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黑石之墓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現在

黑石之墓 克莱儿·麦克福尔 9430 2018-03-22
我仰面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我的胃裡翻攪著,卻與今早他們給我送來的食物沒有一點關係,因為我一口都沒吃。那盤子飯菜在房間對面的桌上,我盡量把它放得遠遠的,因為變冷的炒雞蛋弄得我特別噁心,所以我趕忙到馬桶邊上等待著。不過我沒吐出來。 擺脫恐懼可不是易事。 自打上次我和彼得森醫生見面以來,已經過去了六天外加二十一個小時。通常我還會在周中接受輔導,但那天我得到了暫時的喘息。對於填寫出院表格、進行手部手術的事兒,彼得森醫生並沒有撒謊。在初步會診之後,醫生相當樂觀,稱可以植皮,種植人造指甲。我的手永遠也不能恢復“正常”了,他這麼告訴我。但差別不會太大。 這件事讓我在過去幾天裡都心情愉快,只是我今天早晨醒來,灰暗的光線從小窗戶照射進來,我感覺到一種冰冷的恐懼在我心裡盤旋不去。

我不願意再回到彼得森醫生的辦公室。 房間裡沒有時鐘,計算時間卻不難。看護每天都會遵照固定的程序。送飯。發藥。帶我們這些沒有其他事可做的人去做象徵性的“鍛煉”。查房。十點半的時候,他們剛剛檢查完。不到三分鐘前,一張臉在窺探我,以確定我沒有在絕望之下,把床單拆成布條,巧妙地系在一起當繩子來上吊。我沒有;我沒有這麼心靈手巧。不過我倒是很絕望。我開始意識到,我或許永遠都無法離開這裡了。 此時大門傳來動靜,我忙扭頭去看。我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臉上帶著期待的神情。胃裡的翻騰感覺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只聽吱的一聲,門被向外拉開。一個看護沖我敷衍地一笑。他負責我的病房將近一年了,我卻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該走了,希瑟。” 我嘆口氣,吞吞口水,花了一秒鐘讓自己鎮定下來。不過我沒有試圖去抵抗。通過以往的經驗,我知道這毫無意義,弊大於利。在我走近的時候,看護連忙向後退,他小心謹慎,嚴格地遵守著規則。 我們走過一扇又一扇門,和以往一樣,耳畔響起了只有這種地方才有的各種怪聲:尖叫,哀號,呼喊。沉重的敲擊聲。自言自語的聲音。每每聽到這種聲音,我都會緊張不安;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會慶幸每扇門上都有鎖。那些瘋子叫我害怕。 我們跨過門檻,走進這棟建築裡舒服漂亮允許訪客進入的部分,這時候,我放鬆下來,卻也更緊張了。那些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較為正常的聲音。公事化的談話,高跟鞋的嗒嗒聲,手指在鍵盤上每分鐘輸入一百個單詞的敲擊聲,電話鈴聲。我在等待區停下,那裡是海倫的地盤。就在我想在一把靠牆的椅子上坐下來的時候,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推我向前走,我剛一感覺到這股壓力,就意識到彼得森辦公室的大門開著,他正在等我。

用不著等了,馬上就可以進去,我不禁鬆了口氣,但與此同時,我還指望依靠珍貴的等待時間來讓我自己平靜下來,做好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惡戰。 我走進辦公室,卻見彼得森醫生不在辦公桌後面。我蹙起眉頭,轉過身,只見他在我斜後面的一個文件櫃邊。他正在最上面的抽屜裡翻找著什麼,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他這麼矮。他穿著那雙閃閃發光的黑色鞋子,要踮起腳尖,才能看到抽屜裡面。這個認知讓我的嘴角漾出一抹不合時宜的微笑。