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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絕望

滄海Ⅲ 凤歌 17594 2018-03-12
陸漸猛地驚醒,四周幻象盡消,眼前景物逐漸清晰,耳邊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搖了搖頭,方才清醒一些。轉眼望去,姚晴正定定注視自己,眼角殘留幾點淚痕。 陸漸見她活轉過來,狂喜不禁,欲要掙起,又覺無力,歡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麼,我不是在做夢吧?”姚晴搖頭道:“不是夢,也不知你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壓制住我體內的'土勁',現今我真的好了。”她望著陸漸,遲疑道,“你又怎麼啦?方才臉色灰白,連呼吸也沒了。” 陸漸心知體內有了極大變故,禁制將破,去死不遠,但怕姚晴憂心,也不多說,只是笑笑,說道:“我沒事,大抵用勁過度,一時昏過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著我的眼睛……”陸漸與她四目相對,驟然心虛,急忙轉過眼去。

姚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嘴裡說假話,眼睛卻不會說謊,你到底有什麼大事瞞著我?”陸漸搖頭道:“沒,沒什麼事。”姚晴微露惱色,冷笑道:“那好,你站起來給我瞧瞧。”說著將他放開。 陸漸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欲要起身,身上卻是酥軟如泥,無法使勁,當下一點點挪到牆邊,扶著牆壁,慢慢撐起。但連撐兩次,都受制於氣力,撐到一半,復又坐下;轉眼望去,見姚晴正定眼望著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來,必然惹她擔心。想到這兒,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奮力一撐,竟顫巍巍站起來,兩手扶牆,雙腿猶自陣陣發抖,嘴裡卻笑道:“阿晴,你堪,我這不是站起來了麼?” 姚晴呆呆望著他,驀地眼眶一紅,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個人呀,看著傻傻的,骨子裡卻倔強得很……”走上前來,將他扶到桌邊坐下,低著頭,默不作聲。陸漸瞧她神色忽而猶豫,忽而氣惱,也不知她想些什麼。

兩人各懷心思,坐了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竟向廟中來了。姚晴不知來者是敵是友,自己雖逃過一劫,但修為尚未恢復,陸漸又渾身無力,微一思忖,便扶著陸漸,轉到神龕後面。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來似有兩人,須臾入廟,一個聲音道:“父親,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邊還是晴好天氣,翻過山頭,便下起雨來了。”陸漸只覺耳熟,未及細想,便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嗯了一聲,心不在焉道:“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且歇一陣,再走不遲。”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親,我只是奇怪,咱們拼死沖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繞這麼大個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還要故佈疑陣。”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蒼老者嘆息道,“這次的對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網羅,你我若是強入東海,正中了他的奸計,抑且我還有一個極大的擔心……”聽得這話,陸、姚二人均是一驚,隱隱猜到來人身份。

卻聽那年少者切齒道:“你說的是那廝……”那老者道:“不錯,那廝借足利幕府之命,誘逼我與徐海偷襲南京,實在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你想,我們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氣大傷。是以勝也好,敗也好,我方均會大大削弱,那時候他再趁機消滅我等,豈非不費氣力?”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為何這樣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廝野心極大,我們一死,他憑藉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將海上討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別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實不然,陳東、麻葉、徐海與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盤。但若我們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東海不就是他的麼?那時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無二日,國無二王',為此緣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陸漸與姚晴聽得這一番對答,心中突突直跳。原來這二人一個是汪直、另一個卻是其義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陸漸猛提勁力,卻覺周身經脈空空如也,半點兒氣力也無,不由心中大急,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廟裡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麼?”毛海峰嘆道:“不瞞父親,我在想那些死在黃山的弟兄,他們對我們忠心耿耿,卻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隨從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已毒死他們,畢竟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話未說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長笑,有人以生硬華語道:“二位原來在這裡!”汪直父子齊齊啊了一聲,隨即傳來金刃破空之聲,那風聲嗚嗚作響,掠來掠去,足有三四個來回,突然噹啷一聲,似有刀劍斷裂,接著毛海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淒厲無比,叫人毛骨悚然。

忽聽汪直驚叫道:“海峰,海峰……”卻不聞有人答應,汪直忽地淒聲叫道:“他死了,他死了……”來人哈哈笑道:“當然死了,人被砍成兩截,還能不死麼?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會兒就到,你千萬聰明一些。你也知道,將人砍成兩截容易,連成一個就難了。” 汪直沉默一陣,忽道:“鵜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馬,金銀珠寶,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卻不答話。 陸漸聽到“鵜左”二字,心頭不由一動,再聽那人語調,猛可間想起一個人來。轉念一想,又覺難以置信,尋思:“他來中原做什麼?怎的有和汪直認識。”沉吟間,忽地如刺在背,寒毛豎起,這怪異感覺在南京城郊曾有過一次,可說刻骨銘心,但此時這種異感,較之當日更勝三分。猛然間,他抬頭一看,幾乎叫出聲來,只見屋樑上蹲著一個怪人,身體瘦小,穿一件黃布短衫,肌膚上生有寸許黃毛,瞪著一雙碧瑩瑩的小眼,惡狠狠盯著自己。

姚晴初時不覺,忽見陸漸神色有異,不覺抬頭,瞧見那人,不由花容慘變,一則因為來人形貌怪異,二是此人如鬼如魅,來到頭頂,她竟無所察覺。 那怪人眼珠一轉,身子忽蜷,黃影閃動,凌空撲向二人。姚晴欲要閃避,奈何這人來勢太疾,自己便能躲開,陸漸也難免厄,情急間呼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來勢迅猛,但被掌風拂中,卻出人意料,吱的一聲就地滾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齊用,疾如風火,哧溜一下又爬回樑上,望著二人咬牙切齒。 姚晴也不料來人如此不濟,微感吃驚,忽聽有人粗聲粗氣道:“鼠大聖,你爬上爬下做什麼?”那黃衫怪人尖聲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個粗莽的聲音叫道:“是麼?” 話音方落,便聽咔嚓一聲,塵土飛揚,神龕不知遭受何物衝擊,橫著斷成兩截。姚晴慌忙扶著陸漸橫掠而出,忽覺頭頂風響,揮袖掃出,那物被風一卷,飛出老遠,粘在牆上,定眼細看,卻是一口濃痰。那鼠大聖縮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煩惡已極,罵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這些無恥招數。”

