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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雷

滄海Ⅱ 凤歌 20706 2018-03-12
一行人迤邐來到吟風閣前,閣樓臨湖,晨景正好,一片波光瀲灩,幾抹朝霞流轉,和風悠悠,細柳如煙,一對燕子蹴水而飛,周旋呢喃。 沈舟虛止住車輪,注視湖光水景,驀地吟道:“游絲欲墮還重上,春殘日永人相望。花共燕爭飛,青梅細雨枝。離愁終未解,忘了伊在前。擬待不尋思,剛眠夢見伊……” 莫乙接口道:“這是杜安世的《菩薩蠻》,是說女孩兒的春愁,主人念出來,不大合適。” 沈舟虛苦笑道:“這詞本是清影喜歡的,我見這景緻,忽而想到罷了。” 話音未落,忽聽咔嚓一聲大響,吟風閣上窗破欄毀,掉下一個人來,那人旋風般翻個筋斗,情急間手中竹杖一撐,卻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嘩啦一聲,連人帶杖掉入水中,濺起幾尺高的白浪。

只聽閣樓上一個豪邁的聲音大笑道:“贏老龜,你這招取什麼名字?是猴子翻筋斗,還是王八戲水?” 湖中那人濕淋淋爬上岸來,十分狼狽,陸漸認出是“金龜”贏萬城,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不料這老狐狸威風八面,竟也落到這步田地。 贏萬城面漲通紅,仰首向樓頭厲叫道,“姓虞的,我東島清理門戶,你又乾麼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不是說了?”那人笑道,“你東島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你東島的朋友,便是我的敵人。來來來,小兄弟,莫管他們。有人說得好:'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如夢,為歡幾何?'故而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這碗,再說其他。” “虞兄高論。”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說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膿包。'”話音入耳,陸漸心頭一動,這答話之人正是谷縝。

那虞兄奇道:“我說的'有人'大大有名,詩仙李太白是也,你說的'有人'卻是哪個?恁地有見識?” “不是別人。”谷縝呵呵笑道,“正是區區小弟,小弟什麼都做,就是不做膿包。”那姓虞的將桌子拍得山響,讚道:“說得好,說得好。” 二人雖不見人,一番對白,卻是旁若無人。贏萬城氣得一跌足,還要再罵,沈舟虛倏爾笑道:“贏道兄,多年不見,尚無恙否?” 贏萬城回頭一瞧,如見鬼魅,面色變得慘白,失聲道:“你……你……”驀地轉身,噌地一下躥上樓去,叫道:“不好,不好,沈瘸子來了,沈瘸子來了……” 那姓虞的哦了一聲,淡然道:“沈師兄來了?”沈舟虛哂道:“虞師弟所到之處,總是驚天動地,才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一個窟窿。”

“你說的是元元子那鳥賊吧?”那姓虞的笑道:“他奉了昏君旨意,強搶民女,老子瞧不過去,小小彈了他一指頭,沒料這老小子不經挨,竟被彈死了,晦氣晦氣。” 沈舟虛道:“天下人經得起你'雷帝子'虞照一彈的,又有幾個?”他漫不經意彈出數縷蠶絲,勾住屋椽,只一縱,如飛鳥投林,連人帶椅,飄入二樓。 他平時舉止疏慢,弱不禁風,驀地顯出這般神通,樓上樓下均是一驚,眾劫奴更怕有失,也快步登樓,陸漸定眼望去,樓上三三兩兩坐了幾名客人,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 谷縝當窗臨湖,身邊牆壁上一個窟窿,料是贏萬城落水之處,身前一張方桌,橫七豎八,擱了許多酒壇,迎面坐了一條大漢,骨骼極大,國字臉膛,如飛劍眉壓著一對虎目,灰布長衫赫然打了兩個補丁,腳下一雙麻耳草鞋,眼見便要破散。

陸漸尋思:“這人就是那'雷帝子'虞照麼?”思忖間,虞照乾了一碗酒,目光掃來,眾人被他一瞧,如刀槍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師兄。”虞照笑道,“來一碗如何?” “虞師弟取笑了。”沈舟虛嘆道:“你明知道沈某隻會喝茶,不會飲酒。”虞照啐道:“扭扭捏捏,忒不爽快。”又斟滿酒道:“還是小兄弟豪氣。”谷縝笑笑,兩人碗盞相碰,雙雙飲盡。 虞照又道:“贏老龜老當益壯,演了一出王八戲水。你這小姑娘我卻沒見過,但瞧你這一籃子破銅爛鐵,料是新進的'千鱗'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算你運氣。” 陸漸轉眼望去,施妙妙端坐一隅,愁眉不展,聞言抬頭,不瞧虞照,卻望著谷縝,目光流轉,眸子深處,似乎藏著某種物事,複雜難明。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縝,忽而哈哈笑道:“原來如此……”笑聲中,忽地舉手,在谷縝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慘變,不及驚呼,一抖手,一蓬銀雨向虞照射來。 虞照目不斜視,舉手輕揮,漫天銀雨距他尚有三尺,便叮叮墜地,片片銀鱗,鋒口向上,嗚嗚嗚顫動不已。施妙妙神色又是一變,脫口道:“周流電勁。”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沒告訴你麼?千鱗之術全靠'北極天磁功',這門內功遇上'周流電勁',便會七折八扣,彼此抵消。故而見了虞某,須得小心。呵呵,罷了,再教你一個乖吧。”說罷食指下引,銀鱗應指躍起,片片相屬,連成一柄銀光四射的軟劍,刺向施妙妙咽喉。 施妙妙飄身後退,踢起一條長凳,那銀劍矯矯昂動,刷的一聲,那長凳凌空斷成兩截。施妙妙俏臉發白,霎時扣住六枚銀鯉,清亮雙目,死死盯著虞照。

谷縝目光一轉,忽而笑道:“虞兄,小弟敬你。”雙手捧碗,一氣飲盡。虞照怔了怔,點頭道:“好,好。”一揮手,叮叮不絕,銀劍解體,散落一地。 虞照喝罷,又道:“小姑娘你本領原本有限,如今又怕誤傷了小情人,心存猶豫,出手軟弱,打將下去,吃虧不小,還是快快退了吧。” 施妙妙面漲通紅,叱道:“胡說八道,誰,誰是我的小情人……”虞照盯著她,目光如炬,施妙妙被他一盯,頓覺心中機密盡被洞悉無疑,一時欲言又止,面色越發羞紅,色似胭脂,嬌比海棠。 虞照見她半羞半惱,嬌態可人,心中大覺有趣,嘻嘻笑了兩聲,驀地揚聲道:“明夷,你這廝不學好,偏學贏老龜縮頭縮腦,你的'一粟'心法虞某聞名已久,今天正要領教領教。”

忽聽角落裡哼了一聲,明夷沉著臉,從暗處踱將出來。贏萬城忙道:“明老弟,莫要上當。” 明夷怪道:“上什麼當?”贏萬城乾咳一聲,道:“如今強敵環視,你我三人理當攜手禦敵,千萬莫受這姓虞的挑撥,被西城的賊子各個擊破。” “強敵環視?”明夷目光一轉,停在沈舟虛身上,徐徐道,“你說他麼?”贏萬城點頭道,“不錯,算上他手下劫奴,可謂敵眾我寡,咱們若不齊心協力,只怕不能生離此地。” 虞照皺了皺眉,喝一大碗酒,笑道:“沈師兄,看來你名聲不好,有你掠陣,誰敢跟我放對?沈師兄若知情識趣,走得遠遠的,小弟那是感激不盡。” 他出言不遜,眾劫奴均有怒色,挺身欲罵,沈舟虛一皺眉,揮袖攔住,笑道:“虞師弟此言差矣,東島西城,誓不兩立。而今東島五尊來其三,師弟雖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敵三,未必能勝,若有閃失,平白折我一員大將。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將這三人就地擒殺,挫一挫東島的威風如何?”

