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布按大F給他的那張紙片上寫的號碼打電話時,接電話的聲音是個男人。他不知道說話的是不是大F,和那個巨人的首度交鋒只給他落下個腦震盪,兩人連一句話都沒說過。韋布希望電話上那個又高又尖的聲音是大F的。如果上帝真的給那樣一個人配上一副尖嗓門,那可真是他老人家開的一個大玩笑。不過,尖聲尖氣的腔調還是無法減輕韋布心中的恐懼:要是再和這顆會走動的大橡樹跳起兩步舞來怎麼辦?大F打人靠的可不是他的扁桃體。
電話上那個人要韋布一直向北開,晚上十一點正穿過伍德羅·威爾遜大橋,到那時韋布會收到進一步指示。肯定是打手機,韋布猜想。他的號碼本來沒有登記,可現在,再也沒什麼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了。
自然,韋布問了個很有道理的問題,他為什麼非去不可。
“你會去的,如果你想知道你朋友們出事的原因的話,”那人答道,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如果你還想繼續活下去的話。”不用說,說完這句話電話便斷了。
他停了一次車,給汽車加油。他想是不是該給克萊爾打個電話,又決定不打。他能說什麼?明天我也許來看你,可也許不會?
很久以來,伍德羅·威爾遜大橋便已成為美利堅合眾國州際公路系統中最糟糕的瓶頸。絕大多數本地司機一提起這位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的名字便會怒火中燒。終生為國無私奉獻,韋布心想,到頭來卻落下這麼一樁遺產。還不如用你的名字命名一處中途休息點呢,至少大家一想起你,就會聯想到精疲力竭後喘口氣、舒展筋骨的好時光。
他駛上這座老舊的大橋,看看表,差三十秒十一點。波托馬克河今晚風平浪靜,水面上不見一艘渡船。河對岸是馬里蘭州,只見水邊一帶黑沉沉的茂密樹林。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這邊的弗吉尼亞州,亞歷山德里亞老城區燈火通明,北面就是首都區和國家紀念碑。交通流量不大,通行順暢。他駛過大橋中線,一輛弗吉尼亞州警車從他車旁駛過,朝相反方向開去。韋布頗想朝警車喊一聲:餵,願意今晚跟我做個伴兒嗎?我跟死亡博士有個約會。
韋布駛下大橋繼續往前開。他觀察四周,什麼都沒發現。這就算準時赴約。
突然間,一陣寒意攫住他:是不是別人設了個圈套想收拾他?什麼地方會不會正有一個狙擊手用瞄準鏡朝他瞄準?他韋布·倫敦是不是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大傻瓜?
“向右拐,快!快!”
聲音可能來自四面八方,又好像任何地方都不是。韋布大吃一驚,差點把那輛默寇利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掉頭。
“該死!”韋布大罵起來,車子嗖的一聲橫穿三條車道。喇叭四起,其他車子四下避讓。他彎轉得太急,車身擦上了護欄。
韋布上了295號州際公路的人口坡道。
“轉向特區。”這回那個聲音比較平和。
“該死,下次提前點通知我。”韋布罵道。
他懷疑那人可能根本聽不見他的話,不知他們怎麼搞的,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在他車裡藏了個通訊器。韋布一面朝華盛頓特區開,一面做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這會兒他只希望今後別再有這種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事了。
“繼續開,”那聲音道,“等會兒告訴你在哪兒轉彎。”
嘿,剛才還希望別再有這種事。這個聲音不是那個尖嗓門,說不定這才是大F。這聲音聽上去才像大F那種人的嗓門,韋布想,低沉、乾脆、有震懾力。對得上號。
韋布很熟悉他現在身處的這個地段。這條公路兩邊全是樹叢,少見人跡。誰的車要壞在這兒,等他折回來取車時車子早就不見踪影。要是車主守在壞掉的車旁,那便連人帶車全沒了下落。在這兒出沒的小伙子都是三A級的壞蛋。這條路一直下去還有聖伊麗莎白精神病院,裡頭的瘋子有約翰·欣克利之類的名人,一個勁兒翻白宮圍牆的那些傢伙也關在裡面。
那個聲音道:“從下一個出口駛下公路,到紅綠燈向左拐,開1.1英里後再向右轉。”
“我是不是該找張紙記下來,要不你發份傳真給我?”韋布問,這是他的心裡話。
“給我閉嘴。”
嗯,他們聽得見他。還能看見他。他瞧瞧後視鏡,可後面有好些車燈。另外,韋布最受不了沒什麼幽默感的犯罪分子。他在自己的秋後算賬冊子裡記下一筆。他按照吩咐走,不久便來到華盛頓特區東北與西南區交界處的中心,緊靠阿納卡斯蒂亞河。這是一片死亡地帶,過去七年裡有上千人在這裡遭謀殺。與之相比,河對岸富裕的西北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同一段時間裡只有二十來樁謀殺案。
人家又對韋布下了一通命令,不久他便開上一條繞來繞去的土路,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眼望不透的樹叢灌木。韋布以前來過這裡,這兒是本城從事較為劇烈活動的人士最喜歡的棄屍場,他們不願意讓碎屍殘骸擾了街坊鄰居。營救隊有兩次行動就是在這裡。
“停車,”那個聲音道,“出來。把槍放在前座上。”
“你怎麼知道我有槍?”