“果然有人啊!”一個聲音響如洪鐘。姚晴循聲望去,前方立著一個褐衣怪人,粗壯剽悍,相貌堂堂,與常人無甚異樣,唯獨一雙手臂極粗極長,超過兩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雙大螯。 姚晴見他體格怪異,甚是吃驚,忽聽陸漸在她耳邊低聲道:“當心,他們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轉,見地上躺著一具屍體,攔腰折斷,血流滿地。血泊中立著兩個男子,一人約莫六旬,鬚髮花白,神色頹喪,料來便是汪直;另一人卻是華服少年,身子瘦小,兩眼死盯陸漸,面皮由白變紅,由紅變紫。 “倉兵衛!”陸漸皺眉嘆道,“果真是你,你什麼時候來中土了?”這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做過陸漸僕人的倭國少年,鵜左倉兵衛了。 倉兵衛生平最大恥辱,便是做了陸漸的僕人,近日他風頭漸長,旁人均以“先生”稱呼,此時忽聽陸漸叫出自身名字,一腔屈辱湧上心頭,將手一揮,喝道:“將男子殺了,女子任由你二人處置。”

螃蟹怪聽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揮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見狀運起神通,誰想那藤蔓才生數寸,便即化為飛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復,不能將“化生”之術運用自如。無奈之下,只得攙著陸漸向後縱出。 螃蟹怪左臂掃空,轟隆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個凹槽。姚晴驚魂未定,忽又覺身後風起,心知定是鼠大聖從後偷襲,急忙回掌掃出。 鼠大聖身法敏捷詭異,膽量卻極小,不敢與人硬碰,故而這一下志在騷擾,眼見姚晴回攻,縮身便退,躥到樑上爬來爬去,桀桀怪笑,擾人心神。螃蟹怪卻仗著一雙如鋼似鐵的怪臂,橫掃豎劈,攪得滿室狂風大作。姚晴不敢硬當,著著後退,同時還要防備鼠大聖的偷襲,顧此失彼,大感狼狽,兜了數轉,忽被逼到牆角,耳聽得鼠大聖尖聲怪笑,螃蟹怪手臂高舉,重重劈下。

姚晴銀牙一咬,放開陸漸,力貫雙臂,欲要硬擋。陸漸瞧在眼裡,斜刺裡伸出左手,捺著螃蟹怪的手腕,輕輕一撥。這一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合“天劫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擊穿牆壁,泥土四濺。姚晴見螃蟹怪手臂陷在牆中,無法拔出,趁機出指,戳他“膻中”穴,孰料如中鋼板,手指劇痛。 姚晴忍痛縮手,卻見螃蟹怪形若無事,拔出手來,轉過身子,眼裡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驚:“這人難道是鐵打的身子不成?”轉念間,扶著陸漸斜奔數步,退到寬敞之地,微微喘氣。忽聽陸漸在耳邊低聲道:“阿晴,這人我來對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但見他身子雖然虛弱,卻是目光炯炯,神情堅毅,當即心念電轉,點頭道:“千萬當心。”放開陸漸,退後幾步,默運真氣,回复神通。

陸漸轉過身子,靠著一根木柱慢慢站直,臉色蒼白,眼見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揚聲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一決勝負?” 螃蟹怪聞聲轉過頭來,饒有興致看他片刻,驀地哈哈大笑。陸漸道:“你笑什麼?不敢跟我打麼?”螃蟹怪冷笑道:“看你嬌怯怯的,像個娘兒們似的,別說受我一下兩下,就是一陣風也將你吹走了……他媽的,鼠大聖,再學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來他說一句,房樑上的鼠大聖便跟著學一句,可到了最後兩句,忽又變做:“他媽的,螃蟹怪,再學老子,我剝了你的螃蟹殼。”這人鼠頭鼠腦,卻半點也不肯吃虧。 螃蟹怪氣得暴跳如雷,但他雖然身如鋼鐵,臂力驚人,騰挪縱躍,卻非所長,鼠大聖藏在樑上,叫他無法可施。鼠大聖得意之極,在樑上跳來跳去,桀桀桀笑個不停。 陸漸皺了皺眉,淡然道:“原來你這人只會動嘴,不敢動手的。”螃蟹怪拿鼠大聖無法,一腔怒氣正好發在他身上,臉上橫肉亂顫,厲叫道:“好,我先將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個痛快。”當即左臂一揮,呼地掃向陸漸。 陸漸說話之時,已運用定脈之法,將散亂劫力匯聚在雙手劫海。此時身上雖然乏力,卻已不似最初那般軟弱,只是縱躍彈跳,仍有不能,故而特意靠著木柱,穩住身形。眼見螃蟹怪掃來,雙手迎上,輕飄飄抱住那條巨臂,當作一件兵刃,運轉“天劫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頓熱,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過陸漸額角,劈了個空。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聲,右臂縱向劈落,陸漸仍以“天劫馭兵法”應對,只是變挑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斜斜落下,砰地砸中陸漸身邊地面,石屑四濺,泥土翻飛。 螃蟹怪撓一撓頭,大呼邪門,鼠大聖也停了嬉戲,瞪圓小眼,察看發生何事。螃蟹怪一咬牙,驀地雙手齊出,心中發狠:“你動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動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總之將你劈成兩半。” 陸漸不動聲色,觀其來勢,雙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雙手臂同時跳起,當空交擊,撲的一聲悶響,如中敗革。饒是他雙臂若鐵,如此以硬碰硬,仍覺痛徹骨髓,啊呀大叫一聲,後躍三尺,瞪著陸漸道:“你,你會邪法?” 鼠大聖也叫道:“你,你會邪法?”叫完捧腹大笑,道:“沒用,沒用,死螃蟹沒用。”螃蟹怪臉色青了又紅,眼中凶光閃爍。要知他練成這“千鈞螯”以來,罕逢敵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威力具足。此時卻莫名其妙,屢屢受挫,這一口氣著實無法下嚥,罵道:“老子就不信邪。”雙臂狂舞亂劈,撲向陸漸。 陸漸手上勁力極弱,能夠抵禦螃蟹怪的鐵臂,全憑劫力運轉“天劫馭兵法”。但只有劫力,缺少本力,用這法門抵擋螃蟹怪的神力,便如一發懸千鈞之石,一葉負萬斛之糧,凶險絕倫,稍有不慎,對方勁力瀉出,傳至陸漸身上,以陸漸身子之弱,有死無生。此時螃蟹怪風魔也似一輪亂劈,陸漸出手也隨之變快,體力流逝自也因此加快,漸至於眼前暈眩,雙腿發軟。 倉兵衛冷眼旁觀,看出其中關竅,忽地大聲道:“螃蟹怪,你將柱子劈斷,他一定站不穩的。”螃蟹怪恍然大悟,應聲轉到陸漸身後,手臂若大斧長戟,欲要劈斷木柱。陸漸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轉,亦隨之挪步,雙手揮灑,又將來勢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繞陸漸身後,陸漸被他牽制,只得以柱子為軸,不住轉動,始終與之正面相對,不讓他尋機折柱。可是如此一來,陸漸體力消耗更劇,不多時,便覺兩眼發黑,雙耳嗡鳴。 倉兵衛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忽見姚晴秀眼之中,寒光射來。倉兵衛微微一驚,忽覺足下一動,兩根藤蔓破地而出,將他雙腳纏住。倉兵衛何曾見過如此怪事,駭然大叫,忽見姚晴縱身掠上,當即拔出長刀,大喝一聲,迎面劈出。姚晴輕輕巧巧,閃身讓過,一掌劈中他肩頭。倉兵衛吃痛,啊呀一聲,長刀落地。 姚晴原本見他支使兩大劫奴,若非劫奴,必然身懷奇功,是故蓄足神通,才敢動手,誰料倉兵衛如此不濟,一招便被震落長刀,不覺一呆,大覺啼笑皆非,當下出指點中他“膻中”穴。汪直見狀,大喜過望,轉身便跑;姚晴欲要追趕,忽聽陸漸悶哼一聲,轉眼望去,卻是他出手稍緩,螃蟹怪一成勁力繞過“天劫馭兵法”,傳到他身上,身後木柱簌簌動搖,陸漸喉頭腥甜,吐出大口鮮血,臉色變成慘灰之色。 姚晴驚駭欲絕,厲喝道:“住手。”挑起長刀,擱上倉兵衛脖子。螃蟹怪雙螯高高舉起,本想一鼓作氣,結果陸漸,聽見喝聲,轉眼一瞧,卻見倉兵衛被刀架了脖子。螃蟹怪不驚反喜,嘿嘿笑道:“你這小鬼頭仗著主子的勢,一路上對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麼?