在未來一段時間裡,這大概會是我最後一次真心的微笑了。 “希瑟!”彼得森醫生和我打招呼,他微微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驚奇地揚起眉毛。他這樣和我打招呼,真是太異乎尋常了。他通常都是端坐在辦公桌後面。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個精心佈置的陷阱,是不是他想出來對付我的奇怪新花招。不過不是,他似乎有些心煩意亂,很不自在。我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翻找文件,然後拿出一份。他臉上流露出放鬆的表情,砰一聲合上抽屜,把那份文件放在他辦公桌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上面。就在我走到座位上的時候,我看到最上面的文件寫著我的名字。

“有進展,希瑟。”他說著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他換了個舒服的坐姿,他上年紀了,調整時他的骨頭咔嚓響了一聲,臉上隨即露出痛苦的神情。 進展?我維持著無動於衷的樣子,可好奇卻在心裡氾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讓一向從容不迫的彼得森醫生如此焦躁不安? “法官發來了傳票。你要去接受第二次聽證會。” 如果這是動畫片,我的嘴巴一定會張得大大的,下巴咚的一聲落在地上,滑稽可笑。可惜這是現實生活,沒有驚掉下巴這種事兒。我只是驚詫地瞪著他。 第一次聽證會簡直就是個玩笑。我甚至都不在場。我當時在醫院,不過我的父母去了。他們坐在一個房間裡,同在的還有法官、幾個律師和老好人彼得森先生,我估摸他們也就談了十分鐘,便認定我發瘋了。瘋狂。神誌不清。不適合受審。所以彼得森醫生才能把我鎖起來。或許還有一個醫生在場提供補充意見(那時候我平躺在醫院那個接觸不到外界的病房,嘗試弄明白我周圍的世界,見到了很多穿白大褂的人),可就算有,他也會同意彼得森的判斷。我的父母甚至都沒反對。他們八成是以為那總好過坐牢。也不那麼丟人。一個瘋女兒總比罪犯女兒要強。

第二次聽證會。彼得森在幾次見我的時候都沒暗示過。看他在椅子上扭動的樣子,還有他額頭上的汗珠,估摸這事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到他緊張狼狽我倒是很開心,只是我自己也很吃驚,根本無暇享受這份快感。 “為什麼?”我問。出現了什麼變化嗎? 彼得森醫生咳嗽一聲,正正領帶,撅起嘴唇。 “法官希望重新評估你的案子。” 是呀,這我當然知道,可是……“為什麼?” 他抽了抽鼻子,做了個深呼吸,直勾勾地看著我的臉。 “現在有了個新證人,法官認為這個人有可能就黑石塚案提供新證詞。” 是道奇。不然還能有誰? 我控制自己不要懷抱希望。新證人——可能是個了解石塚的當地人;一個我們都沒看到的遛狗的人。還可能是另一個急於了解我內心想法的醫生。

但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一定是道奇。他醒了。他終於醒了過來。 “我要見他。”我說。 彼得森醫生立即搖搖頭。 “不行。” “我要見他。” 我們都沒有提到這個新證人的名字。沒這個必要。彼得森醫生不願和我對視,這就說明了一切。難怪他會坐臥難安。如果道奇證明了我的說法,那他們就不能說我是瘋子了。如果道奇證明了我的說法,那他們就不能管我叫兇手了。 如果?沒有如果……他一定會這麼做。 “我要見他。” 我會堅持到彼得森醫生明白這件事沒得商量。 不幸的是我沒有商量的資格。彼得森擺擺手,表示不同意我的要求。 “聽證會在七月七日週四那天。我會陪你去,你的父母也將出席——” “我不希望在那裡見到他們。”我下意識地說。

