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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覆手為雨

卅街檔案館 叶遁 8473 2018-03-22
我和郝班長是在接近午夜的時候來到石人溝附近的。由於這八名日本女人穿著的衣服繁縟不堪,以至行路遲緩,我和郝班長不得不放慢腳步照顧她們。 我們行至荒草叢中林立的兩座仙家樓前停住腳步。我悄悄地將前往石人溝的意圖對郝班長言明之後,他顯得有些憂心忡忡。郝班長低聲對我說:“小馮,你是不是有啥事瞞著我?別忘了,你跟秦隊長才認得幾天。你小子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我知道依目前的情況來看,暫時還不能把在飛鷹堡遇見葉西嶺的事跟他講,這一點秦隊長特地叮囑過我。於是我只好推說道:“班長,弄清黃三身份至關重要,等回來之後我再跟你匯報此前發生的事。” 郝班長見我把他的話堵了回去,也不好再繼續盤問,只是一個勁兒的說:“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這旮瘩等你。麻溜儿的。”

我跟郝班長分別之後,不由分說沿路直向石人溝狂奔而去。眼看著就要到達村口的時候,猛聽著打我行進的方向傳來一陣細密的槍聲。由於夜深人靜,我瞬間就判斷出那些子彈由機關槍發射而出。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空響,心想糟糕,大概郝班長那裡出了什麼事情! 我趕緊折身而回,順手把背在肩頭上的步槍卸了下來,一邊跑一邊慌亂的拉起槍栓。本來心裡就緊張不已,再加之路面坑洼難行,在奔跑的過程中我接連摔了好幾個大跟頭,弄得積雪粒子粘得滿身都是。這時候胳膊上箭傷處又開始密匝匝地疼痛起來,我知道剛剛癒合的傷口又迸開了。但是這種關頭哪裡還顧得這些,我齜牙咧嘴地繼續回奔,心裡真怕郝班長又遭遇不測——他手中只有一把步槍,怎麼跟火力十足的機關槍抗衡?

就在快要接近那兩座仙家樓的時候,我的腦海裡突然湧現出秦隊長臨行之前對我的囑咐——遇到異常情況首先要保住性命。於是我匍匐在地,抑制住胸膛裡乒乓亂跳的氣息。 大概過了一刻鐘左右,我見四周並沒有什麼響動,便緩緩站起身來。老北風呼呼地吹著。我挪動著顫抖的腳步向兩座仙家樓靠近,待來到近處,才發現八名日本女人歪七扭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我影影綽綽地看著她們臉上驚恐不已的表情,心裡突然空蕩蕩的發怵。一陣猛烈的風聲灌進身子裡,我被吹得哆嗦個不停。待俯身查看堆疊在一起的屍首時,卻並沒有發現郝班長——郝班長哪裡去了? 我以兩座仙家樓為中心點,依次向四周查探,但始終沒有發現郝班長的影踪。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不遠處的樹林裡有人喊道:“小馮,我在這裡!”

我聽出來是郝班長的聲音,於是忙招手讓他出來。他快速跑到我身邊之後,看著滿地的屍首搖頭說道:“他娘的,我中計啦!” 我連忙問道:“班長,剛剛是怎麼回事?” 郝班長說:“你走後沒多大一會兒,我聽到有個人躲在樹林裡不住地咳嗽。我覺得可疑就連忙追了過去,他一個勁兒地奔跑,我就不停地追趕。進了林子深處之後他猛然放了一槍,我聽得出來,那是一聲亂槍,並不是朝我的方向打來的。緊接著我就听到仙家樓那旮瘩傳來了一陣雜亂的槍聲。由於剛剛我追趕那個人的時候太過緊張,也沒有記得方向,結果在林子裡轉了半天才出來……” 我想了想才說:“班長,你的意思是那個人故意調虎離山把你引開,然後另一頭好開槍殺死那些日本女人?可是我不明白,他們的目的何在?你想想,他們有機關槍在手,完全可以悄無聲息地把咱倆消滅,幹嗎要費這麼大的力氣等咱倆都離開才動手呢?還有,我覺得他們射殺這群日本女人一定是有原因的。”

