佬,人鬼都不分!大吼大叫的,要是把周先生給吼走了,看我不叫人打斷你的腿!”
藉著屋內投射出的亮光,若林見這人身穿綢緞衣裳,身邊還放了錦盒,想必是個有錢人。
惠若林先把施笙扶起,問那胖子道:“請問屋裡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方才有人大哭?”
那胖子本不想搭理,許是站得太久,百無聊賴,便回了一句,“還能有什麼事?死人了唄。”
“原來你家在辦喪事……”
施笙剛一插嘴,立刻被胖子啐了一句,“呸!你家才辦喪事呢!我是來找周忘楊的。”
惠若林本想藉機問路,忽見大門敞開,一個十來歲的小童從房內走了出來。
胖子一見此景,立即來了精神,興奮道:“出來了!周先生出來了!”
若林與施笙面面相覷。
莫非那人苦苦等待的就是這個孩童?
不等兩人多加思量,那小童已自行否定了他們的猜測,他說道:“徐掌櫃,周先生說了,他不想接你這筆生意。你若還總撞鬼,就自己多去行善積德,燒燒香吧。”
徐老闆一聽這話,立馬捧上錦盒:“周先生是嫌定金不夠?沒關係,他只要肯開價,我就肯付!就連這家窮人死了親人,他都肯出面相助,為何對我見死不救?”
小童不理他,自顧自要回房。
那胖子便上前拉住他,又哭又喊,如同家中死了人的是他。
此時,房外的吵鬧又引來屋裡的一個人,那人看似年過弱冠,眉目生得十分俊逸,身型偏瘦,中等個子,一雙眼睛極其漂亮,眼線上勾,恰是俗稱的丹鳳美目。
“周先生!”徐老闆跑到來者面前,急道,“求您想法子撤了我的陰陽眼吧,終日看到些鬼魅在眼前晃,日子沒法過啊!”
“你的陰陽眼不該由我治。”那周郎手指纖長,他指指前方一個藥舖,“明早等人家開市後,你去買些巴豆,服上三天,自然眼清目明。”
徐老闆疑是周郎損他,為了請動他,自己三番五次相邀卻連連碰壁,硬著頭皮又求了一陣,他卻仍不為所動,竟還伸了個懶腰。
不得已,徐老闆只得訕訕離去,臨走前低罵一句,“哼!真是給臉不要臉!”
徐老闆罵完離開,周郎發現還有兩人愣在跟前,打量了他們一眼,道:“看二位風塵僕僕,不是本地人吧?”
這周郎言談舉止雖冷淡,卻又透出一股傲骨氣息,施笙對他印像不壞,先行道:“在下施笙,剛來洛陽。剛才那人像專程來等公子,不知能否問問是為何事?”
“敝姓周,雙名叫忘楊。”鳳目一轉,週忘楊道,“我略通推理之術,但之前那位卻誤以為我可怪力亂神,要我幫他不再撞鬼。”
惠若林對別的不感興趣,一聽周忘楊說他懂得推理,便問:“剛走到這裡時,我總覺得背後有東西跟著,時近時遠。回頭望時,發現地上卻只有自己的腳印,周先生能不能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週忘楊看了看惠若林,目光波瀾不驚,隨後低首,輕聲吩咐小童。
他一說完,那孩子便朝街角跑去,半道上就開始低頭細瞅,不久又跑了回來,“先生,真是你說的那樣!”
唇邊漾起一抹淡笑,週忘楊氣定神閒地問:“想必兩位是讀書人吧?”
不等對方回答,他又道:“寒窗十載,殘燈苦讀,難免傷了眼睛。你們眼神不好,那雪地上除了人的腳印,還有梅花狀的印記。”
“梅花狀印記?”惠施兩人均是大吃一驚。
“你們遠道而來,如是探訪親人,必會帶些禮品。洛陽四面不臨海,怕是你們中的誰攜帶的魚乾引來了野貓。”
“對,對!我包袱裡是有一捆魚乾,準備送給何夫人的。若林說她最愛吃海魚……”
施笙一樂,話就多了起來,不過他所言的內容卻讓周忘楊微微皺眉。
“你說的何夫人可是洛陽何府,何福鬆的夫人惠蕾?”