彼得森聳聳肩。 “你未滿十八歲,希瑟。你的父母必須在場。” 我皺起眉頭,不過我其實並不在意。一時間我思緒萬千。七號,週四……我嘗試在心裡盤算今天的日期。今天是周一,我很清楚這一點。上週與彼得森的見面時間和馬拉鬆一樣漫長,和噩夢一樣可怕,那時候是一周年紀念日,我輕輕地哆嗦了一下,這麼說……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問。只是為了確認一下。我一定要確認無虞。 “週一。”彼得森醫生答。 我強忍著才沒有發出嘖嘖聲——他清楚我問的是什麼。 “今天是幾號?”我重新措辭問道,希望能壓下語氣中的諷刺。我覺得今天有必要在他面前表現友好。我可不願意把他惹惱,給他藉口在聽證會時說出對我不利的話。當然了,我可能早在一年前就該這麼做了。

彼得森醫生嘆口氣。 “四號。” “七月?” “是的。” 我開始消化這個信息。聽證會在三天后舉行。再過三天,我或許就能自由了。 再過三天,我可能被送進監獄,審判日期就會像奪命套鎖一樣勒住我的脖子。 再過三天,我可能還會回到這裡。 這三天過得很漫長,卻也是眨眼即逝。我在這些天裡都是一個人待著。看護並不常和病人說話,而我拒絕離開病房,去鍛煉或第七次去看同一部無聊的電影這種每週一次的消遣。在離開彼得森醫生的辦公室前,我又要求見道奇,但他沒理我,全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那是我最後一次說話,到了周四早晨,因為很多天不說話的關係,我的喉嚨開始發緊,聲音都變得嘶啞了。我默默地吃完早餐,默默地走到淋浴室,默默地在海倫那個小辦公室兼等候區裡等待著。彼得森醫生遵守承諾,陪我一起去,他準時出現,細條紋西裝外面穿著一件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深灰色羊毛外套。他的一隻手臂下面夾著一個大文件夾,是有關我的文件,濃縮版的,寫得都很精彩。

如果我今天得到釋放,我能看到裡面的內容嗎?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不會。 我還以為會坐來時的那種“救護車”,然而,我們卻慢慢地從前門走了出去。這是我頭一次見到這個地方的正門,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然後上了一輛豪華轎車的後座。這車看起來……很貴,氣派得如同一棟鄉村莊園。車裡沒有一絲瘋狂的跡象。我信守保持沉默的誓言,並沒有就此發表任何評論。我只是盼著再也不要看到這樣的情形。 現在是七月,天氣卻並不溫暖。天空烏云密布,濛濛細雨從淺灰色的蒼穹中墜落下來。我告訴自己,這絕不是不祥之兆,可焦慮就像蛇,在我的肚子裡蠕動。車子啟動,穩穩地開著。彼得森醫生在我身邊翻看記錄。我很想偷瞄幾眼,但腎上腺素開始飆升,我的視線開始搖晃起來。再說了,我可不想表現出我對彼得森醫生所寫內容感興趣的樣子,輕信他的“專業”意見。所以我只是凝視窗外,等待熟悉的風景進入我的視線。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如願。我們穿過一棟棟商業大廈,跟著,不知不覺中,我們進入了住宅區,卻是高檔住宅區。這裡是有錢人住的社區。不知道那些居民發現一座瘋人院與他們比鄰而居會做何感想。我不知道他們半夜醒來,會不會擔心有個瘋子正悄悄穿過他們那精心修剪的草坪。也許不會。 一直來到高速公路上,我才弄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只有一條車道向北延伸,標誌牌上的名字清晰可見。我驚詫地挑高眉毛。我與家中的距離比我想像的還要遠。事實上,這裡與黑石塚的距離,比我與格拉斯哥之間的距離還要近。我看向西邊,就好像我能夠看到大海。我看不到,畢竟大海在數英里之外。不過我有種感覺。焦慮,恐懼,不確定。我不再向大海的方向張望。 聽證會在格拉斯哥郡法院裡的一個側室裡進行。這個房間和豪華酒店裡的會議室很像。裡面有一張長桌,一扇巨大的窗戶可以俯瞰另一棟建築,牆上掛著品位高雅的畫作。一開始,裡面只有我、彼得森醫生和我的看護,但我們剛一到,其他人就開始一個接一個走進來。一個拿著閃亮黑色公文包的西裝男走了進來,我肯定這人是個律師。