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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新摘星錄 沈从文 4810 2018-03-22
有人說她長得很美,這是十五年前的舊事了。從十四五歲起始,她便對於這種稱譽感到一點秘密的快樂。到十六歲轉入一個高級中學讀書,能夠在大鏡子前敷粉施朱時,她已覺得美麗使她幸福,也能給她小小麻煩。舉凡學校有來賓或會議需要用美麗女孩作為儀式裝飾時,她必在場有分,一面有點害怕,有點不安,一面卻實在樂意在公眾中露面,接受多數人帶點阿諛的讚頌。為人性格既溫柔,眉發手足又長得很完美,結果自然便如一般有美麗自覺女孩子共通命運,得到很多人的關心。在學校時一個中年教員為了她,發生了問題,職務便被開除了。這是第一次使她明白人生關係的不可解。其次是在學校得到了一個帶男性的女友,隨後假期一來,便成為這個女友家中的客人,得到女友方面的各種殷勤,恰與從一個情人方面所能得到的愛情差不多。待到父母一死,且長遠成了女友家中的客人。

二十歲時在生活中又加入另外一個男子,一個大學二年級學生,為人不甚聰明,性格卻剛勁而自重,能愛人又不甚會愛人。過不多久,又在另外機會接受了兩分關心,出自兄弟兩人。一年後,又來了一個美國留學生,在當地著名大學教書,為人誠實而忠厚,顯然是個好丈夫,只是美國式生活訓練害了他,熱情富餘而用不得體。過不久,又來了一個新鮮朋友,年紀較大,社會上有點地位,為人機智而熱誠,可是已和別人訂了婚。這一來,這些各各分際的友誼,在她生活上自然就有了些變化,發生了許多問題。 愛和怨,歡樂與失望,一切情形如通常社會所見,也如小說故事中所敘述,一一逐漸發生。人人既成為這個社會小小一群的主角,於是她就在一種嶄新的情感下,經驗了一些新鮮事情。輕微的妒嫉,有分際的關心,使人不安的傳說,以及在此復雜情形中不可免的情感糾糾紛紛,滑稽或粗惡種種印象。三年中使她接受了一份新的人生教育,生命同時也增加了一點兒深度。來到身邊的青年人,既各有所企圖,人太年青,控制個人情感的能力有限,獨占情緒特別強,到末後,自然就各以因緣一一離開了她。最先是那個大學生,因熱情不能控制,為妒嫉中傷而走開了。其次,是兩個兄弟各不相下,她想有所取捨,為人性格弱,勢不可能,因此把關係一同割斷。美國留學生見三五面即想結婚,結婚不成便以為整個失敗,生命必然崩潰,卻用一個簡便的辦法,與別的一個平庸女子草草結了婚,減去了她的困難,也算是救了他自己的失敗。

年輕的男孩子既陸續各自走開了,對於她,雖減少了些麻煩,當然就積壓了些情感,覺得生命空虛無聊,一個帶點輕微神經質女孩子必然應有的現象。但因此也增加了她一點知識。 “愛”,同樣一個字眼兒,男女各有詮釋,且感覺男子對於這個名詞,都不免包含了一些可怕的自私觀念。好在那個年紀較長的朋友的“友誼”,卻因不自私在這時節正擴大了她生存的幻想,使她做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有了抬頭機會。且讀了些書,書本與友誼同時使生命重新得到一種穩定。也明知這友誼不大平常,然而看清楚事不可能,因此她就小心又小心縮斂自己,把幻想幾乎縮成為一個“零”。雖成為一個零,用客氣限制慾望的範圍,心中卻意識到生命並不白費。她於是從這種謹慎而純摯的友誼中,又經驗了些事情。

另外一種有分際的關心,人為的淡漠,以及由此而來的輕微得失憂愁。 一切由具體轉入象徵,一分真正的教育,培養她的情感也挫折她的情感。生活雖感覺有點壓抑,倒與當時環境還能相合。 不過幻想同實際既有了相左處,她漸漸感到掙扎的必要,但性情同習慣,卻把她縛住在原有的生活上,不能掙扎。她有點無可奈何,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就想,這是“命運”。 用命運聊以自解,然而實不甘心長遠在這種命運下低頭。 戰爭改變一切,世界秩序在頑固的心與堅硬的鋼鐵摧毀變動中,個人當然要受它的影響。多數人因此一來,把生活完全改了,也正因此,她卻解決了一個好像無可奈何的問題。 戰爭一來,唯一的老朋友亦離開了。 她想,“這樣子很好,什麼都完了,生活還可以重新開始。”

