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國家陰謀1·以色列的暗殺藝術

第9章 第八節

老人到來的時候,陌生客正待在船上,沒在家。皮爾從臥室窗戶裡看到他正在碼頭邊的窄路上駕馭著一輛大奔馳。老人來到包工頭的木屋前,按響了門鈴,敲了門。隔著一道溪水,皮爾照樣能聽見老頭兒的手指節敲打木門的聲音,短促、無情。他穿上一件套頭衫,披上雨衣,從房舍裡衝出去。過了片刻,他來到了老人背後,喘著氣,臉蛋跑得熱乎乎的。 老人問道:“你是誰?” 有口音,皮爾注意到了——和陌生客一樣的口音,不過更沉重。 “我叫皮爾。你是誰?” 然而老人忽略了他的問題:“我來找住在這屋裡的人。” “他不在。” “我是他朋友。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皮爾什麼也沒說——陌生客的朋友怎麼會不打招呼就找上門,真荒唐。老人朝碼頭方向一望,隨後又盯住了皮爾:“他駕船出航了,對嗎?”

皮爾點點頭。老人的眼神讓這孩子顫抖。 老人看了看天。鉛灰色的雲層壓在溪流上空,又厚又重,顯然是裹挾著一場大雨。 “這樣的天氣太不利於航海了。” “他是把好手。” “是,沒錯。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從來都不說的。我會告訴他你來過。” “其實,我是打算一直等到他回來。”他的表情似乎在說,只要他決定了,就可以等待很長時間,“這附近什麼地方能弄點咖啡嗎?” 皮爾指了指村鎮的方向。 然而老人沒有到村里去買咖啡。事實上,他哪兒都沒去。他只是鑽進了奔馳車,像一尊雕像般坐在了方向盤後面。皮爾走到牡蠣養殖場附近,選定了一個觀察點,順著河流的方向遙望著大海,等待著陌生客。午後時光過去了一半,河面上泛起了白色的浪花,一場暴風雨拉開序幕。四點鐘左右的時候天徹底暗下來。皮爾濕透了,凍得半死。就在他要放棄這場偵察使命的時候,只見一團淡藍的燈光穿過水霧,逆著河流浮上來。又過了片刻,他聽到了引擎有節奏的鳴聲——這是陌生客精巧的木質雙桅船,帶著不足的燃料回家來了。

皮爾打開了手電,向陌生客發出了信號。雙桅船溫和地向右舷轉舵,劃破黑暗的河水,朝著信號源頭駛來。當船離海岸只有幾米遠的時候,陌生客喊道:“有什麼問題嗎?” “有個男人在等你。” “他想幹什麼?” “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他告訴你名字了嗎?” “沒有。” 皮爾聽見他的聲音從潮溪的另一側傳回來:“他什麼表情?” “不開心。” “他有口音嗎?” “有點像你的口音,就是更重些。” “回家吧。” 不過皮爾不願意撇下他一個人走:“我在碼頭邊等你,幫你係纜繩。” “聽我的話。”陌生客說著,消失在甲板下面。 加百列·艾隆走進艙裡的廚房。在丙烷氣爐上方的櫃子裡,他找到了自己的槍,那是一支九毫米口徑格洛克半自動手槍。加百列偏愛中等尺寸的型號,精度略欠,因為槍管較短,然而便於隱藏。他拉動厚實的方形套筒,將第一輪子彈上入槍膛,把槍放進棕色防水衣的右側口袋裡。接著他關掉舷燈,重新爬上甲板。

雙桅船繞過岬角,進入溪流。他放緩了速度,看見停在村舍外的奔馳,又聽見了門開了,電子警笛微弱鳴聲傳了出來。車內的燈此前就熄滅了。來者是個行家。他把手伸進口袋,握緊了格洛克,手指扣在扳機圈的外緣。 不速之客橫穿了棧橋,沿著一小段石頭台階走下來,站在同水面平齊的最後一階上。加百列一眼就認出了他,子彈形的頭,飽經風霜的下顎,獨一無二的步態,好似拳擊手正在走向拳台的中央。那一瞬間,他真想掉頭駛向下游,回到暴風驟雨之中。然而他最終鬆開了握槍的手,將船靠向了碼頭。 沙姆龍心懷焦慮地參觀了加百列的工作室,在那幅韋切利奧面前停下腳步。 “那麼,這就是伊舍伍德的絕地大反擊,那幅韋切利奧聖壇畫?想想看,一個這麼優秀的猶太青年,竟對著這麼一幅破畫兒工作。我就是不理解怎麼會有人為了這種東西浪費時間和金錢。”