他沒理我,卻和彼得森握手。跟著,我父母進來了,我真是尷尬極了。我盡全力不讓自己去看他們,可我就是忍不住。我父親緊張地笑了,我母親一臉痛苦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說點什麼,但是,彼得森醫生和律師在房裡,我突然忸怩起來。我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只是盯著大門,等著能有人進來,緩解這一刻的尷尬。 確實有人進來了。大門砰一聲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個輪子。一開始,我看不到是誰坐在輪椅上,因為推輪椅的人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不僅撞到了門上,還幫倒忙淨添亂。我聽到一聲嘆息,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小聲道,“我來吧。” 是道奇。我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可當我看到他的情況有多糟的時候,我的笑容便僵在了嘴邊。他彎腰駝背地坐在輪椅上,身體像是縮水了。他的臉頰凹陷,黑眼圈很嚴重。頭髮平直柔軟,油膩膩的。不過他在看到我時笑了,在操縱輪椅時還沖我揮揮手。 我們沒有說話,因為緊跟著道奇走進來一個胖子,頭髮花白,一臉嚴肅,肯定是法官。他直接走到長桌首席位置坐下,其餘人則在下手找了各自的位置坐好。 我坐在長桌最末尾的位置上。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大部分談話都將在這張橢圓形紅木長桌的另一端進行,而那裡距離我很遠。 “各位,”法官那洪鐘一般的聲音終止了房間裡的低聲交談,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現在舉行希瑟·肖爾的聽證會,是這樣吧?”他環視眾人,那個律師簡略地一點頭,“很好。現在是——”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手錶,“——七月七日上午十一點四十七分,在座各位包括——”就在他一一說出出席者姓名的時候,他身邊一個留著灰褐色頭髮的女人則用一台小筆記本電腦記錄下他說的每一個字。她和冷靜的海倫可不一樣,正焦急地拼命跟上法官那尖刻的講話,“我是麥克道爾法官,負責主持今天的聽證會。好了,客套話講完了。我們從哪裡開始呢?” 首先發言的是那個律師。他讀了他面前的一份打印文件,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到目前為止我的案件報告。在聽到幾個地方的時候,麥克道爾法官點點頭,由此可知,他要么是看過了這份報告,要么他就是第一次聽證會的法官,就是他同意把我送到彼得森醫生那裡去的。我希望是前者。律師讀出我最初給彼得森醫生的證詞的時候,我在椅子上扭動了幾下。非常詳細。一字不差。我的臉開始發燙。如果我不是此次討論的主人公,那我準會說,提出這份供詞的人毫無疑問是個瘋子。在律師念的時候,道奇都聽得很仔細,他的眉頭輕皺著。他有幾次挑挑眉毛,像是很驚奇,但我看不懂他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可能開口問。 律師終於讀完了。 “那麼今天我們要來聽取道格拉斯·弗萊徹的證詞,是不是這樣?” “是的,法官大人。” “請提醒我一下,為何之前沒有聽取弗萊徹先生的證詞。” “他之前因頭部受傷而陷入了昏迷,法官大人。”律師道。 “昏迷了一年?” “是的,法官大人。” “那倒真是有點不方便來作證。” 我真想笑,但我緊緊咬住舌頭,疼得我差點掉眼淚。法官為他自己的玩笑話抿嘴一笑,我想要大笑的衝動卻無可阻擋。我絕不會用“有點不方便”來形容道奇的傷及其在過去十二個月裡對我的生活產生的影響,說是現實版的噩夢更合適。 “法官大人,我能否打斷您一下?”