因為年紀長大一點,心深了點,明白對於某一事恐不能用自己性格自救,倒似乎需要一個如此自然簡截的結局。可是中國地面儘管寬廣,人與人在這個廣大世界中碰頭的機會依然極多。許多事先都料想不到,要來的還是會來。這些事湊和到她生活上時,便成為她新的命運。 戰事縮短了中國人對空間的觀念,萬千人都冒險越海向內地流,轉移到一個陌生地方。 她同許多人一樣,先是以為戰事不久就會結束,認定留下不動為得計。到後來看看戰事結束遙遙無期,留在原來地方毫無希望可言,便設法向內地走。老同學本來北方有個家,生活過得很平穩有秩序,當然不贊成走。後來看看維持不過了,反而隨同上了路。內地各事正需要人,因此到××不久兩人都在一個文化機關得到一分工作。初來時自然與許多人一樣,生活過得單純而沉悶。但不多久,情形便不同了。許多舊同學都到了這個新地方,且因為別的機會又多了些新朋友,生活便顯得熱鬧而活潑起來。

生活有了新的變化,正與老同學好客本性相結合,與她理想倒不甚相合,一切“事實” 都與“理想”有衝突,她有點恐懼。年齡長大了,從年齡堆積與經驗堆積上,她性情似乎端重一些,生活也就需要安靜一些。然而新的生活卻使她身心兩方面都不安靜。她願意有點時間讀讀書,或思索消化一下從十八歲起始七年來的種種人事,日常生活方式恰正相反。 她還有點理想,在愛情或友誼以外有所自見自立的理想,事實日常生活倒照例只有一些麻煩。這麻煩雖新而實舊,與本人性情多少有點關係。為人性格軟弱。無選擇自主能力,凡事過於想作好人,就容易令人誤會,招來麻煩。最大弱點還是作好人的願望,又恰與那點美麗自覺需要人讚賞崇拜情緒相混合,因此在這方面特別增加了情感上的被動性。

老同學新同事中來了一些年青男女,友誼或愛情,在日常生活日常思索中都重新有了位置。一面是如此一堆事實,一面是那點微弱理想,一面是新,一面是舊,生活過得那麼複雜而累人,她自然身心都感到十分疲倦。 “戰爭”二字在她個人生命上有了新的意義,她似乎就從情分得失戰爭中,度過每一個日子,持久下去自然應付不了。本來已經好像很懂得“友誼”和“愛情”,這一來,倒反而糊塗了。一面得承認習慣,即與老同學相處的習慣,一面要否認當前,即毫無前途的當前。她不知道如何一來方可自救。一個女子在生理上既不能使思索向更深抽像走去,應付目前自然便是忍受,忍受,到忍受不了時便想,“我為什麼不自殺?”當然無理由實現這種蠢事。 “我能忘了一切多好!”事實上這一切都忘不了。

幸好老朋友還近在身邊,但也令人痛苦。由於她年齡已需要重新將“友誼”作一度詮釋,從各方面加以思索,觀點有了小小錯誤。她需要的好像已經完全得到了,事實上感覺到所得的是極不重要的一份。她明白,由於某種性情上的弱點,被朋友認識得太多,友誼中那點“詩”與“火”倒給毀去了。因此造成一種情緒狀態,他不特不能幫助她,鼓勵她向上作人,反而因流行著的不相干傳說,與別方面的忌諱,使他在精神上好像與她距離越遠,談什麼都不大接頭。過去一時因賭氣離開了她的那個剛直自重的朋友呢,雖重新從通信上取得了一些信託,一點希望,來信總還是盼望她能重新作人,不說別的事情。意思也就正對於她能否“重新作人”還感到懷疑。疑與妒並未因相隔六年相去七千里而有所改變。

事實顯明,這個人若肯來看看她,即可使她得到很大的幫助。但那人卻因負氣或別的事務在身,不能照她願望行事。那兩兄弟呢,各已從大學畢了業,各在千里外作事。哥哥還常來信,在信上見出十分關心,希望時間會幫他點忙,改變一些人的態度。事實上她卻把希望與興趣放在給弟弟的信上。那弟弟明白這個事情,且明白她的性情,因此來信照例有意保留點客氣的距離。她需要縮短一點這種有意作成的距離,竟無法可想。另外一種機緣,卻又來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中級公務員,正想裡求婚方式自薦。她雖需要一個家庭,但人既陌生,生活又相去那麼遠,這問題真不知將從何說起。另外又有一個朋友,習工科的,來到她身邊,到把花同糕餅送了十來次後,人還不甚相熟,也就想用同樣方式改變關係。