這一下,看你怎麼活命?” 姚晴聽得疑惑,皺眉道:“你不怕我殺了他?”螃蟹怪未答,卻聽鼠大聖咭咭怪笑道:“你殺了他也沒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們的主人。”姚晴臉色一變,舉刀喝道:“誰跟你們說笑,我真的殺他了。”話音未落,忽聽身後有人陰惻惻地道:“你且試一試。 姚晴只覺那聲音突然響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驚,揮刀橫掃,忽覺刀鋒一緊,被來人箝住,繼而刀柄變得熾熱無比。姚晴疾疾放開長刀,橫掠數尺,轉眼一瞧,失聲叫道:“寧不空!” 寧不空身著月白單衣,神色蕭索,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箝著長刀刀鋒,刀身暗紅,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轉刀身,貼著倉兵衛的身子轉了一轉,那些藤蔓節節寸斷,化為灰燼。他這般輕描淡寫,似乎渾不費力,但知道“化生”之術者,卻知其中的難處。孽緣藤斷而復生,絕無一刀切斷之理,寧不空如此輕易斬絕,正是破去了藤中的真氣所致。 姚晴臉色蒼白,呆呆望他施為,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絕望,想自己歷盡辛苦,練成神通,但與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遠。 寧不空又一拂袖,拍開倉兵衛的穴道,方才轉身,凹陷的眼窩對著姚晴,森然道:“地母溫黛是你什麼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麼人也不是。”寧不空沉吟道:“不可能,你會化生之術,定是地部高足了。”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認識的。”寧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聲。倉兵衛道:“不空先生,她是陸漸的朋友。” “是麼?”寧不空微微一笑,道:“陸漸也在?”陸漸見了寧不空,心知大事去矣,嘆道:“寧先生,陸漸在此。”寧不空點頭道:“很好,很好。”陸漸道:“先生什麼時候來的中土?”寧不空微笑道:“來了幾日了?順手辦了兩件事情。” 這時忽聽一聲怪笑,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陸漸一眼便認出來人正是獄島總管沙天洹,他手中之人,則是汪直。 沙天洹將汪直拋在地上,呵呵笑道:“寧師弟,你真是算無遺策,猜到他必然從這條路上逃生。”寧不空面無表情,只是點了點頭,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寧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襲南京,結果損兵折將,落到如此地步,你為何還要害我?”寧不空笑了笑,隨口道:“我讓你偷襲南京,你就偷襲南京了?你就這麼聽話?說到底,還是你覺得寧某的計謀可行,又急於拔掉胡宗憲這根心頭刺,故而利令智昏,慘遭敗績。” 汪直默然一陣,大聲道:“你要怎的?”寧不空笑道:“我要兩樣東西,第一,你寫一封信,讓你後豐、大隅等五島島眾從此聽命於我;第二,這些年你劫掠東南各省,收穫豐厚,那些金銀珠寶,我也很喜歡。” 汪直無法,冷哼一聲,道:“若我做了這兩件事,你就肯放過我了?”寧不空笑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說道:“好,拿紙筆來。” 倉兵衛取來紙筆,汪直寫了一封書信,又畫了一副地圖,說道:“這樣就行了嗎?”沙天洹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錯,成了。”寧不空點點頭:“很好。”忽將長刀向前一送,一聲輕響,穿透汪直咽喉。 刀鋒入喉,汪直一時竟不覺痛楚,盯著寧不空,口唇顫動,眼裡流露茫然之色。寧不空拔出刀來,笑罵道:“蠢材,到了這步田地,還奢望活命。所謂倭寇之王,不過爾爾。” 汪直此時已說不出話來,口中血如泉湧,仆倒在地,再無聲息。 寧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無徵兆,待得汪直喪命,陸漸才還過神來,盯著汪直屍首,如墜冰窟,渾身大汗淋漓,想到這些日子,谷縝與自己歷盡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寧不空只一刀,便將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殺得乾乾淨淨。 陸漸欲哭無淚,臉上湧起一抹紅潮,猛地身子前傾,哇的吐出一口鮮血,身子傍著木柱,慢慢委頓下去。姚晴見狀吃驚,搶上前去,道:“你怎麼了。”陸漸本想說“我沒事”,但氣息太弱,這句話只在心頭轉來轉去,竟然說不出來。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熱,顫聲道:“到這時候,你還要說'我沒事'麼……”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陸漸吸一口氣,勉強笑笑,伸出手,給她拭去淚水,忽地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你別管我了,快,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卻不作聲。 “生離死別,真是感人。”寧不空嘆道,“瞎子我也感動得很吶;嗯,陸漸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不背叛我,豈不是什麼事也沒有了?” 陸漸搖頭道:“背叛你的事,我……從來都沒悔過!”寧不空哼了一聲,面色陰沉下去,拐杖篤的一頓,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寧不空!”寧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麼,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陸漸這孩子,再來跟你說話。” 姚晴大聲道:“你有四副祖師畫像,是不是?”寧不空眉頭一皺,道:“這件事他也跟你說了?這姓陸的小東西,真不曉事,難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這件事,就非死不可麼?”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麼也集不全其他四幅畫像了。”寧不空道:“為什麼?”姚晴道:“因為風、雷、地三部畫像,都被我燒掉了。” 寧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默,驀地呵呵大笑,森然道:“小丫頭,你撒謊也須瞧瞧對象,難道你不知老夫是誰?”姚晴道:“誰撒謊了,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裡?” 寧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忽聽沙天洹急道:“寧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寧不空道:“怎麼可能?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太也糊塗。” 沙天洹輕咳一聲,乾笑道:“聽來雖然不可思議,但若萬一是真的,豈不糟糕。寧師兄,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可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寧不空聽了,稍一沉默,嘆道:“那好,姚小姐你說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何?” 姚晴道:“因為我已記下了這三幅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這隱語了?”寧不空冷哼一聲,道:“胡吹大氣,寧某憑什麼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驀地揚聲道:“持共和若擁下於白。”寧不空愣了愣,驀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麼?”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听?風部是'週白響質……'” 寧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驀地冷笑一聲,道:“你想听麼?本姑娘卻不想說了。” 寧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湧起一股殺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捻動,過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緩下來,呵呵笑道:“好罷,姚小姐,你有什麼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須得放過陸漸,從今往後,不得為難於他。” 