“你要沒槍,那你就沒長腦子,長了一腦袋馬糞。”
“我要是放下槍,那我腦袋里長的是什麼東西?”
“你要不放下槍,你就甭想留下什麼腦袋了。”
韋布把手槍放在前座,慢慢下車,四下張望,除了樹叢和沒有月亮的天空外什麼都看不見。他能聞到河水的味道,那個味兒聞起來可不怎麼舒服。他聽到的動靜肯定不是大F這種人發出的,更像松鼠、狐狸,或者是忙著張羅晚飯的偷偷摸摸的小賊。韋布這時只希望有羅馬諾藏在行李箱裡。唉,現在才想起這個。
他聽見他們過來了,韋布的身體微微有點僵。他們走出樹影時,韋布分辨出一排三條大漢,個子都比韋布高,手裡全端著厲害的硬傢伙指著他。可韋布並沒怎麼留意他們,為的是他們身後那位塊頭大得多的人。韋布早知道自己今晚準能跟那個巨人二度照面,可一旦大F真的出現在視線中,他還是覺得有幾分膽寒。大F身旁是一個白人,韋布還吃了一驚,後來才認出這位活生生的克萊德·梅西,比照片上更像具骷髏。韋布想起他和貝茨的談話,當時他們猜測科夫的內線是誰,梅西?皮布爾斯?梅西看樣子不像個告密的,可誰知道呢?韋布盯著這人時,他發現梅西穿著套裝,戴著耳塞式對講機,模樣活像個特工。也許他從前的理想就是當一名特工,後來才發現自己更喜歡殺人。四處都不見皮布爾斯的人影。新型犯罪大亨們顯然不喜歡弄髒自己的手指甲。
三個打手將韋布圍在中間,大F站在一邊袖手旁觀。梅西也避在一旁沒上。他看上去非常警覺,同一時間裡卻又極為放鬆。不過很容易看出來,此人對待他的工作十分嚴肅認真。一個人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短短的像麥克風的東西,把韋布從頭到腳掃瞄一遍。另一個人搜了韋布的身,看他還藏著什麼武器沒有。他什麼都沒發現,只沒收了韋布的手機。還有一個人手持一根桿子,韋布這才明白那是一根電子探測桿,用來搜索發出雜音的跟踪裝置。
他把韋布的車掃了一遍。探測桿只在掃過後座時響了一次,那人卻毫不在意。他轉身朝大F點點頭。韋布明白他沒說出聲的意思:只發現了他們安在韋布車上的那個電子裝置。
幾個人向後退了幾步,大F走上前來,粗大的身體靠在韋布的車蓋上。韋布覺得他似乎聽見車子哼哼起來,也難怪它。
“臉怎麼樣了?”
這人的聲音既非尖嗓門,也不是粗魯的低音,而是介於二者之間的男中音,平和,沒有威脅的意思。不是韋布車裡聞其聲不見其面的那個聲音。這一點韋布敢跟他的股票經紀人打賭,如果他真有個股票經紀人的話。
“沒什麼,只是自尊心受了點傷。我想你就是大F。”
這人微笑起來,接著一拍大腿,韋布覺得聲音好像雷鳴。這人做什麼都顯得很大。其他人也笑起來,顯然是附和老闆。
“該死,大F,你說得對,我就是大F。好名字,咋樣,伙計們,好不好?”
大家一齊點頭,好名字,真好。梅西卻毫無笑意,嘴唇都沒咧一下,只管死死盯著韋布,像要用意念殺死他似的。
“我有個麻煩。”
“我來就是為了幫忙的。”韋布看似隨意地朝前挪了一點,現在他只要一飛腿便能打翻另外兩個人。大F當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打他就好像捶打拉什莫爾山。一旦動手便得先打擊薄弱環節。
“有人陷害我,想把我沒幹過的事兒往我身上栽,整垮我。”
“你知道我的小隊出了什麼事嗎?”
