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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情惑

滄海Ⅱ 凤歌 16732 2018-03-12
谷縝背著手,進門笑道:“虞兄找小弟作甚?”虞照額上青筋暴突,雙拳攥緊,瞪著他怒道:“你竟敢騙我,說什麼仙碧一聽盒子,便傷心昏倒?” “我若不這樣說,你會來麼?”谷縝笑道,“你一個人躲著喝悶酒,便是醉死,也於事無補。” 虞照寒聲道:“虞某的事,與你什麼相干?”谷縝笑道:“與我是不相干,卻與仙碧姑娘相干,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就忍心讓她嫁給別人?” 這話說中虞照心底痛處,氣勢大餒,沉默一陣,搖頭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法子?何況我已耽誤她多年,這樣也算是個了局。” 仙碧聽得眼眶一紅,朱唇顫抖。谷縝冷笑一聲,道:“這個了局只是你的了局,你光棍一個,死活干淨。仙碧姑娘卻要嫁給不愛之人,將來的痛苦可說無日無之,哪有什麼了局?”

虞照怒道:“那你說怎樣?人已被他捉了,難道還搶回來不成?”谷縝道:“不錯,正要如此。” 虞照臉一沉:“這是地母娘娘親口許諾,仙碧也已答允,左飛卿捉到晴丫頭,便要嫁他。人生在世,豈能言而無信?” 谷縝搖頭道:“虞兄忒也古板了,並沒說讓你去搶,而是我和陸漸去搶,嘿嘿,或許不該叫搶,而該叫救。”他轉向陸漸,笑道,“姚晴是你的心上人,對不對?”陸漸臉漲通紅,搖頭道:“我配不上她。” “配不配且不說。”谷縝道,“如今她犯了大錯,回到西城必受嚴懲,你救不救她?”陸漸正為此事煩惱,說要救吧,自身本事不濟,說不救吧,豈非眼瞧著姚晴受苦,此時忽被谷縝挑破心事,頓時瞠目以對。 “一二三。”谷縝數罷三聲,笑道,“你不說話,便是默認。我和你是生死之交,自要幫你。虞兄被人橫刀奪愛,難免憤怒,自要找左飛卿打架解氣,打他個斷手斷腳,才叫痛快。”

虞照道:“呸,虞某豈是這等市井無賴?”谷縝道:“那你眼睜睜瞧仙碧姑娘嫁給左飛卿,就是英雄好漢了?”虞照道:“放屁。”谷縝哈哈大笑。 “我聽明白了!”仙碧忽道,“谷縝你是說讓虞照尋事挑釁,引開左飛卿,你和陸漸趁機救人?” “姑娘英明。”谷縝笑道,“這一計叫做'聲東擊西',又叫'調虎離山'。何況陸漸是為救他的心上人,師出有名,跟地母和姑娘的許諾全無干系。” 仙碧低眉沉吟:“救出姚晴之後呢?”谷縝笑道:“自然是和陸漸遠走高飛,叫風君侯一輩子都找不著,他找不著,便不能履行婚約。” “你想得美。”仙碧喝道,“你借我西城的兵,放走我西城的叛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谷縝兩眼一翻,冷笑道:“那好,姑娘儘管嫁給風君侯好了。”

仙碧與虞照均是氣結,對視一眼,皆想:“左飛卿既已得手,我二人囿於本門約定,自不能從他手裡搶人,若要破除婚約,唯有仰仗外力,把水攪渾……”想到這裡,不禁默然。 谷縝察言觀色,笑道:“一二三,照啊,二位不說話,也算默認。這條計策一箭雙雕,成就兩對神仙眷侶,小子真是功德無量。”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仙碧啐道,“計謀定了,再做什麼?”谷縝道:“自然是先開'傳音盒'。” 仙碧望了虞照一眼,見他點頭,便拿起木盒,依照“丁乙甲戊”的順序按下四鍵,只聽盒中咔咔數聲,忽地傳出風君侯的聲音:“霸王自刎,雨在天上,十人之家,寸土必爭。” 眾人聽得大大皺眉。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話?再放一遍聽聽。”仙碧搖頭道:“不成,這盒子只能聽一次,方才這四句,應是左飛卿設的謎語。”

虞照冷笑道:“這廝行事,從來藏著掖著,忒不爽快。”仙碧道:“他天生喜歡猜謎,就跟你天生好酒一樣,你們兩個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說罷凝神思索解謎。 谷縝微微一笑,說道,“若是喜好猜謎,本人和風君侯算是同道中人。所謂霸王自刎,霸王者,項羽也,自刎,卒也,羽卒相加,是一個翠字;所謂雨在天上,天上之雨,雲也;所謂十人之家,一人一口,十口相加,是一個古字;至於寸土必爭,寸土相加,是一個寺廟的寺字。若將這四個字合起來,當為翠雲古寺。” “小子厲害!”虞照一蹺大拇指,“這些鬼名堂,我是一個也猜不出來。”谷縝笑道:“那寺廟我知道,便在東郊,廢棄多年,事不宜遲,咱們立馬出發。” 四人心急如火,離了水榭,打馬出城,向東奔了十里,遙見岡巒起伏,碧樹成蔭,一處山坳中飛出寶塔檐角。谷縝遙指道:“那便是翠雲古寺了。”

四人將馬留在山下,沿石徑走了一程,尚未近寺,一陣風來,拂過滿山松林,松濤陣陣,節律宛然,只一陣,忽又聽叮噹之聲,鳴珠碎玉,引商刻羽,與這松濤相應和,宛若一人鼓琴,萬眾吟哦。 陸漸禁不住抬眼望去,那叮噹聲來自寺中坍塌小半的六合寶塔,鐸鈴因風,搖曳交擊。 正覺驚奇,忽聽谷縝朗朗笑道:“好一曲《鳳求凰》!”仙碧瞥他一眼,心道:“你也聽出來了?”虞照卻是冷哼一聲,神色頗不自在。 陸漸奇道,“什麼叫《鳳求凰》?”谷縝笑道:“你不覺得這松濤塔鈴之聲,湊合起來,便是一支極好聽的曲子麼?”陸漸點頭道:“是呀,這風怪得很,竟吹出曲子來?” “不怪不怪。”谷縝笑道,“這是風君侯知道我們來了,特意引颺動樹,呼風搖鈴,奏出這一曲《鳳求凰》,寓意男子對女子的愛慕之情。想當年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彈的便是這支曲子,風君侯這一曲,大有效仿古人的意思。”說到這裡,眼中含笑,望著仙碧。