寧不空冷笑一聲,徐徐道:“若我不答應呢?”姚晴臉色微白,咬了咬牙,揚聲道:“你若不答應,我立馬自盡,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像中的隱語。”陸漸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寧不空臉色陰沉,彷彿密云不雨,兩隻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深了,正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洹低聲道:“寧師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她,也沒什麼損害,不答應麼……將來或許後悔。” 寧不空皺了皺眉,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洩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已是將死之人,眼下不殺他,徒然增添他幾天痛苦。權衡片時,寧不空露出一絲笑意,徐徐道:“姚小姐捨命救情郎,這份癡情,寧某欽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寧不空笑道:“這卻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度入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寧不空趁機弄鬼,當真提心吊膽,但瞧陸漸蒼白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寧不空真氣湊效,這才鬆了口氣。 過了半晌,寧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餘功夫,這下可好?”姚晴雖覺月餘工夫太短,但此時形格勢禁,也無它法,能挨一日,便算一日,只得嘆道:“好了吧。”寧不空道:“那麼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搖頭道:“我若寫出來,你豈不是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寧不空笑道:“那麼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之後,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功夫,陸漸自當遠引,寧不空想要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寧不空略一思忖,驀地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便是。”說罷拄著拐杖,飄然出廟去了。 姚晴柔腸百結,淒惶不勝,蹲下身子,伸出纖淺細指,拂起陸漸額前亂發,深深望著他憔悴的面龐、緊閉的雙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覺心酸難抑,只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活得好好,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沙天洹瞧得不耐,驀地厲喝道:“磨蹭什麼,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廟門,隨著那一眾人遠遠去了。 野廟沉寂,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滴滴答答,格外清晰。幾隻燕子在屋簷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後清風,悠然來去。 倏爾風起,燕雀驚飛,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穿入廟內,瞧見地上汪直的屍首,叫道:“糟了。”再見靠著柱子的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車輪之聲,有人朗聲道:“未歸,有消息麼?”先前那人肅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軲轆聲起,一名文士推著輪椅,飄然入內。 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虛了。他見了汪直屍首,不由嘆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兇手了麼?”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聞言道:“沒瞧見,卻看見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此時又進來四人,除了寧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高瘦,細長的眉眼下,生著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鉤,鼻翼上筋絡交織,呈青黑之色。 四人見這情形,均露驚容,寧凝心頭一急,不自禁快步搶上,俯身探視陸漸,細黑的眉毛微微顫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之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寧凝舒了一口氣,露出釋然之色。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處度入一股真氣。不多時,忽聽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不辨東西,朦朦朧朧看見身邊有一個年輕女子,便當是姚晴,雙臂一張,將寧凝緊緊摟在懷裡,大哭道:“阿晴,阿晴……” 寧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驚,欲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軟,怔了怔,尋思道:“阿晴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想到這裡,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卻是他什麼人呢?”想到這裡,驀地驚慌起來,忙將陸漸推開。 陸漸心神稍定,一被推開,便發覺懷中的並非姚晴,而是寧凝,頓時羞紅了臉,道:“寧姑娘,我,我……”寧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虛身後。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麼在這兒啊?這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寧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這其中的詭譎,只是憑著臆測,猜到一些,便說道:“聽他說,是想殺了汪直,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陸漸四面瞧了瞧,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道:“你們,你們看見阿晴麼?”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兒,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隻翡翠鐲子……” 寧凝見他急切的神情,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酸酸的,尋思:“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麼?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兒,他也不肯說。”想到這裡,一股酸熱之氣直衝雙目,眉眼不覺紅了。 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便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兒。”