“正是。”施笙說著,推了惠若林一把,向周忘楊介紹,“別看我們模樣寒酸,何夫人可是他的親姐姐呢。”
“原來如此……”週忘楊輕道,語氣意味深長。
惠若林見他像是知道何府,忙問:“周先生可知從這兒該怎麼去何府?這地方巷子太多,我們又是初到,實在摸不清方向。”
“往東不遠有間客棧,二位今晚先在那裡休息。明日一早,我會親自帶你們去何府。”
週忘楊說完,見兩人一臉尷尬,猜出他們囊中羞澀,又讓小童點了些錢遞去。
若林施笙連連道謝。
週忘楊一笑了之,想起半夜有人前來找他,說是家人暴斃,衙差看後說是得病而死,親屬信不過,非要請他過去再作定斷。
最終得出結論,人確實是害了重病,回天乏術。
想自己並非仵作,也非捕快,卻常要應邀調查這些事,全因自己在洛陽已是家喻戶曉。
給了盤纏,交待了明日見面的時辰,週忘楊帶著小童離開,還沒走出幾步,又聽後方有人喚他,回頭看去,是那叫作若林的青年。
若林向周忘楊微微頷首,以示禮貌,“周先生古道熱腸,連素不相識的人都願慷慨解囊,為何那姓徐的老闆說自己雙目不淨,你卻不肯幫他?”
週忘楊聞言一笑,雲淡風輕,“我已告訴他解除的方法,就是去藥舖買些巴豆,服下即可。”
那徐老闆富得冒油,身形大腹便便,臉卻浮腫乾黃。想他為人摳門,常在工錢上壓榨工人。上個月還有人在做工時,突然跌倒,活活累死,他卻連喪葬費也拒出。
底下工人個個義憤填膺,必定是誰忍無可忍,在他茶飯中下了迷惑心志的藥物,導致他成天精神恍惚,捕風捉影,看見一件晾曬的長袍,也能當成鬼怪嚇個半死。不過這些週忘楊都沒去解釋,他說完轉身便走,背影秀頎,如同畫中之人。
翌日一早,週忘楊與小童趕到客棧,並帶來兩身體面的長袍讓若林和施笙換上。
“今日是何家大小姐十歲的壽辰,你們可有準備賀禮?”
聽周忘楊問,若林一愣。
自姐姐惠蕾嫁人以來,他們便天各一方,再沒碰面,哪會知道外甥女的壽辰?
“紙筆我已帶來。你們誰更擅長書法,就寫幅'壽'字吧。”
週忘楊一揮手,小童立刻把捲軸鋪到案上,開始磨墨。
若林心中感激他想得周到,謝過之後,走到桌前,揮毫潑墨,迅速勾出一個“壽”字。
諸事準備妥當,週忘楊帶了人直接去往何府。
洛陽何家經營的是鑄煉寶鼎出售古董的生意,交往之人非富即貴。僅站在門外看那闊氣匾額威嚴石獅,便可猜想到府邸內的大氣華麗。
此時,何府門前正熱鬧非凡,一名年輕少婦與一個年輕後生正忙著招呼賓客。
施笙問若林道:“你看,那女子是不是你姐姐?”
雖已十多年沒見,但惠蕾的模樣若林還是沒忘,他搖頭道:“不是她。”
週忘楊走在前頭,聽到身後兩人的對話,插了一句,“算起來那人當是你的小姑子,何府的二小姐何福燕。”
三人上了台階,走至門口。年輕後生認出了周忘楊,欣喜道:“您莫非是雪月樓的樂師週忘楊?”
“正是在下。”週忘楊表明了身份,便請那後生代為通報,就說何夫人的弟弟遠道而來,已在門前等候。
那後生看若林眉目生得與夫人確有幾份神似,正要趕去請人,卻被何福燕攔下。
“急什麼?大嫂何時叫來個窮親戚,我怎不知道?”
