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國家陰謀4·維也納死亡事件

第32章 第三十二節

這是一幢老舊的公寓樓。它所在的位置是慕尼黑一處漂亮的小城區,名字叫作勒海爾區。院門臨街,主入口的門前是一座整潔的庭園。樓內的電梯很不牢靠,更多情況下,人們更願意從樓梯間爬到三層。房間裡的佈置是酒店的樣式。臥室裡有兩張床,客廳裡的沙發是一件可以兼作書桌和臥床的組合家具。在儲藏間裡還有四張備用小床。食品櫃裡藏滿了可以耐久存放的食物,餐具櫃裡有八副餐具。客廳的窗戶俯瞰著街道,然而不透光的窗簾始終閉合著,於是公寓內部永遠是夜晚。電話機沒有電鈴,只有紅色的閃光燈指示著有沒有電話打進來。 客廳的牆上掛滿了地圖:維也納中部、維也納都市區、奧地利東部、波蘭。在窗戶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幅很大的歐洲中部地圖,顯示出完整的逃逸路線,從維也納延伸至波羅的海海岸。沙姆龍和加百列進行了一次短暫的爭論才確定線路的顏色使用紅色。從遠處看,它彷彿一條血色河流,這恰恰是沙姆龍期望達成的效果:血,流經了許許多多個埃瑞克·拉德克的手,流成了河。

他們在公寓裡只說德語。這是沙姆龍定下的規矩。拉德克依然稱為拉德克,不過不許說全名。沙姆龍不願意稱呼他從美國人那裡買來的名字。沙姆龍還定下了別的規條。這是加百列規劃的行動,所以是加百列施展的舞台。是加百列,用來自他母親的柏林口音,向團隊發市指示;是加百列,審查來自維也納的監視報告;一切行動的最後決策,也要由加百列來作出。 最初的幾天裡,沙姆龍努力地適應著配角的地位,然而他對加百列的信心漸漸加強,他發覺悄然溜進幕後才更方便些。儘管如此,每一位經過保密公寓的特工都會感到一種陰鬱的氣氛籠罩在他們頭上。沙姆龍似乎從來不睡覺。他可以幾個小時站在地圖前,或是摸黑坐在廚房的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倒像一個正和自己的良心作鬥爭的男人。 “他就像個臨終病人,為自己籌劃著葬禮,”說這話的是一位講德語的老特工,名叫奧代德,加百列讓他在這次行動中負責駕車逃跑,“如果這一錘子辦砸了,他們就會把敗績刻在老頭兒的墓碑上,就刻在大衛之星的下面。”

即使在最佳條件下,這樣的行動也需要數星期的時間制訂計劃,加百列卻僅有幾天時間。當初,“天譴”行動為他打下了好底子。 “黑色九月”組織的恐怖分子不斷地行動,忽隱忽現,令人崩潰。因此一旦確定了一個人的位置,又明確了身份,打擊小組就會閃電般的出手。監控組迅速到位,車輛和保密公寓安排妥帖,逃逸路線提早制定。加百列從前儲備的這些經驗和知識在慕尼黑都派上了用場。極少有哪個情報官員比他和沙姆龍更了解迅速規劃和閃電出擊的真諦了。 到了晚上,他們會收看電視裡的德語新聞。鄰國奧地利的大選吸引了德國觀眾的注意。梅茨勒遙遙領先,每到一站,他的擁護者人數都在增加,就如同他在民調中的支持率。看這樣子,奧地利就要做出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從極右翼陣營裡選出一位總理。然而古怪的是,在慕尼黑的保密公寓裡,加百列和他的團隊卻在慶幸著梅茨勒的冉冉升起,因為要是沒了梅茨勒,他們通往拉德克的大門就會閉合。

