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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新摘星錄 沈从文 3793 2018-03-22
她回到住處後,一些回憶咬著她的心子。把那束高原藍花插到窗前一個小小觚形瓶中去。換了點養花水,無事可作,便坐下來欣賞這一叢小花。同住的還不回來,又還不到上燈吃飯時候,黃昏前天氣悶熱而多雲。她知道她實在太累,身心兩方面若果都能得到一個較長時期的休息,對於她必大有幫助。 過了一陣,窗口邊那束藍花,看來竟似乎已經萎悴了,她心想,“這東西留在這裡有什麼用處。”可是並不去掉它。她想到的正像是對於個人生命的感喟,與瓶花又全不相干。 因此聯想及老朋友對於一個人生命的一點意見,玩味這種抽象觀念,等待黃昏。 “其實生命何嘗無用處,一切純詩即由此產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與美麗。任何肉體生來雖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陳代謝,到某一時必完全失去意義,詩中生命卻將百年長青。”生命雖能產生詩,如果肉體已到毫無意義,不能引起瘋狂時,詩歌縱百年長青,對於生命又有何等意義?

一個人總不能用詩來活下去,尤其是一個女人,不能如此。尤其是她,她自以為不宜如此。 不過這時節她倒不討厭詩。老朋友儼然知道她會單獨,在單獨就會思索,在思索中就會寂寞,特意給了她一個小小禮物,一首小詩。是上三個月前臨離開她時留下的。與詩同時還保留下一個令人難忘的印象。她把詩保留到一個文件套裡,在印像中,卻保留了一種溫暖而微帶悲傷的感覺。那詩在一般說來有點怪。 小瓶口剪春羅還是去年紅,這黃昏顯得格外靜,格外靜。 黃昏中細數人事變遷,見青草向池塘邊沿延展。 我問你,這應當“惆悵”,還應當“歡欣”? 小窗間有夕陽薄媚微明。 青草鋪敷如一片綠雲,綠雲相接處是天涯。 詩人說“芳草碧如茵,人遠天涯近,”

這比擬你覺得“近情”,“不真”? 世界全變了,世界全變了,是的,一切都得變,心上虹霓雨後還依然會出現。 溶解了人格和靈魂,叫做“愛”。 人格和靈魂需幾回溶解? 愛是一個古怪字眼兒,燃燒人的心,正因為愛,天上方懸掛千萬顆星(和長庚星)。 你在靜中眼裡有微笑輕漾,你黑髮同蒼白的臉兒轉成抽象。 溫暖的文字溫暖了她的心,她覺得快樂也覺得惆悵。還似乎有點憐憫與愛的情緒,在心上慢慢生長。可是弄不清楚是愛自己的過去,還是憐憫朋友的當前。又似乎有一種模糊的慾念生長,然而這友誼卻已超過了官能的接近,成為另外一種抽象契合多日了。為了對於友誼印象與意象的捕捉,寫成為詩歌,這詩歌本身,其實即近於一種抽象,與當前她日常實際生活所能得到的,相隔好像太遠了。她欣賞到這種友誼的細微感覺時,不免有點怨望,有點煩亂,有點不知所主。

小瓶中的剪春羅也已萎悴多日。池塘邊青草這時節雖未見,卻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蕪中向高處延展,迷目一望綠。小窗口長庚星還未到露面時。 ……這一切都像完全是別人事情,與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彷彿什麼都沒有,心上也虛廓無邊,填滿了黃昏前的寂靜。 日頭已將落盡,院子外闊大楠木樹葉在微風中輕輕動搖,恰如有所招邀。她獨自倚靠在窗口邊,看天雲流彩,細數詩中的人事,不覺自言自語起來,“多美麗的黃昏,多可怕的光景!”正因為人到這種光景中,便不免為一堆過去或夢景,身心都感到十分軟弱,好像什麼人都可以把她帶走。只要有一個人來說,“我要你,你跟我走,”就不知不覺會隨那個人走去。她要的人既不會在這時走來,便預感到並不要的那個大學生會要來。只好坐下來寫點什麼,意思像是文字可固定她的願望。帶她追想“過去”,方能轉向“未來”,抵抗那個實際到不可忍受的“當前”。她取出紙筆,試來給老朋友寫一個信,告他一點生活情形。

“××,我辦公回來,一個人坐在窗邊發痴。心裡不受用。 重新來讀讀你那首小詩,實在很感動。但是你知道,也不可免有一點痛苦。這一點你似乎是有意如此,用文字虐待一個朋友的感情,尤其是當她對生活有一點兒厭倦時!天氣轉好了,我知道你一定還留在桂林。你留下的意思是不見我。好個聰明的老師,聰明到用隔離來教育人!我搬來已十五天,快有三個月不見你了,你應當明白這種試驗對於我的意義。我當真是在受一種很可怕的教育。我實在忍受不了,但我沉默忍受下去。這是我應分得到的。可是,你公平一點說,這是我應分得到的?同住處一位的崇拜者,為人很天真可愛,警報在她想像中盡響,她只擔心大觀園被空襲,性格愛嬌處可想而知,這就是你常說希有的性格,你一定欣賞。