郝班長笑道:“小馮,沒想到你跟秦隊長待了沒多久,這旁的本事沒有長,倒是學會了疑神疑鬼。不過話說回來,你想到的這些問題也不是沒有道理。對了,石人溝那頭的情況咋樣?” 我連忙說:“剛到村口的時候我就听到了槍聲,我怕班長有危險就馬不停蹄地折了回來。” 郝班長“嗯”了一聲,又嘟囔道:“那個開槍的人會是誰呢?他並沒有殺我們倆的意思……” 我焦急地說:“班長,不管這個人是誰,我覺得既然他們沒有要咱倆的命,目前你我就是安全的。現在該怎麼辦?” 郝班長說:“咱倆先把屍首抬到一邊用雪覆上,不然明天早晨路過的百姓看到,我怕再橫生枝節,影響也不好。”說著他開始處理八具日本女人的屍首,一邊還說:“這幾天沒弄別的,倒是跟屍首幹上了,光往冰窟窿裡就塞了有千二八百具吧?”

我沒有接郝班長的話茬,而是跟著他忙活起來。只是在抬這些屍首的時候,我發現周圍散落著不少彈殼。我撿起一枚,舉給郝班長看:“班長,你看著彈殼散落的位置,好像開槍的人就在這些日本女人身邊,然後突然掃射……” 郝班長說:“你的意思是,這些日本女人還沒等反應過來就都下了地獄?” 我說:“這是肯定的。如果這些女人看到有人端著機槍對著她們,換作是我,我也會下意識地跑出去幾步。可是你看她們,簡直就是在原地不動地等死。” 郝班長說:“好啦好啦,你不要瞎琢磨了,人都已經死啦,你再胡思亂想也沒有什麼用處。一會兒我跟你先去趟石人溝,弄清楚黃三的身份之後,我們立即趕回小西天山寨向秦隊長報告,我想他自有論斷。”

我覺得郝班長說的在理兒。如今被押送的日本女人已經全部遇襲身亡,也就意味著我們的任務被迫結束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秦隊長交給我的第二個任務:查清黃三的來龍去脈。 我和郝班長趕緊往石人溝的方向行進。將將走出去不遠,郝班長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用略帶猶豫的口吻對我說:“小馮,你說從前班長對你咋樣?” 我被他無緣無故這麼一問,不禁愣住了。我撓撓頭:“班長對我沒得說。剛來部隊那會兒我懂得少,都是班長你照顧的。”我想了想才說,“問這個乾什麼?” 郝班長說:“沒啥。在山寨我不是跟秦隊長說了嘛,我老娘這兩天可能會到部隊上來找我,她年歲大了,我們娘兒倆也好幾年沒見過面。我想讓你陪我回趟城裡,哪怕去問問她來沒來,我這心裡也就安穩了。現在小西天山寨情況那麼複雜,我怕萬一秦隊長弄不攏,咱的小命就搭上了。要是臨死之前見不到她老人家一面,我這心裡面實在不是個滋味。”說著,郝班長嘆息一聲,滿臉的憂心忡忡。

我本來是不想答應郝班長的,因為在山寨的時候,秦隊長曾吩咐過我們不要擅自行動。但是看著郝班長滿眼的懇求之色,我的心就軟了下來。再者,怎麼說郝班長也是我的上級,他又見母心切,於情於理我都沒辦法拒絕。 於是我說:“班長,你看這樣好不好,我陪你回城可以,但是咱們倆要始終在一起,不能離開半步。這樣就算回到山寨秦隊長問起來,我也好有個交代。總之,就是為了免去嫌疑。” 郝班長樂不可支:“這當然咧!只要你肯陪我回去,別說寸步不離,就算你讓我背著你都成。咱們馬上就啟程,然後明天上午回來的時候再繞道石人溝。現在這黑燈瞎火的,老百姓都睡掉了,找誰打聽去?” 我轉念一想事實的確如此。白天畢竟方便些,夜裡去不但擾民還得跟鄉親們解釋半天,弄不好再把我倆當成小西天的土匪,那就麻煩大了。這樣一來,我就打定了陪郝班長回城的主意。為了節約時間,我們還是按照前幾天的來路往回走。

待過了查魔墳,我突然想到秦隊長的一句囑咐,於是連忙對郝班長說:“班長,秦隊長說咱們這次行動是保密的,如果你回到部隊同志們豈不是會認出你來?” 郝班長解釋道:“這個我早就想好咧!咱們只要到部隊接待家屬處去問一下即可。現在城裡到處都在抓未落網的暴亂殘餘分子,亂哄哄的,誰能顧過來咱們?”郝班長說完突然“咦”了一聲,他悄聲地說:“小馮,這兩天你跟秦隊長接觸得比較多,你覺得——他這個人可靠嗎?” 我忙問:“班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郝班長撇了撇嘴:“他跟咱們稱他是警備連秦鐵秦隊長,可是這都是片面之詞,也沒有人證明哇!我在想,反正也是回城,不如我們去警備連打聽打聽,要是真有這麼個人,咱們不也就踏實了嗎?”