彼得森醫生向前探身,討好地笑了笑。我的胃擰成一團。我此時真後悔曾對他說過那麼多充滿惡意和侵略性的話。我甚至後悔曾經試圖刺傷他。因為他有權一直鎖著我,而且,是我惹火了他,才讓他想要這麼做的。我屏息以待他在法官面前說我的壞話。不過他沒得到這個機會。法官一皺眉,他就不敢說話了。 “彼得森醫生,我希望先聽一聽弗萊徹先生的證詞,然後,你可以暢所欲言。”他轉頭看著道奇,“弗萊徹先生,現在我們舉行的是一場正式聽證會,但我希望能讓你感覺隨意一些。我能否稱呼你為道格拉斯?” “叫我道奇好了。”他的聲音比我記憶中的還要輕,我不知道這是昏迷一年的緣故,我只昏迷了幾天,就感覺喉嚨像砂紙,還是因為他和我一樣緊張。我對他笑笑,但他並沒有看我。 麥克道爾法官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格拉斯,對於你去年的黑石塚之行,我要問你幾個問題。我希望你能盡可能詳細地回答。我需要你記住一點,我是個法官,現在是法庭聽證會,你所說的必須都是真話。明白嗎?” 道奇的臉色煞白,可他點了點頭。 “那我們從頭開始說起吧。請你講一講那次出行的事情。” 道奇首先講到了驅車去時在路上遇到的狀況,給麥克道爾法官講了露營的事兒,喝酒的事兒,馬丁和達倫之間劍拔弩張的事兒。聽他講起那時候的事,感覺怪怪的。像是透過彩色玻璃看這個世界。他說到了馬丁的失踪,達倫的消失,還有艾瑪的古怪行為。他講到海灘上極富戲劇化的最後一幕,我慌忙閉上眼睛,但這並不能阻止他的話穿透我的想像。我強忍著才沒有用手去捂耳朵,我不想听,不願意重溫當時的情景,因為我知道那樣的話我會是個什麼樣子。今天,我一定不能表現得像個瘋子。 道奇的版本結束得比我的早一點。他說了他是如何被猛拉著向後退,他感覺自己飛到了空中,還有在那一年他的整個世界都是漆黑一片。他說完後,房間裡陷入了沉默。有人咳嗽了兩聲。我睜開眼睛,就見咳嗽的人是我父親。我們對視一眼,跟著我別開了目光。 道奇的故事雖然缺少一兩處小細節,卻與我的故事不謀而合。一兩處小細節,還有一個重要細節,那就是他並沒有提到那個幽靈。他也沒有解釋為什麼馬丁、達倫和艾瑪會消失。他只是說他們消失了。道奇的故事裡有一個巨大的漏洞,而我知道彼得森醫生正等著用它來大做文章。 “道格拉斯,我是彼得森醫生。”他說。道奇點點頭,跟著看了我一眼。我們交換了一個眼色,我這才意識到,道奇都知道:彼得森醫生是負責看守我的人,不止如此,他還是暗藏的敵人。我看著道奇鎮定下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是否可以問你一兩個問題?” 我真想衝到他們之間,保護道奇,以免彼得森醫生用他那些狡猾且蠱惑人心的手段對付他,可現在這種狀況,我只能坐在椅子上,而且,我已經盡可能發出了警告。 “當然可以。”道奇用沙啞的聲音說。 “你是說,達倫·吉普森,還有你的朋友——馬丁·羅伯森?——”彼得森醫生一邊用提問的口氣說到馬丁,一邊在記錄上核對他的名字,“——消失了。你能否向我解釋一下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說過了。馬丁一個人走了,不見踪跡,達倫在與艾瑪去海灣里拾柴的時候不見了。希瑟一直和我在一起。這兩次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道奇的表情很堅定,充滿防禦意味。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沒有收到我的目光。 彼得森醫生笑了。 “你保護你的朋友,這一點很難得,道格拉斯。但你到這裡來,是為了向我們解釋發生的事情,而不是為希瑟辯解。” “我說的是事實。”道奇固執地說。 “道格拉斯,在艾瑪·柯林斯消失的時候,你是否與希瑟在一起?” 可怕的沉默像是在無限延伸。我看著道奇,可我用眼角余光看到麥克道爾法官蹙起了眉頭。 “道格拉斯?” “我們都在沙灘上。” “你們在一起嗎?” 又是一陣尷尬的停頓。 “沒有。”道奇終於說。 “這麼說,你沒看到艾瑪·柯林斯發生了什麼事?” 沒看到。