仙碧瞪他一眼,心中暗罵:“這小子太可惡,再瞧,哼,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卻聽虞照冷笑道:“有道是'千金難買相如賦',左飛卿自命風流,論到才學,又哪能比得上司馬相如?”仙碧見他吃醋,心中歡喜,口中卻漫不經意地道:“他比不上,你又比得上麼?” 虞照高叫道:“彈琴作賦,我比不上司馬相如,喝酒打架,他也比不上我。何況虞某堂堂八尺男兒,自當橫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學彈什麼求黑求黃。” 陸漸猶豫已久,終於忍不住道:“司馬相如是誰?”眾人一時大笑,谷縝道:“司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馬屁精,專拍皇帝老兒的馬屁,專騙年輕寡婦的歡心。” 陸漸吃驚道:“如此說來,竟然不是好人?”虞照聽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說得對,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道:“陸漸,你別聽他胡說。司馬相如才冠一時,名重兩漢,乃是了不起的大才子,大文豪。”陸漸恍然,點頭道:“難怪,難怪。”

虞照雙眉斜飛,縱聲長笑:“左飛卿,你這曲子奏得平平,因風為琴卻是上佳手段。這麼看來,你的'周流風勁'已練到十層以上了?” 他這一番話,字字如吐驚雷,山鳴谷應,經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個字的還在山間縈繞不去。 話才說完,便聽左飛卿笑語吟吟,順風傳來:“不敢不敢,恰好十二層。”語調沖和,遠在數里之外,卻如對人耳語。 “好傢伙。”虞照嘖嘖道,“強過你老子左夢塵了。”說話間,四人已近寺前,那山門殘破,半開半闔,門上塵封未淨,掛著幾縷蛛絲。 虞照正要入門,忽聽左飛卿笑道:“且慢。”虞照道:“怎麼?”左飛卿道:“我請仙碧妹子來,可沒請你,更沒請這兩個不相干的外人。” 虞照道:“這破廟又不是你家的產業,虞某就不能進來瞧瞧?”正要破門,忽聽左飛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腳下。”

虞照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足前竟多了一層細沙,似被微風吹拂,若聚若散。仙碧神色微變,喃喃道:“沉沙之陣?” “左飛卿。”虞照冷笑道:“你設陣對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飛卿笑道,“晴丫頭詭計多端,我這陣本是設來困她,只要虞兄不恃能闖入,左某決不為難。” 虞照道:“你這是威脅我了?”左飛卿笑道:“虞兄這麼想,就算是了。” 仙碧見他二人尚未見面,已是劍拔弩張,忙道:“常言道:'來者是客',大家既然來了,便是客人,左兄如此拒之門外,不是待客之道哩。” 左飛卿沉默時許,嘆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來好靜,除了你,不大想見外人。但你既然說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罷了,我出四個謎語,你們解開一個,便進來一人,若不然,別怪我發動陣勢。”

仙碧回望谷縝,見他含笑點頭,便道:“好罷,左兄請出題。” 左飛卿道:“第一個謎是打一個字,謎題為:'驅除炎熱,掃蕩煙雲,九江聲著,四海威行'。” 眾人聽了,不及思索,谷縝已笑道:“這不是尊駕的大號麼?”眾人均是恍然:“不錯,微風驅暑,狂風盪雲,江風厲叫,若是海風,自然四海威行了,說來說去,都不離一個'風'字。” 左飛卿道,“好,仙碧妹子請進。”仙碧方要入內,谷縝笑道:“姑娘何必著急,四個謎語解罷,大夥兒一塊兒進去。”仙碧當即止步不前。 略一默然,左飛卿又道,“第二謎仍是打一個字,謎題為:'卷尾猴'。” 谷縝聽了,噗哧笑道:“虞兄,他罵你呢。”虞照道:“與我何干?”

谷縝道:“十二生肖的猴對應十二地支中的哪一個?”虞照道:“申猴酉雞,對應申。”谷縝道:“不錯,若申字當中一豎變成彎勾呢?”虞照道:“是一個'電'字。” 谷縝道:“這個'電'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麼?雷部修煉'周流電勁',他出這個謎語,豈非罵雷部高手都是卷尾猴子?” 虞照氣量恢宏,不至於受此挑撥,聞言冷哼一聲,方要撇開,忽見谷縝對自己擠眼,不由醒悟過來:“是了,我來這裡,便為挑釁,這不正是藉口?”當下揚聲道:“左飛卿,你竟然辱我雷部?很好,咱們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領教領教。” “隨時奉陪。”左飛卿道,“那麼第二謎算虞師兄過關。至於第三謎,是打一種怪物,謎題是'下飲黃泉'。” 谷縝搖頭嘆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罵你,連我也罵了。”虞照道:“怎麼罵的?”谷縝笑道:“下飲黃泉,黃泉之下只有鬼魂,在黃泉下飲酒的鬼,都是酒鬼。說到酒鬼,咱倆都算,他卻說是打一種怪物,豈不是罵咱們都是怪物?” 仙碧含笑道:“這卻罵得不錯。”虞照佯怒道:“這一罵我也記下了,待會兒一併算帳。” 左飛卿冷笑一聲,道:“解謎的,這次算你身旁的小子過關。第四個謎……”谷縝笑道:“慢來。” 左飛卿道:“怎麼?”谷縝道:“第四個謎,咱們不妨換換,我來出題,你來猜謎,你若猜不著,我便進這寺門,你若猜得著,我撒腿就走。” 左飛卿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倒也有趣,也好,你來出題。”谷縝道:“我這謎也是打一個字,謎題是:'正二三月風月無邊'(按:這裡的風為繁體風)。” 