陸漸吃了一驚,失聲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寧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癒,這一掙,胸中劇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寧凝原本沉浸於傷感之情,忽瞧陸漸吐血,心頭一慌,脫口道:“你,你別著急啊……”從袖裡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自她手中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裡。寧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頓時羞慚不勝,紅臉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頭來。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不住湧出,將手絹洇濕。沈舟虛一皺眉,道:“聞香,還有幾支紫靈還魂香?” 那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且給他燃一支。”那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支修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各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黑色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馥郁,沁入陸漸肺腑。 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兒,痛楚漸消,咳血漸漸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寧姑娘,對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淨,再還給你好麼?”寧凝當此情形,既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只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道:“寧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寧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幅,阿情燒了三幅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裡,寧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三句隱語,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說到這裡,他眉眼泛紅,咬著牙,緊緊攥著雙拳。 陸漸口才平平,說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便理出其中頭緒,胸中驚駭之情,無以復加,不覺長眉連聳,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嘿了一聲,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來,短時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有什麼線索。”那鷹鼻怪人點點頭,俯下身子,碩大的鼻子微微抽動,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將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麼,這又是作甚?”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臭屁呢?”陸漸訝道:“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不料那鷹鼻怪人蘇聞香爬起來,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麼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仍是不急不惱,說道:“書呆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相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愣,皺眉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夠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將“誰是蘇聞香,我是誰……”反复念誦,越念越快,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定定望著牆壁,彷彿痴了一般。 沈舟虛眉頭一皺,驀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蘊有無上內勁,蘇聞香身子劇震,雙腿酥軟,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著,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寧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麼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引他難過。”薛耳原是寧凝的跟屁蟲,見寧凝開口,也裝模作樣責怪莫乙道:“書呆子,你太可惡,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之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了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數你最壞了……”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杵,反而裂嘴直笑,模樣兒十分得意。 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伙人麼?”蘇聞香道:“能夠的。”沈舟虛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帶路,務必追上寧不空。” 寧凝微一遲疑,忽道:“他怎麼辦?”沈舟虛皺眉道:“誰?”但見寧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飄向陸漸,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唔,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寧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則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奔馬。 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之時,呼吸尤為奇怪,呼氣至為短促,吸氣卻極為深長,彷彿只這一吸,便要將四周空氣吸得涓滴不剩,然後便指點方向,但有許多氣味因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踪起來,也偶爾生出差錯,走些錯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誤。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暮,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禀道:“禀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說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愣。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麼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麼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裡掏出那盛舍利的錦囊,說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過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寧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裡歇足,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鬥了一場,然後故佈疑陣,引得寧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上一個,幾乎和凝兒差不多了,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寧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麼?