“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奇怪的。你對那個倒霉的朱利安干了什麼,逼著他出賣了我?” “我在綠林街請他吃午餐了。朱利安從來就不是克己苦行的人。” “你來這裡做什麼?” 然而沙姆龍卻不急著亮出底牌。 “你還挺會獨善其身的,”他說,“安置這麼個房子一定花了你不少錢吧。” “我是全世界最受敬重的修畫師之一。” “修復這幅韋切利奧,朱利安付了你多少錢?” “這不關你事。” “你不告訴我,朱利安也會說的。我更希望是你來告訴我。這裡邊也許包含著什麼真相。” “十萬英鎊。” “你看見錢了嗎?” “朱利安·伊舍伍德是什麼人,咱們還不知道麼?他會在韋切利奧出手之後付給我錢,即使到了那會兒,我很可能還得逼著他把錢吐出。”

“啊,這兒還有一幅倫勃朗。多少錢?” “這個活兒很快,為了去佳士得拍賣的。工作量不大,上一道光澤漆,也許再加點修整。我還沒估算價格。” 沙姆龍從韋切利奧前走開,挪到了加百列放置油彩的推車前:“這些日子你用的什麼身份?” “沒用你們給的那些,你就是因為這個納悶吧?” “意大利人?” “是啊。你的身份呢?” “魯道夫·海勒。” “啊,海勒先生,我最喜歡的名字之一。我相信海勒先生近來的工作還不錯吧?” “有喜有憂。” 加百列打開了一整排熒光燈,將燈光投射在沙姆龍身上。 沙姆龍眼睛一瞇:“加百列,把這玩意兒關了。” “我知道你更喜歡在黑暗里工作,海勒先生,不過我要看見你的臉。你想要什麼?”

“咱們出去兜兜。” 他們沿著一條高樹夾道的窄路疾駛著。加百列單手駕車,而且開得很快。沙姆龍請他開慢點,加百列卻把油門踩得更狠了。沙姆龍使勁抽煙,想用煙霧來懲治他,加百列卻把車窗往下一搖,車廂裡立刻灌滿了寒氣。沙姆龍只好屈服,將煙頭拋進車外的黑幕中。 “你知道巴黎的事了嗎?” “我看了電視,讀了報紙。” “他們幹得不壞,巴黎那幫人——很久以來我們都沒見過這麼利索的身手了。他們的行動不亞於'黑色九月'。他們不是砸幾塊石頭的小賊,也不是身上綁了五十磅炸藥闖進市場的傻小子。他們是專業高手,加百列。” 加百列專心開車,對沙姆龍抑揚頓挫的演說渾不在意。然而他心中已經有所反應,而且他並不喜歡這種受刺激的感覺。他的脈搏加快了,手心也濕了。

“他們有個很大的團隊——十個,也許十二個特務。他們有錢,交通工具,假護照。三十秒的工夫就把一切都搞定了。一分鐘之內,所有行動人員都撤離了橋面。他們都成功地逃脫。法國人甚麼收穫也沒有。” “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 沙姆龍閉上眼睛,背了一段《聖經》的經文:“我向他們大施報應,發怒斥責他們。我報復他們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我是耶和華。” “《以西結書》。”加百列說道。 “我認為如果有人殺了我的同胞,我就得殺了他,一報還一報。你認為對嗎,加百列?” “我曾經是這麼認為的。” “最好別改主意。我認為,如果有個小子拿起一塊石頭打算砸我,我就該在他沒出手之前把他一槍撂倒。”沙姆龍的打火機在黑暗中亮起來,光影在他臉上的皺紋間搖曳著,“也許我是個古董了。我還記得當年阿拉伯人燒光搶光了我們的定居點,我就擠在母親的胸脯上,三七年大罷工的時候,阿拉伯人殺了我父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加百列打起精神,專注於康沃爾郡蜿蜒的道路,什麼也沒說。 “他們也殺了你父親,在西奈①。你母親呢,加百列?父親死後她又活了多久,兩年?三年?” ①西奈(Sinai):即西奈半島,其西部邊界是蘇伊士運河,東北部邊界為以色列-埃及國界。 事實上,只有一年多一點,加百列心想。他還記得當年如何安葬了罹患癌症去世的母親——就在一道山坡上,俯瞰著伊茨雷埃勒山谷。 “你想說明什麼?” “我的主旨就是,復仇是正當的。復仇是健康的行為。復仇是純潔的行為。” “復仇只能引來更多的殺戮,然後是更多的複仇。我們每殺一個恐怖分子,就會有下一個小子跟上來,拿起石頭或是槍。他們就像鯊魚的牙齒,損毀了一個,就會在原來的位置再長出一個。”