“老子才不要干那種見鬼的破事兒呢,懂我意思嗎?”巨大的身體矗立在那兒,壓人一頭,他的眼神讓韋布的心跳都加快了。
“你覺得我多大歲數?”
韋布粗粗估量一番。
“二十二。”
“三十二,”大F驕傲地說,“還是按黑人的算法。”他轉身朝梅西道,“要按幹乾淨淨的白人算法,我該多大?”
“應該是一百二十歲了。”梅西用很有學問的腔調回答,好像他是這群傑出人物中的飽學之士。
大F又看著韋布。
“老子一百二十歲了。老傢伙了,乾著年輕人的買賣。我才不會干那種見鬼的破事兒呢。你告訴你們那一夥,別追著我的屁股不撒手,老子沒幹。”
韋佈點點頭。
“那麼,我想知道是誰幹的。不知道這個,我不能保你沒事。”
大F又鬆鬆垮垮靠在車上,抽出一枝貝雷塔九毫米手槍。韋布注意到槍上加裝了消音器。事情真的不太妙。
“送信的不值錢,一毛錢能買一打。”大F一邊說,一邊心平氣和地看著韋布。
“站在我的角度上價錢就高得多了,我在自己身上投了不少本錢。”韋布又往前邁了一小步,假裝換一條腿撐住身子。現在他一個旋身飛腿就能踢中大F後腦,要是他居然挨得住這一記,那他簡直就是世界之王。
“你想想,也許你還欠我一份情呢,我救了凱文,他可是你的小兄弟。”
“不是我兄弟。”
韋布竭力不露出驚訝的神情。
“是嗎?”
“是我兒子。”大F揉揉鼻子,咳嗽一聲,啐了一口,“當然,我們一個媽。”
韋布呆了一刻,看看其他人。他們顯然早就知道,而且把它當成生活主流接受下來,也許是他們的生活主流吧。這有什麼?韋布心裡說,一家子裡有點小小的亂倫又怎麼樣?這種事總不好跟陌生人幹吧。老奶奶說過凱文有點遲鈍,哼,這麼一份亂七八糟的家譜,韋布總算明白原因了。
“嗯,我希望凱文沒事。”韋布說。
“那小孩不關你的事。”大F厲聲道。
好哇,韋布心想,這麼說這人還是關心凱文的,這個情報很有價值。
“幹掉我小隊的到底是誰?告訴我,然後我們各走各的,大家好過。”
“沒那麼容易。”
“容易得很。”韋布催了他一句,“名字,我只要這個。”
大F瞅了瞅手槍。
“知道我最大的麻煩是什麼?”
韋布盯著那枝貝雷塔,懷疑自己才是大F最大的麻煩。他做好了撲上前去的準備。
“生意拼得太兇,我留不住好幫手。”他看看自己的手下,“圖納伙計,前頭來。”
韋布看著一個人跨步上前。個子有六英尺四,穿件套裝,韋布猜想一定很貴。
“一雙空手,能對付這小個子不?”
圖納揚揚得意地咧嘴一笑。
“這小子?不消兩隻手。”
“我可吃不准,”大F說,“這傢伙那一腳,媽的還有一把力氣。好,你覺得行,放下槍,上去試試。”
圖納從腰帶上抽出槍,放在地上。他至少比韋布年輕十五歲,個子也大得多,而且動作流暢自如,韋布相信這個對手既壯實又敏捷。圖納拉開一個武術架勢,韋布便知道此人相當棘手,而他還沒從昨晚恢復過來。
韋布攤開手。
“你瞧,咱們用不著來這一套。你覺得你收拾得了我,我覺得我收拾得了你,咱們算平手好了。”
大F搖著頭。
“哦,哦,小個子,不行。不打就吃槍子兒。”
韋布看著這人和他的槍,嘆口氣,舉起雙拳。
一開始,兩人來迴轉了幾個圈子。韋布掂量著對手,瞧出幾處破綻,可他卻沒有乘虛直入,反而用了別的招數。他虛踢一腳,圖納輕而易舉便抓住韋布的腿,僵持一瞬,猛一擰,將韋布摔倒在地。韋布迅速站起身,被圖納側身一腳踢在前臂,疼得要命,可踢中手臂總比踢中頭部強。兩人佯攻躲閃,又過了幾個回合,圖納一個旋身飛腿擊中韋布。他又一次摔倒,才著地便一躍而起。
“只會這幾下子嗎,圖納?”韋布奚落他,“伙計,你比我重五十磅,年輕十五歲。換了我早把你打趴下啦。”
圖納撂下得意揚揚的笑容,使了個右刺拳的老招數,打中韋布。韋佈在他左邊腦袋上狠狠來了一下作為回擊。圖納好像不願讓臉上落下傷,韋布很快便利用了這一點。
圖納怒火萬丈,朝韋布猛撲過來,狠狠一拳,正打在他腎臟上。韋布差點被這一拳打倒,可他雙臂纏住圖納的腰,用力猛勒。圖納兩拳打在他頭上,韋布還是不鬆手。韋布的雙臂像條大蟒,圖納每喘出一口氣,韋布便收緊一點,要讓對手的橫隔膜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
圖納拼命要摔開韋布,韋布卻堅持著不放手,他心裡另有打算。終於,圖納奮力一揮,韋布的雙臂分開,連滾帶爬摔了出去。準確地說,韋布控制著自己的身體,做了一個前滾翻,一把抄起圖納留在地上的手槍,跳起來一個前撲,鎖住驚呆的圖納的喉頭,槍口頂住他的腦袋。只一閃,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
“你得替自己找個更好點的保鏢,”韋布對大F道,“對不對,圖納?”