左飛卿聞言,一時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難住,大感快意,笑道:“怎麼,猜不出來了?若猜不出來,就快認輸。難不成你今天猜不出來,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來,明年再猜,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你猜出來,虞某都該抱重孫子了,哈哈。” 左飛卿聽得大怒,倉促間卻又猜測不出,只得道:“好,算我猜不出來,兀那小子,謎底是什麼?”谷縝笑道:“謎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飛卿怪道:“我身上?難道是手?不對。是眼麼,也不對……” 胡亂猜測間,谷縝笑道:“罷了,告訴你吧,正二三月,是什麼季節?”左飛卿道:“春季。” 谷縝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個'春'字,至於'風月無邊',卻要用到拆字法,'風'字沒了邊框,是一個虫字,'月'字沒了邊框,是一個二字,合起來便是'蟲二'兩字,反過來便是'二蟲'。兩隻蟲加上之前的一個春,你說是什麼字?” 不待左飛卿答話,虞照已道:“當然是一個大大的蠢字,無怪說謎底就在某人身上,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不是蠢材是什麼?” 左飛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發作,只得強壓怒氣,冷冷道:“好,諸位請進!” 虞照在谷縝肩頭一拍,悄聲道:“這個謎語解氣。”言罷哈哈大笑,當先進門,另三人緊隨其後,陸漸甫一進門,便覺足下柔軟,低頭望去,地上鋪了數寸厚一層細沙,伴著微風,盤桓起落。 庭院幽曠絕俗,若干石龕石鼎,殘破歪倒,佛像聖獸,缺手少足,一株臥槐枝幹焦枯,火痕猶在,唯獨不見風君侯的影子。 虞照濃眉上揚,厲喝道:“左飛卿,藏頭縮腦,算什麼本事?” 忽聽一聲輕笑,清風掠地,沙塵漠漠,忽一瞬,風息沙沉,左飛卿發如飛雪,瀟灑出塵,飄飄然立在眾人之前。 陸漸見他神出鬼沒,暗暗吃驚,定神四顧,卻不見姚晴,不覺心如火燒,流露焦慮之色。谷縝瞧在眼裡,微笑道:“急什麼,定然還你個活蹦亂跳的姚妹妹。”陸漸聞言,面皮發燙,心中卻是一定。 忽聽虞照冷哼一聲,揚聲道:“聽說你捉到晴丫頭,人呢?” 左飛卿淡然道:“我捉沒捉到,與你什麼相干?”虞照眼神陡厲,嘿然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礙眼,來來來,咱們大戰五百回合,再說別的。” 左飛卿卻不著惱,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你心中一定難過。但左某平生不愛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經輸了,若在武功上再輸,豈非可憐得緊?” 仙碧聞言,心往下沉,轉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張,目光如無形神鋒,暴射而出,仙碧與之一觸,便覺心驚肉跳,慌忙閉眼。 虞照身周凌厲之氣如千針萬箭,八方迸出。陸漸、谷縝在他身旁,肌膚如被針刺,不覺後退兩步,心弦繃緊,呼吸轉促。但隨殺氣宣洩,卻聽虞照徐徐道:“左飛卿,從五歲那年開始,我便討厭你了,無論說話也罷,練功也好,都是不男不女,討厭至極。” “彼此彼此。”左飛卿溫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湖水生暈,閒似流雲飛卷,“左某再是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瘋子又髒又臭,酗酒無賴,不止雷部蒙羞,就連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沒有一個不慚愧的。” “你神氣個屁?”虞照冷冷一笑,徐徐道,“你長到四歲,都還尿床,誰臟誰臭,不問可知。”他一字一吐,每吐一字,雙眸便熾亮一分,亮至極處,如紫電耀霆,穿雲裂水,端的威不可當。 “不敢當,總好過你長到八歲,還光著屁股,滿山亂闖。”左飛卿笑語閒閒,目光卻漸漸凝聚,初如凝雲為水,繼而凝水為珠,混沌瑩潤,無鋒無芒。但任憑對方眼神如何凌厲,與之一交,便如殘電夕照,鋒芒盡失。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可真想笑時,卻又笑不出來。她深知二人正眼對視,渾身精氣係於雙目,縱未交手,目光已如長鋒大盾,遙相攻守,尋覓對手破綻,此時看似你一句,我一句,有如閒聊一般,互揭幼時隱私,實則卻是故意為之,亂敵心神,只需一方心神擾亂,目光鬆懈,便是輸了大半。 仙碧越看越驚,挺翹的鼻尖沁出點點汗珠,欲要出聲,但一口氣堵在心口,欲出不能。 虞照主攻,更費精神,目光亮至極處,漸轉衰弱,眸子含光斂神,威芒大減。左飛卿目中混沌之意卻如有實質,徐徐吐出,如千鈞鈍物,壓住虞照心神。 虞照蓄神養氣,守了半晌,驀地一聲沉喝,目光倏爾一掙,復又熾亮,將左飛卿的目光頃刻逼回。但只片時工夫,虞照神光又衰,左飛卿目中混沌再度壓來,但不過數息,虞照目光又盛,又將攻勢奪回。 兩人目光這般進進退退,時攻時守,忽如兩劍交纏,忽如尖矛破盾,時而示弱,時而逞強;變化之奇,尤勝刀劍。 反複數合,虞照忽地大喝一聲,左腳如負千鈞,慢慢跨出,左飛卿應勢飄退,高高縱起。 “去。”虞照雙掌相抵,一道雪白煙光,矯若神龍,橫空射出。 情急間,左飛卿運起“風魔盾”,舉傘一擋,嗤的一聲激鳴,白傘化為齏粉。 兩人甫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勢;仙碧不由忘了來意,失聲叫道:“快住手,別,別打啦。” 