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莉亞穿著工作服吊在離地面二十五尺高的天花板上,而這裡就是一天前四個人出事的地點,她不由得感到比以前更珍惜生命。她不得不承認這種隨時可能死亡的感覺讓她激動,並且也告訴她要從過去十年的那些白日夢裡甦醒。
你最恨的人是誰——你父親是一個害怕同性戀的心胸狹隘的人,你媽媽是世界上最小氣的人,現在他們都不重要,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繩子到底結實不結實啊?能不能承受我的重量?”
安德莉亞從沒學過繞繩下降,卻請求把她送到隧道最底下,有些害怕,但是她想的是,在不同地點也許可以找到幾個好的拍攝角度。
“慢點,等一下,我找到一個好的地方。”她一邊叫,一邊向後揚起頭看著布萊恩和湯米,他們正慢慢用一個升降機把她吊下去。
繩子不動了。
在她下面是那個挖掘機,像一個被孩子打壞了的玩具。一隻把手伸出來變了形,上面還有乾了的血跡。安德莉亞把鏡頭移開。
我討厭血……討厭。
儘管她沒什麼道德觀念,但還是不喜歡血。她把鏡頭對準洞底,剛要按快門,突然她的繩子開始打轉。
“你們別讓它轉啊,我沒法聚焦了!”
“小姐,你又不是羽毛做的。”布萊恩向下喊著。
“我想最好再把她放下去一點兒。”湯米說。
“怎麼回事?我只有一百二十磅,你們都沒辦法?你們看起來可比我壯多了。”安德莉亞說,她知道怎麼刺激男人。
“她可遠遠不止一百二十磅。”布萊恩抱怨著低聲說。
“我聽見了啊。”安德莉亞說,假裝很生氣。
其實她根本顧不上生氣,她現在很興奮。洞裡已經安裝了電燈,所以她根本不用閃光燈就可以照相。現在只要對好焦距,她就可以照到工程最後的部分。
簡直難以置信。就差一步,我們就可以揭開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出現在世界媒體各個頭版頭條的照片,都是出自我的手啊!
安德莉亞頭一次這麼近地看著洞裡面。大衛計算說他們需要建一個有角度的隧道,設想約櫃在前面的方向,但是這條路現在直接穿過峽谷的裂縫接到峽谷一側。
“想想這峽谷的牆壁有三千萬年的歷史,”大衛昨天解釋說,在他的小本子上畫著一張草圖,“那時候這裡有水,那就是峽谷形成的原因。當氣候變化後,岩石的牆開始磨損,形成現在的地形,峽谷四周都是岩石,就像一個巨大的塗層,密封了這個洞。但是我們還是發現了。遺憾的是,我的錯誤讓幾個人付出生命的代價。如果我先勘察下面的土壤是否足夠堅固……”
“我希望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大衛,但是我一無所知。我只能提供我的幫助。”
“謝謝你,奧蒂羅小姐。你的幫助可是非常重要。因為現在探險隊還有人說是我害死了斯都。只是因為我們經常吵架。”
“叫我安德莉亞,好吧?”
“當然。”考古學家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鏡。
安德莉亞發現大衛已經快被壓力壓爆了。她本想給他一個擁抱,但是他身上有些東西讓安德莉亞感到不安。就像你看著一幅畫,你盯著看了好久,突然畫開始放光,揭示出完全不同的一幅畫。
“告訴我,大衛,你覺得那些把約櫃埋起來的人,知道這些洞嗎?”