這是實話實說,可我看出道奇並不願意這麼回答。 “他們就在一百米之外。我能看到手電筒。希瑟只離開了幾分鐘。” 但幾分鐘已經足夠。透過彼得森醫生和律師的表情,我能看出他們都是這麼想的。我仔細看著麥克道爾法官,卻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那次旅途中你生病了,對吧?”律師問。道奇扭頭看著他,因為突然改變問題而有些迷惑不解。 “對不起,道格拉斯。我是湯普森先生,我為郡檢察官工作。你能否告訴我,那個時候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只是有點感冒。”道奇閃爍其詞。 “只是感冒?你的病例中顯示你對醫生說自己發燒了。你發了高燒,還受到了頭部創傷。當時的醫生稱你可能出現過頭昏、噁心甚至是嘔吐的症狀。你記不記得你有過這些症狀,道格拉斯?” “如果有,會怎麼樣?”道奇問,“你想說什麼?” 律師笑了,承認他話裡有話。 “我要指出的是,道格拉斯,你當時病得很重,記憶出現了混亂。考慮到你頭部遭受的創傷,你——” “我沒有撒謊。”道奇插嘴道。 律師笑得更燦爛了。 “我並不是在暗示你在說謊。”他向道奇和法官保證,“但你的記憶也許並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實。都是因為你生病了這個緣故。我明白,你很想幫你的朋友,但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你不能歪曲事實,或是鑽空子,哪怕只是小小的空子,道格拉斯。你記得什麼,就說什麼,這才是幫助希瑟的最好辦法。” “我告訴你們的都是事實。”道奇咬著牙說,“我是有點不舒服,但我並沒有胡編亂造。我還扭傷了腳踝。你是不是也想要告訴我,因為傷了腳踝,我就在編造謊言?或者你要說,是希瑟弄斷了樹枝,要殺了我?” “道格拉斯。”麥克道爾法官插口道,微微揚起手,表示他注意到了情勢越來越緊繃,“深呼吸。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幫助希瑟。” 這次我沒忍住,扑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我的笑聲太輕了,我想別人都沒聽到。我在這個房間裡只有一個朋友,我真害怕他會招架不住彼得森醫生和律師湯普森的輪番轟炸。 “道格拉斯,”彼得森醫生再次向前探身,道奇在輪椅上動了動,好面對他,“你需要了解一點,那就是希瑟生病了。”我低著頭,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到,因為大家像是我不在場那樣討論我,我有多窘迫,“她認為是邪靈殺死了你們的朋友。一團黑影俯衝下來,掠走了他們。” 我屏住呼吸,很清楚此時是非常危險的一刻。彼得森是在為道奇設置陷阱,一個非常高明的陷阱。要是道奇同意我的說法,那他就是和我一樣出現了妄想;那樣的話,或許我們是同謀。若是不同意,那我就是個瘋子。瘋子會幹瘋狂的事兒……比如殺人。不同意,就是道奇親手把他們送回彼得森的魔掌。 他既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而是哈哈笑了起來。 我盯著他,有些不明所以,不過道奇看起來自信滿滿,並沒有方寸大亂。 “那就是個故事而已。”他說,“我給大家講過這個鬼故事,是用來嚇唬他們的。不是真的。” “對希瑟來說就是真的。”彼得森醫生輕聲說。 我用兩隻手死死抓住位於桌子下面的椅子扶手,沒有理會右手傳來的鑽心痛楚。我並不希望事情這樣發展。我想說話,但我知道沒人會聽。說到底,我只是個瘋子。 “是嗎?”道奇冷靜地問道。我覺得他這並不是要自投羅網。他在彼得森回答之前繼續說道,“這世上沒有幽靈,沒有怪物。”道奇頓了頓,看著我,注意到了我驚恐的臉,嚴肅地笑了,“卻有一個人。” 一個人?我驚愕地看著道奇,但他沒有等著看我的表情。他扭過頭,看著法官。 “我有好幾次都看到一個男人。一開始我以為那個人是在小山上遛狗,但我並沒有看到他身邊有狗。