何福燕冷冷一問,問得若林一陣心涼,見施笙想要理論,忙拉住了他。
“究竟是不是親戚,二小姐何不請夫人出來看看?我也是昨夜碰巧遇上他們,真要是有人冒名頂替,直接扭送衙門便是。”
週忘楊彬彬有禮,何福燕卻像有一百個不願意,打量了若林幾番才吩咐那後生,“阿躍,去把夫人找來。”
末了,還外帶一句牢騷,“真是什麼人有什麼親戚。”
看到若林有些落寞,週忘楊的小童擠到他身邊,古靈精怪地招招手,待若林彎下腰,他便在他耳邊低道:“何福燕是洛陽城出了名的老姑娘,二十七八了還嫁不出去,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若林暗笑小童人小鬼大,也不知那刻薄的口舌是不是周忘楊教出來的。
耳畔,小童像又說了什麼,他卻已無心再聽,目光全鎖在了一名向他走來的婦人身上。
繽繁頭飾綢衣緞服掩蓋不了歲月的痕跡,姐姐已不再是記憶中的雙十妙女。
此刻,惠蕾在丫頭的陪伴下到了門前。何福燕頭一個扯開嗓子,說:“大嫂,這人說是你弟弟,怎也沒聽你提起老家有親戚要來……”
惠蕾沒理何福燕,自顧自盯著若林,許久才道:“沒想到你這樣記仇,姐姐當年說了一句氣話,真就隔了十多年才與你相見。”
僅聽這一句話,若林就覺眼眶酸澀,他低下頭,“書塾已經解散,若林無能,沒法養活自己。”
孩提時做事總是有欠考慮。
若林想起父母早逝,惠蕾一旦出嫁,家中便只剩下他一人。當天,迎親隊伍已至村口,他竟盜走家中所有積蓄,交予書塾先生,說姐姐不管他了,他要住在先生家潛心學習。
吉時已至,惠蕾卻披著吉服四處尋找弟弟。當得知若林躲在先生家後,她頭一次如此氣急敗壞,跑去抓了便打。
“你要是嫌棄我這個姐姐,今天不跟我一塊兒走,就這輩子也別來找我!”這是惠蕾出嫁前,留給惠若林的最後一句話。
而後的歲月,因為那份共同的倔犟,惠蕾不曾回鄉看過,一年半載才來一封家信,若林也真就樂得耳根清靜,苦讀了十幾載,直至先生過世,書塾解散。
現如今,他雖不至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也逃不出“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命運。若林沒有一技之長,在家鄉靠幫人寫信為生,若不是實在走投無路,也不會厚顏來投靠姐姐。
不過,惠蕾應該還沒原諒他吧,要不然,自己上路前寄來的信,她也不會不回。
眼下,親人重逢,若林向惠蕾介紹了同來的好友施笙後,不忘提及週忘楊,他道:“姐姐,周先生與我萍水相逢,卻為人慷慨,若不是他,昨夜我和小笙還得在路上挨凍。”
惠蕾看向周忘楊,道:“今日是小女喜兒的生辰,先生不妨留下喝杯酒。”
早已料到會被邀請,週忘楊隨即讓小童遞上一個木匣,道:“區區賀禮,就當是給喜兒小姐用來玩耍。”
惠蕾打開木匣,裡面裝了一把精緻的長命鎖。正逢僕人領著何喜兒向這走來,她便喚道:“彭躍,把小姐帶來謝過周先生。”
喚作彭躍的後生攙著十歲的何喜兒走來。到了眾人跟前,他蹲下身,對何喜兒指指若林與週忘楊,道:“小姐,那是舅爺和周先生,快叫人。”
何喜兒生得併不可愛,兩眼隔得太開,叫人想起那神話裡的角色“眉間尺”來。她呶了呶嘴,卻不肯開口。
惠蕾催道:“怎麼不叫人?娘是怎麼教你的?”
這不催還好,一催反倒把何喜兒催得哭了起來,小嘴一歪,涕淚一把,愈發難看。
“啊呀!我這頭最經不得聽這孩子鬧!”何福燕一撫太陽穴,又喚彭躍,“你倒是快哄哄小姐啊,她不就听你的話嗎?”