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麼相干?幹麼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幹麼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兒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後不說你就是啦!”寧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姚晴,不曾留意寧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嗯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裡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間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燕未歸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居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麼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愣,急聲問道:“這,這是什麼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緣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的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忽忽,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像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驀地喉頭髮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寧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時,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掛劍;陣陣香風飄至,送來幾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幾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驀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裡腥咸,舉手承接,盡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麼?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寧凝推門而入,手捧托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勺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裡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麼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怒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忡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麼?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並未發現屍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寧姑娘,你,你不騙我?”寧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盪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說到這兒,雙眼一熱,只恐再呆在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寧,寧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寧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麼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寧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嗯,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裡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寧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背影,嘆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寧凝責罵,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裡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花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椏,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几,几上鋪了大幅宣紙。寧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兒,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後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後,居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幾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藥,渲染入微,艷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讚了一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幾點污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裡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幾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啦。” 寧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麼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老躺在床上?”寧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兒,透透氣也好。” 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麼不畫啦?”寧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麼瞧著,我怎能畫得下去?”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咋,污了你的好畫。” 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污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污略加點染,便成一隻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污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隻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麼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贊不絕口。寧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兒,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於好在哪兒,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寧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乾乾淨淨了。嗯,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麼?”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粗人……” 寧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藥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注視陸漸,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姊姊,她是地部的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寧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麼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寧凝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兒也不好,有時候,我心裡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麼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寧凝則盯著那畫,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藥鮮麗逼真,竟惹來一隻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蜂兒都引來了。”寧凝聽他反复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幾分信實,心裡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於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道:“寧姑娘,這是哪裡?”寧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 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於他,讓他當心。” 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寧,寧什麼寧什麼,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寧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笨。” 陸漸咧嘴笑笑,但倏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嘆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斯菊呆呆出神。寧凝怪道:“你怎麼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地嘆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誇我'還不笨',你這會兒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心中微酸,沉默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轉頭望著她,眉眼通紅,驀地握住她手,顫聲道:“寧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才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兒,寧凝問道:“你說過,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麼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道:“我是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麼也不懂。後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麼曲折的。” 陸漸嘆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之極。”寧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呀,一點兒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是一口氣麼?”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寧凝怕人閒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道:“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麼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寧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劃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荀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拂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麼?”寧凝道:“那有什麼關係,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對,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驀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麼?怎麼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並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奇道:“接我作甚?”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也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寧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僱一輛馬車,軲轆向南,寧凝問道:“去南方了麼?”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姓寧的也在追什麼人。”陸漸驚喜不勝,脫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寧凝默不作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彷彿心遊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癒,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捲起,道:“莫乙,薛耳,快找地兒歇一歇。”莫乙掀開簾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討了些滾熱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幾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幾口熱茶,肺腑裡舒服許多,對著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則望著他,眉間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柄折扇,飄然而入,身後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掛彩,裹手纏腳,神情委頓。陸漸不見谷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警,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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