“我不知道。也許有條通道可以穿過峽谷到約櫃埋藏的地方,我們沒有發現。因為這裡到處是石頭和沙子。也許他們第一次把約櫃放在這裡的時候有條路。要不是現在這次探險已經變得一團糟,也許我們可以發現。但是,我要做其他考古學家都沒有做到的事,也許一個尋寶人可以做到,但我說的這件事我沒學過。”
安德莉亞學過攝影,就是現在她要做的。吊著她的繩子仍然打轉,她伸出左手抓住一塊突出來的岩石,然後用右手握穩照相機,對準洞的後面。那是一個高點,很小的空間,最裡面還有一個小小的空隙。布萊恩安裝了發電機和強力照明燈,現在在粗糙的牆壁上,給大衛和斯克教授投下很大的影子。每次他們倆有誰一動,就會有些細小的沙土在空氣中飄浮,洞裡很乾,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就像燒製黏土留在窯裡太長時間了的味道。教授儘管戴著防塵口罩,還是不住地咳嗽。
安德莉亞又照了幾張,這時候上面的湯米和布萊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離開岩石,我們現在要把你再放下去一些。”
安德莉亞按照他們說的做了,不一會兒她感到腳碰到了地面。她解開工作服和繩子。現在輪到布萊恩了。
安德莉亞向大衛走過去。大衛正幫助教授坐下來。老人渾身哆嗦著,他的額頭都是汗。
“喝點兒我的水吧,教授。”大衛說,拿出自己的水瓶。
“傻瓜!你喝吧!你才該待在這個洞裡!”教授說著,帶來一串咳嗽。他撕下口罩,狠狠吐出一大團血。儘管因為疾病他的聲音遭到破壞,教授說話還是不忘侮辱人。
大衛把水瓶放回自己的皮帶,走向安德莉亞。
“謝謝你能來幫助我們。事故後,我和教授就成了唯一剩下的……而他現在的狀態,其實也幫不了什麼。”他壓低了聲音。
“我的CT照片說我好些了呢。”
“他會……哦,你知道。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延緩他的生命,那就是乘上第一班去瑞士的飛機去治療。”
“嗯,我同意。”
“這洞裡塵土飛揚……”
“我都沒法呼吸了,但我聽覺很好。”教授說,說話時呼哧呼哧直喘,“別再說我了,趕緊工作。我還不會死呢,得等到你們找到約櫃,你這個沒用的笨蛋。”
大衛滿臉通紅。安德莉亞看著他以為他會反擊,但是他忍住了。
他真是一個變態,是不是?你恨他的傲氣但是你不敢反駁他……他不僅砍掉了你的勇氣,他甚至能讓你就著早餐吃了你的膽子。安德莉亞想著,有些同情這個助手。
“哦,大衛,告訴我該怎麼做?”
“跟我來。”
向洞裡走了十步,這時牆壁表面有些變化。要不是上千瓦的照明讓這裡變得很亮,安德莉亞還不會注意。這裡不是那種堅固的岩石,而是像一塊石頭摞在另外一塊上面,很整齊。
不管怎麼回事吧,看著是人搭起來的。
“上帝啊,大衛。”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設法建起這道牆的,沒有石灰也無法從另外一邊建。”
“也許那邊有一個出口。你說過他們可能造了一條路。”
“你也許對。但是我不這麼認為。我從磁力儀上看到的數據表明在這堵石頭牆後是很不結實的地方,實際上,銅卷就是從類似這樣的地方發現的。”
“是巧合?”
“我懷疑。”
大衛跪下來用手指輕輕觸摸著牆壁,當他看到牆壁上細小的裂紋時,他用盡力氣想拽出一塊石頭。
“不行,”他繼續說,“洞是有意給封起來的。而且這些石頭似乎比以前更緊密地壓在一起。也許是兩千年來的山牆壓力造成的,幾乎……”
“幾乎什麼?”
“幾乎像是上帝之手封起來的,你別笑。”
我沒笑。一點也不可笑。安德莉亞想。
“無法知道這牆有多厚,也不知道它後面是什麼。”
“那你該怎麼辦?”