彭躍拍拍何喜兒的背,輕道:“乖了,不哭不哭,阿躍陪小姐玩。”
何喜兒倒也聽彭躍的話,趴在他肩頭上一顫一顫,漸漸平息了哭泣。
週忘楊若林一行被弄得啼笑皆非,施笙想起帶來的魚乾,遞給惠蕾,當是見面禮。
收到那袋魚乾,惠蕾有些意外,笑道:“這家鄉的特產我嫁來洛陽後就沒再吃過了,今天一定要加道菜。”說罷,她又吩咐丫頭收好魚乾,帶若林和施笙去客房安放行囊。週忘楊主僕則由彭躍領進前廳品茶。
若林與施笙跟著那丫頭穿過長廊,何府的早晨鳥語花香,很是寧靜,廊外的假山湖泊皆被籠罩在一層清霧中。
那丫頭回頭說道:“兩位從夫人的家鄉趕來,一路辛苦了,我是夫人的貼身丫頭,往後叫我玉珠好了。”
她正說著,忽見另一名丫頭手持行囊,慌慌張張地從房裡跑出,連忙上前攔下,“一大早的,你提了東西要去哪裡?”
那丫頭也不避諱,急道:“玉珠姐,你就當沒看見我,讓我走吧。這幾年來,我們睡過安穩覺嗎?這何府除了人住,還有鬼住!”
“住口!”玉珠一跺腳,“夫人的弟弟剛到,你別嚇唬客人。昨兒夜裡,我見你收拾行李就覺得不對勁兒,一定是嫌天冷夜路不好走,才選在白天出逃。”
“我也想過不走,可昨夜我打水洗臉時,又聽到銅鈴聲。那是彭翎戴過的東西,他都死了十年了!”
“別說了!給我回房去,再想逃,休怪我告訴彭管家!”
玉珠把那丫頭推回房裡,關上門,轉而向若林施笙解釋道:“這丫頭和我住一間房,時常疑神疑鬼,她說的話,兩位可別往心裡去。”
若林與施笙對望一眼,都覺奇怪,卻又不便多問。
玉珠岔開話題,“舅爺怎會認識周郎?”
沒等若林回答,施笙搶先問:“週忘楊到底是什麼人?怎麼好像大家一個個都認得他?”
玉珠笑道:“施公子初來洛陽,有所不知。這位周先生,我有幸在街上見過一次,正逢有人請他去府上捉鬼,他說他只管兇案,世間哪來什麼鬼神,鬼自由心生罷了。”
“管兇案?這麼說來,週忘楊是衙門的人?”若林問。
“不,周郎這兒與別人不一樣。”玉珠說著,指指自己的腦袋,“據說他睿智過人,推理之術無人能及,衙門破不了的懸案,只要請他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不過聽說,週忘楊為人散淡,像是閒雲野鶴,不願附庸在誰之下,樂師才是他的謀生行當。”
他們邊說邊走,到了廂房。玉珠幫二人分別收拾了兩間房,又忙著去廚房拎水沏茶。
若林走到房外,恰巧碰見施笙也站在廊上,聽他感慨道:“你姐夫的生意做得確實大,這麼大個府邸,就是修也得修上一年半載!”
若林一笑,放眼觀望廊外的景色,指向遠處的一口水井,道:“你看,那小丫頭提桶水整個人都趴到井沿上,失足跌下去可不得了。”
施笙聽了,忙問:“在哪兒?”
“不就在……”話未完,若林卻突然放下手,面帶緊張道,“她剛望了我一眼,手沒拉穩,掉下去了!”說罷,他立即叫上施笙,飛快向水井跑去。
兩人到了井邊,伸頭一望,井下一片寂靜,一丁點兒水聲都沒有。
施笙猜疑道:“我說,你會不會看走眼了?”