第一次沒看到,第二天他又回來了,我也沒看到。他就站在高高的小山上看著我們,而且那正是馬丁失踪的一個小時之前。” “一個男人?”法官緩緩地說。 道奇點點頭,與此同時,湯普森大聲道,“他長什麼樣子?” 律師的臉上寫滿了懷疑。道奇對他眼中的嘲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卻對他的這個問題聳聳肩。 “不知道,我沒看到。他站得太遠了,我只能看到一個輪廓。我只知道他穿著深色衣服。” “你在馬丁失踪那天見到了那個男人?” “是的。”道奇飛快地點頭,顯得很機敏。 “那之後你見過他嗎?在你說達倫失踪那天,你有沒有見過他?” 道奇蹙起眉頭。 “我不能肯定。我和希瑟步行去了大路,我覺得我看到了一輛麵包車停在遠處,但等到我們走到更高的地方,那輛車就不見了。” “你還記不記得那輛麵包車是什麼樣的,道格拉斯?”法官問。 “太遠了。”道奇提醒他們。 “什麼顏色呢?”法官輕聲追問,“大小呢?” 道奇張開嘴剛想說話,彼得森醫生就插話進來。 “希瑟從沒提到她見過一個男人。在我們的輔導中,她一次都沒說起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父母的表情有些茫然,也很小心。法官很好奇。我看不懂那個律師在想什麼,彼得森則流露出了他一貫的鄙夷神情。我把注意力放在道奇身上,我好像一個被暴風雨突襲的小港。他期盼地看著我,等待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做了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號啕大哭起來。 這會兒,我哭起來真的很驚人。哭聲震天,眼淚橫流,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是有意要這樣的:我很緊張,一直在努力把淚水憋回去。 “我嚇——嚇壞了。”我含糊不清地說,蹭了蹭橫流的鼻涕,“馬——馬丁、達倫和艾瑪都消失了,後來是道奇——”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他受傷了,火滅了,我看不到他怎麼樣了。我……我想把火點著,不過我的手哆嗦得厲害,把打火機油弄得滿身都是,後來,我劃亮了火柴——” 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連抬起手都很困難,但我還是把手舉了起來。我把手舉起來,就看到法官瞥了一眼我那隻手:畸形,佈滿了可怕的傷疤。他皺起了眉頭。 “希瑟。”彼得森在嘗試控制我的注意力,但要不理會他太容易了,我縮成一團,哭得更大聲了。這會兒,我痛哭流涕,像是停不下來一樣。 “希瑟,你從沒說過那個男人的事兒。你只對我講過那個幽靈,還記得嗎?石塚裡的幽魂。” “我——我——”無數念頭在我的腦海裡閃過。突然,我靈光一閃。 “我怕他也會來抓我!” 我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就見道奇的一邊嘴角輕輕上揚,似乎是在微笑。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就會是那個摔倒、陷入昏迷的人,由道奇負責拯救我們兩個,我可以肯定,他絕不會像我一樣愚蠢,他一定會等我甦醒,在這之前悠閒地過他的日子。他肯定早就做了我慢慢才明白過來要做的事:編造一個故事,編造一個謊言。留下一個洞,並且相信警察會用一個他們可以理解的怪物來填補這個洞。可能是個連環殺人犯,也可能是當地的一個瘋子。畢竟,如果我沒有大聲尖叫著說看到了正常人都不會相信的怪物,誰又會懷疑我呢? 只是我遲了整整一年才有所頓悟。我只能盼著現在彌補還來得及。最後,我從道奇臉上移開目光,看著麥克道爾法官。 說到底,我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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