“那就向裡看吧。”
四個小時後,在湯米和布萊恩的幫助下,大衛設法在牆上鑽出一個洞。他們不得不把大電鑽拆開,這個電鑽他們還沒用過,因為他們一直在地上挖土和沙子,現在把鑽拆開,運進隧道裡。布萊恩把壞了的挖掘機拾掇了一番,發明了一種新工具。
“看,我們能回收再利用。”布萊恩說,對他的發明很滿意。
結果是這個新工具不僅看起來很醜,而且一點兒不實用。他們四個人一起抓住它,同時使勁才行。更糟糕的是,只有最小的那個鑽頭可以用,因為要避免牆壁震動得太厲害而倒塌。
“七尺了。”布萊恩大聲說,盡量壓過馬達的聲音。
大衛往挖出來的洞裡放進一個光纖攝像頭,但是攝像頭上的電線太短太硬,線的另外一頭都是障礙物擋著。
“糟糕,我什麼也看不見啊。”
安德莉亞覺得有什麼東西刺了她一下,她把手抬起來向後背摸著。有人朝她扔小石子。她轉過身來。
是斯克教授想引起她的注意。因為馬達聲音太響,他嚷嚷了半天也沒人聽到。安德莉亞告訴大衛,大衛走過來靠近教授的耳朵。
“是那玩意!”大衛大聲說,兩人都興奮異常。 “我們會這麼做,教授。布萊恩,你能不能把這個洞再挖大點兒?嗯,大概三點五乘以一點五英尺大小。”
“你開玩笑。”布萊恩撓著頭皮說,“我們沒有那麼小的鑽頭。”
布萊恩戴著厚厚的手套,他取出最後一個鑽頭,現在已經彎曲變形。安德莉亞想起自己曾經要把一張曼哈頓美麗的風景畫掛在公寓牆上,因為那牆是特殊承重牆壁,結果當時她用的鑽頭也壞了,就像脆餅條一樣脆。
“羅伯特肯定知道該怎麼辦。”布萊恩悲傷地說。看著他朋友死去的那個角落,“他比我有經驗多了。”
大衛一時沒有說話。大家都知道他在想辦法。
“那麼如果你用中號的鑽頭呢?”他最後說。
“那就會有問題。我可以兩個小時鑽完,但震動會很大,這地區不穩定,這樣做會很冒險。你知道的。”
大衛笑起來,一點兒沒有幽默感。
“你說我知道什麼?是這四千噸的岩石可能會倒塌嗎?會把這最偉大的歷史文物壓個粉碎?是這會讓多年的研究探索和花費的上百万巨資成為泡影?還是那五個無辜的人就這麼白白犧牲了?”
該死!他今天表現完全不對。他是被教授和這次挖掘給毒害了。安德莉亞想。
“是的,我知道,布萊恩。”大衛接著說,“但是我要冒這個險。”
安德莉亞又給大衛照了一張他跪在石牆邊的照片。他的臉有陰影,但是他放進洞裡的裝置看得很清楚。
好極了,大衛。不是說你有多漂亮。安德莉亞苦笑。幾個小時後她就不會這麼想了,但是當時誰也不知道真相。那個機器棒極了。
“斯都曾把這機器叫作討厭的地形探索機器人。但是我們把它叫作'弗雷迪'。”
“為什麼呢?”
“就是故意和斯都作對。他總是自以為是。”大衛回答。看到一向膽小的大衛忽然變得很生氣,安德莉亞不禁有些驚訝。
弗雷迪是一個電動照相機,有遠距離遙控,所以可以進入人不能進入的危險地區。是斯都設計的,但是現在他已經不能來見證這個相機的功能了。為了通過堅硬如石頭那樣的障礙物,弗雷迪上安裝了踏板,就像坦克上用的那種輪胎接觸地面的鏈條。這個機器人還能潛水,可以在水下待十分鐘。這是斯都從一些在波士頓工作的考古學家那裡學來的,在一些麻省理工學院工程師的幫助下他又對儀器作了改進。
“我們把它放進洞穴看內部。”大衛說,“這樣我們就會知道是不是可以把牆撞開,而不會損害那邊的東西。”
“這東西怎麼看那邊呢?”
“弗雷迪配置了夜視鏡頭。機器中間會射出一束紅外光柱,鏡頭就可以用這光照相。相片的質量不是很好,但是也不錯了。我們只要注意不要讓機器卡在裡面或者別翻倒就行。否則我們就慘了。”
前面幾尺都很直。開始雖然有些窄,但是弗雷迪還是有足夠的空間挺進。穿過不平整的地面時有些困難,因為有很多鬆動的石頭,地面粗糙。幸運的是,弗雷迪上安裝的踏板可以自行操作,它自動轉身繞過一些障礙物。
“向左六十度。”大衛說,盯著監視屏,他可以在屏幕上看到一些黑白石頭。湯米根據大衛的指示控制機器人,因為儘管他手指很粗,但是很穩。每向前爬行一點兒,他都小心控制方向盤,方向盤和弗雷迪身上粗粗的電線連著,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控制它停下。
“我們快到了,哦,不好!”
監視屏突然亂抖,弗雷迪差點翻了。
“天啊,你小心點兒,湯米!”大衛大叫一聲。
“別擔心,孩子。這個方向盤比修女的小妹妹還敏感呢!對不起我用詞比較粗俗。小姐。”湯米說著,看了安德莉亞一眼,“我的嘴巴是直接出自布魯克林。”
“沒事,我的耳朵出自哈勒姆。”安德莉亞說,接著他的玩笑。
“你需要再穩定一些。”大衛說。
“我盡量。”
湯米小心轉著方向盤,機器人越過了不平整的地面。
“可以看出弗雷迪走了多遠嗎?”安德莉亞問。
“從牆壁過去大約八英尺了。”大衛回答,擦著眉毛上的汗。因為發電機和這些高強度的電燈,這裡越來越熱。
“這個是……等等!”