眼神再不好也不至於漏看一個人。若林不甘心,衝井口喊了兩聲,仍沒見回應,可他明明看到一個女孩落井,她望自己的那一眼,仔細想來,竟是面含微笑。
後方,玉珠提了熱水來喚。施笙勸若林道:“走吧,準是你眼花。”
真要有人落井,必定拼死掙扎,可眼前的水井毫無動靜,若林雖感疑惑,卻又說服不了施笙,只得跟著回去。
何喜兒的壽宴設在夜間,白天卻已賓客滿堂。洛陽城內將近半數的名流都衝著與何福鬆的交情,趕來為他女兒慶生。
中午時分,施笙跑來若林房裡,兩人一同吃過午飯。
若林知道惠蕾忙碌,不敢叨擾,本想去找周忘楊,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咳嗽,又見玉珠低首靠到門邊,恭敬地喚了一聲:“老爺。”他心想定是姐夫何福松來了,便催促施笙一同起身去迎接。
何福松年過半百,比惠蕾大上十多歲,與大多富商一樣,他的體態也微微發福,氣度卻還不錯,一進房便盯著兩個青年左右打量,一下子就認出了哪個是自己的小舅子。
“像!你長得和你姐姐真是像!”何福松拽著若林的手,熱情十分,“我和她成親都十幾年了,內弟怎麼現在才來洛陽?”
“舅爺這就叫無事不登三寶殿,要是混得好,誰稀罕咱們這兒啊!”
何福鬆身後跟著何福燕,若林雖只與她見過兩面,卻已看出此女個性尖酸,也不知這些年來,惠蕾有沒有受她的氣。
正愁不知如何接話時,門外又走進一個乾瘦的老頭,對何福燕道:“二小姐,阿躍替您請的裁縫已到了府上,您何時過去量身?”
“哦?這麼快就來了!還是阿躍辦事利索,我那房裡啊,連個聰明的丫頭都沒有。這不,好的都給大嫂挑去了。”何福燕瞅瞅玉珠,又向何福鬆發了幾句牢騷,這才離開。
“我這妹妹直腸子,說話帶刺兒,內弟可別見怪。”何福松笑道,“你們姐弟都這脾氣,有事就愛自己扛著。家中困難,早來洛陽就是了,我這就吩咐人到店裡走一趟,安排兩個差使。”
若林看姐夫為人實在,連忙和施笙一起謝過。
何福松擺擺手,介紹起門邊的老頭,“這是何府的管家,彭德海。今後內弟有何需要,知會他一聲便是。”
彭德海手如藤蔓,臉上皺紋亦像乾涸的土地,他兩眼渾濁卻聚光,盯得若林一陣發怵。
見過了小舅子,何福松便失陪,前去應酬賓客。
彭德海留下,對若林道:“我與我的兩名犬子已在何府服侍多年,舅爺若有吩咐,儘管開口。”
他的聲音沙啞蒼老,若林一怔,片刻才道:“那就勞煩管家了。你剛說你的兩個兒子都在何府做工,若我沒猜錯,彭躍便是其中之一吧?”
彭德海道:“舅爺說的正是,阿躍是老二。老大彭翎十年前偷了府上幾千兩銀票,老爺宅心仁厚,沒去報官,他卻自己想不開,在井棚上懸樑自盡了。”
這話說得若林一驚一咋,支吾著問道:“是……正對著客廂的那口井嗎?”
彭德海低首沏茶,沒說話。
玉珠見狀,接話道:“舅爺不必害怕,當日彭翎上吊的井棚現已拆除了。”
被她這麼一說,若林知道定是那井沒錯,又追問了句:“何府內除了喜兒,可還有十歲左右的幼女?”
玉珠搖頭,“這般大的孩子只有小姐一個啊。”
彭德海沏完茶,抬頭,“莫非舅爺還看到了別的孩子?定是舟車勞頓,看走了眼。”
施笙知道若林說的是之前一幕,插話道:“哪來的孩子?我和你站在一起都沒看到!”
見眾人都不相信,若林只得不語。
到了夜間,何府院落內張燈結彩,數十張圓桌旁高朋滿座。
若林又遇週忘楊,見他獨自坐著,也不與別人搭話,便同施笙坐到他邊上,問:“先生為何一個人?服侍你的小童回去了嗎?”