大F抬起手槍,開了一槍。子彈準確地打在圖納前額正中,圖納向下一倒,一聲沒吭便已喪命。
韋布眼睜睜看著大F把槍隨隨便便朝腰問一插,那神態好像他剛剛只不過除掉了菜園子裡一隻討厭的鼴鼠。大F手下的樣子也和韋布同樣震驚,顯然只有大F一個人的日程安排上才有乾掉圖納這件事。只有梅西紋絲不動,手裡的槍指著韋布,好像對一個同僚驟然間暴死壓根兒不感興趣。
手裡的人質死了,還有幾枝槍對准他,韋布只好扔下手槍。
“好幫手,”大F對韋布說,“我找不到。我給我的人大把鈔票、漂亮衣服、車子、女人。我告訴他們竅門,教他們做買賣。老子不會一輩子乾這一行,到時候籌碼一兌,換成現鈔,直到我蹬腿閉眼前再甭想見我的面。你以為他們會死心塌地跟著我?放屁,一點兒門兒都沒有。恩將仇報,誰給他們餵吃的就咬誰。圖納在底下玩花樣,當我不知道。一直貪我的錢,吞我的貨,以為我笨,不會查。這些還不是最蠢的,那小子還乾了件最沒腦子的事,他也用上了咱的產品。只要用上那玩意兒,無論跟誰、無論啥事,你會什麼都說。抽得暈頭轉向,朝那幫藥物管制署的猛說一氣兒。那個雜種自己居然屁都不知道。把咱們嘩啦嘩啦全賣了。”
他凶惡地瞪著手下。
“你們打算就把圖納扔在這兒還是怎麼著?對死人得放尊重點兒。”
“你到底要我們拿他咋辦?”一個人問,伸開兩隻胳膊,一臉氣沖衝的樣子。可韋布毫不費力便能覺察出此人對老闆的畏懼。
大F帶著顯而易見的厭惡神情一晃腦袋。
“你們是小娃娃還是什麼?事事都得我告訴你們?我能聞出這兒有條河,你們也該聞得到。把這混蛋扔河裡去,捆上點什麼,別叫他漂起來。”
那些人小心翼翼抬起倒下的同伴,嘴裡不住咒罵,因為血和圖納的其他碎渣子濺上了他們漂亮的范思哲外套。梅西站在他的老位置一動沒動。顯然他是小圈子內部的人,韋布想,有資格留下來等待下一回合。
其他人從小路上消失不見了。大F看著韋布。
“懂我說的好幫手的意思了?找不到。人人都想一晚上掙大錢,再設谁愿意幹活兒了,給什麼都不願意。才起步就要成功,全都想才起步就成功。我開頭乾了八年小販,賣小袋白面兒。拼命乾了二十年。今天這些黑哥們儿,狗屁活計乾了一兩個月,就覺得老子每一毛錢都該是他們的。新經濟,放狗屁。”
韋布心裡只轉著一個念頭——大F什麼時候才會注意到這個事實:韋布成了一樁謀殺案的目擊證人。
“說到圖納,他準殺過五六個人。我給你們省了收拾他的麻煩,還不謝謝我。”
韋布沒有道謝,他什麼都沒說。也許他可以來上一句機智的俏皮話,評點一番。可目睹一個活人——無論他多麼該死——被冷酷地謀殺,這種事實在引不起韋布的幽默感。
“我也曉得人人都有難處,”大F擦了擦一隻眼睛,“可老天爺實在太照顧我了點兒,只管把麻煩雨點似的往我頭上澆。家里人圍著我轉,人人都管我要現錢。來了個九十歲的姨祖母,我認都不認得,跑來跟我這麼說,”他捏著尖嗓門,“'哎呀,弗朗西斯,就不能管管咱的眼睛嗎?得了白內障,親愛的,都看不清撲克啦。幫個忙吧,親愛的,好不好?只消一千塊錢就得,弗朗西斯,'她跟我說,'就這點錢,親愛的,可別忘了,你娘在下游什麼地方使小針管兒扎自個兒時還是我幫你洗的尿布片子呢。'知道我怎麼做的嗎?我掏了一千塊,給她和她那隻該死的貓。”
“你那個F,指的就是弗朗西斯?”