傘屑紛飛,狀若雪霰,左飛卿身形墜至半途,滿頭白髮颯然展開,千絲萬縷彎曲成弧,如一片雪白的飛羽,將他輕輕承住。 “白髮三千羽!”虞照忽地瞇起雙眼,“左飛卿,你藏了這一手?” “那又怎的?”左飛卿冷笑一聲,“你不也偷養了一條'雷音電龍'?” 仙碧見二人無恙,心才落地,忙道:“大家點到即止,這一陣算平手罷了。” “平手?”左飛卿眼神一變,大喝道,“還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風蝶如一陣狂風,繞著虞照疾轉,聚若堂堂之陣,散若雪霰滿天,或是沉舟一擊,或是趁隙搗虛,遮天蔽日,橫斷煙雲。 “雷音電龍”十步之內,莫可抵禦,十步之外,煙光變淡,威力驟減。左飛卿深明此理,始終遠離十步,遙控風蝶,虞照的電勁卻難遠及,不由怒道:“左飛卿,有種的到地下來打。” 左飛卿冷笑道:“你怎麼不到天上?” 虞照長嘯一聲,縱起數丈,電勁以騰龍之勢矯矯飛出,左飛卿不敢硬擋,飄然後退。虞照騰挪雖強,卻無法如他一般久凌虛空,頃刻之間,復又落下。 這般忽起忽落,僵持數回,左飛卿得隙一瞥,臉色忽變,只見仙碧身邊,谷縝、陸漸踪影全無。 “上當了!”左飛卿心神微亂,一揮袖,欲要飛向後院,虞照大笑道:“想走麼?留幾文買路錢來。”飛身縱起,射出兩道電勁,將左飛卿擋了回去。 陸漸、谷縝趁二人相搏,潛到後院,陸漸沿途叫道:“阿晴……”連叫三聲,忽聽左邊禪房裡一個細弱的聲音道:“陸、陸漸,是,是你麼?” 陸漸又驚又喜,呆了呆,顫聲道:“是,是我,阿晴……”搶到禪房,門未上鎖,他猛力一推,不料那門被一股大力從內抵住。陸漸情急間,忘了“不可藉力”的訓誡,以“大須彌相”猛力撞出,不料那門只一晃,姚晴卻發出一聲慘哼。 陸漸心急,還想再撞,谷縝拉住他,沉聲道:“不要莽撞,這裡面有古怪。”陸漸愕然收勢,谷縝撫摸那門,露出奇怪神色,說道:“你也瞧瞧。” 陸漸伸手摸去,但覺門扇上似有一股極大的潛力,稍一運勁,手指便被潛力彈開。 谷縝繞著禪房轉了一圈,說道:“這股潛力密布禪房四周,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莫非房裡有人守衛?” 忽聽姚晴有氣無力道:“沒、沒人守衛,這、這潛力是我的真氣。”房外二人吃了一驚。谷縝道:“難道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這個法子是風部神通,名叫清風鎖。”姚晴虛弱道,“左飛卿將我的真氣引到這禪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須得先破去我的真氣,但我真氣一破,勢必送命。如此一來,左飛卿不費一繩一鎖,便可讓我自牢自困。陸漸……你這傻子,方才一撞,害死我啦……”說著中氣不足,輕輕咳嗽起來。 陸漸驚道:“阿晴,你受傷了?”姚晴氣道:“都怪你這傻子……”陸漸愧悔交迸,忙道:“好阿晴,你怎麼罵我都成,但而今怎麼才能救你呢……”姚晴呸了一聲,道:“我若知道,早就出來了,還用你救麼……” 陸漸無言以對,瞪著谷縝道:“你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谷縝苦笑道:“不是我誇口,不管鐵鎖銅鎖,明鎖暗鎖,只消是有形有狀、有模有樣的鎖具,我一根烏金絲在手,均能打開。但這'清風鎖'以真氣為鎖,看不見,摸不著,分明是一種武功,你也知道,說到武功,小弟的見識有限得很……” 忽聽姚晴冷笑道:“陸漸,你別信他,他賊頭賊腦的,定有法子,你先狠狠揍他一頓,揍到他想出法子為止。” 陸漸愣了一下,谷縝卻大笑道:“好毒的婆娘,你這叫公報私仇。” 陸漸奇道:“你和阿晴從沒見過,談何私仇。”谷縝笑道:“你還不知麼?她就是……”姚晴驀地喝道:“臭賊閉嘴。”谷縝道:“閉嘴也成,那你還揍不揍我?”姚晴啐道:“算你厲害。” 谷縝臉上帶笑,心中卻甚焦急,眼看成功,誰知左飛卿竟留了後著,發愁間,忽聽有人輕笑道:“要破清風鎖麼?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陸漸、谷縝回頭望去,卻見仙碧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後,姚晴忽地恨聲道:“是你?”仙碧笑道:“姚師妹,你好。” 姚晴冷哼一聲,道:“拜你所賜,我好得很,你這一風一雷兩條狗腿子,好不忠心,任我如何設法,都逃不過去。” 仙碧嘆道:“當日我為求自保,使出絕智之術,亂了令尊的神智,委實抱歉,但你若要報仇,儘管衝著我來,為何要打傷同門,盜走秘笈畫像?” 姚晴冷哼一聲,道:“這還不簡單?我盜走《太歲經》,便是要學會裡面的神通。至於盜走祖師畫像,更是明白極了,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只需我湊齊八幅畫像,便可無敵於天下,將你們這些八部高手殺得乾淨,再放一把火,燒了那座西城,讓你們也嚐嚐毀家滅族的滋味。” 這一番話怨毒之深,聽得房外三人毛骨悚然。仙碧沉默半晌,忽地嘆道:“姚晴,你入魔了。” 姚晴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卻是菩薩,要么怎的那樣好心,給我解毒,還救我性命?換了是我,斬草除根,在姚家莊就該將我殺了。怎麼?你後悔啦?現在還來得及,今日不殺我,終有一天,我會先滅地部,再毀西城。” 陸漸忍不住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說話?”姚晴冷冷道:“我怎麼說話了呀?是不是說了你的仙碧姊姊兩句,你就心疼啦?”陸漸又羞又急,吃吃地道:“我,我……”仙碧皺了皺眉,忽道:“陸漸,不要說了,你先放她出來。” “胡說八道!”姚晴冷哼道,“他一個傻子,又怎麼救我出來?” 陸漸也道:“是呀,我糊里糊塗的,怎麼能放她出來?還是仙碧姊姊大顯神通的好。” “我沒這能耐。”