東島諸人均是變色,虞照聽罷,伸出食指,輕彈酒壇,叮叮噹當,清亮悅耳。彈罷問道:“沈師兄,這聲音聽來如何?”沈舟虛皺了皺眉,道:“還成罷。” 虞照道:“師兄有所不知,這酒壇在說話呢?”沈舟虛笑道:“虞師弟說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呵呵一笑,“這酒壇說了,八部之中,就數沈舟虛這廝最不是東西,道理有三。其一,這世上最可恨者,莫過於煉奴,而這廝不僅煉奴,還煉了六個,真是混帳到頂;其二,大夥兒一拳一腳,分個高低,豈不甚好?偏這沈舟虛不要臉之至,盡玩些陰謀詭計,便是勝了,也叫人很不痛快;最可氣的還是第三,別人喝酒,這廝卻偏偏喝茶,專門跟人唱對台戲。” 眾劫奴無不慍怒,沈舟虛卻從容自若,含笑道:“沈某天性不能飲酒,也算是過錯?”虞照嘻嘻笑道:“這個虞某就不知了,這酒壇啊,就是這麼說的。”

沈舟虛尚未答話,燕未歸已忍耐不住,厲聲道:“姓虞的,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麼?主人好心待你,你倒污衊於他。” 虞照哈哈笑道:“妙極,虞某人甚麼酒都吃過,就沒吃過罰酒,來來來,你有本事,請我吃一盅如何?”燕未歸斗笠下厲芒掠過,驀地騰空而起,左腿掃出,樓中如有颶風掠過,碟兒碗兒丁當作響。 眾人未及轉念,旋風陡止,唯有碗碟窗戶,顫動不絕。定眼再瞧,燕未歸左腳已被虞照空手攥住。 陸漸曾與燕未歸交鋒,深知這一腿威力奇大,不想竟被虞照信手接住。霎時間,燕未歸怪叫一聲,右腳忽地高高掄起,勢如大斧,奮力劈下。 就當此時,眾人耳裡只聽嗤的一聲,有若裂帛,燕未歸斗笠飛出,露出蒼白面皮,一條刀疤從額至頸,皮肉翻捲,深可見骨,如一條怪蛇,盤在臉上。

燕未歸定在半空,一腿被攥,一腿高舉,身形凝固也似。雙目瞪得老大,面肌不住抽搐,滿頭髮絲根根如鋼絲一般,沖天豎立。 “去!”虞照一聲長笑,燕未歸身如陀螺,骨碌碌摔將回來。莫乙、薛耳大驚失色,雙雙搶上前去。 “接不得。”沈舟虛一聲疾喝,薛耳指尖已觸及燕未歸衣衫,一股酥麻感透指而入,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嗤嗤兩聲,身側一股大力將他一拽,薛耳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斜眼望去,莫乙也同時撲倒,臉色煞白,眼中透著恐懼之色。 未及還醒,莫、薛二人身子忽又無端而動,一個筋斗,直立起來,傀儡般飄退三尺,兩人各各低頭,只見腰間均是纏了一縷蠶絲,遙遙連著沈舟虛。 沈舟虛十指間拈滿蠶繭,掌法飄飄,襟帶飛揚,使得正是一路“星羅散手”,端的神奧無方,變化出奇,勝過沈秀何止十倍。指間蠶繭隨他掌勢,忽左忽右,簌簌簌射出蠶絲,有如天孫織錦,玉女投梭,頃刻間勾梁搭柱,在燕未歸身後織成四重大網,同時間,射出兩縷細絲,淡如流菸,刺向虞照。 眾人雖知西城八部之主無一弱者,此時仍覺駭異。沈舟虛以“星羅散手”施展“天羅”神通,瞬息間,拉莫乙,拽薛耳,編織絲網,反擊虞照,一心四用,變化不窮。 崩崩聲不絕於耳,燕未歸撞破三張大網,終被第四張網裹住,渾身抽搐,如遭極大痛苦。 虞照右手端酒快飲,左手飄然出掌,逼得那兩縷蠶絲無法及身,含笑道:“沈師兄好本事,竟練成'天羅繞指劍',惹得虞某技癢,很想討教討教。”將碗一擱,正要起身,驀地臉色微變,只一晃,便繞過蠶絲,身如大鳥,飛到寧凝頭頂。 “手下留情。”沈舟虛蠶絲用盡,救援不及,不由脫口驚呼。 叫聲未絕,便見人影一閃,一人抱住寧凝,貼地滾出。 霎時間,一件長長的白色物事,自虞照掌心射出,如光如氣,凌空一繞,落在寧凝先前站立處,嗤的一下,方圓尺許,盡變酥黑。 “雷音電龍?”沈舟虛流露訝色。虞照一拂袖,煙灰四散,樓板上露出一個大洞。 “好個'瞳中劍',沈師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冷笑兩聲,肩頭一點慢慢浸紅,初如針尖,轉眼便有銅錢大小。眾人恍然大悟:“他怎麼受傷了?” 虞照忽又瞇眼望著地上,笑道:“兀那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還不起來,更待何時!”眾人循他目光望去,但見一個男子兀自抱著寧凝,為那掌力震懾,傻了一般。寧凝驚醒過來,羞怒交迸,抬手就是一記耳光,不想這一巴掌,竟將那人的臉皮刮將下來。 寧凝看清來人,吃驚道:“怎麼,怎麼是你?”那男子正是陸漸,他人皮面具被打飛,心中慌亂,匆忙拾起,重又戴上。眾人見狀哄笑起來。虞照罵道:“蠢小子,都穿了幫啦,戴這個勞什子還有什麼用?” 陸漸羞紅了臉,定一定神,揚聲道:“雷帝子,你這人說話不算話。”虞照愣了一下,皺眉道:“我怎麼說話不算?”陸漸手指寧凝,說道:“你說平生不打女人,方才你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麼?” 虞照濃眉一挑,不見他抬足轉身,一伸臂,便扣住陸漸肩頭,提將過來。陸漸空負“一十六身相”、劫奴神通,竟無閃避之能,不由大驚失色。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卻打男人。你既要充好漢,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此話一出,寧凝花容慘變,瞳子裡玄光一轉,虞照輕笑一聲,左手扣人,右手揮灑,寧凝視線盡數封死。只聽劈啪有聲,二人之間,火光四濺,“瞳中劍”撞著虞照的掌力,無不化為烏有。寧凝連發數劍,身子一晃,臉上血色也無。 沈舟虛推車到她身前,扶住她嘆道:“凝兒,你的'瞳中劍'能夠傷他,全因他沒有防備,既有防備,你又豈是對手?”隨他說話,寧凝面色慢慢紅潤,長吸一口氣,出聲道:“可是,他,他……”盯著陸漸,雙頰越發緋紅,明艷照人。 沈舟虛皺了皺眉,淡然道:“虞師弟,你雖然疾惡如仇,卻從不欺凌弱小。'雷音電龍',身坐不動,十步殺人,你若真要殺他,何苦等到現在,方才那一下,凝兒與這少年都難免劫。你故意嚇退他們,方才出手,不為別的,只為跟我顯擺威風吧。” 虞照方才確無殺心,掌力擊下,半是嚇唬寧凝,半是向沈舟虛示威;但聽沈舟虛一說,卻是一陣冷笑,心道:“就你沈瘸子精乖,會算中老子的心思!”當即臉一沉,揚聲道:“沈師兄,凡事講個理字,我好端端坐著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無量足',又是'瞳中劍',踢的踢,刺的刺,又算什麼道理?” 沈舟虛道:“敝僕有失調教,過在沈某。” 虞照笑道:“你是本門師兄,我不便與你動手。這樣吧,這少年既然無辜,我不動他,你讓寧凝出來,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沈舟虛露出苦笑,寧凝細眉微挑,大聲道:“好,我受你一掌,但,但你須得將他放了。” 虞照哈哈大笑,正笑時,忽覺陸漸肌膚收縮,滑不留手,一瞬之間,竟被他脫出手底。虞照咦了一聲,手掌圈轉,飄然抓落,欲要將他捉回。不料陸漸就地一滾,如脫弦之箭,貼地竄出。虞照不由讚了一聲好。 陸漸以“大自在相”脫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竄到寧凝身前,寧凝驚喜不勝,俯身欲要扶他起來,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渾身頓軟。 陸漸制住寧凝,將她扶著放到一邊,寧凝又氣又急,道:“你,你……作甚麼?”陸漸低聲道:“寧姑娘,對不住!”說罷轉身,向虞照大聲道:“我來受你一掌。” 虞照盯著他,似笑非笑,搖頭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 陸漸一呆,想他方才一掌之威,自己別說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來。虞照見他默默不語,不覺笑道:“怎麼,怕了?