起初我覺得郝班長只是突發奇想,待行至江岸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依目前如此復雜的情況,求證秦隊長的身份的確能打消一些顧慮,按照郝班長的話,這叫“摟草打兔子”——免去一個人的嫌疑,就少擔一份心思,應當試試。 不久之後我們就回到了城裡。沿路上並沒有發現我軍的崗哨,這就意味著城裡的警戒已經解除。但是路上闃靜無聲,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我和郝班長快步來到部隊駐地,駐地戒備森嚴,我們不得不跟門崗亮出自己的身份,並謊稱是追擊暴亂殘餘分子才晚歸的。越過門崗,郝班長心急如焚地走進部隊家屬接待處,向值班同志說了原由。值班同志嘩嘩地翻動著來訪記錄,最後哈欠連天地衝著我們搖了搖頭。郝班長有些不放心,索性拿起本子自己翻了起來,當確信真的沒有記錄時,他這才衝著值班同志說:“謝謝同志,辛苦咧!”

我們離開部隊之後,穿插胡同來到警備連。警備連雖說也隸屬八路軍,但是他們主要負責保衛我軍剛剛建立的政府的安全。我和郝班長先是在暗處觀察了一下情況,畢竟是我軍設置的部署,我們很快就發現明哨暗哨各有一名。 我和郝班長走上前去,距離他們百米遠的時候,明哨已經端起了步槍。他喝令我和郝班長雙手舉起,我們移步上前,當他看到我們身上穿的軍裝時才鬆了一口氣。他問道:“這大半夜的,你們兩個同志擱這兒晃悠啥呢?” 郝班長看了我兩眼,舉手向他敬禮:“同志,煩勞跑一趟,我們想找警備連秦隊長報告些關於日軍在逃殘餘分子的情況。” 明哨同志撓了撓頭:“秦隊長?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我們隊長不姓秦。” 我抑制住嘭嘭亂跳的心臟,又試探著問道:“秦鐵?警備連秦鐵秦隊長,難道不對嗎?” 明哨同志搖搖頭:“我們隊長姓黃,他叫黃大川。” 郝班長聽後似乎還是不敢相信,他說:“那黃隊長在連里嗎?我們奉上級命令,真的有急事向他匯報。他在不在?” 這時候藏在一旁的暗哨現身而出,各自敬禮之後他說道:“怎麼你們也找啥秦隊長?前幾天有一名姓趙的同志和一位老鄉用馬車拉來一具屍首,也問這裡有沒有秦隊長這個人。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我已經告訴過他們警備連的隊長姓黃,難道他們回部隊沒有傳達給你們嗎?” 我知道他說的兩人是小趙和吳老蔫,於是連忙打圓場:“這幾天我們一直在外追擊殘餘的暴亂分子,還沒來得及回部隊報到,實在不好意思。那麼請問,黃隊長現在在連里嗎?” 暗哨同志搖頭說:“暴亂之後,我們連把主要工作放在肅清暴亂殘餘分子上,以此確保政府的安全。因此,黃隊長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回連隊了,如果你們發現了啥情況,我可以帶你們去見我們張副隊長。” 郝班長連忙推託說:“謝謝同志。我想我們還是先回部隊報到,跟上級言明再說吧。”說著郝班長拉著我就往回走,身後傳來暗哨同志不滿的嘟囔聲:“要是你們掌握了啥重要情況不早說,耽誤了抓捕工作你們可得負責,我記著你倆的樣子呢!” 我和郝班長一溜小跑來到江岸無人處。生猛的北風舔著江面厚厚的冰層,不斷地覆蓋在我們的身子上,然後貼著我們的肌膚咬、叮、扎,鑽心地擰著。而我們打探到的這個消息比老北風還要令人心寒,還要令人膽戰不已。 郝班長哆哆嗦嗦抽出一支煙,點燃之後往死裡抽。原本我是不抽煙的,但是這次我卻搶下了他沒有抽完的剩餘半截,吧嗒吧嗒地吞著,濃厚的煙霧嗆得我直咳嗽。而這時郝班長卻六神無主地問我:“小馮,你說!你說咱們該咋辦哇?” 如果郝班長不問我,我想我也會這樣問他的。我說:“班長,現在擺著咱倆面前有兩條路:一是趕緊回部隊,把這幾天來發生的事全部報告給上級,讓他們來決斷;再一個就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回小西天山寨跟他們周旋到底。” 