仙碧搖頭道,“這裡的四人中,要破這清風鎖,非你的'補天劫手'不可。” 陸漸吃驚道:“補天劫手?”仙碧道:“我來問你,天可補麼?”陸漸沉吟未決,谷縝已笑道:“天者清虛,無來無往,無殘無缺,既無殘缺,如何彌補?” “不然。”仙碧搖頭道,“天也有殘缺縫隙,只是常人感覺不到。”谷縝咦了一聲,道:“難不成陸漸感覺得到?” 仙碧道:“正是。”因向陸漸道,“'清風鎖'的道理近乎天道,看似渾成,其實也有縫隙。你且用雙手虛按牆壁,以劫力感知壁上真氣,找出真氣流轉的間隙,出手切入,真氣受阻,清風鎖便算破了。” 陸漸大喜,正要動手,忽聽姚晴冷冷道:“陸漸你別上當,這女人好生歹毒,她要藉刀殺我呢。”陸漸吃驚道:“什麼?”姚晴道:“她說得天花亂墜,但誰又知道真氣受阻,會有什麼後果?倘若真氣受阻,我便死了呢?” 陸漸聞言一怔,卻聽姚晴續道:“我若死了,她必然會說,因為你本領不濟,還沒感知真氣縫隙,便倉促出手,故而弄巧成拙。如此一來,她既不用擔上殺我的名聲,又可讓我死在你手裡,叫我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仙碧姊姊不是這樣的人。” “仙碧姊姊?”姚晴冷哼一聲,“叫得好甜呢!這麼說,你是寧肯信她的鬼話,一心害死我了……”說到這裡,嗓子一啞,微微帶上哭腔。 陸漸驀地一咬牙,揚聲道:“你放心,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 那屋子裡一陣沉默,過了片刻,姚晴一字字道:“好,你要出手,須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陸漸道:“你說。”姚晴澀聲道:“我若死了,你務必要殺了仙碧這賤人,給我報仇。”仙碧不待陸漸答話,微微笑道:“你放心,你若死了,我自盡以謝。” 陸漸聽得這話,更無遲疑,雙手隔了寸許,虛按門扇,劫力湧出,一時間,他清晰知覺出禪房四周的真氣,有如道道水流,縱橫交織,間或幾道真氣交匯處,果真若有若無,露出絲毫間隙。 剎那間,陸漸雙目陡睜,右手食指點向門扇左側一處間隙。一指點中,毫無阻塞,門上真氣卻被他手指一阻,陡然斷絕,陸漸食指輕輕前送,嘎吱一聲,禪房門戶洞開。 谷縝一摸牆壁,笑道:“妙極,清風鎖變成無風鎖了。”陸漸更是驚喜交集,飛身搶入,但見室內幽暗,隱隱可見一名女子盤膝而坐,陸漸望著那朦朧形影,眼眶倏熱,顫聲道:“阿晴,你,你還好麼?”一聲未畢,眼淚已流下來。 “哭什麼。”姚晴冷冷道,“你過來。”陸漸拭淚上前。姚晴又道:“我雙腕各有一枚銀針,你拔出來。”陸漸依言屈身,摸到她手腕處,果有兩枚寸許銀針,刺入要穴,針尾一條細絲遠遠拖出,沒入地下。 陸漸才拔出銀針,姚晴便一躍而起,但她被囚已久,身子虛弱,雙腿一軟,又坐下來,陸漸將她扶住,但覺她身子溫潤,有若一塊暖玉,軟綿綿靠在自己肩上。 “你呆著作甚?”姚晴忽地輕聲喝道,“還不扶我出去?” 陸漸還過神來,只覺此情此景有如夢寐,恨不能今生今世就這樣扶著她,永不分離,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劫奴殘生,性命不過兩年,若是執著於這分愛慕,豈不誤了姚晴的終生。 想到這裡,他輕嘆一口氣,將她扶起,卻聽姚晴道:“你嘆氣作甚?” 陸漸心如刀割,強笑道:“沒什麼?幾年不曾見你,心中許多感慨。”姚晴心細如發,聽出他這話較之方才淡漠許多,不由微感氣惱,方要呵斥,忽覺眼前一亮,已至門外。 藉著天光,陸漸望向懷中佳人,數年不見,她已出脫得越發秀美,有若盛放牡丹,不止美貌勝過當初,更添了幾分傾倒眾生的風韻。 陸漸心跳難抑,又怕克制不住慾念,情火重熾,只瞧一眼,便掉過頭去,卻見谷縝笑嘻嘻望著自己,一臉促狹,不由得面紅耳赤,幾乎抬不起頭來。 仙碧目視二人,眼神忽而凌厲,忽而猶豫,終於又柔和起來,輕輕嘆道:“姚師妹,你將《太歲經》和畫像留下,我放你離開,至於家母那裡,由我擔當。” 姚晴冷笑道:“假仁假義,我才不領你的情;再說,《太歲經》和祖師畫像本就不在我身上,怎麼給你?” 仙碧變色道:“難道左飛卿拿到了?”姚晴露出一絲鄙夷:“他若拿到,怎麼還會將我關起來?只怕早就向你邀功去了。”仙碧鬆了口氣,道:“我便知道,以你的心機,不會將那兩樣物事帶在身邊的。” 姚晴不置可否,一掠鬢髮,淡然道:“陸漸,我站累了,你小心扶著我,讓我在門檻上歇歇。” 陸漸扶她坐下,躬身之際,忽聽姚晴在他耳邊低聲道:“在你內衣左襟裡有一個小袋,取來給我。”陸漸伸手一摸,但覺左襟鼓起一塊,還有寸許長一條破口,恰可探入食指。 陸漸驚疑不定,探入破損處,從內扯出一個細絹小袋,袋中盛滿米粒大小的圓珠,陸漸大感糊塗,正想詢問,姚晴又道:“別作聲,偷偷給我。” 陸漸對她素來順從,當下側身擋住谷縝、仙碧的視線,將那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谷縝見他二人交頭接耳,如膠似漆,不覺大皺其眉:“這位老兄平日老實,怎的這會兒恁地猴急,身在險地,還有心調情?” 念頭未絕,忽聽一聲大吼,如天公震怒,雷霆飆發,不止眾人心跳目眩,房舍樹木也是瑟瑟發抖。 仙碧神色陡變,掉頭一望,空中沙塵密布,有如一個碩大蒼黃的羊角,驟然間,轟隆一聲,六合塔本已朽壞,被這“羊角”催逼,頓時坍塌。 “沉沙之陣!”仙碧顧不得姚晴,縱向前庭。谷縝也道:“虞老哥有難了,我去瞧瞧,陸漸,你帶她先走。”說罷尾隨仙碧而去。 陸漸微一遲疑,說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誰說我要出寺了?”說罷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面去。” 陸漸失聲道:“那怎麼成?”姚晴道:“你不去麼,好,我自己去。”摔開陸漸,徑向前庭走去。 陸漸大驚,伸手便想拉她回來,不料手在半途,忽地一束白光射來,纏他手腕。 “補天劫手”自發自動,陸漸心念未轉,五指一縮一勾,已將那束白光攬住,竟是數縷蠶絲。