怕了就別充好漢!” 陸漸一咬牙,道:“好,就算三掌。”虞照道:“妙啊,事先說好,受這三掌,不許還手,要么便不算數。”寧凝急道:“不成……”嗓子忽窒,雙目淚水一轉,奪眶而出。 陸漸瞧瞧谷縝,見他盯著自己,眉頭緊皺,不由暗嘆:“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聽虞照道:“備好了麼?”當下點頭道:“備好了。” 眾劫奴無不露出悲憤之色,莫乙高叫道:“陸漸兄弟,你放心吧,你若死了,咱們一定為你報仇的。”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義,何不代他去受這三掌。”莫乙臉一白,訕訕不語。 虞照目不轉睛望著陸漸,驀地抬掌,啪啪啪在他肩上拍了三下,然後抓著陸漸,拎小雞也似拎到桌邊,嘩啦啦倒了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來來來,乾了這碗。” 陸漸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谷縝卻笑道:“我便知道虞兄不會傷我這位好朋友的。” 虞照訝道:“你和他是朋友,難怪難怪。”見陸漸兀自發楞,不由笑道:“不會喝酒麼?”陸漸微一遲疑,捧起酒碗,虞照舉碗,一氣喝光。陸漸量淺,喝了半碗,便擱下道:“虞先生,那三掌還打麼?” 虞照一哂,谷縝已笑道:“陸漸你可笨了,方才虞兄不是拍了你三掌麼?”陸漸奇道:“那也算數。” “怎麼不算?”虞照道,“我只說三掌,可沒說是輕輕的拍,還是重重的拍。”說罷又笑,陸漸逃過一劫,亦驚亦喜,也陪著他憨笑。 寧凝一顆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淚,羞慚不勝,低聲罵道:“什麼雷帝子,分明是雷瘋子!”沈舟虛苦笑道:“背地裡這麼叫他的卻也不少。” 忽見虞照兩眼一翻,大聲道:“明夷,還沒想好?打個架哩,也是婆婆媽媽,跟娘兒們似的。”明夷大怒,縱身欲出,卻被贏萬城攥住手腕,沉喝道:“莫要中他激將法。” 明夷臉色醬爆豬肝也似,怒道:“贏老,這廝辱人太甚。”贏萬城沉聲道:“一個對一個,你有幾分勝算?”明夷一愣,沉吟道:“五成。” 贏萬城面沉如水,淡然道:“就算五成吧,你勝了還罷,若是敗了,我與妙妙便要二對二,老夫年老體衰,不復向日之勇;妙妙年紀尚幼,絕學未成。你說,我二人又有幾分勝算?”明夷又是一愣,低眉不語。 贏萬城老眼中精芒浮動,驀地厲聲道:“三花一影陣!”明夷、施妙妙應聲散開,立在贏萬城身側。沈舟虛、虞照見狀,均是皺眉。 “陸漸你看。”谷縝道,“他三人這麼一站,可有什麼玄機?”陸漸瞧了一眼,搖頭道:“瞧不出來。”谷縝笑道:“你別瞧人,先瞧影子?” 陸漸定神一看,只見三人雖然站得稀落,影子卻重疊起來,有如一人。谷縝又道:“三花一影,三人一心。這是東島的奇陣,只要影子不散,三人的本領便能融會如一,發揮出絕大威力,就算天、雷二主聯手,也未必能勝。” 陸漸見狀驚奇,果見三人身形緩緩挪動,始終保持人影相疊,不使分散。施妙妙卻是又驚又氣,瞪著谷縝,柳眉倒豎:“你,你這壞東西,竟然洩漏本島機密。” 谷縝笑笑不語,贏萬城卻道:“妙妙這話差了。第一,此陣並非機密。他便不說,天、雷二主也都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也未必能破,就算能破,也是慘勝,咱們若死兩人,天雷二主至少一死一傷。沈舟虛,你說對不對?” 沈舟虛拈鬚不答,虞照則大碗喝酒,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到三碗時,驀地一拍桌子,叫道:“他媽的,這個鳥陣子,我破不了,沈師兄,瞧你的了。” 眾人聞言,均是驚奇,寧凝輕哼一聲,道:“你這雷瘋子,也有認輸的時候?”虞照道:“這有什麼奇怪的。人貴自知,不知道敵人的斤兩還罷了,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那是死無其所;虞某縱然猖狂些,卻還不笨。” 沈舟虛徐徐道:“你我聯手,還可試試。”虞照笑笑,淡然道:“那有什麼趣味?” 四下一時悄然。忽聽贏萬城高聲道:“我三人此來,並非找你二部麻煩,只為擒捉本島敗類。二位如此相逼,欺人太甚,若是有膽,大夥兒索性玩個大的。” 虞照笑道:“玩什麼大的?” 贏萬城將竹杖重重一頓,森然道:“九月九日,論道滅神。” 虞照縱然桀驁狂放,聽得這話,也是濃眉一挑,遲疑不答。贏萬城又道,“雷帝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和那人小鏡湖一戰,勝負未分。”虞照目光一閃,道:“'不漏海眼'也來了?” 贏萬城道:“他雖不在南京,卻一向掛念你得緊。”虞照道:“彼此彼此。” 贏萬城冷哼一聲,又道:“聽妙妙說,風君侯也來了南京。更聽說地部高手也來了;至於敝島島王,與沈道兄仇深似海,也正好藉這'論道滅神',做個了斷。” 虞照低頭想想,掉頭道:“沈師兄,你怎麼說?”沈舟虛閉目拈鬚,微微笑道:“贏道兄是欺我西城內訌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贏萬城道,“萬歸藏兩次東征,東島菁英死傷殆盡,十多年難復元氣,若非如此,我這糟老頭子怎麼還能濫竽充數,竊據這五尊之位?如今水、火二部雖滅,但你西城仍然廣有六部,是以說到元氣大傷,大夥兒也算半斤八兩。” 沈舟虛沉吟半晌,嘆了口氣,道:“好,既然如此,大夥兒便趁此機會,了一了宿怨。”贏萬城陰陰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回禀島王。二位也早早知會同門,九月九日,贏某在靈鰲島上,灑掃以待。” 東島西城兩百年來多次高手會戰,漸成製度,名為“論道滅神”。一方挑釁,另一方勢必迎戰,三言兩語定下日期場地,隨後便是腥風血雨。是故雙方說到此處,均知一戰難免,再無多話。贏萬城瞧了谷縝一眼,嘿然道:“乖孫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幾時?”說罷冷哼一聲,與明夷快步下樓,唯獨施妙妙落在最後,幽幽望了谷縝一眼,嘆了口氣,飄然去了。 酒樓中一時寂然,虞照甚覺氣悶,朗聲道:“聯絡諸部之事,便交給沈師兄了,若要商議,虞某隨叫隨到。”繼而一手挽著谷縝,說道:“走走走,咱們換個地方喝酒說話。”方要下樓,谷縝忽道:“少待。”擺脫他手,揚聲道:“沈舟虛,商清影是你妻子麼?”沈舟虛道:“不錯,正是拙荊。” “很好,”谷縝點頭道,“將來我若殺你,也不冤枉。”眾人均是吃驚,沈舟虛道:“足下與沈某有仇?” 谷縝笑道:“你不知道?”沈舟虛搖頭道:“沈某縱橫天下,仇家無數,哪兒記得這許多?”谷縝笑笑,徐徐道:“我叫谷縝,我爹便是穀神通!”此言一出,虞照也是變了臉色,他雖知谷縝是東島之人,卻當他是普通島眾,不料他竟是東島少主。 沈舟虛眉峰聚攏,目光銳如鋼針,刺在谷縝臉上。谷縝卻如不覺,又笑道:“你也不用這樣瞪我,今天若不殺我,來日我勢必殺你。你我之間,總要死上一個,這一點你須得牢記在心,莫要忘了。” 說到這裡,他又轉向虞照,笑道:“虞兄,你如今知道我是誰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虞照濃眉陡挑,樓中氣氛驟然一冷。陸漸不自覺氣貫全身,心道:“糟了,這姓虞武功太高,他若要殺谷縝,除了以死相抗,別無他法。”他心念已決,注視虞照,嚴加提防,不料虞照一皺眉,忽地嘆了口氣道:“谷老弟,為何還要表明身份?你若不說,我也不會問的。” 谷縝道:“你和我無親無故,卻陪我吃了半夜悶酒,為我排解憂愁,更加不問一字,便替我擋下東島三尊。人以真心待我,我又豈能以假意待人?難道你虞照是好漢,我谷縝卻是怕死鼠輩?” 虞照注視他半晌,忽地搖頭道:“沈師兄,這小子很投我意,若要殺他,有些為難。”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不打緊,但憑師弟處置。” 