郝班長說:“小馮,先別忙,咱也學著秦隊長來分析分析問題。你跟秦隊長接觸的時間久,你覺得他跟九槍八,還有已經死了的葉西嶺會是一伙的嗎?” 事到如今,我知道秦隊長和我前往飛鷹堡的事情不應該再瞞著郝班長,於是我就把整件事全盤托出。講完之後我又說道:“當時秦隊長深受打擊,我們懷疑這是九槍八和葉西嶺的陰謀,所以便決定不動聲色地回到山寨繼續查探。可是沒想到九槍八句句在理兒,一點破綻都沒有。要是把這些事情都串聯起來,他們應該不是一伙的。” 郝班長說:“你說的沒錯兒。如果他們是一伙的,幹嗎要折騰這麼老半天,乾脆把咱倆滅了不就啥事都沒有了嗎?他們個個鬼靈得要死,根本不會這麼傻。” 我不禁說道:“如果他們不是一伙的,那秦隊長的目的是什麼?” 郝班長說:“這還不簡單。你看看,都是因為那隻火麟食盒才扯出這麼多事,估計他也是為火麟食盒而來的。”他連連嘆息,“都怪我。當時在江岸的時候,你要打開盒子我愣是沒同意,不然咱們看看裡邊是啥東西,不就啥事都沒有了嘛!” 我和郝班長接著又沒頭沒腦地胡亂猜測了一番。但是由於線索太過龐雜,說來說去最後弄得越來越亂,以至滿頭霧水。不知不覺天色漸漸發白,大概凌晨四點多鐘的時候,我再次問郝班長:“咱們是回部隊還是回小西天山寨?” 郝班長猶猶豫豫,最後說道:“假如咱們弄不明白情況,即使回部隊報告了上級,他們派兵去小西天山寨,可是去抓誰呢?又沒啥證據。再說,現在山下正剿匪剿得厲害,萬一我軍跟九槍八他們交上火,那旮瘩易守難攻,咱們的損失不是更大嗎?我在想,咱們也來個悄無聲息,暗中觀察情況,讓秦隊長和九槍八他們狼打狼,說不定咱漁翁得利還能抓住條大魚,立個功啥的也不是不可能。刨除這些,假如秦隊長要是為了掩護身份才化名的同志呢?咱們走了那他不是必死無疑嗎?咱可不能把自己同志往火坑里推。你想想,站崗的同志不是說了嘛,黃大川黃隊長也是好多天沒回連里咧。” 我聽著郝班長這番話,簡直是娓娓道來,似乎像是早有準備一般,跟他之前的猶豫顯得不那麼吻合。這個想法把我自己嚇了一跳——現在,怎麼我覺得誰都可疑? 郝班長見我沒有說話,忙問:“小馮,你是不是有些怕了?” 我說:“不。我在想咱們去石人溝打探黃三的底細,假如他的身份是假的,班長你還敢去小西天山寨嗎?” 郝班長聽完我的話笑道:“小馮,不是我埋汰黃三,就他那個德行,整天就知道瞎說胡噴。我跟你打個賭,他如果真是奸細,我把腦袋擰下來當尿壺給你使咋樣?” 我連忙說:“班長,你這結論不要下得太早。還記得在山寨裡他和花舌子爭執的時候麼,有個細節你可能沒注意到,他奪槍之後拉槍栓那下非常麻利,一般的尋常百姓能有這兩下子?” 郝班長撇嘴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別忘了黃三是木幫的,那木幫雖說乾的是正經買賣,手裡邊也是有冒煙的傢伙的。再說,黃三自己不也說了麼,小西天的土匪經常過來問他們要煙抽啥的,就算沒摸過槍,那也總看過吧?這就是那句老話:沒殺過豬,還沒聽過豬哼哼?” 我知道就算再跟郝班長辯論下去最終也沒有結果,索性說道:“那咱們即刻啟程吧,到了石人溝問問鄉親,一切自有分曉。”我見郝班長沒有應聲,氣氛顯得尷尬,於是開玩笑道:“到時候如果黃三真的有問題,班長你可得說話算話啊。” 郝班長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小子輸定啦!” 我們順著原路往石人溝走,沿路上扯著不咸不淡的話,但是我們彼此心知肚明,這一趟回到小西天跟往刀刃上踩沒什麼兩樣。越是接近石人溝,我的心越沉沉地往下墜。郝班長雖然嘴裡拔橫,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有些緊張,這樣一來我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些許。 