按照慣例,新聞結束不久,他們就會接到來自掃羅王大道的勒夫的問候:他會逼著加百列回答一些無聊的查問,看看這一天都發生了什麼大事。這段時間沙姆龍會很放鬆,因為他不需要接受任何行動指令。加百列會把電話緊貼著耳朵,來回踱著步,耐心地回答勒夫的每一個問題。有些時候,如果燈光合適,沙姆龍能看到加百列母親的影子,就在他的身邊一道踱著步。雖然沒有人這麼說,但她,其實是這個團隊裡的一員。 每天一次,通常是在下午時分,加百列和沙姆龍會溜出保密公寓,到英格蘭花園去散步。艾希曼的陰影籠罩在他們頭頂。加百列認為從一開始他就一直存在。從那天晚上起,他就來了。那天晚上,在維也納,麥克斯·克萊恩對加百列講了那位黨衛軍軍官的故事:此人在奧斯威辛親手謀殺了數十名囚徒,如今卻每天都坐在中央咖啡館裡,享受著午後的咖啡。直到此刻,沙姆龍仍然極力避免提到艾希曼的名字。

抓捕艾希曼的故事,加百列以前聽過許多次。不錯,1972年9月,沙姆龍就使用這個故事刺激了加百列,使他加入了“天譴”的行動團隊。在英格蘭花園的林蔭步道上,沙姆龍所講述的版本更為詳細,勝過了加百列此前聽到的所有版本。加百列懂得,他說的這些並不是一個老頭兒絮絮叨叨地回顧自己昨日的榮耀。沙姆龍從來不會吹噓自己的成就,出版商也絕對沒機會出版他的回憶錄。加百列知道,他告訴自己艾希曼的事情,是有理由的。我走過的路,是你也會走過的。沙姆龍這樣說,不過會換個時間,換個地點,由另一個人陪伴;但這個歷程你應該知道。有幾次,加百列感覺自己彷彿在陪著歷史老人走路。 “等待逃離的飛機,那是最困難的階段。我們帶著這個階下囚困守在保密公寓裡。有些成員無法忍受這樣看守他,我只好一夜又一夜守在他的房間裡,看著他。他被鎖在一張鐵床上,穿著睡衣,戴著遮光眼鏡。我們是嚴格禁止同他交談的。允許同他講話的,唯有審訊員。我沒法遵守這些命令。你想想看,我必須知道,這個連見了血都噁心的男人,如何就屠殺了我們六百萬的人民?他又是怎麼殺了我的父母、我的兩個姐姐?我問他為何要那麼做,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因為那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加百列——似乎他只是一個銀行職員或是火車上的列車員。”

後來,站在拱橋的欄杆前,他們俯瞰著流水。 “有一刻我的確想殺了他,加百列——當時他告訴我,他並不恨猶太人民,他其實還很敬慕猶太人。他還想讓我相信,他多麼喜愛猶太人,於是開口背誦我們的經文:聽吧,以色列,主是我們的神,是唯一的上帝!這幾個詞從他這種人嘴裡說出來,我實在受不了,就是這張嘴發布了屠殺六百萬人的命令。我伸手掐住他的臉,掐得他閉上了嘴。他開始顫抖抽搐。我以為我把他弄得心髒病發作了。他問我是不是要殺了他,他還求我不要傷害他的兒子。這個人曾經把別人的孩子從父母手里奪下來,扔進火裡,現在卻關心自己的孩子,他還以為我們會像他一樣,連兒童也謀殺。” 在一座廢棄的露天啤酒店,一張佈滿划痕的木桌前。

“我們要求他同意自願隨我們回以色列,他當然不願意去。他想在阿根廷或德國接受審判。我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無論怎樣,他都得在以色列受審。我冒著斷送職業生涯的風險,允許他喝了點紅酒,抽了支煙。我沒有和殺人犯一道飲酒,我做不到。我向他保證,他會獲得一個機會,站在他自己的立場上陳述他的所作所為,保證他會接受公正的審判,行使為自己辯護的權利。他對結果不作任何幻想,但聽說能向全世界為自己作個解釋,他似乎頗為所動。我還對他直說,至少還有人明確通知他將被處死,他自己卻剝奪了幾百萬人的這份尊嚴。那些人聽著麥克斯·克萊恩奏著小夜曲,走向'更衣室'和毒氣室的時候,還都蒙在鼓裡。他在文件上簽了字,填寫日期的時候活像個熟練的德國官僚。事情就這麼辦妥了。”