虞照望著他,大感疑惑,忽而笑道:“既然師兄如此好心,虞某便告辭了。”方要舉步,谷縝又道:“虞兄,谷縝還有一事相求。”虞照道:“什麼事?” 谷縝道:“沈瘸子與我有仇,我朋友留在這兒,勢必受害,虞兄若能將他一併帶走,谷縝感激不盡。”虞照笑道:“理當如此,他是條好漢子,不能受辱於人。” 說罷,也不待沈舟虛答應,便左挽谷縝,右挽陸漸,一陣風下了閣樓,沿湖走了一程,遠離吟風閣,才撒手放開二人,自己坐在一塊湖石上,愁眉緊鎖。 谷縝怪道:“不喝酒了麼?”虞照搖頭道,“今天闖禍了。”谷縝笑道,“是因為'論道滅神'麼?” 虞照點點頭,嘆道,“我一時意氣,竟然挑起這場賭鬥,大戰一開,不知要死傷多少人?若被那娘兒們知道了,豈不又要嘮叨我三天?”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遠遠傳來:“哪個娘兒們,要嘮叨你三天?” 三人轉眼望去,但見一個紅衫綠髮、膚若瓊脂的美貌夷女撐著一葉扁舟,從湖面上悠悠飄來,見了三人,便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邊鬢髮,玉頰生暈,朱唇噙笑,眸子碧若湖水,凝注在虞照臉上。 虞照露出悻悻之色,咕噥道:“晦氣。”那夷女脆聲道:“誰又惹你晦氣啦?”虞照大聲道:“除了你還有哪個?” 那夷女目中透出怒色,只一篙便已近岸,縱身躍到三人身前,瞪著虞照道:“你說,我又怎麼惹你晦氣了?”虞照梗起脖子,高聲道:“我說話說得好好的,你來插什麼嘴?”那夷女冷笑道:“你背著說我壞話,我怎麼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說了什麼壞話?”那夷女道:“你罵我'娘兒們',算不算壞話?” 虞照道:“呸,天下娘兒們多的是,我說娘兒們,就是說你麼?”話一說完,忽見那夷女雙目微微泛紅,淚光浮動,頓時露出不耐之色,道:“哭什麼?你就算哭,我也不怕你。”神色雖然可恨,口氣卻已軟了不少。 那夷女望著他,忽地笑了起來。虞照道:“有什麼好笑的?我臉上又沒有開花?”那夷女忍住笑道:“你嘴裡說不怕,心裡卻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說到心虛處,惱羞成怒,揮手道:“去去去,你怎麼樣與我什麼相干?” 那夷女卻也不惱,淡然道:“既然我怎麼樣都不與你相干,你幹麼巴巴地跑到江南來?要不干脆輸給左飛卿,讓我嫁給他好了。” 虞照瞪著她,臉上露出古怪神氣,既似憤怒,又似傷心,忽一轉頭,悶悶不答。 那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轉,忽地瞧見虞照肩頭血漬,不由驚道:“哎喲,你受傷了?” “大驚小怪。”虞照一揮手,冷笑道:“擦破點兒皮,過兩天就好。”那夷女道:“不成,你解開衣衫給我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胡鬧什麼?不害臊麼?”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夷女不急不惱,慢慢說道,“柳下惠坐懷不亂,你不過露一點兒肌膚,又怕什麼?難不成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見了我,連衣服也不敢脫?” 虞照虎目圓瞪,一時語塞,那夷女卻不理會,伸手給他解開衣襟,露出半邊肩膊。虞照渾身僵直,臉上卻罩了一塊紅布也似,先前他面對諸大高手,有如狂龍餓虎,不可一世,此時遇上這個夷女,卻儼然成了小貓小蛇,被她恣意戲弄。谷縝瞧在眼裡,恨不得背過身子,大笑一場。 那夷女見傷口約有兩分來深,略帶焦灼,不由訝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麼?但又不像,火部誰能傷你?寧不空?”虞照不耐道:“寧不空算隻鳥。是天部的人!” 那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吧?”虞照抿著嘴,哼了一聲。 那夷女知他心氣高傲,對受傷之事深以為恥,心中暗笑,從藥囊裡取出一枚白瓷瓶,一疊白紗布,一把小銀剪,又從瓷瓶裡傾出若干淡紅粉末,點在傷處,用白紗精心纏好,剪斷之時,順手打了一個蝴蝶結兒。 谷縝看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下,笑出聲來。 “這算什麼?”虞照聽到笑聲,窘迫已極,瞪了瞪那蝴蝶結,又抬眼瞪那夷女。那夷女卻故作不見,給他拉上衣衫,拍拍他臉,笑瞇瞇地道:“好啦!這樣才乖呢。”虞照氣得七竅生煙,偏又發作不得,鼓起兩腮,眼裡似要噴出火來。 那夷女又問道:“阿照,這兩人是誰呢?”虞照呸了一聲:“什麼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那夷女道:“你不叫阿照,難道叫阿貓阿狗?” 虞照說她不過,瞪了一會兒眼,忽似洩了氣的皮球,軟將下來,嘆道:“這個是東島少主谷縝。”那夷女聞言吃驚,未及細問,虞照又指著陸漸道:“這人,這人,咳,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陸漸上前一步,作個揖:“仙碧姊姊,別來無恙。”原來他乍見仙碧,心中一時驚濤駭浪,恨不得立馬相認,但又見仙碧與虞照斗口,不便相擾,此時見問,才出口相認。 仙碧面露訝色:“你,你是……”陸漸低聲道:“我是陸漸呀!”仙碧驚喜交迸,繼而又疑惑道:“你的樣子怎麼變啦?”陸漸道:“因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說到這裡,他忍不住道:“姊姊,阿晴……”仙碧不待他說完,忽笑道:“諸位請上船,先去我的蘅荇水榭,慢慢說話。” 陸漸心懷疑惑,與眾人上船,飄行數里,遙見一座曲廊精舍,鄰水依林,吞吐煙雲,榭邊幾名靚妝少女,正在洗衣打鬧,瞧見仙碧,均是歡笑招呼。 虞照大皺其眉,憤然道:“地部怎麼盡招些女孩兒?每次聚會,都鬧得跟麻雀一樣。再說了,地部神通不離土性,一群女孩兒玩泥巴,成何體統。” “你這個死腦筋,才不成體統呢!”仙碧道,“聽說天劫之後,女媧娘娘造化萬物,便是以水合泥,捏作一個個小人小獸,再吹一口仙氣,那些泥人泥獸呀,就活過來了。女媧娘娘是女孩兒,是故女孩兒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強詞奪理,胡說八道。”仙碧道:“你呢,頑固不化,憤世嫉俗。”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棄舟登岸,來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陸漸,這裡沒人瞧見,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陸漸摘下面具,仙碧凝視他半晌,拍手笑道:“這孩子,也生俊了呢!”轉頭對虞照道:“這就是我在姚家莊遇上的那位少年,他冒死去尋北落師門,卻一去不回,那把火將姚家莊燒成白地,我還以為他未能倖免,難過了好久。” 虞照點頭道:“原來是他,怪不得。”轉頭對谷縝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應浮三大白。”谷縝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道:“來到這裡,不許喝酒。”虞照好似臀部挨了一刀,嗖地彈起,怒道:“豈有此理?”仙碧卻不瞧他眼中怒火,慢慢道:“酒能亂性,我這裡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你們幾個大男人,要是喝多了,鬧出什麼事來,怎麼了得。” 