他掉頭望去,只見沈秀立在遠處,目光閃爍,若有驚色。 陸漸見得此人,又驚又怒。姚晴也皺眉道:“你怎麼來了?”沈秀將蠶絲一拋,笑嘻嘻地道:“秀葉師妹,哈哈,不對,該叫姚師妹才對,姚師妹,我找得你好苦!”姚晴冷冷道:“找我做什麼?” 沈秀笑道:“姚師妹有所不知,昨晚我私自放走你,擔了莫大的干系!” “那與我有什麼相干。”姚晴掉頭便走,沈秀疾走兩步,隨在她身側。姚晴不由嗔道:“你跟著我作甚?” 沈秀嘆道:“因為縱走師妹,家父怪罪,小可如今有家難回,除了追隨師妹,別無去處了。”說話間,雙眼凝視姚晴面容,似笑非笑。 姚晴見他神色曖昧,不由微微蹙眉,輕哼道:“不怕死你便跟著。”沈秀呵呵笑道:“若能死在師妹手下,也是小可的福分。”說畢回眼望去,見陸漸神色沉重,跟在身後,不由目射寒光,冷笑道:“師妹,這鄉巴佬死纏著你,好不礙眼,要不我代你打發了他。” 姚晴一言不發,足下不停,沈秀一來未得佳人首肯,二來自忖單打獨鬥,難言必勝,便瞪陸漸一眼,快走兩步,緊緊隨在姚晴身邊。 陸漸自從知道“黑天劫”無法可解,便一心斬斷情絲,誰知見了姚晴,胸中波瀾激盪,怎也無法克制,是故望著沈、姚二人並肩而行,真如毒蛇噬心,痛苦難禁。心忖陪伴姚晴的男子若是聰明正直,倒也罷了,自己縱然抱恨,也大可心無牽掛,尋一個深山幽谷,了卻殘生;但這沈秀淫邪狠毒,實非善類,姚晴若是被他糾纏,兇多吉少。 想到這裡,他身不由主,尾隨二人來到前庭,只見狂沙亂飛,疾如勁鏃,以左飛卿為軸,嗚嗚厲嘯,結成一股龍捲颶風,一陣陣卷向虞照。 “呵!”虞照又是一聲大吼,聲如巨雷,狂沙才到,被這一喝,如撞無形障壁,刺刺散落。 沈秀臉色發白,脫口道:“好一個'天雷吼',雷帝子威名,果然不虛。”他一邊炫耀見識,一邊斜眼偷瞧,卻見姚晴凝視斗場,聞若未聞,心中一時好不失望。谷縝聞聲看來,看見姚晴、沈秀,目有驚色,又見陸漸神色落寞,頓時眉頭大皺。 此時飛沙走石,電閃雷驚,虞照與左飛卿已殺紅了眼,仙碧連聲喝止,二人只是不聽,左飛卿久戰不下,頻頻發動“沉沙之陣”,激起龍捲狂沙,衝擊虞照護體電龍。虞照雖然接連發出“天雷吼”,想要震散那道龍捲,卻始終難以奏功,沙子散而復聚,越發猛烈。 仙碧急得頓足,心知“沉沙之陣”一旦發動,不死不休,要么虞照送命,要么左飛卿力竭而亡,心急之下,不由得雙手按地,潛運“周流土勁”,驀地雙眼一亮,高叫道:“地下有水。” 話一出口,虞照一聲厲吼,“天雷吼”威力所至,風沙迸散,忽見他雙手交叉,聚起電勁。左飛卿正要後退,不想虞照雙掌並未上推,反是向下一送,那道電龍嗤的一閃,鑽入土裡。 左飛卿心道不好,耳聽得地底咔咔有聲,若有頑石迸裂,剎那間,磚裂土分,一股渾濁泉水沖天而起,沙塵遇水,嘩啦啦有如雨下。 左飛卿無沙可用,不得已向後飛逝。虞照以“雷音電龍”擊穿地底泉眼,破了“沉沙之陣”,不待左飛卿重振旗鼓,呼呼兩掌,將泥水攪得滿天飛濺。 左飛卿疾疾閃開,忽見虞照一俯身,掏起大把泥沙,和水捏成團狀,嗖地擲來。左飛卿慌忙再閃,卻被虞照猜中方向,一團泥沙迎面飛來,正中左飛卿白袍下擺,左飛卿望著袍上一點泥印,幾乎氣昏過去,漲紅了臉,正想還以顏色,不料虞照一著佔先,再不饒人,左右開弓,泥團雨點般擲來,左飛卿左閃右避,顛而倒之,有如一個陀螺,滿天亂轉。 左、虞二人自幼一起長大,左飛卿生有潔癖,素來風勁繞身,不令半點塵土沾染白袍。虞照卻從小頑皮胡鬧,慣愛踢天弄井,無事生非,少時與左飛卿玩耍,專愛找些污泥,弄髒他的袍子小臉,害他哭泣,故而兩人從小結怨,除了因為仙碧,便是為這緣故,此時虞照佔盡上風,心中得意,呵呵怪笑。 仙碧見二人適才鬥得你死我活,一轉眼又玩起兒時把戲,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方要開口勸解,忽地足下一動,十餘根粗大藤蔓破土而出,刷刷刷將她纏在其中。 仙碧大驚,奮力一掙,竟未掙開,忽聽姚晴冷道:“你想死麼?” 仙碧心念一動,失聲道:“你練成了'化生'?”姚晴道:“算你有見識。”說到這裡,驀地高叫道,“虞照、左飛卿。你們還要不要這番婆子的性命?” 虞、左二人掉頭望來,無不變色,陸漸也忍不住道:“阿晴,你不要胡來。” 姚晴瞪他一眼,喝道:“不關你事。”陸漸被她一瞪一喝,作聲不得,沈秀卻笑道:“師妹高明,這孽因子什麼時候種的,沈某竟然毫無察覺。”說罷蹺起大拇指,眉飛色舞。 虞照濃眉大皺,左飛卿也飄落地上,喝道:“晴丫頭,你的'孽因子'已被我搜盡,怎麼還有?” 姚晴露出輕蔑之色,哂道:“本姑娘又不是傻瓜,會把孽因子全都放在自己身上?”話音未落,便聽谷縝笑道:“所以你藏在陸漸身上。” 姚晴臉一沉,喝道:“臭狐狸多嘴。”谷縝笑笑,陸漸卻聽得糊塗,忍不住道:“谷縝,什麼放在我身上了?” 谷縝道:“你方才扶她坐下時,是不是給了她什麼物事。”陸漸道:“我給她一包珠子,只是奇怪,這小包竟藏在我的內衣衣襟裡。” 谷縝笑道:“那就是了……”姚晴接口道:“你閉嘴。”谷縝笑道:“你若不想我揭穿此事,便放了仙碧姑娘。” 姚晴眼神數變,忽地冷哼道:“你揭穿又如何,我才不怕?”谷縝一怔,笑道:“好啊。”轉向陸漸問道,“你的內衣,是誰給你換的。” 陸漸道:“是受傷後醜奴兒換的……”說到這裡,他望著姚晴,忽地目定口呆。姚晴面色微微一紅,別過頭去。 “明白了麼?”谷縝笑道,“姚晴便是醜奴兒,醜奴兒便是姚晴。”陸漸心神大亂,失聲道:“她,她為何要扮成那樣?” 谷縝道:“她的心思跟我一般,只當躲在那等下九流的地方,自污自晦,便能逃過對頭的追踪。可惜她生得太美,若不易容,在那等風月場中,不止會暴露身份,一不留神,還會被登徒子算計。故而她將心一橫,索性扮成個奇醜女子,你說,誰會用心去瞧一個醜八怪呢?如此美人變醜,已是出人意料,更何況還是妓院裡的下等賤婢。” 他說到這裡,見陸漸仍有疑惑,便道:“你大約在想,她為何見了你,仍不肯卸了偽裝,把你當猴耍?”陸漸點頭。谷縝搖頭道:“這個緣故,我也想不明白,要么是她自覺丟臉,要么是她自知仇家厲害,不願將你牽扯進來,姚大美人,我說得對麼?” 姚晴白他一眼,不置可否。