加百列專注地聽著,衣領豎著,裹著耳朵,雙手塞在口袋裡。沙姆龍的焦點從阿道夫·艾希曼轉到了埃瑞克·拉德克。 “比起我,你有個便利條件,因為你曾經在中央咖啡館面對面地會過他。當初在行動前,我只是從遠處見過艾希曼。當時我們是在監視他的寓所,計劃抓捕行動。不過我沒和他說過話,連站在他身邊的機會也沒有。我精確地知道他的身高,卻無法在眼前勾畫出他的面貌。我大概知道他說話是什麼音調,然而我卻並不熟知。而你了解拉德克,不幸的是,由於那個曼弗雷德·克魯茲,他對你也有所了解。他還會希望了解更多。他會感到自己已經暴露,會感到不安。他會向你發難,和你公平地對決。他一定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追捕他。無論怎樣,你絕對不能和他正常地交談。記住,埃瑞克·拉德克不是集中營的衛兵或毒氣室的操作員,他是帝國保安部的人,是老辣的審訊高手。他會利用他的一切手段來作最後一搏。別落入他的圈套,現在你是主導局面的人。你的反客為主會讓他大吃一驚的。”

加百列將目光向下投去,似乎是在讀著桌面上刻的字。 “那麼,為什麼艾希曼和拉德克都有資格享有正義的審判,”他最後開口道,“但是巴勒斯坦的'黑色九月'組織就只能遭到復仇?” “你要是改行,一定能做個猶太法典的大學者,加百列。” “你在迴避我的問題。” “固然,我們對'黑色九月'恐怖分子採取的行動,當然包含著純粹的報復,卻又不僅僅是報復。他們構成了一種持續不斷的威脅。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殺了我們。那是場戰爭。” “為何不逮捕他們,然後審判他們?” “然後呢?由著他們在以色列的法庭上大作政治宣傳?”沙姆龍緩緩搖頭,“他們已經這樣做過了,”他舉起手,指著矗立在奧林匹克公園上空的高塔,“就在這座城市裡,當著全世界的攝像鏡頭。我們總不能辛辛苦苦逮住了他們,到頭來卻又給了他們一次機會,讓他們為屠殺無辜進行狡辯吧?”

他把手放下,身子向前一傾。就是在這一刻,他向加百列透露了總理最後的幾點希望。他說話的時候,加百列的呼吸都凝固了。 “我不想殺死一個老頭子。”加百列說道。 “他不是個老頭子。他穿著老人的衣服,戴著一張老人的臉皮,可他依然是埃瑞克·拉德克,是個魔鬼,他在奧斯威辛連殺十幾個人,就因為他們聽不出來勃拉姆斯的一首作品。這個魔鬼在波蘭的大路旁殺了兩個姑娘,就因為她們不肯否認比克瑙的醜惡罪行。這個魔鬼還挖開了幾百萬人的墳墓,讓死者的屍體受到最後的侮辱。就算老邁年高也免不了他的罪。” 加百列抬起頭迎接沙姆龍堅定的凝視:“我知道他是個魔鬼,我只是不想殺了他。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這個男人做了些什麼。”