“那咱們就該無所作為?這是你想說的,加百列?我們就該站在一邊,束手待斃,眼看著這幫雜種殺害我們的人民?”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梅賽德斯-奔馳穿過一座黑沉沉的村莊,沙姆龍沉默了一會兒。 “你看,這也不是我的創意。是總理,他希望和巴勒斯坦達成和平,可是如果極端分子總是往陽台上扔番茄,他就實現不了和平。” “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反戰分子,阿里?” “我個人的意見無關宏旨,我只是保密機構的公僕,執行他的命令而已。” “胡說八道。” “好吧,我認為我們簽了和平協議以後也未必比先前更安全。你想听我的觀點嗎?除非猶太人都給他們趕下海,否則巴勒斯坦人心裡的邪火就不會熄滅。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加百列。我情願和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疆場上廝殺,也不願意和一個披著朋友外衣暗地裡找便宜的敵人明爭暗鬥。”

沙姆龍揉著鼻樑上被玳瑁眼鏡夾痛的地方。他老了,加百列從他的眼角能看得出來。即使是偉大的沙姆龍也逃不過時光的磨礪。 “你知道在安曼發生的事嗎?”沙姆龍問道。 “我在報紙上讀到了。瑞士也出了同樣的事。” “啊,瑞士。”沙姆龍柔和地說,就好像瑞士有一場他情願忘掉的不幸戀情,“一場簡單的行動,對吧?伊斯蘭極端主義者的高層人物住在一幢公寓裡,我們負責監聽。太簡單了。早年間我們閉著眼睛就能辦的事。安裝好設備,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可那幫蠢貨,他們竟然忘了瑞士人是世界上最警覺的人。有個老太太打了個電話,整個行動團隊都落入了瑞士警方手裡。” “太不幸了。” “我要趕下一班飛機去蘇黎世,求求咱們那些瑞士同道們,讓他們別把這事兒公開。” “我很想看看這場好戲。” 沙姆龍呼嚕嚕地笑了幾聲。加百列這才發現,他其實是有些想念老頭兒的,雖說這樣的想念感覺怪怪的。他們從上次見面到現在有多久了?八年?不,將近九年了。沙姆龍在爆炸事件後來過維也納,幫著打理亂局,確保加百列的真實使命不暴露。加百列此後又見過沙姆龍一次。當時他去了特拉維夫,告訴沙姆龍他要退出。 “我不知道什麼地方搞錯了,”沙姆龍說道,“人人都覺得如今和平已經唾手可得,我們的生存沒有威脅了。他們不懂,和平只會使瘋狂的人更加喪心病狂。他們不懂,我們必須都更加警惕地盯住未來的阿拉伯朋友,絕不比當年公開為敵的時候省心。” “間諜是一項永無止休的使命。” “但是如今的棒小伙子們在國防軍服完役,立刻拔腿就跑,他們急著去賺錢,然後一邊打手機一邊坐在咖啡店裡享受小資生活。當初我們選人,只挑最好的。比如你,加百列。如今只能選那些太笨的或者太懶的、逃避現實生活的人。” “改變你的徵兵策略吧。” “我改了。不過我立刻就需要人。他得在歐洲開展行動,不用經過所在國政府的許可,也不會把事情弄到《泰晤士報》星期日的頭條去。我需要你,加百列。我需要一位王子。我要你為機構貢獻你的好身手,就像修復韋切利奧那樣。我們的業務受了破壞。我需要你幫著恢復它。” “五百年光陰留下的污點和冷落,我能消解。十年的組織機構廢弛,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追査恐怖分子,恢復機構的工作,你還是找別人吧。我已經同別人簽約了。” 沙姆龍摘下眼鏡,朝鏡片上哈著氣,又用絲巾擦拭著。 “是塔里克,順便告訴你。”