谷縝又道:“這丫頭狡猾無比,救你之後,她怕萬一落入風君侯手裡,再無翻身機會,便將這怪藤的種子分出些許,藏在你身上。哼,她算計不差,這一著當真派上用場。” 陸漸聽了這番話,心神一陣恍惚,不知怎的,他竟對姚晴生不出絲毫怨恨,反而望著她,倍感酸楚,想她千辛萬苦逃出西城,一路上遭受多方追捕,以至於走投無路,不惜藏身青樓,其中的辛苦無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雙眼倏熱,幾乎流下淚來。 左飛卿忽地白眉一軒,揚聲道:“仙碧妹子,不用怕,我和她交過手,她的'化生'還沒練全,只能困人,不能殺人。” 仙碧將信將疑,姚晴卻冷笑道:“我也不消殺她,只用'孽緣藤'在她的嬌嫩嫩的臉蛋上蹭幾下,叫她皮破血流便是。”此言一出,虞、左二人齊齊變色,均想:“仙碧自來珍惜容貌,如此一來,豈非生不如死?” 想到這裡,虞照揚聲道:“晴丫頭,我認栽,你怎麼才肯放人。”姚晴笑道:“到底是雷帝子爽快,我別的不要,只要風、雷二部的祖師畫像。”仙碧急道:“不成……”姚晴暗暗催勁,藤葛收緊,迫得她出聲不得。 虞照卻是想也不想,探手入懷,取出一個捲軸,隨手扔來,喝道:“拿去。” 姚晴忌憚雷部電勁,待得捲軸落地,才敢拿起。左飛卿望了虞照一眼,忽地露出一絲苦笑,嘆道:“老酒鬼,我左飛卿從小到大便沒服過你,但今日今時,左某委實佩服。”說罷也自廣袖間取出畫軸,拋將過來。原來這祖師畫像十分緊要,風雷二主萬里東來,均是隨身攜帶,姚晴一討,便即討來。 仙碧見這情形,雖然不能出聲,心中卻是感動已極,不由得雙眼一閉,流下兩行清淚。 姚晴拿到畫像,歡喜不盡。虞照卻不耐道:“畫已拿到,還不放人?”姚晴兩眼一轉,微笑道:“小女子神通低微,不及二位呼風引電的大能,若是放了人,難保你們不會將這畫像奪將回去,那時我人財兩空,豈不倒霉?” 虞照皺眉道:“你這丫頭,恁多心眼兒。虞某答應你,只消放了仙碧,七日之內,我不動你一根寒毛,更不向你討回畫像,七日之後,你好自為之。” 姚晴笑道:“雷帝子一言九鼎,小女子豈敢不信,但你還須代這番婆子立個誓,這七日之中,她也不能與我為難。” 虞照望了仙碧一眼,見她點頭,便道:“好,我代她立誓,七日之中,也不與你為難。” 姚晴笑道:“風君侯意下如何?”左飛卿目視遠處,冷冷道:“我讓你先逃七日,這七日之中,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這個不勞君侯關心。”姚晴抿嘴笑道,“既然如此,姚晴先行告辭。”說罷撤去周流土勁,“孽緣藤”頃刻萎落。 姚晴後退兩步,嘻嘻一笑,便要出寺,忽聽仙碧道:“姚師妹,你什麼時候練成'化生'的?” “就在逃亡的路上。”姚晴笑道,“怎麼,我練成'化生',你心裡難受啦?”她時時不忘刺痛仙碧,仙碧卻不在意,溫言道:“師妹,這三十年來,地部弟子中,唯有你練成'化生',只消你痛改前非,家母一定會寬宥你的過失,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 姚晴一言不發,眼中滿是譏嘲之色,不待仙碧說完,已轉身出門,沈秀快步趕上,滿臉堆笑,不住口吹捧姚晴的神通機智。 西城三大高手面面相覷,虞照忽地哈哈大笑,仙碧、左飛卿均是瞪眼望他,仙碧碰了個釘子,正覺羞怒,不由打他一拳,嗔道:“你還笑得出來?” 虞照嘆道:“這就叫'三十老娘倒崩孩兒',咱們幾個枉稱高手,竟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傳之武林,還不笑死人麼,與其被他人恥笑,虞某還不如自己先笑個痛快。” “那倒未必。”左飛卿冷冷道,“七日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左某人先放她七日,再抓回來便是。”倏地散開白髮,飄然不見。 虞照、仙碧相視苦笑,陸漸忽地拱手道:“仙碧姊姊,虞大先生,我有一些俗事,暫且告退。”仙碧明白他心思,默默點頭。谷縝也笑道:“虞兄,我也告辭,下次見面,再來痛飲。”虞照縱然不捨,卻也不好強留,只叮囑道:“好兄弟,見到美酒,可不要忘了哥哥。” 陸漸、谷縝出了寺門,走了一程,遙見姚晴、沈秀,谷縝怒道:“那小子是誰?”陸漸方要開口,谷縝已擺手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沈舟虛的烏龜兒子。”但見陸漸無語,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還不趕上去?不怕他拐走姚晴嗎?” 陸漸嘆了口氣,道:“谷縝,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谷縝道:“你說。”陸漸望著他,神情既似期盼,又似淒涼,如此變換幾次,方才嘆道:“我想託你照顧阿晴,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落到沈秀手裡。” 谷縝眉毛一挑,吃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漸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長,將來一旦死了,阿晴孤身流落世上,無人看顧,豈不可憐。如今不止西城高手與她為敵,沈秀更對她糾纏不清,此人心性狠毒,又有一張好面孔,慣會姦騙女子……” 谷縝道:“因為如此,你更該趕將上去,不讓那廝得手。”陸漸搖頭道:“不是說了麼,我性命不久,就算能得阿晴歡心,又能怎樣?好兄弟,我仔細想過,無論容貌智計,財富家世,你都是那沈秀的敵手……” 谷縝啞然失笑:“你要我去追求姚晴?”陸漸點頭道:“好兄弟,你瞧我面子,萬莫推辭。阿晴聰明美貌,正是你的良配……”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這個主意,我有四個字答复你。”陸漸道:“哪四個字?” 