虞照大聲道:“我量大如海,別說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一樁。谷老弟我也能擔保,不過……”望了陸漸一眼,驀地洩氣,咕噥道,“這小子倒是難說得很。” 仙碧啐道:“我這好弟弟人最老實,我才不擔心他呢?凡是你們兩個,我不放心。”虞照悻悻坐下,見有少女捧來清茶,他賭氣昂首,瞧也不瞧一眼。 陸漸道:“姊姊,阿晴……”不料仙碧又搶先一步,問起他逃生經過,陸漸只得將自己被寧不空所擒,前往東瀛,又如何被煉成劫奴,在織田家苦熬,最終遇上魚和尚,逃出寧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陸漸只怕仙碧與虞照生出誤會,故意忽略了谷縝被囚之事。 饒是如此,這一段曲折驚險,谷縝聽過還罷,仙碧和虞照卻是聽得入神,聽到陸漸被煉成劫奴,仙碧臉上倏地血色盡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喝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寧不空這鳥賊,走到哪兒都是禍害!” 再聽說魚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虞照嘆道:“晦氣,這世間的良心又少了一顆。” 陸漸說完,汗顏道:“北落師門隨我流落天涯,多年來相依為命,誰知將到中土,還是將它丟了。”仙碧也覺難過,默然半晌,嘆道:“如此說來,你既是金剛門人,又是寧不空的劫奴了?” 陸漸點頭道:“魚和尚大師臨終前讓我到西城求取解脫'黑天劫'之法,仙碧姊姊,虞大先生,你們是西城中人,知道那法子麼?” 仙碧神色一黯,顧視虞照,見他臉色極為沈重,不覺嘆道:“好弟弟,魚和尚雖是一代奇僧,對《黑天書》卻知之甚淺,自這部武經成書以來,三百年間,從無劫奴能夠解脫……” 陸漸日思夜想,雖也料到這一結果,卻始終抱有一線希望,此時聽了,心中一根弦好似猛然崩絕,震得雙耳嗡嗡作響,仙碧後面的話,他一句也不曾聽見。 “……《黑天書》流毒無窮,即便西城之中,也屢次禁絕,到我這一代,山、澤、地、雷、風五部均已禁奴。只恨人心詭譎,這煉奴之事,始終無法斷絕。”仙碧說到這裡,忽見陸漸兩眼發直,如痴如呆,不由得心如刀割,輕輕推了虞照一把,低聲道,“你呆著做什麼,還不想想法子?” “說到法子,倒有兩個。”虞照徐徐道,“第一,便是回到寧不空身邊,繼續為奴,只消寧不空活著一天,你便可不死。” “這個法子不用說啦。”陸漸搖頭道,“我死也不會回去的。” 虞照目透嘉許之色,點頭道:“第二個法子,便是從今往後,不再藉用劫力,依照第二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發作便緩和些。魚和尚一代宗師,神通廣大,他以性命設下的禁制非同小可,可惜你頻繁借力,連破兩道。但饒是如此,只需從此不再藉力,僅憑這一道禁制,活上兩年,也不是難事。” 眾人無不變色,仙碧失聲道:“只有兩年?”虞照點頭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過去。”忽見仙碧秀目微紅,淚光閃動,不覺心軟,嘆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只是太不可靠。” 仙碧喜道:“什麼法子?” “你記得那句話麼?”虞照一字字地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 仙碧恍然道:“是啊,除了劫主,世間還有這三人能封住'三垣帝脈',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這世上能救陸漸的,便只有一人了。”說到這裡,三人的目光俱都投在谷縝身上。谷縝皺眉道:“你們是說我爹?” 虞照嘆道:“穀神通若能出手,在魚和尚的禁制破掉之前,再設兩道禁制,陸兄弟或許還有救的。” 陸漸見谷縝木然無語,深知他的難處,便笑了笑,嘆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求不來,我只活了二十年光陰,能交到這麼多朋友,卻也不枉了。” 仙碧聽得心中大慟,流下淚來,忽聽陸漸又問道:“仙碧姊姊,阿晴她,她還好麼?” 仙碧拭了淚,嘆道:“你這傻弟弟,真是癡絕。我幾次想要岔開這件事,終究是岔不掉的?”陸漸失驚道:“難道她……” “你別瞎猜。”仙碧道,“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後她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憂為喜,拍手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先別高興。”仙碧冷冷道,“那妮子雖然入我西城,卻不是安分之人。她面上裝得老實,心裡卻將焚莊殺父之仇算給西城。數月前,她忽然發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秘笈《太歲經》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而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恨不得立馬去找,可一轉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永,見到姚晴,徒增感傷。想著想著,他默默起身,信步走出房門,來到湖邊,倚著那一排朱紅闌干,遠遠眺去,只見湖邊林莽慘碧,水上煙靄淒迷,偌大的玄武湖,無時無處不透著幾分悲涼之意。 不多時,忽聽傳來仙碧的嬌叱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次闖禍了麼?這麼多年,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端,不和東島決戰,如今就憑你幾句話,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虞照哼了一聲,悻悻道:“我就說過了,你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道:“你還有理啦?”虞照接口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沒話可說,只是呼呼嬌喘,餘怒難消。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谷縝過來,與他並肩依欄,嘻嘻笑道:“那邊吵起來啦。”說著瞥他一眼,說道,“不開心麼?實在不成,我去求我爹。” 陸漸搖頭道:“你如今冤屈未雪,只怕救不了我,反將你自己陷進去。”谷縝望著陸漸,眸子清亮逼人,忽而笑笑,嘆道:“這麼說,你我當真成了生死之交啦,若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了。” 陸漸啞然失笑,轉念間,將無意中發現徐海的情形說了。谷縝喜得手舞足蹈,大聲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豈非不給老天爺的面子。” 陸漸道:“但我打草驚蛇,如今那賊子也不知逃到哪裡去了?”谷縝擺手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路,徐海怎麼也在地上,不會飛上天去。如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先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 陸漸皺眉道:“可惜,我若不能藉用劫力,便和廢人無異,幫不了你!” 