他說著,藉著車內微弱的燈光察看著鏡片,“我跟你提過嗎,加百列?是塔里克在巴黎殺害了大使和大使夫人。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紅塞納河。塔里克——你的老朋友。” 加百列猛踩一腳剎車,沙姆龍的眼鏡撞在了擋風玻璃上。 加百列驅車穿過利扎德鎮,然後駛過一片光禿的草地,一直來到海邊。他在燈塔附近一處停車位停下車,熄滅了引擎。汽車在風中顫抖著。他帶著沙姆龍走過一條通往崖岸的黑暗小徑。空氣中充滿了淅淅瀝瀝的海水。一隻海鳥沖他們尖叫。燈塔上的傳信號角響起來,沙姆龍猛地轉身,撐開雙臂護住自己,似乎是要抵禦敵人的暗中偷襲。 在崖岸的邊緣,一家小咖啡店裡燈火閃爍。店員正打算打烊,然而加百列略施魅力,請他們又做了幾份蛋餅,煮了一壺茶。沙姆龍扮演起了海勒先生的角色,用一張濕紙巾揩去了山羊皮鞋上的塵土。為他們服務的女孩子戴了許多隻耳環和手鐲,走起路來好像一串風鈴。她身上有點莉亞的味道——加百列看得出,沙姆龍也能看得出。 “你為什麼覺得是塔里克乾的?” “你聽說了那個女孩兒嗎?美國女孩,就是那個他用來做掩護,後來又冷血地殺害的女孩子。聽說了吧?塔里克一貫喜歡女人。太糟糕了,她們的結局都一樣。” “這就是你了解的全部?就一個死去的美國女孩?” 沙姆龍對他講了錄像帶的事,又講了大使和夫人上車前一分鐘,有個侍者打了一通神秘的電話。 “他名叫穆罕默德·阿齊茲。他對供應餐飲的公司說自己是阿爾及利亞人。他不是侍者,也不是阿爾及利亞人。十年前,他曾是塔里克組織裡的一員,在塔里克的好幾次行動中都充當了配角。” 手鐲女孩來到他們桌前,為他們的茶壺添熱水,沙姆龍立即沉默不語了。她走後,他繼續問道:“你現在身邊有女孩嗎?”他問起別人的私事來一向百無禁忌。不論是敵是友,男人生活的每個角落都在他問題的範圍之內。 加百列一邊搖著頭,一邊張羅著茶水——牛奶在下,茶水在上,英格蘭風味。沙姆龍往自己杯子裡倒了三個糖包,粗魯地攪拌著,又繼續發問:“沒有愛情?快樂遠航的時候沒往船上勾引個露水情人?” “船上沒有女人,只有皮爾。” “是啊,皮爾。你的警衛員?” “我的警衛員。” “為何不近女色,我能問嗎?” “不,你不能。” 沙姆龍微微皺眉。以前加百列的私生活一向對他毫不設防,他已經習慣了。 “那個女孩怎麼樣?”沙姆龍腦袋一伸,指向女侍者,“她盯著你看,眼睛都挪不開了,她對你一點誘惑都沒有?” “她是個孩子。”加百列說。 “你才是個孩子。” “我都快五十了。” “你看起來也就四十歲。” “那是因為我再也不用為你賣命。” 沙姆龍輕輕揩去嘴唇上的煎蛋:“也許你不敢再要女人,因為你害怕塔里克又要殺她。” 加百列猛地抬頭,似乎是聽見了一聲槍響。 “如果你幫我幹掉塔里克,也許這樣你就可以原諒自己,不再為維也納的事自責。我知道你一直在責怪自己,加百列。如果不是因為突尼斯的事,莉亞和丹尼根本就不用去維也納。” “閉嘴……” “如果你幫我幹掉塔里克,也許你就可以在心裡放下莉亞,繼續新的生活,” 加百列站起來,把一張揉爛的十英鎊丟在桌上,走出店去。沙姆龍抱歉地對那女孩微笑著,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後面。 走下崖岸,來到山腳下,在波爾佩爾灣的灰色沙灘上,佇立著一座廢棄的救生瞭望台。月光帶著濕氣,穿透破碎的雲層,又從海面上反射回來。加百列將手插入夾克口袋,心裡想著維也納。爆炸發生前的那個下午。那是他同莉亞最後一次做愛,也是平生最後一次做愛……當時莉亞堅持將臥室的百葉窗打開,儘管那扇窗正對著相鄰的公寓樓,而且加百列確信鄰居正在看著他們。莉亞巴不得他們看。她發現在猶太人的觀念裡,有—種反常的理論——即使在飽受迫害的城市裡,也要盡力追歡逐樂,即使是這位身份隱秘的意大利修畫師和他的瑞士女朋友也不例外。加百列記得莉亞帶著濕氣的體溫,還有她皮膚的鹹味。之後他們睡著了。醒來時他發現她坐在床緣,望著他。 “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行動。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離開機構,不管幹什麼都行,只要是正常人的工作。我們可以留在歐洲,你可以專門做你的修畫師。答應我,加百列。” 沙姆龍也隨他來到了沙灘。 加百列抬起頭:“你為什麼回到機構去?你為什麼就不能留在太巴列,過安穩日子?他們一召喚你怎麼就回去了?” “沒有了斷的事情太多了。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幹乾淨淨什麼尾巴也不留就離開保密部門的。我們離開的時候都有些未了的事。過去的行動,過去的宿敵。他們會把你拉回來,就像舊情人的回憶。同時,我也不能容忍阿爾薩斯和勒夫繼續敗壞我們部門的工作。” “你為何把勒夫留下?” “我保留勒夫是因為迫於壓力。勒夫向總理攤牌,說要是我趕他走,他是不會保持沉默的。總理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特別行動部門陷於癱瘓。他認輸了,勒夫就成了碰不得的人。” “他是條蛇。” “你說總理?” “是勒夫。” “還是條毒蛇,不過,玩蛇的人需要很小心。阿爾薩斯辭職的時候,勒夫自認是順位繼承的不二人選。勒夫不是個年輕小伙子了,他能感覺到王位正從手裡滑落。如果我來得快,走得也快,勒夫或許還有機會。如果我做滿任期,又如果我戀桟權力而且是個老不死,那麼總理很可能會找一個更年輕的王子來繼我的位。不用問,我不可能指望勒夫在掃羅王大道的機構裡成為我的支持者。” “他一向不喜歡我。” “那是因為他嫉妒你,嫉妒你專業上的成就,嫉妒你的天賦,嫉妒你打掩護做個修畫師就比他在機構裡領的工資還多三倍。我的上帝,他甚至還嫉妒你有莉亞。你所擁有的就是他勒夫夢想擁有的一切,所以他就恨你。” “他還想成為對付'黑色九月'的團隊一員。” “勒夫很聰明,可他不是衝鋒在第一線的材料,勒夫是坐在幕後的人。” “他知道你在這裡嗎?” “他什麼也不知道,”沙姆龍冷冷地說,“假如你決定歸隊,他也會一無所知的。我會親自和你聯絡,就像當初那樣。” “就算殺了塔里克也換不回丹尼,換不回莉亞。你聽說了嗎?我們在忙著刺殺'黑色九月'成員的時候,根本沒注意到埃及人和敘利亞人正準備把我們都趕下海。他們差點就成功了。我們殺了十三名'黑色九月'成員,最終也沒法挽回在慕尼黑遭屠殺的那些男孩兒,一個也換不回來了。” “你說的是,不過這感覺痛快。” 加百列閉上雙眼。那是一幢公寓樓,地點是羅馬的安尼巴黎諾廣場,昏暗的樓梯間裡,站著一位乾巴瘦的巴勒斯坦翻譯,名叫瓦德爾·阿卜杜拉·茲威特,是“黑色九月”在意大利的行動組長。他還記得鄰居練習銅琴的音樂聲——很耳熟的一段,他不知道名字。一聲悶響,令人暈眩,子彈穿透肉體擊碎骨骼。加百列的另一顆子彈沒有射中瓦德爾的身體,打碎了一支酒瓶。那是瓶剛買來的酒,不知什麼原因,加百列總是想起這瓶酒,黑色、紫色、棕色的酒漿,潑灑在石板地上,混合著將死之人的血。 他睜開眼,羅馬的影像退去了。 “痛快是短暫的。”他說,“可是接下來,你覺得你和被你所殺的人是一樣的惡。” “戰爭中總有士兵喪命。” “盯著他的眼睛,一邊把子彈灌進他的身體,那感覺不像戰爭,更像謀殺。” “這不是謀殺,加百列。這絕對不是謀殺。” “你憑什麼覺得我能找到塔里克?” “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替他工作的人。我認為通過這人我們就能找到塔里克。” “他在哪兒?” “就在這兒,英格蘭。” “具體點。” “倫敦,這裡邊就有個問題了。根據我們同英國情報部門的協議,我們如果在他們領土上行動,就必須事先向他們通告。我傾向於違背協議,因為英國人會通知他們在中情局的朋友,中情局又會給我們施加壓力,讓我們以和平進程大局為重,取消行動。” “這還真是個問題。” “所以我才需要你。