週忘楊側目瞥他一眼,“嗯”了一聲,語氣冷淡,與之前熱心的態度大相徑庭。若林正感奇怪,忽聽四周的人聲小了,只見眾人紛紛起身,向同一處看去。
想不到何福松竟有這般大的面子,就連洛陽知府李培林也請到了府上。此刻,李培林正在何福鬆的陪同下步入花園,洛陽名流逐一上前與之寒暄。
院中彌散著濃郁的山蘭香,不禁令周忘楊渾身一顫。
蘭之芬芳,每每聞到,記憶便會躍到那個血腥的午後。一張蒼白的女人臉赫然出現在眼前,她緊握一枚蘭花狀的髮簪,雙目垂淚,口吐鮮血,一寸一寸向自己爬來,艱難含糊地開口:“忘楊,不要去……”
忽感身子被人推了一下,耳畔的痛苦呻吟陡然消失,週忘楊抬頭,聽若林道:“先生與其一個人喝悶酒,不如同我與小笙一起坐去主桌吧。”
主桌設在院落中央,席上坐有何福鬆一家四口和知府李培林。
等另三人入座後,何福松見了周忘楊,道:“這不是周先生麼?早知你會來賀小女的生辰,就不敢請那些樂師班門弄斧了。”
惠蕾隨即將周忘楊資助若林施笙一事告訴何福松,又對坐在邊上的女兒說:“喜兒,快向周先生行禮,讓先生收你為徒,跟著他學琴。”
細小的眼睛瞄了瞄週忘楊,何喜兒一聲不吭,垂下了腦袋。
“你這孩子……”
惠蕾正要訓斥,站在她身後的彭躍搶先勸道:“夫人莫動氣,小姐怕生,等和周先生熟了她話也就多了。”
週忘楊一瞅何喜兒的粗短十指,心道這哪是塊撫琴的料,就算讓琴聖教她,只怕也奏不出個名堂來。
由於協助衙門屢破大案,就連知府李培林也認得周忘楊。李培林身形黑瘦弱小,沒穿官服,更少了當官的氣質,此次又見周忘楊,他問:“不知周郎故鄉蘭嶺鎮的案子可有眉目?”
“蘭嶺鎮?就是那個二十年前,在一夜間上百個村民離奇失踪的鬼鎮?”
施笙話一出口,立刻被若林用肘撞了下。意識到自己有失禮節,他趕緊噤聲端坐。
“多謝大人記掛此案,可惜蘇州府衙尚無消息傳來,我這裡也是一籌莫展。”週忘楊話題一轉,“先不提案件,今日小姐年滿十歲,何夫人又與胞弟重逢,也算是雙喜臨門。”
何福鬆順話客套了幾句,最後盯著妹妹嘆了口氣,感慨就剩她的終身大事八字還沒一撇,而這一嘆卻遭來何福燕一記白眼。
菜餚上桌,院內的談笑聲漸漸大了起來。若林見周忘楊舉杯頻頻,心中卻揣著之前他說的話。
蘭嶺鬼鎮!這個如雷貫耳的地方,從幼時起便時常聽人念叨。
那是一個處於蘇州近郊小鎮,人口三百,由於家家栽種山蘭而得名蘭嶺鎮。然而,二十年前的一天,鎮上的村民卻無緣無故地盡數消失。由於當地人大多自給自足,故當個別出外經商的村民回來時,整個蘭嶺鎮已沒了生的氣息。
老人婦孺壯丁……所有的人都憑空失踪了。每一戶均大門敞開,有的灶上還留有燒糊的瓦鍋,圈裡的牲口也因無人餵養而奄奄一息。
蘭嶺鎮的蘭花凋謝腐爛了,沒了山蘭的芬芳,只剩下陣陣惡臭,那是死亡的氣息。
而這一切,卻還只是恐懼的開始。
之後回到鎮裡的村民也相繼暴斃,蘇州府衙派出十餘名捕快前去調查,想不到踏入蘭嶺鎮不久,也一個個死於非命。
此事越鬧越大,最後不得不驚動朝廷,派人駐守在蘭嶺鎮外。
這一守便是二十年,據返鄉的老兵稱,時常在夜晚聽到蘭嶺鎮的荒山內傳出詭異的嘶咬聲,像是惡鬼食人的聲音。而這二十年裡,但凡有大了膽子踏入小鎮的人,要不就有去無回,要不就重疾纏身,出來後不久就命歸西天。
久而久之,蘭嶺鎮便成了所有人談之色變的鬼鎮。
若林不禁疑惑,要說蘭嶺鎮的人都已盡數死絕,那週忘楊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