大F咧開嘴笑了。韋布還是第一次在這個粗壯、殘忍的成年人身上發現了一點小凱文的影子。
“是啊,你當是什麼?”
韋布搖搖頭。
“沒當什麼。告訴你個壞消息,警察不會就此罷手不管你。”
“警察我能對付,麻煩的是我那一行里頭的人,真正像根刺扎在屁股上,以為你洗手不干就是要告他們的密。他們不懂,像我這樣,過得好好的,幹嗎要退。錢不是問題,只不過得把錢東藏西藏,你自己也得不停地搬。”他細細打量著韋布,“那幫營救隊的,你也是一個?”
“對。”
“我聽說你們這幫人厲害得很。那晚上你打我那下,哎喲,真疼。少見,小個兒,告訴你,這種事真的少見。你們準是幫厲害傢伙。”
“等你真了解我們後就知道,我們其實可愛極了。”
聽了韋布的俏皮話,大F沒露出一絲笑意。
“你居然沒死,怎麼回事?”
“我有守護天使。”
這回大F綻出了滿臉笑容。
“好哇,那可真是好東西。跟我說說地方,我也找一個去。”
大F接著換了話題說道:“想知道那些機槍怎麼進屋的嗎?”
韋布身體都繃緊了。
“你願意作證嗎?”
“行啊,咱們上法庭去。你頭里走,等著我就是了。”
“好吧。他們怎麼把機槍運進去的?”
“你知道那些房子年頭多久了嗎?”
韋布瞇起眼睛。
“年頭?不知道,怎麼了?”
“50年代建的。我還沒那麼老,記不起來。我媽歲數夠,她還在時告訴我的。”
“還在時?”
“可樂喝得太多了。不是果味汽水。是啊,50年代,想想,營救隊員,好好想想。”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搖搖頭,看了梅西一眼,又看著韋布。
“我還以為你們這些該死的美國聯邦調查局特工全念過大學呢。”
“有些上的好學校,有些學校不怎麼樣。”
“你沒辦法把那些混賬機槍從屋頂上扔進去,也不能從大門搬進去,還剩下什麼路子?”
韋布考慮了一會,驀地想起。
“從下面。50年代,冷戰時期。屋子都修了地下避彈室,地道?”
“到底還算機靈。放手做去吧。”
“可做的東西還是沒多少。”
“那就是你們的事了。我給了你一點東西,現在,你告訴你的人離我的屁股遠點兒。幹掉一幫調查局特工,我沒什麼理由啊。你回去,讓他們都明白這一點。”他停下嘴,大腳板碾著地上的松針,直盯著韋布,“你們不會跟我玩花樣,扣了凱文不告訴我吧。嗯?”
韋布想了想怎麼回答最好。奇怪的是,他覺得對付這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說實話。
“凱文不在我們手裡。”
“你瞧,當地警察我只糊弄糊弄他們,那些人我信不過。當地警察一逮住黑人就朝死裡整,死在他們手裡的黑人兄弟太多了。照我的規矩,調查局也不大信得過,可你們總不至於無緣無故亂殺人。”
“多謝。”
“這樣,其他事兒咱們也算扯平了。要是你們弄到了凱文,那我相信他不會出什麼事。你們這些人大概只想扣他一陣子,等事情弄出個眉目再說。”
看了這人乜斜著眼睛望著他那種神情,韋布明白大F希望凱文在美國聯邦調查局手裡,在那兒他至少相對而言還算安全。
“我真希望他在我們這兒,可他不在。我跟你說的是實話。”他又補充道,“可我認為凱文跟這件事有牽連。”
“胡說八道,”大F咆哮起來,“他只是個小娃娃,什麼都沒做過,也不會蹲什麼監獄,絕不會。凱文絕不會出這種事。”
“我沒說他明白自己做的是什麼事。你說得對,他只是個小娃娃,一個嚇破了膽的小娃娃。不過抓他的人正是這件事的主使,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我不知道凱文怎麼會到那條小巷裡去,可他在那兒,這不是什麼巧合。我跟你一樣想找到他,也希望他平安無事。在巷子裡我救過他一次,我可不願白費勁。”
“好呀,這麼一來他就可以替你們作證,往後這輩子就按你們的證人保護計劃過活。這種活法有什麼勁。”
“至少他還活著。”韋布反駁道。
好一會兒功夫,大F和他死死瞪著對方,最後大塊頭挪開視線。
“我會盡一切努力,把凱文平平安安帶回來,弗朗西斯。我向你保證。但是如果他當真知道些什麼,他一定得告訴我們。我們會保護他的。”
“是啊,你們當然會。到現在你們這類工作幹得還真不錯,是不是?”