從我們住處窗口望出去,穿過樹林的罅隙,每天都可望到你說的那顆長庚星。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心那麼硬,知道我的寂寞,卻不肯來看看我。我有時總那麼傻想,應當有個人,來到我這裡,陪陪我,用同樣心跳,在窗邊看看藍空中這顆閱盡滄桑的黃昏星,也讓這顆星子看看我們!哪怕一分一秒鐘也成,一生都可以溫習這種黃昏光景,不會感到無聊!我實在很寂寞,心需要真正貼近一顆溫柔而真摯的心。你儘管為我最近的行為生我的氣,你明白,我是需要你原諒,也永遠值得你原諒的!寫到這裡不知不覺又要向你說,我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是照例無力抵抗別人給她關心的,胡塗處不是不明白。但並不會長遠如此。 情誼輕重她有個分量在心中。說這是女人的小氣也成。總之她是懂好歹的,只要時間稍長一點,她情緒穩定一點。負心不是她的本性。負氣也只是一時間的胡塗。你明白,我當前是在為事實與理想忍受雙重磨折。

理想與我日益離遠,事實與我日益相近。我很討厭當前的自己。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是一個能在一種輕浮中過日子下去的人。我盼望安靜,孤獨一點也無妨。我只要一個……我要的並未得到,來到我生活上,緊附在生活上的是一堆,我看得清清楚楚,實在庸俗而平凡。可是這是我的過失?別的人笑我,你不應當那麼殘忍待我。你明白事情,這命運是誰作主?我要掙扎,你應當對於我像過去一樣,相信我能向上。這種信託對我幫助太大了。 而且也只有這種信託,才能喚回我做人信心。 ” 信寫成後看看,情緒與事實似乎不大相合。正好像是一個十九世紀多情善感的女子,帶點福樓拜筆下馬丹波娃利風格,來寫這麼一封信。個人生活正在這種古典風格與現代實際兩種矛盾中,靈魂需要與生活需要互相衝突。這信保留下來即多忌諱,多誤會。寄給老朋友只增多可怕的流言,和許多許多不必要的牽連,因此寫成後看看,便燒掉了。信燒過後又覺得有點惋惜,可惜自己這時節充滿青春幻想的生命,竟無個安排處。

稍過一時,又覺得十九世紀的熱情形式,對當前說來,已經不大時髦,然而若能留到二十世紀末葉的人看看,也未嘗不可以變成一種動人的傳奇!同時說不定到那時節還有少數“古典”欣賞者!對這種生命形式感到讚美與驚奇!因此重新從灰燼中去搜尋,發現一點殘餘。搜尋結果,只是一堆灰燼。 試從記憶中去搜尋時,卻得到些另外東西,同樣保留了些十九世紀愛情的傳奇風格。 這是六年前另外一個朋友留下的。這朋友真如自己所預言,目下已經腐了,爛了,這世界上儼然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些印象,一些斷句,以及兩人分張前兩天最後一次拌嘴,別的一切全都消滅了。 她把這次最後拌嘴,用老朋友寫詩的方式,當成一首小詩那麼寫下來:我需要從你眼波中看到春天,看到素馨蘭花朵上那點細碎白;我歡喜,我愛。

我人離你遠,心並不遠。 你說“愛”或“不愛”全是空話,該相信。也不用信不信。 你晚,天上一共是多少顆星? 我們只合沉默,只合啞。 誰掛上那天上的虹霓,又把它剪斷? 那不是我,不是我,你明白這應當是風的罪過。 天空雨越落越大了,怎麼辦? 天氣冷我心中實在熱烘烘,有爐火悶在心裡燃燒。 把血管裡的血燒個焦,好。 我好像做了個夢,還在做夢。 能燒掉一把火燒掉,愛和怨,妒嫉和疑心,微笑的影子,無意義嘆息,都給它燒個無踪無跡;燒完後,人就清靜了,多好。 你要清靜我明天就走開。 向頂遠處走,讓夢和回想也迷路,我走了,永遠不再回來。 這個人一走開後,當真就像是夢和回想也迷了路,永遠不再回到她身邊來了。可是她並不清靜。試溫習溫習過去共同印像中的瓦溝綠苔,在雨中綠得如一片翠玉。天邊一條長虹,隱了又重現。秋風在疑嫉的想像中吹起時,虹霓不見了,那一片綠苔在這種情形中已枯萎得如一片泥草,顏色黃黃的:“讓它燃燒,在記憶中燃燒個淨頸。她覺得有點痛苦,但也正是一種享受。她心想,“活的作孽,死的安靜”。眼睛業已潮濕了。過去的一場可怕景象重複回到記憶中。

“為什麼你要走?” “為了嫉妒。” ”為什麼要妒嫉?” “這點情緒是男子的本性。你受不真心,不專一,不忠實,所以我……”“你不了解我,我永遠是忠實的。我的問題也許正是為人太忠實,不大知道作偽,有些行為容易與你自私獨占情緒不合。” “是的,你真實,只要有人說你美麗可愛,你就很忠實的發生反應。一個蕩婦也可以如此說,因為都是忠實的。” “這也可說是我的一種弱點。可是……”“這就夠了!既承認是弱點,便自然有悲劇。” 她想,“是的,悲劇,你忍受不了,你要走,遠遠的走,走到一個生疏地方,倒下去,死了,一切都完事了。讓我這麼活下來,怎麼不是悲劇?一個女子怕孤獨的天性,應當不是罪過!你們男子在社會一切事實上,都照例以為女子與男子決不能凡事並提,只是一到愛情上,就忘卻我們是一個女子。忘了男女情緒上有個更大的差別。而且還忘了社會對於女子在這方面多少不公平待遇!假如是悲劇,男子也應當負一半責任,至少負一半責任!”

每個朋友從她的身邊走開時,都必然留下一分小小的禮物,連同一個由於失望而灰心的痛苦印象。她願意忘了這一切人事,反而有更多可怕的過去追踪而來。來到腦子後,便如大群蜂子,嗡嗡營營,攪成一團,不可開交。 “好,要來的都來,試試看,總結算一下看。”忽然覺得有一種興趣,即從他人行為上反照一下自己,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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