兩件事以及其他類似問題,作成同居十年老同學一種特殊情緒,因妒生疑,總以為大家或分工或合作,都在有所計謀。以為她如不是已經與這個要好,就是準備與那個結婚,敵對對象因時而變,所以亦喜怒無常。獨占情緒既受了損失,因愛成恨。舉凡一個女人在相似情形中所能產生的幻想,所能作出的任性行為,無不依次陸續發生。就因這麼一來,卻不明白恰好反而促成身邊那個造成一種離奇心理狀態,使她以為一切人對她都十分苛刻。因疑生懼,也以為這個必然聽朋友所說,相信事實如此,那個必將聽朋友所說,以為事實又或如彼。一切過去自己的小小過失,與行為不端謹處,留下一些故事,都有被老同學在人前擴大可能。這種“可能”便攪擾得她極不安寧,竟似乎想逃避而無可逃避。這種離奇心理狀態,使她十分需要一個人,而且需要在方便情形下有那麼一個人,各方面差一點也無妨,只要可以信託,就可以抵補自己的空虛。

也就因此,生活上來了一個平常大學生。為人極端平常,衣服幹乾淨淨,腦子簡簡單單,然而外表好像很老實,完全可靠。正因為人無用也便無害,倒正好在她生活中產生一點新的友誼。這結果自然是更多麻煩!先是為了同學加於本身的疑妒,有一個彷彿可以保護自己情緒安定的忠厚可靠朋友在身邊,自然凡事都覺得很好。隨後是性情上的弱點,不知不覺間已給了這個大學生不應有的過多親近機會。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中,且看出大學生毫無特長可以自見,生活觀念與所學所好都庸俗得出奇,如此混下去,與老朋友過去一時給她引起那點向上作人理想必日益離遠。而且更有可怕地方,是習慣移人,許多事取捨意不由己。老同學雖在過去一時事事控制她,卻也幫助了她幻想的生長。這大學生在目前,竟從一個隨事聽候使喚的忠僕神氣,漸漸變而為獨斷獨行主子樣子。大學生既如許多平常大學生一般,生活無目的,無理想,讀書也並無何種興趣,無事可作時,只能看看電影,要她去就不能不去。一些未來可能預感,使她有點害怕。覺得這個人將來的麻煩處,也許可能比七年前舊情人的妒嫉與灰心,以及老同學的歇斯迭里亞種種表現,綜合起來還有勢力。新的覺醒使她不知這生活如何是好。要擺脫這個人,由於習慣便擺不脫。尤其是老同學的疑妒,反而無形幫助了那大學生,使她不能不從大學生取得較多的信託,穩定自己的情感。 她於是在這種無可奈何情形中活下去,接受一切必然要來的節目,儼然毫無自主能力來改變這種環境。痛苦與厭倦中,需要一點新的力量鼓起她做人的精神。從朋友方面,得不到所需要時,末後還是照習慣跟了那個大學生走去,吃吃喝喝,也說說笑笑,接受一點無意義的恭維,與不甚得體的殷勤。 這自然是不成的!正因為生活中一時間雖已有些新的習慣很不大好,情感中實依然還保留了許多別的印象和幻想。這印象和幻想,無不如詩的美麗與崇高,可與當前事實對比時,不免使她對當前厭惡難受。看看“過去”和“未來”,都好像將離遠了,當前留下那麼一個人。在老同學發作時,罵大學生為一個庸俗無用的典型,還可以激起她反抗情緒,產生自負自尊心,對大學生反而寬容一點。但當老同學一沉默,什麼都不提及,聽她與大學生玩到半夜迴轉住處也不理會,理性在生命中有了勢力,她覺得不免有點慚愧。 然而她既是一個女子,環境又限人,習慣不易變,自覺還是只能那麼想想,“我死了好”,當然不會死,又想“我要走”,一個人往哪裡走?又想“我要單獨,方能自救”,可是同住一個就離不開,同住既有人,每天作事且有人作伴同行,在辦事處兩丈見方斗室中,還有同事在一張桌子上辦公,回到住處,說不定大學生已等得悶氣許久了。這世界恰像是早已充滿了人,只是互相妨礙,互相牽制,單獨簡直是不可能的夢想!單獨不可能,老同學誤會多,都委之於她的不是,只覺這也不成,那也不對,於是反抗埋怨老同學的情緒隨之生長。先一刻的慚愧消失了。於是默默的上了床,默默的想,“人生不過如此”。 就自然在不知覺間失去不少重新作人氣概。 因為當前生活固然無快樂可言,似乎也不很苦。日子過下去,如不向深處思索,雖不大見出什麼長進,竟可說是很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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