我需要有人在英格蘭展開行動,還不會引起當地人的懷疑。他可以開展單純的監視行動,而且不會橫生枝節。” “我監視這個中間人,他能帶我找到塔里克?” “聽起來很簡單,對吧?” “這種事什麼時候簡單過,阿里?尤其是這裡邊還有你。” 加百列悄然溜進村舍,將夾克甩在起居室的小床上。他立刻感到那幅韋切利奧正在牽引著他。一如既往。每次出門前,他會從不例外地在畫作前再多耽擱片刻,每次回家時,他也從無例外地徑直回到工作室,對著畫作凝視一番。這是他每天下午睡醒後看到的第一件東西,也是每天早晨睡覺前看到的最後一件東西。這有點近乎於瘋魔,不過加百列認定,只有著了魔的人才能做好修畫師的工作。對於殺手,同樣是這個道理。 他爬上樓梯,來到工作室,打開熒光燈,注視著古畫。上帝啊,他修了多長時間了?六個月?七個月?韋切利奧當初多半只花了幾週時間就完成了這幅聖壇畫,加百列卻要花十倍的時間去修復它。 他回想著自己所做的一切。兩週時間研究韋切利奧本人。生平,影響,技法特徵。一個月的時間具體分析《牧羊者的愛慕》,運用的是高技術設備:瓦爾德顯微鏡用來觀察表面,X光片用來檢查表面以下,用紫外線觀察過去的修復痕跡。分析檢查過後,要花四個月清除污垢和黃色的清漆。這可不是收拾一張茶几,而是一項枯燥而費時的工作。加百列首先需要配置好恰到好處的溶劑,既可以溶解清漆層,又對畫面毫無影響。他得用特製的棉籤蘸上溶劑,在畫面上捻著擦著,直到棉籤上沾滿了污漬為止。然後再換下一根棉籤,直到整個畫面都收拾到為止。蘸,捻,擦,丟掉……猶如用牙刷清洗一艘戰艦的甲板。如果效率高,他一天可以清理掉幾個平方英寸的清漆污漬。 如今,他已經進入了整個工程的最後一個階段:修整聖壇畫的破損部分,這些都是數百年來積攢下來的破損。這是一項消耗心神的細緻工作,他必須每天晚上花幾個小時,眼睛湊在放大鏡前,臉幾乎貼著畫面。他的目標就是要讓肉眼看不出修復的痕跡。筆毫的運動軌跡,顏色,質感,一切都必須同原作一致。如果修復部位周圍的油彩有裂縫,加百列就得在修復部分做出假裂痕。如果畫家留下了一塊獨特的天青色光影,加百列就得花幾個小時在調色板上配出一模一樣的顏色。他的使命就是把畫修得像沒修過的樣子。清除污漬,恢復原始的光華。 他需要睡眠,然而他更需要時間,同韋切利奧耳鬂廝磨。沙姆龍喚醒了他的熱情,也使他的感覺更加敏銳。他知道這對他的工作有好處。他打開音響,等待著音樂響起,一邊將雙目放大鏡套在頭上,就在歌劇《波西米亞人》的第一個音符響起來的時候,他拿起了調色板。他將少量乳液放在調色板上,又加入一點顏料,再用醇醚溶劑稀釋,直到色調適度為止。修女的臉頰已經剝落了一塊。為了修復它,加百列已經苦乾了一個多星期。他用畫筆蘸了蘸顏料,將放大鏡的鏡片調低,然後用筆尖輕點著畫面,精心地模擬著韋切利奧的筆法。很快,他就完全沉浸在工作狀態和普契尼的音樂中。 兩小時後,加百列修整了一小塊畫面,面積約為襯衫鈕扣的一半。他抬起放大鏡的鏡片,揉著眼睛。接著,他在調色板上又配了些顏料,再次投入了工作。 又過了一個小時,沙姆龍闖進了他的腦海。 “是塔里克在巴黎殺了大使和大使夫人。” 要不是因為這個老頭兒,加百列是不會成為一名修畫師的。當時沙姆龍需要一道保密性極強的掩護,來幫助加百列在歐洲旅行生活,暢行無礙。加百列原本就是個有天分的畫家——他在特拉維夫的一所名校學過藝術,又在巴黎深造過一年。所以沙姆龍把他派往威尼斯學習修畫技藝。學徒期滿後,沙姆龍就利用朱利安·伊舍伍德為他安排工作,比如,沙姆龍要派加百列去日內瓦,伊舍伍德就會利用他的關係網為加百列在當地找一份修畫的工作,不過有時候,他也會為一些小型博物館或別的畫商工作。加百列天分太高了,他很快成了全世界炙手可熱的修畫名師。 到凌晨兩點,畫中修女的臉龐在加百列眼前模糊起來。他的脖子灼燒般地痛。他移開放大鏡片,將調色板上的顏料刮乾淨,收拾了東西。接著他走下樓去,一頭倒在床上,衣服也沒脫,打算就此睡去。不行。沙姆龍又回到了他的腦海。 “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紅塞納河。” 加百列睜開雙眼。慢慢地,一點一點,一層一層,一切再度回放,那些畫面猶如他房里天花板上的淫穢塗鴉——沙姆龍招募了他,他在學院裡受訓,“黑色九月”的行動,突尼斯,維也納……他幾乎能聽見一串串希伯來語的特殊詞彙在耳邊瘋狂響起:Kidon(刺殺),Katsa(情報員),Sayan(志願特工),Bodel(遞送專員),Bat leveyha(女特工)。 “我們離開的時候都有些未了的事。過去的行動,過去的宿敵。他們會把你拉回來,就像舊情人的回憶。” 你個該死的,沙姆龍,加百列想著。找別人去吧你。 黎明時分,他身子一扭,爬下床,站在窗前。天空又低又黑,醞釀著—場降雨。在碼頭和雙桅船外面的海面上,波濤洶湧,一隊海鷗正在吵吵鬧鬧。加百列走進廚房,開始煮咖啡。 此前,沙姆龍留下了一堆文件,普通的呂宋紙文件夾,沒有標籤,夾子背面有一塊彗星形狀的煙灰缸印痕,旁邊還有一塊咖啡漬,形狀猶如羅爾沙赫測試留下的墨跡。加百列緩緩打開它,像是擔心它會爆炸。他把文件端到鼻子前,沒錯,這是從調研部出來的文件,就是它。封面內頁附了一頁紙,上面有每一位查閱過文件的官員姓名。這些都是機構內部使用的化名,對他毫無意義——除了最後一個:羅姆,這是部門首腦專用的化名。他翻到第一頁,看過了文件的標題,然後翻看著一張張監控照片。 他迅速地讀了一遍,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些咖啡,接著放慢速度又讀了一遍。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似乎穿越至童年——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略有不同。也許比他的記憶中的那個人更矮小,更醜陋些。修畫的技藝同殺人的伎倆如此相似,對此他始終感到震驚。方法步驟完全相同:研究目標,漸漸地熟悉他,喜歡他,完成任務,不著痕跡地離去。如果他此刻不是在閱讀恐怖分子尤瑟夫·阿爾·陶非吉的捲宗,那麼很可能就是在閱讀關於弗朗西斯科·韋切利奧的學術文章——二者不是異曲同工嗎? “如果你幫我幹掉塔里克,也許你就可以在心裡放下莉亞,繼續新的生活。” 當他讀完第二遍的時候,他打開水池下的櫃門,取出一個不銹鋼的盒子。盒裡裝的是一支槍,伯萊塔,點二二口徑半自動,特別配製的槍管,長度恰到好處。機構內部刺殺用槍支的遴選標準:安靜,迅速,穩定可靠。加百列鬆開彈夾栓,向彈夾裡推進了八顆子彈。這種槍採用了減裝藥子彈,所以射擊的時候極其安靜。當初加百列在羅馬射殺過一位“黑色九月”的特工,鄰居都把致命的射擊聲錯當成了爆竹聲。他裝上彈夾,拉動槍栓,將第一發子彈推上膛。他已經調整了彈簧裝置,用來補償子彈彈藥的動力不足。此刻,他舉起武器,順著準心看去。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淡橄欖的膚色,柔和的棕色眼睛,零亂的黑髮。 “是塔里克在巴黎殺害了大使和大使夫人。是塔里克用我同胞的血染紅塞納河。塔里克——你的老朋友。” 加百列放下槍,合上文件夾,用雙掌的掌根揉著雙眼。維也納的災變之後,他對自己做了一個承諾。他要永遠離開機構,不接受任務,不喚起回憶,不同總部聯絡,句號!他會專注於修畫,寄情於海洋,盡力忘掉維也納發生的一切。他見過太多的舊人,只要機構一個電話,就再一次捲進去,去承擔一個沒人願意做的棘手任務。絕少有人能真的把秘密工作甩在身後。太多了,夠了。 不過,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呢?如果這個中間人真的能帶著他們找到塔里克呢? “如果你幫我幹掉塔里克,也許這樣你就可以原諒自己,不再為維也納的事自責。” 在本能驅使下,他飄到了樓上,來到工作室,又站在了韋切利奧面前,檢査著昨晚的工作。