谷縝未及答話,便聽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道:“劫力雖不能藉,卻可以用的!”兩人轉眼望去,仙碧與虞照並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袂之間,真似一對璧人。陸、谷二人見了,心裡均是喝了聲彩。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裡?”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麼?”仙碧沉吟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術應是'補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不會錯。我瞧過他出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不覺亦喜亦憂。 陸漸聽得茫然,心道:“沙天洹也曾說過這'補天劫手'的名字,卻不知有何玄機?” 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便道:“'補天劫手'是一門劫術。《黑天書》的劫術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在力量,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 陸漸恍然道:“就像燕未歸?” “他算一個!”仙碧道,'無量足'日行千里,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裡頂尖兒的角色。至於'五神通',奧妙則在於神意,'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中,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 '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卻極為難得,某些劫術百年難得一見,而沈舟虛一人便練成五種,可說當今劫奴之強,不出天部。 ” 谷縝冷笑道:“那幾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曼聲道,“若說打鬥,或許'五神通'沒什麼了不起。但'五神通'的神奇,卻大多不在打斗上,這種劫奴,往往身負絕世異能。好比'嘗微'秦知味烹飪之術古今無雙,'聽幾'薛耳能聽世間任何宏聲妙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莫乙過目不忘,至於'玄瞳'寧凝,世人都當她只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妙丹青。” 仙碧說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只不過,'補天劫手',卻有些與眾不同。”虞照點了點頭,長聲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天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游魚,能知地下蟲豸,練到神妙處,遠方鳥飛蟲動,俱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沉默半晌,喃喃道:“怎麼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 虞照冷笑一聲:“這廝巨姦大猾,包藏禍心。'補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制,故而便藏私瞞著你。” 陸漸回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么裝聾作啞,要么支吾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想到這裡,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用劫力。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黑天劫',也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傻弟弟,你真沒眼色,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麼運用法門了?說到運用劫力,姊姊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谷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里去?” 虞照一笑,挽住谷縝道:“聽說這蘅荇水榭裡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倒去偷一大壇嚐嚐。”谷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 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二人背影,皺眉道:“這位東島少主當真不凡,阿照從來目無餘子,竟也和他恁地投契?”陸漸笑笑不語,心道:“他不凡的地方你還沒全瞧見呢。” 仙碧低頭想了一會兒,忽地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麼?” “定脈?”陸漸道,“是一種經脈麼?” “不是。”仙碧搖頭道,“你且閉上眼,感知到你體內'劫力'現在何處?” 陸漸閉眼凝神,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陸漸茫然搖頭,仙碧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雲流水,殊無定質,故而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 陸漸道:“這樣不好麼?”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是故小者密布體內,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特,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化為內力外力,根據第二律'有借有還',這個算是藉力,必要償還的。” 陸漸想了想,問道:“如此說,只要劫力留在隱脈,便不算借力?”仙碧笑道:“你還不算笨哩。”陸漸訕訕笑道:“但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需要'定脈'功夫。”仙碧道,“劫奴越強,'定脈'功夫就越強。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四體通'則弱了許多,但任何劫奴,只需依法修煉,均能做到。” 說罷,仙碧便用心傳授陸漸的'定脈'之法。陸漸依法吐納凝神,散漫於全身的劫力慢慢聚攏,一點一滴納入三十一條隱脈中。 仙碧見他精進神速,驚喜道:“定脈的法子雖然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鬆懈,便是激鬥之中,也要時刻不忘,要么劫力一散,可就糟啦!”說到這裡,她招手笑道,“你隨我來。” 二人來到一棵茂密大樹下,仙碧又問道:“陸漸你說,人體之中,哪兒是隱脈的樞紐呢?”