“什麼?”
“我想我看到了什麼東西。”安德莉亞說。
“你確定嗎,把它轉過來可不是那麼容易。”
“湯米,請向左走。”
湯米看著大衛,大衛點點頭。慢慢監視屏上的圖像開始移動,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圓形輪廓。
“往回去一點兒。”
兩個三角形有薄薄尖角的東西出現了,一個挨著另一個。
一條方形的東西和它們擺在一起。
“再回去一點兒。你離得太近。”
最後這個幾何形狀變成了可以看清楚的一個東西。
“哦,天啊,是頭蓋骨。”
安德莉亞滿意地看著大衛。
“這就是你要的答案:這就是他們密封這個內室的辦法,大衛。”
考古學家沒有聽她說話。他盯著監視屏,嘴裡咕噥著,他的手緊緊握著,就像那些算命的看著水晶球。一滴汗從他的鼻子上落在屏幕上,正好在那頭骨臉部位置。
像滴眼淚,安德莉亞想。
“快點,湯米!繞著他轉一下,然後向前一點兒。”大衛說。他的聲音更緊張了,“左邊,湯米!”
“放鬆,孩子,我們要鎮定。我想這裡有一個……”
“我來。”大衛說著,抓起控制器。
“你做什麼?該死,你別碰!”湯米生氣地喊起來。
大衛和湯米搶奪了幾秒鐘,大衛滿臉通紅,湯米粗粗地喘氣。
“小心啊!”安德莉亞看著屏幕使勁叫。圖像瘋狂地亂晃。
突然圖像不動了。湯米鬆了手,大衛向後倒去,太陽穴撞到監視器角上,但此時他卻更集中了精神,根本沒注意頭上破了。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小子。地面很不平。”湯米說。
“該死,你為什麼不放手?”大衛說,“機器翻了!”
“閉嘴!”湯米反擊,“是你幹事毛糙。”
安德莉亞對兩人尖叫,讓他們平靜下來。
“別吵了!完全翻倒了。看看吧!”她指著屏幕說。
兩人仍氣鼓鼓的,走過來看著監視器。布萊恩剛才到外面去取工具,沒看到兩人的爭鬥,這時候也走過來。
“我想我們可以修。”他說,研究著情況,“要是我們同時用力拽電線,可能可以把機器人拉回來。如果我們用力不夠,它可能會卡住。”
“不行。”大衛說,“會把電線拽斷。”
“試試總沒問題吧。”
他們站成一條線,一人拉住一條電線,盡量拉緊了。
“我數到三,一起來。一,二,三!”
四個人快速地同時拽,突然線在他們手里松開了。
“該死,斷了!”
布萊恩還是繼續拽著,直到看到線頭。
“你是對的,該死,對不起,大衛……”
年輕的考古學家轉過身去,快氣瘋了,準備隨時對誰一拳打過去。他拿起一把斧子準備去砸監視器。就像要報復兩分鐘前他被它撞破了頭。突然,他僵住了。
安德莉亞走過來,她也明白了。
不,我不相信。不可能。因為我從來就沒信過,對不對?我根本沒覺著這會是真的存在。
弗雷迪發送回來的圖像還在屏幕上。當他們拽電線時,弗雷迪在電線折斷之前向右調整了一下。在另外一個位置,沒有那個頭蓋骨擋著,屏幕上出現了一道光。安德莉亞開始根本不懂,然後她意識到那是紅外線射在金屬上的反光。安德莉亞看到一個大箱子不規則的邊緣。在箱子上面她看到一個人形,但是她不能確定。
大衛很清楚,他看著那東西,精神恍惚。
“教授,在那兒,我找到了。我為你找到了……”
安德莉亞想都沒想,回身給教授照了一張相。她想抓住他的第一反應,不管那是什麼樣的表情:驚訝,興奮,還是一種複雜的表情,這麼長時間的研究和付出還有感情的隔離。她一連照了三張,才放下鏡頭看著老人。
他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嘴角滲出一股血,流到了他的鬍子上。
布萊恩跑過來。
“天!我們得把他抬出去。他不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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