他們聽到其他人回來了。
“除了地道,要還有個名字就更好了。”韋布說,可大F已經大搖其頭。
“沒名字,幫不了你。”
那兩人走進視線,大F對其中一個打個手勢。
“把車裡的雙向通訊設備破壞掉。”
那人點點頭,鑽進韋布車子的前座,朝政府配備的無線電通訊器材開了兩槍,扯下手持式麥克風。
他還卸下韋布槍裡的彈匣,朝地上開了一槍,把壓上膛的那顆子彈打掉,然後將槍交還給他。另一個人從兜里掏出韋布的手機,像執行什麼重大儀式似的朝樹上猛砸,再把它遞給韋布,咧開大嘴笑道:“造得不如從前結實了。”
“我們得上路了,”大F道,“我朝圖納扣了扳機,你要想靠這個整我的話,好好聽著我的話。”他頓了頓,凶狠地瞪著韋布,“無論什麼時候,我想要你死,你就得死。我要你哪個朋友死,那些人就得死。哪怕你養了隻寵物,我要它死,它必死無疑。”
韋布毫不畏縮,迎著大F的目光。
“你不會這麼做的,弗朗西斯,小心點,千萬別這麼做。”
大F轉身走了。韋布使盡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朝這人的後背猛撲上去。現在不是料理他的時機,可韋布又不甘心眼睜睜看著他大搖大擺走開。
他朝大F喊道:“我猜你想培養凱文繼承你的王國吧,你那位兄弟兼兒子。他肯定為你驕傲得不得了呢。”
大F轉過身。
“我說過,凱文不關你的事。”
“我們在巷子裡聊了不少,他跟我說過很多你的事。”這是虛張聲勢,可韋布估量過大F,這些話他精心盤算過。不管是誰換走了凱文,他很可能是大F的對頭。要真是這樣,挑動這兩方互斗說不定是個好主意。韋布認為大F沒說假話,那件事不是他的人幹的。可這並不等於這位街頭資本家就不能和別人合資經營,讓那另外一夥人幹掉C小隊。如果真是這樣,韋布要將一切相關的人繩之以法。一切人。
大F來到韋布面前上下打量著他,像在衡量他的膽量,也許是他的愚蠢程度。
“如果想要凱文回來,我看你最好能和我們合作。”韋布說。他沒提大F剛才告訴他的話。他估計,有關那幢目標建築下的地道的事,大F一定只想讓他們兩人知道。這也是他把那兩人支開替圖納舉行水葬的原因。
“你看這個吧。”大F道。
韋布竭力用前臂擋開部分打擊,可大F保齡球大小的拳頭落下時衝擊力太大,這股力量連同韋布自己的前臂一起撞上他的下巴,將他打翻在車前蓋上。頭撞在車窗上,喀啦一聲撞碎了玻璃。
半小時後,韋布醒過來,慢吞吞滑下車蓋,跌跌撞撞的,捂著胳膊,揉著下巴和頭,嘴裡咒罵著。鎮定下來後,他發現下巴、胳膊和頭好像都沒骨折,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個奇蹟。他不知自己還能承受幾次腦震盪,這種搞法,總有一天腦子會從頭蓋骨裡掉出來。
韋布嗖地一轉身,端槍瞄準剛從後面一排樹叢裡鑽出來的那個人。那人手裡也有一把槍指著韋布。
“動作不錯,”那人說,“可你槍裡一顆子彈都沒有。”他走上兩步,韋布看清了他的臉。
“科夫?”