“那你得做好準備,好好和他較量一場。”沙姆龍盯著他的手錶,“我帶了個人來幫你。是啊,他應該很快就到了。”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還以為整個行動的決策人是我。” “是你不假,”沙姆龍說,“可有時候我得給你指明道路。老先生就是乾這個的。” 加百列和沙姆龍都不相信什麼吉兆凶兆之類的迷信。如果他們信那一套,就不會將大屠殺紀念館的摩西·里弗林請到慕尼黑的保密公寓,因為那樣會顯得他們對團隊的能力不夠自信,倒好像憑自己的力量不能勝任眼前的使命一般。 沙姆龍本希望平靜低調地邀請里弗林。不幸的是,掃羅王大道將任務交給了兩個學院裡的實習生,兩人行事都是鮮明的西班牙系猶太人的作派。他們決定在里弗林離開大屠殺紀念館回公寓的路上同他接觸,地點距離耶胡達市場不遠。里弗林在布魯克林的本森社區長大,至今在街上走路時依然保持警覺。他很快注意到兩名男子開著一輛車正在跟著他。他以為他們是哈馬斯的自殺式人體炸彈,又或是一對街頭劫匪。後來,汽車停在他身邊,坐在副駕駛座的那位開口同他搭話。里弗林身子一歪,拔腿就跑。令人驚訝的是,這位矮胖的檔案學家居然身手敏捷,他和抓捕者周旋了好幾分鐘,最後才被兩名特工堵在了本耶胡達大街上。 當天天色很晚了,他才來到勒海爾的保密公寓,帶著兩隻行李箱,裡面裝滿了調研材料。他的肩膀上劃了一道口子,那是他在逃跑的路上留下的紀念。 “要是連一個胖乎乎的檔案員都抓不到,你們還指望抓住埃瑞克·拉德克嗎?”他說著,拉著加百列進了公寓後部的密室,“我們要做的事很多,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到了第七天,阿德里安·卡特爾來到了慕尼黑。那是個星期三,他在將近傍晚時分抵達保密公寓,那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的博柏利外套口袋裡裝著護照,所用的名字依然是布拉德·坎特韋爾。加百列和沙姆龍剛從英格蘭花園散步回來,圍巾帽子還來不及摘下來。加百列已經將其他組員派出去了,要求他們到各自最後的崗位上準備就緒,所以保密公寓裡沒有機構裡的人了,剩下的只有里弗林一人。他的襯衣下擺露在外面,光著腳,向中情局的副主任打了招呼,稱自己為雅各布。這位檔案管理員已經適應了諜戰行動的組織紀律。 加百列泡了茶。卡特爾解下外套的釦子,專注地參觀了一番保密公寓。他在地圖前流連了很長時間。卡特爾相信地圖,地圖永遠不會撒謊,地圖永遠不會專揀它認為你想听的說。 “我喜歡你對這個地方作的安排,海勒先生。”卡特爾終於脫去了他的外套,“後現代風格的邋遢,還有氣味。我想我認識這種味道。街角上那家維也納森林的外賣吧,要是我沒搞錯的話?” 加百列遞給他一杯茶水,茶包上的繩子還掛在杯角上:“你來做什麼,阿德里安?” “我來走一遭,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扯淡。” 卡特爾在沙發上清出一塊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好像一個推銷員,終於結束了一段漫長無聊的旅程:“說實話,我來這裡是因為接到了主任的緊急命令。他似乎患了嚴重的手術前過敏症。他感覺我們在一起處境危險,而且你們的人操控了局面。他希望中情局的人同台演出。” “什麼意思?” “他想知道遊戲的計劃。” “你知道遊戲計劃的,阿德里安。我在弗吉尼亞就告訴你游戲的計劃了。沒有改變過。” “我知道計劃的大略,”卡特爾說,“我現在想看看詳細的版本。” “你的意思是你們的主任想審查一下計劃,然後簽字同意?” “大概是這麼個意思。如果事態不妙,他還希望我和阿里能夠置身事外。” “要是我們讓他去見鬼呢?” “要是那樣,我得說,有五成的可能是有人去埃瑞克·拉德克耳邊吹風,提醒他警覺,然後你們就抓不到他了。和主任合作吧,加百列,只有這樣你才可能擺平拉德克。” “我們準備行動了,阿德里安。要我們接受中情局七樓局長辦公室的建設性意見,現在不是時候。” 沙姆龍坐到了卡特爾旁邊:“你的主人要是還長著腦子,就該盡可能站得遠點。” “這個我也努力向他解釋過一一當然,不是用你這樣的語言,不過沒用,他聽不進。我們這位主任可是從華爾街出來的,他喜歡事必躬親,永遠想了解公司每個部門進展如何。他在中情局也想來這一套。你也知道,他還是總統的朋友。你要是惹了他,他會給白宮打電話,事情就完了。” 加百列看看沙姆龍,只見他緊咬著牙,點了點頭。卡特爾聽到了他想要的報告。沙姆龍坐著沒動,不過幾分鐘後,他站了起來,在屋裡踱著步,就好像一位大廚的秘方洩露給了街對面的競爭對手。匯報完畢後,卡特爾花了很長時間,往他的煙斗裡填裝著煙草。 “在我聽起來你們準備充分了,”他說道,“你們還在等什麼?我要是你們,就會趕緊行動,別等到主任到時候也決定插一手。”加百列贊同。他拿起了電話,接通了蘇黎世的烏茲·納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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