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三垣帝脈'了。” “大錯特錯。”仙碧搖頭道,“你這念頭還是拘泥於'顯脈'的道理!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誰人,都是一樣。而隱脈的樞紐呢?卻是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便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而'嘗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只有一個。而這兩手一舌,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著點頭,說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匯聚了人體內大半的真氣,'劫海'則匯聚了一大半的劫力。” 陸漸沉吟道:“但丹田不離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煉劫力,豈不是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得聰明。”仙碧頷首笑道,“若說修煉'顯脈'的要旨在於換鉛汞,煉丹田,那麼《黑天書》的要旨便在於修煉'劫海',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臟,各各不同,是故運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無有常法,劫海在哪兒,就煉哪兒!” 陸漸道:“這麼說,補天劫手,就練雙手囉!” 仙碧微微一笑,忽地舉掌拍中樹幹,這一掌看似輕飄,那株合抱大樹卻是猛然一震,落葉簌簌,有如雨落,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葉片。 陸漸瞧得佩服,拍手讚道:“好功夫。”仙碧撒開葉片,搖頭道:“這算什麼好?我只是給你做做樣子。從今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它們全都拈住,不得錯過一片。而且只許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 陸漸聽得發呆,但見仙碧神色肅然,方知並非戲言。 仙碧忽一揚聲:“燕蟬。”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急匆匆奔來,嗔怪道:“仙碧姊姊,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麼?”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就不怕我的家法麼?”燕蟬笑道:“怕,怕得要死呢!”仙碧沒好氣,伸指在她雪白粉嫩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 燕蟬一溜煙去了,半晌提來一個大竹籃,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瞪她一眼,忽又嘆道,“也罷,丟在這裡,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也來玩么?”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了?沒瞧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幹麼挖苦人?”說著瞥了陸漸一眼,露出好奇之色,繼而一陣小跑去了。 “陸漸。”仙碧將竹籃擱在地上,“你拈了落葉,便丟在籃子裡,便於計數。但出手之時,須得不忘定脈。” 陸漸點點頭,望著那滿樹綠葉,忽覺面紅心跳,無由地緊張起來。仙碧一抬手,拍中樹幹,掌力所及,落葉亂墜,陸漸一邊用心定脈,一邊揮指拈葉,不由得手忙腳亂,待得樹葉落盡,也只抓住三四片,抬眼望去,只見仙碧抿嘴直笑,心中好不羞慚。 仙碧嘆道:“你太著意於雙手,劫力反而難以發揮。須得記住啦,出手之時,不可老想著拈幾片葉子,而要順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無之間,不是以心馭手,而是以手馭心哩!” 陸漸心頭一動,喃喃道:“以手馭心。”忽見仙碧揮掌擊樹,慌忙出手,此次卻多拈了十片葉子。 如此這般,仙碧反復振落樹葉,陸漸則反复拈取樹葉,但覺雙手知覺漸趨敏銳,每片落葉下墜時的軌跡,他均能清晰感知,初時尚且笨拙慌亂,練了一陣,手揮目送,漸漸從容起來。 練了一陣,到了午飯時間,陸漸匆匆用了飯,繼續苦煉,練到後來,只覺舒展開來,再不是身心帶動雙手,卻是雙手帶動身心,身隨手轉,勁在意先,往往心念沒動,手已搶出,拈了好幾片葉子,心中方才明白過來。 又練時許,忽聽仙碧笑道:“且慢。”陸漸應聲住手,仙碧叫來燕蟬,將地上的落葉掃盡,又將籃中的葉子傾空,說道:“這次我將這一樹的葉子全都振落,瞧瞧你能否一片不落拈到籃子裡,若是能夠,算你厲害。” 陸漸抬眼望去,樹上枝幹扶疏,綠葉稀落,經過這一陣修煉,樹葉落了大半。 仙碧一整容色,圈轉手臂,肩肘關節發出輕微響聲,凝神片刻,驀地手臂掄圓,如風擊出,勁力四通八達,傳至樹梢,只聽颯然一振,滿樹葉子不分先後,齊齊下落。 素手中樹,陸漸心中便生異感,但覺每片葉子離樹之時,便已落入掌握之中,一飄一轉,了然於胸。霎時間,那光陰也似凝固了,滿天落葉如被無形之力託在半空,悠悠飄落,等著他一一拈取。 一轉眼,陸漸拈取大半樹葉,忽見前方七片離地不遠,正要躬身去撈,不料一陣疾風掃來,樹葉應風落地,陸漸情急間只搶到兩片,轉眼望去,仙碧正笑吟吟收回掌去。 陸漸怪道:“仙碧姊姊,這是作甚……”仙碧斂了笑意,正色道:“好弟弟,你須記住,這葉子是死的,敵人卻是活的,可不會像樹葉一般,呆在那兒等你來捉。” 陸漸恍然道:“姊姊說得是,我受教了。”仙碧望著他,暗暗稱許:“我這弟弟人雖老實,氣量卻不狹窄。”便又笑道,“你瞧,這次地上落了幾片葉子?” 陸漸低頭望去,只有八點綠色,竟不滿十,心中頓時驚喜交迸,忽聽一陣掌聲傳來,轉眼瞧去,卻是虞照和谷縝走了過來。 虞照笑道:“'補天劫手'果然了得,動轉如電,取萬物如拈草芥,不但極快,而且極準。”陸漸只顧專心習練,是快是慢,全無所覺,聞言訝道:“是麼?”谷縝笑道:“雷帝子的評語,必然不虛。” 仙碧冷笑一聲,道:“拈上一兩百片葉子算什麼?何況還漏掉多多。陸漸,你還要苦練,依我看來,須得用光三百棵大樹上的葉子,'補天劫手'才算小成呢。” 虞照嗤了一聲,道:“危言聳聽。”仙碧白他一眼,道:“總比你信口胡誇,引人自滿的好。” 虞照冷笑道:“我怎麼信口胡誇了?”仙碧輕哼一聲,正要駁斥,忽聽陸漸道:“仙碧姊姊,你對劫力運用知道得這樣多,以前也煉過劫奴麼?” 仙碧笑了笑,反問道:“你瞧我是養劫奴的人?”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不大像,你對燕蟬她們都很和氣,據我所見,煉奴的人多半心狠。” “算你會說話。”仙碧笑道,“也難怪你心疑,我雖不煉劫奴,本身卻是半個劫奴?” 陸漸、谷縝均是大驚,谷縝更奇道:“既是劫奴,怎麼會是半個?”仙碧笑道:“你們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麼……”話未說完,虞照忽道:“仙碧,罷了。”仙碧瞥他一眼,微微皺眉,正要說話,虞照又道:“羅里羅嗦,外面還有人找你呢!” 仙碧奇道:“誰找我?”虞照道:“是個小尼姑,想要見你。”仙碧笑道,“這卻奇了,本姑娘素來不和空門中人交往,怎麼會來尼姑?”