蘭德爾·科夫收起槍,身子靠在車上,說:“那傢伙危險極了,還是他自己的人,就那麼一下敲掉了。連我都是頭一回看見這種事。”他端詳著韋布的臉,“明天會起好些淤青,可總比上驗屍官那兒報到強。”
韋布也收起自己的空槍,揉著後腦。
“我猜你准在前排佔了個好位子,多謝幫忙。”
科夫嚴肅地看著他。
“聽著,伙計,不管臥不臥底,我也是個特工,是你的同志。拿一樣的證件,說過一樣的誓言,跟你一樣在局裡受過罪。如果他們真想幹掉你,你一定會看見我露面的。可他們沒想,我也就沒出來。下面的話可能讓你心裡好過點:你昏迷時,我幫你轟走了幾個在你屍體上東闖西嗅想撈點好處的黑哥兒們。”
“謝謝,這具屍體我還沒用完呢。”
“我們必須談談,不是在這兒。附近可能還有大F的手下沒走,這個地方也不安全,哪怕是武裝執法人員。”
韋布四周望望。
“那在哪兒?他們把你的老辦公點拆了。”
科夫笑了。
“我知道你跟桑尼談過。我想如果桑尼·文納波這個老伙計都覺得你沒問題,那你肯定真沒問題。那人有本事聞出臭肉來,跟我在密西西比時養過的那條最好的獵犬一個樣。”
“這段時間出了很多問題,你最近跟貝茨碰過面嗎?”
“我們談過,可誰都沒把一切說出來。這沒什麼。我知道珀斯的情況,他也了解我的處境。”他遞給韋布一張紙片,“三十分鐘後咱們在這個地方見。”
韋布看看表。
“我在執行特別任務,得趕回去。”
“別擔心,不會耽擱太久。對了,還有件事。”他鑽進韋布的車,搜了一會兒,又鑽出來,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衛星跟踪設備,跟我們的器材一樣好。”科夫說。
“他們居然上了衛星,”韋布說,“真讓人寬心哪。”
“還有個無線對講機。”
駛過威爾遜大橋時他們正是依靠這些設備向他下達指令的。這麼說韋布早先的推斷是對的。
科夫關掉儀器放進兜里。
“證據就是證據。真奇怪,他們竟然沒把它收回去。”說完他便消失在樹林裡。
韋布總算恢復過來,能同時睜開兩隻眼睛,雖說看東西還有重影,畢竟不再是模模糊糊一堆影子了。
他發動汽車開走。約會地點在城裡購物區,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附近某條長椅。韋布坐下後聽見科夫的聲音,他沒有動彈。訓練手冊裡的規定。韋布分辨出科夫在長椅邊一叢灌木後面。
“貝茨說他把我的情況告訴你了。”
“是的。你家出的事我很難過。”
“嗯。”科夫只說了這麼一個字。
韋布說:“貝茨說你接近了幾個大毒梟,可能就是他們給我的小隊設下了圈套。”
“沒錯,不過離拿下戰果還遠著呢。我聽見韋斯特布魯克跟你說地道的事,這我倒從來沒想到。地道是個好辦法,搬走電腦,運進機槍。”
“我會盡快向貝茨匯報這個情報,我們要上那兒查查。你一起來嗎?”
科夫沒有回答,韋布過了幾秒鐘才發現原因。
街對面走過一個人,穿著打扮像個流浪漢,腳步蹣跚又像喝醉了。韋布覺得椅背後什麼東西塞進他手中。他緊握科夫遞過來的手槍,輕聲一句謝謝你,坐在長椅上,槍靠在身側,槍口隨著街對面那人的步子緩緩移動,直到那人走遠。
“那幫混賬東西,不定什麼時候就撞上一個。”科夫說。
“貝茨說你可能通過韋斯特布魯克哪個手下滲透了他的團伙,可能是皮布爾斯,也可能是梅西。也許他們給你設了圈套。”
“梅西和皮布爾斯不是我的內線。我覺得我那個人沒騙我,至少大多數時候沒騙我。我倒覺得是他中了人家的圈套。”
“如果那人跟你說的是實話,我們能不能再利用利用他,找出真相?”
“不可能啦。”
“為什麼?”
“因為我的內線是圖納。”
“你開玩笑。”
“大F的手下一直在貪污,他跟你說的那些話全是胡扯。他殺圖納,原因是圖納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跟警察合作。”
“依圖納的看法,那件事除韋斯特布魯克之外還有別人嗎?”