天色已經大亮的時候,我們來到了石人溝村口。村子裡片片寂靜,一些低矮的茅屋補丁般貼在雪裡,只有三兩戶人家屋頂的煙囪上冒著青煙。郝班長說:“這旮瘩的鄉親都愛貓冬兒,起得都晚。一是天冷;二是晚起來一會兒,三頓飯並成兩頓飯吃,省糧食。” 我們奔著煙囪冒煙的人家走去,畢竟這意味著這家的鄉親已經起床,問起話來也方便不少。我們正走的工夫,猛地看見一個人雙手提摟著棉褲腰子往就近的屋裡躥,門前的積雪上留著一窪焦黃的尿漬。我連忙上前打招呼:“老鄉,請留步。” 他轉過身來,縮著脖子盯著我和郝班長的衣服看了兩眼,然後吧嗒了兩下嘴:“八路哇!這嘎嘎冷的天你們整啥呢?趕緊跟俺進屋說話。” 我們跟著他進屋之後,他從炕上扯下一根麻繩繞了兩圈把棉褲系上,然後說:“上炕烙烙身子,炕頭還熱乎著咧!” 郝班長笑著擺擺手:“老鄉,有點事我想跟你打聽一下。這石人溝有個叫黃三的嗎?” 他脫口而出:“咋沒有呢!住在村南頭,早先有個老爹,後來死了。砸鍋賣鐵娶了個有模有樣的小媳婦兒,前幾年讓小西天的土匪給糟蹋咧,白瞎了。說是在城裡的木幫幹活呢,他啊,老實巴交的——不是,他是不是犯啥事啦?” 我連忙搖頭否認,接著把黃三的大致長相和身材向他描述了一番,他聽後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就是俺村南頭的黃老三。” 我聽後如釋重負地衝著郝班長笑了笑。郝班長也有些得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你小子這回輸啦!” 我和郝班長跟這位鄉親寒暄了兩句便要走出屋子,待挑開房門簾子的時候,我有一搭無一搭地對他說:“老鄉,黃三這個人雖然老實,可是懂得倒不少呢!他跟我說了許多你們東北稀奇古怪的事。” 那位鄉親聽我說完之後突然哈哈笑了兩聲:“我說八路軍同志,你們是不是弄錯咧?俺們石人溝的黃三天生就是個啞巴……”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裡像裝了彈簧一樣彈回屋子:“你把剛才說的再重複一遍。黃三,黃三他真是個——啞巴?” 那位鄉親被我前後不一的反差弄得有些語塞,他把稀鬆的臉皮抽成一包褶子,小心翼翼地說道:“真的咧,真的咧。俺不敢騙八路軍,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再找兩戶問問嘛。”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郝班長似乎仍然懷疑不止。他拋下我橫衝直撞而去,咣咣地砸著其餘幾戶鄉親的房門,像一頭髮瘋的豹子,劈頭蓋臉就問認不認得啞巴黃三……在衝到第四戶人家的門前時,他終於疲沓沓地癱倒在地,軍帽歪落在耳際,裸露的頭髮上冒著一縷淡薄的白氣——看得出來,郝班長確實被這個事實嚇出了汗水。我把他拉起來,他蒼白的面色就像腳底滿地的積雪。郝班長把歪落的軍帽摘下抓在手裡,一言不發地折身向村口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後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走到村口之後,郝班長才停下腳步。他愣愣地盯著我看:“小馮,我說要把我的腦袋摘下來給你當尿壺,現在你摘吧。” 郝班長說這話時顯得有氣無力,這讓我覺得他的信心已經深受打擊。我苦笑著搖頭道:“班長,你說咱們下一步該做什麼,還去小西天山寨嗎?現在就連黃三的身份都是假的,我們如果再硬闖的話,恐怕兇多吉少。” 郝班長說:“如果我說不去而是回城裡,你是不是就會覺得班長怕死?” 我說:“這不等同於一般的事情,咱們不能逞英雄不是?不如先回城裡向上級報告吧,這樣咱們就不用搭上風險了。一個秦隊長已經夠讓咱們抓心撓肝了,現在連黃三都是假的,憑咱倆怎麼能鬥得過他們?” 