他拿定主意了。沙姆龍的來訪至少帶來了些好消息。他感到一陣苦澀的遺憾。如果他要為沙姆龍工作,就不得不撇下韋切利奧了。等他再次回到這幅畫前,就會變成一個徹底的陌生人,一切就得從頭開始。那幅倫勃朗怎麼辦?倫勃朗,他會退還給佳士得拍賣行,並致以一名專業人士最深的歉意。不過韋切利奧可不能退。他投入了太多的時間,注入了太多個人的情感,所以容不得別人再來接手了。這是他的畫。朱利安只能耐心等待了。 他悄然下樓,熄滅了煤氣爐,收拾好伯萊塔手槍,將沙姆龍的文件滑入抽屜。一走出門,他就被一陣潮濕的風吹了個趔趄。天冷得令人壓抑,打在他臉上的雨點好似一顆顆鉛彈。他感覺自己似乎被拖曳著離開了一個溫暖的安樂窩。吊索敲打著雙桅船的桅杆。在河面上盤旋的鷗群,齊聲尖叫,振動著白色的翅膀,似乎在敲打灰色的雲層。加百列用兜帽蓋住頭,邁開了腳步。 在村鎮商店的門外,有一部公用電話。加百列撥通了薩伏伊酒店的號碼,請前台為他轉接到魯道夫·海勒的房間。他總是在電話的一頭勾勒著沙姆龍的形象:皺紋密布的臉,皮糙肉厚的手,煎熬苦惱的表情,心裡想的事情似乎永遠在一塊空白畫布的遮蓋之下。沙姆龍接聽後,兩人用德語寒暄了幾句,然後才開始說英語。加百列一貫假設電話正在遭人監聽,所以當他同沙姆龍談及行動事宜的時候,說的都是密碼。 “這樣的行動項目需要大量資金。我需要花錢僱人手,安排交通,租辦公室、公寓,還有機動資金以應不時之需。” “我向你保證,資金不是問題。” 加百列提到了勒夫,以及如何對他保密的問題:“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為你提供行動經費的銀行,如今都在你的競爭對手掌控之下。如果你現在到銀行籌錢,就會冒些風險,咱們的意圖可能會暴露的。” “事實上,我的資金另有來源,既可以拿到錢,又不會挑起競爭。” “如果我接受了你的計劃,我要求你賦予我全權,讓我自己選擇最合適的行動方式。項目要保密,要避免競爭,這就需要使用獨立的契約人和其他自由職業者。請這些人員都要花錢的。我要求賦予獨立的財務支配權和使用一切必要資源的權力。” “會給你的,不過整個行動的總體掌控人是我,我會坐鎮日內瓦。” “同意。下一個問題是對我個人的補償。” “恐怕這會兒你有資格坐地起價了。” “十五萬英鎊。如果項目歷時超過六個月,需要再付我十萬英鎊。” “同意。那,咱們就此說定了嗎?” “本日內我會讓你知道的。” 不過,首先得到消息的,是皮爾,而不是沙姆龍。 當天傍晚,皮爾聽到碼頭上的噪聲。他撇開學校的作業,抬頭向窗外一望。在餘暉之中,他看見陌生客在雙桅船的甲板上,穿著黃色防水衣,黑色的毛線帽壓得很低,皮爾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他正在把雙桅船“打包裝箱”呢。摘下風帆,卸去天線,艙門上鎖。他的臉上帶著冷酷的堅決,那是皮爾從未見過的。他想過要跑去看看出了什麼變故,然而陌生客的神態分明在說:他此時沒心情見人。 —小時後,陌生客回到房裡,不見了踪影。皮爾繼續做功課,幾分鐘後又被打斷了,這次是因為陌生客的MG老爺車響了起來。皮爾衝到窗前,正看見汽車緩緩開上車道,雨水穿過車前燈的光線。他舉起手,這動作與其說是在招手,倒不如說更像是在投降。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陌生客好像沒有看見他。接著,車前燈閃了一次,小小的MG隨即消失了。 皮爾守在窗前,直到完全聽不見馬達聲為止。一顆淚珠迸出來,滴在他的頰上。他一把抹去。大男孩是不哭的,他對自己說。陌生客才不會為我哭呢。我也不為他哭。樓下,德里克和他的母親又開始爭吵了。皮爾爬上床,用枕頭摀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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