當下來到正廳,還沒進門,便聽到嚶嚶哭聲。 仙碧更覺奇怪,入門時,卻見一眾女弟子笑嘻嘻圍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尼姑,那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傷心。 仙碧輕輕哼了一聲,呵斥道:“燕蟬,你又欺負人家?”燕蟬委屈道:“才沒有呢,是虞師兄嚇哭她的。”虞照怒哼一聲,森然道:“小丫頭,說話當心。”仙碧見燕蟬臉色發白,不覺瞪了虞照一眼,說道:“燕蟬,不用怕他,老實跟我說。” 燕蟬這才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看虞師兄慌慌張張跑進來,叫我們來陪這位小師父,我們來時,她就在哭,定是虞師兄嚇唬她了。”仙碧臉色一沉,冷冷望著虞照,虞照一皺眉,卻不作聲。 “仙碧姑娘誤會啦!”谷縝忽地嘻嘻笑道:“我和虞兄本在門前喝蓮子酒,邊喝邊聊,忽見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過來,趁人不備,就往水榭裡鑽,虞兄便攔住她說:'光天化日,私闖民宅麼?'小尼姑便說:'我找人。'虞兄問:'找哪個?'小尼姑氣哼哼的,說道:'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個頭髮墨綠、眼睛藍藍的女施主,又漂亮又乾淨,才不像你這麼臟兮兮的,師父說的臭男人,一定就是你這個樣子。'……” 說到這裡,眾女子紛紛掩口偷笑,虞照惱羞成怒,目生厲芒,地部眾女被他目光一掃,個個花容失色,噤若寒蟬。 仙碧也是莞爾,問道:“那虞照怎麼說?”谷縝搖頭道:“虞兄什麼都沒說,只是像方才瞧這各位姐姐一般,瞧了小尼姑一眼,不想就把她嚇哭了,邊哭還邊埋怨:'原本來找女施主,沒想碰到了兩個臭男人。'說完還連叫師父。虞兄失了法度,還是我好勸歹勸,才將這小師父勸到客廳來的。” 仙碧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說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厲,尋常人經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來如此,有什麼法子?難道將眼珠子挖了不成?” 仙碧罵道:“又說渾話。”說著走到那小尼姑身邊,溫言道,“小師父,你找我麼?”那小尼姑抬起頭,淚汪汪看她一眼,精神陡振,拭淚道:“你頭髮是墨綠的,眼睛又藍藍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 仙碧含笑道:“我便是。”那小尼姑從袖間取出一個鑲銀的四方木盒,說道:“貧僧是無漏庵的淨修,這是一位神仙大哥托貧僧轉交給你的。”眾女見她稚氣未脫,卻口口聲聲自稱貧僧,頗是不倫不類,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卻是目光生寒,凝注在那盒子上,臉上破天荒露出緊張之色。 仙碧秀眉微顰,接過盒子,問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髮,還撐一把白傘。” “是呀是呀!”淨修露出傾慕之色,歡喜道,“他一塵不染,從天上飛下來,給了貧僧這個盒子,讓貧僧轉交女施主,然後一撐傘,又飛走了。”仙碧問道:“他一個人嗎?”淨修搖頭道:“不是的,還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神仙,撅著嘴巴,看起來不大高興。” 此言一出,虞照臉色忽變煞白。仙碧微一沉吟,忽向燕蟬道,“你備些齋飯給這位小師父,用完了飯,再送她十兩銀子,派車馬送她回去。” 淨修合十道:“齋飯貧僧可以吃些,至於銀子,神仙大哥已經施捨過啦。”忽聽虞照冷笑一聲,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錢讓尼姑送信?端的莫名其妙。” 淨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懼之外,還有幾分氣惱,嘴裡嘀咕道:“神仙大哥說了,仙碧女施主生性好潔,若派男子送信,開口便是一股男人的濁氣,勢必衝犯了她;若派女子來,又怕仙碧施主對神仙大哥生出莫須有的誤會,至於貧僧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無衝犯,也不會生出誤會,神仙大哥說的話,一定沒錯。”她便說邊瞅虞照,那意思儼然便是,神仙大哥沒錯,自然都是你大錯特錯了。 虞照越發惱怒,冷笑道:“那廝就是滿肚皮花花腸子,送個信也這麼多彎曲?哼,男人是一股濁氣,他就不是男人了?濁氣,濁氣,分明滿嘴放屁。” 眾女聽得無不皺眉,仙碧笑了笑,嗅了嗅空中,說道:“我濁氣沒見著,卻有好大一股醋酸氣,要薰死人呢?” 虞照臉上陣紅陣白,跌足便走,卻被仙碧扯住,說道:“先開了盒再走。”虞照呸了一聲,怒道:“他給你的盒子,跟我什麼相干?”仙碧面色陡沉,喝道:“你真個不聽?”虞照揮手道:“孫子才聽。”說著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只氣得淚花亂滾。 “這盒子是風君侯送的麼?”谷縝忽地踅上前來,瞧著那盒子,嘻嘻笑道,“久聞西城'傳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觀?”仙碧瞧他一眼,碧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好啊,你和陸漸,都隨我來。” 三人來到內室,仙碧將盒子放在桌上。那盒子為紫檀雕成,嚴絲合縫,六面均有細銀絲勾雲描卉,每面凸出一個銅質方塊,分別鐫著“甲、乙、丙、丁、戊、亥”六個天干數字。 仙碧道:“這盒子名為'傳音',其實叫'藏音盒'更貼切。盒裡藏了人聲,若要聽時,便放出來。不過聽聲一方,須得事先知曉說話者的暗碼,若不知暗碼,不僅聲音無法放出,強行開盒,聲音還會消失。西城同門時常約定一組暗碼,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亥',一方接到'傳音盒',便可依照暗碼,按下相應銅塊,放出聲音。” “好設計。”谷縝由衷讚道,“姑娘和風君侯也有一組暗碼吧?” “有是有的。”仙碧蹙眉道,“但我也不知道,這盒子當不當開?”谷縝笑道:“仙碧姑娘多慮了,虞兄脾氣雖大,心眼卻不小。” “若只心眼小,倒也好些。”仙碧神色一黯,“只因當初左飛卿與我有約,擒住姚晴,便送'傳音盒'給我,可是……唉,但若他擒住姚晴,取回《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依照諾言,我就得嫁給他。” 陸漸、谷縝聽得目定口呆。谷縝心道:“無怪虞兄那麼憤怒。”陸漸卻想:“姚晴竟然落到了風君侯的手裡?”想到這裡,不禁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趕將過去,將姚晴拔救出來。 谷縝沉吟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仙碧姑娘可否相告?” “說來話長。”仙碧嘆息道,“我和虞照、左飛卿自幼一起長大,相處日久,不免生出情愫。這十年來,左飛卿多次向家母提親,家母每每問我,都被我婉言謝絕。”谷縝笑道:“這麼說,姑娘心中喜歡的,還是虞兄了?” 仙碧雙頰泛起一抹霞紅,語調轉沉:“若論人才風華,左飛卿天下少有;但說到性情,我和虞照更加投緣一些,可恨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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