郝班長說了一番讓我吃驚不小的話:“小馮,我在想,同樣都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殼的人,憑啥咱就鬥不過他們?今天我是豁出去了,非要再上山寨看看他們咋把好戲接著演下去。我就不信邪,只要咱們處處謹慎小心,難不成他們還能把咱生吞活剝不成?” 我聽得出來,郝班長這話裡帶著賭氣的成分。畢竟我們在一起待了很長時間,他的脾氣秉性我還是知曉一二的。我想輕聲地勸導他兩句,可是他連頭都不回一下,大步流星地直奔小西天方向而去。我見他倔得像頭牛,只好顛著碎步不停地圍在他左右,連連說道:“班長,班長,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這畢竟……” 郝班長見我絮叨不止,最後不耐煩地罵了一句:“你小子要是他娘的害怕,就給我滾回城裡。老子今天是非去小西天不可!” 就這樣,1946年大年初八上午,我在心情極其複雜的狀態下,隨著郝班長倔犟的腳步再次來到小西天山腳之下。那天的天空萬里無雲,像是一塊剛剛織染好的新鮮藍布。陽光塗抹在崇山峻嶺之間,積雪變得不再那麼洶湧,而是溫和得如片片奶油。眼前的小西天山寨一團寂靜,而我的內心顯然無法跟這份景象匹配,它是否預示著暴風雪前的寧靜? 讓我和郝班長感到奇怪的是,我們來到山腳下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放哨的崽子。這是一件非常蹊蹺的事情,前兩次都是二膘子滿面春風地相迎,這次就算沒跟秦隊長在一起,他們也不至於見人下菜碟連理都不理吧?我和郝班長又等待了大約十分鐘,見仍然沒有崽子出現,索性自行向山寨走去。 沿路我們一直觀察四周茂密的樹林,仍然沒有見到半條人影。快要行至山腰的時候,我有些繃不住了,忙問郝班長:“我怎麼覺得心裡有些慌,會不會山寨出了什麼事情?” 郝班長停下身來,一臉疑惑地撇嘴道:“這山寨葫蘆裡賣的啥藥哇!半個放哨的人都沒有,這要是我軍過來剿匪,還不直接端了他們的老巢?” 我和郝班長面面相覷了一陣子,然後下意識地把背在身後的步槍卸了下來,推彈上膛,端著槍繼續緩步前行。這下氣氛就緊張了起來,一點兒的風吹草動我們都要駐足停上一會兒,只是達到山寨的時候,我們仍然不見半個人影。山寨寂靜得像一具死屍一般,郝班長用力地咳嗽了兩聲——沒有動靜。什麼動靜都沒有。連風都停止了吹動。 我感到頭皮一陣陣發麻,山寨跟我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獨獨不見往日穿梭的人群——難道,百十來口子人會無緣無故像水一樣蒸發掉?這個想法出現之後,我不禁自嘲了一下,這怎麼可能呢,只是一夜之間,就算真的蒸發哪有如此迅速的道理? 郝班長緩緩走到一間屋前,伸手敲了敲房門,屋裡一點聲音都沒有。郝班長看了看我,索性推門而入,門是虛掩著的,裡邊空無一人。我伸手摸了摸土炕,還有殘存的餘溫。我們走出屋子,接連推開了七八扇房門,仍舊沒有發現人的影踪。 我想到秦隊長住的屋子,連忙跑了過去,這次我在門前發現了一小撮已經乾巴成褐色的血跡。我沒有直接推門而入,而是用槍把虛掩的門緩緩地捅開,與此同時,我輕聲叫了一句:“秦隊長你在嗎?” 我見屋裡沒人應聲,索性走了進去。郝班長緊跟在我的身後,他冷不丁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轉過身來的時候,他手中的步槍正頂住我的胸口。我不可思議地看著黑洞洞的槍管,張大的嘴巴里擠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班長,你……你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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