谷縝道:“狗屁不通。”說罷,忽見陸漸面色鐵青,一跌足,掉頭便走。谷縝見他如此自暴自棄,也是大為惱怒。故而兩人互不理睬,走了一程。將近城池,谷縝忽地嘆了口氣,嚷道:“罷了,拗不過你,這事雖然混帳,但瞧你面子,我且試試。”陸漸一愣,脫口道:“你,你答應了?”谷縝眼珠一轉,笑道:“只是在此之前,你我須得分開一陣。” 姚晴、沈秀來到城中市集,已近黃昏,眼見市終人散,店鋪行將打烊,姚晴忽道:“沈師兄,你有銀子麼?”沈秀道:“怎麼沒有。”說罷得意洋洋,取出沉甸甸的錢袋,在手中掂量,黃金白銀躍躍欲起,閃閃發亮。 姚晴嫣然一笑,柔聲道:“沈師兄,我挑幾件衣裳好麼?”沈秀望她笑靨,不覺神魂出竅,笑道:“師妹,師妹請便。” 姚晴一笑,進了成衣鋪子,一氣挑了十身上好衣裙,十條繡花手帕,五對名貴香囊,而後眼睛也不眨,又如一陣旋風,衝入珠寶齋,笑瞇瞇大挑首飾香粉,她出身豪富,見識過人,所挑珠寶,無非上品,釵簪指環,須臾便挑了一堆,手裡放不下,便丟在沈秀懷裡。 沈秀在她身後會鈔,眼見銀袋漸空,臉色越來越是難看,禁不住咳嗽一聲,賠笑道:“好師妹,你不累麼?天也晚了,要不尋一家酒樓用飯?”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好啊,買了這條項鍊,就去用飯。”說罷拿起一條項鍊,鏈上珍珠圓大瑩潤,顆顆均勻,下墜一塊杏子大的天青寶石,皎若明月,光華逼人。 沈秀心知名貴非常,正感心驚,忽見姚晴含笑瞧來,又只得乖乖掏出錢袋,付帳了事。珠寶齋的掌櫃伙計不料打烊之時,竟憑空掉下這等冤大頭來,一個個狂喜不禁,連連打躬作揖,恨不得趴在二人腳前,再不起來。 沈秀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望著姚晴如花笑靨,摸著軟答答的錢袋,真個恨得牙癢,一待姚晴轉身,便忙尋了熟人,去家中支取銀兩救急。 兩人逛罷市集,姚晴選了南京城最貴的福臨客棧歇足,上房的定金自是沈秀交付,姚晴入房沐浴更衣,讓沈秀在門外守候。 沈秀死乞白賴,暗示鴛鴦共浴,誰知說乾了嘴舌,也只換來佳人一笑,便被轟出大門。沈秀忍不住繞到窗邊,欲要偷將進去,不料姚晴事先布下“孽因子”,沈秀翻窗時一不留神,竟被“孽緣藤”纏住手腳,腦袋卡在兩根藤間,動彈不得,耳聽房中嘩啦水聲,嬌娃低吟,想像那其中情形,胸中真如百爪撓心一般。 幾番掙扎,好容易擺脫那些臭藤,鑽進房中,卻見姚晴已然梳洗完畢,一身繡衣寶帶,珠玉琳瑯,眉不描而秀,粉不施而白,星眸流轉,媚態天然。 沈秀只氣得目定口呆,再瞧那一身華服美飾,既覺驚艷,又感心痛,自忖生平勾引女子無數,還不曾下過如此本錢,若非忌憚地部神通,他早已武力相向,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在這美人兒身上討還公道。 姚晴見沈秀翻窗而入,卻不吃驚,笑嘻嘻地道:“沈師兄,晚上去哪兒用飯?” 沈秀見她如此鎮定,反覺驚疑,要知別的女子遇上這等事,多少有些驚惶羞澀,沈秀自來視情場如戰場,深信兵法所云:“怒而擾之,卑而驕之”,只需女方驚羞,或是歡喜,那便有機可乘。而姚晴這般從容自若,反叫他無法可施,不覺對這眼前女子生出幾分佩服,心中愛意慾火,也更添幾分,當下笑道:“四美莊臨湖,太湖船菜別具滋味,乾坤軒菜品最豐,廚子的手藝堪稱佳妙……” 姚晴嫣然一笑:“光吃飯有什麼好玩,咱們去萃雲樓吃酒如何?” 沈秀傻眼,吃吃地道:“那個,那個……”姚晴接口道:“那個不就是妓院麼?難道你沒去過?”說著露出鄙夷之色。 沈秀啞口無言,若說去過吧,未免自污名聲,若說沒去,又未免矯情,再說那裡的鴇兒妓女,沈秀無一不熟,到了地頭,勢必露了老底。 沉吟間,姚晴笑笑出門,徑直向萃雲樓走去。沈秀見狀嘖嘖稱奇,心道:“她都不怕,我怕什麼?風月場中,色做膽,酒為媒,最好乾事了。”想著歡天喜地,隨在姚晴身邊,縱情說笑。二人男俊女俏,引得無數行人回頭駐足。如此行了一程,在秦淮河邊乘船,兩人吟賞晚景,片時來到萃雲樓中,要了一間雅室,設酒取樂。 樓裡的鴇兒姑娘見沈秀帶來一名絕色女子,均感奇怪,背地裡議論紛紛,胡亂猜測。姚晴妙目一轉,笑道:“奇怪,何巧姑呢,怎麼不在?”沈秀一蹺大拇指,讚道:“好師妹,你連何媽媽的小名也知道,難不成你也來這裡……哈哈,那個過……”他將一個“嫖”字硬生生咽了回去,辛苦得很。 “嫖過是麼?”姚晴舉杯一笑:“小妹向來貧寒,哪有那等雅興?難得今晚良辰美景,又有沈師兄這等闊同門陪著,小妹不才,便放手嫖一回如何?” 沈秀聽到“闊同門”三個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若是這小娘皮心一狠,專叫名妓,自己豈不大大破財,發愁之際,忽見姚晴舉杯喝酒,又覺大喜:“妙妙妙,只需你肯喝酒,那便好辦,我先灌倒了你,任你有什麼能耐,都得任我擺佈了。”當下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放出風月場上的手段,一心騙姚晴喝醉。 姚晴卻是嘴角含笑,任他如何勸說,總是一口一口,喝得慢條斯理,其間反倒弄些痴言軟語,哄得沈秀神魂顛倒,多喝了七八杯,俊臉上一片酡紅,心中還自以為得計,咧嘴憨笑不已。 談笑間,何巧姑聞風而來。姚晴招手笑道:“好媽媽,過來坐。” 何巧姑驚疑不定,打量她笑道:“哎喲,這位美人兒是誰家的姑娘,媽媽我眼拙,竟不認得。”當下挨到她身邊坐下,一對三角眼在姚晴身上骨碌碌亂轉,心中暗讚:“這丫頭煙視媚行,天生的狐狸精坯子,若能讓我調教幾天,還不將這一河的姑娘都壓下去?”又想到是別家的姑娘,真是既妒且羨。 姚晴飲了兩杯酒,雙頰添了一抹豔色,越發勾魂盪魄,她伸出纖纖素手,斟滿一盅酒,雙手送到何巧姑嘴邊,嘻嘻笑道:“媽媽請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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