“圖納基本上是個渾身肌肉乾力氣活的粗人,可他也有點腦子。我跟他聯繫已經有六個月了。我們在幾件小事上把他釘死了,他才出來混就蹲過四年牢,再不想嘗那個滋味了。他這才告訴我新冒出來一個組織,本地幫派的一部分貨源就來自他們。他們還通過某些合法貿易幫本地人洗黑錢。這種服務收費可不便宜,不過大多數幫派還是同意了。除了韋斯特布魯克,他對任何人都沒那麼信任。還有,哪怕是販毒團伙,總有一天也會厭倦了槍殺火併,跟合法生意一樣,團結協作、削減開支這一套做法在非法經營裡也行得通。我到處挖掘這個新組織的情報,卻撬不開口子。我的掩護身份是替一個販毒團伙探路,他們準備把活動從亞利桑那轉移到弗吉尼亞農村地區。我們聽說了這個新興組織,設法讓他們請我去看看他們的經營情況。最初我還以為那是韋斯特布魯克團伙,可到那兒一看,我就明白了,是個大傢伙。”
“貝茨還說起過奧施康定。”
“這就是那個組織的特別之處。我認為他們向本地團伙提供的主要貨色就是處方藥,像奧施康定、波拷塞特之類。低風險,高利潤。圖納不管經營方面的事,可他也是這種看法。這是本地區毒品交易的一種全新方式,而且這個新組織不會把活動局限在華盛頓特區,我相信他們正開始向整個東海岸供貨。”
“奧施康定最早是從農村地區開始傳播的。”
“是啊。聽說過這句話嗎,某某藥勁大,吃了以後情緒高漲,像落基山一樣高。現在這種貨色能把你直推上阿巴拉契亞山去。別忘了,阿巴拉契亞山脈覆蓋二十個州,從亞拉巴馬一直往北,直到加拿大邊境。你看,依靠這種合法藥物建立一個咱們本土的毒品王國,其發展空間可是大得很哪!……正因為這個,一意識到那座貨倉裡的經營活動規模,比韋斯特布魯克大得多,我馬上報告華盛頓外勤辦公室。是這麼回事,我也可以繼續挖情報,可能會挖出些新東西,但要冒一種風險:他們可能會撤走、溜掉。我當時這麼想,如果能讓那些財會人員出庭作證,我們就可以把這個奧施康定團伙一網打盡。唉,現在回頭看看,知道我有什麼想法嗎?”
“前景過於美妙,簡直不可能是真的。”
“一點兒不錯。”科夫有一會兒功夫沒說話,“餵,韋布,你們出了事,我真抱歉。我怎麼都沒嗅出陷阱來。是我的責任,我搞砸了。我會犧牲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來彌補我犯的錯誤。”
“你幹的這份工作,我絕對做不到。不知你們怎麼做下來的。”
“有意思,我也這麼想你們來著。你現在去找那些地道,弄清他們怎麼運進運出。也許能發現什麼線索,查出是誰幹的。我覺得不會是韋斯特布魯克,肯定是別的什麼人,正在外頭得意忘形,笑話咱們呢。”
“會是誰呢?你有什麼比較確定的想法?”
“我還在摸索。無論那些人是誰,一定跟某個要害位置有密切聯繫。不然他們不會總比所有人都領先一步。”
“跟誰有聯繫?調查局內部的人?”
“這是你說的,我可什麼都沒說。”
“有證據嗎?”
“直覺。你信不信直覺?”
“堅信不疑。我猜你一定覺得自己孤零零的。”
“什麼意思?哦,你是說大家都以為我成了叛徒,幫著幹掉自己人?對,這些我最近都想過。”
“你不是孤軍奮戰,科夫。”
“嘿,韋布,從某種意義上說咱們像兄弟倆。在別人眼裡都是叛徒,為什麼?因為那些咱們沒幹過的事。有些人壓根兒不想听你辯解。”
“這麼說來咱倆還真是兄弟,我的遭遇跟你一模一樣。”
“好吧,只盼著這場舞跳完時咱倆都能直著,不倒下去。你怎麼說?”
“只能說盡我的最大努力。”
“記著頭埋低點,倫敦,那些雜種開起火來槍子兒走得很低。”
“餵,科夫?”
“啊?”
“接受你的道歉。”
韋布駛上杜邦環城道。他從行李箱裡抓起手槍的備用彈匣,把科夫給他那把槍插在后腰,招了輛出租車趕到華盛頓外勤辦公室。貝茨早回家了,韋布決定等天亮再和他聯繫。那個人真需要好好睡上一晚,地道又跑不了。韋布沒有登記再換一輛局車。他打定主意干點真正膽大妄為的事:取回他自己的車。
他家外面已經沒有記者駐紮了,可韋布還是沒有貿然行事。他從後門溜進屋,躡手躡腳鑽進那輛野馬車,打開車門,沒開車燈,把車慢慢開出來,直到開上大街才打開燈。他踩下油門,同時觀察後視鏡。沒情況。他朝東風牧場駛去。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