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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十二、從天上跌落人間

北京遇上西雅圖 薛晓璐 3809 2018-03-22
古人嚮往升天成仙,因為他們認為仙人過的生活一定非人類可及,那必然是逍遙快活的最佳寫照,否則也不會有“我欲乘風歸去”這樣的詞句了。 換個角度說,有這種幻想的人,現實生活大多是有些無奈無趣無聊的吧。倘若現實生活是衣食無憂,心想事成,事事順心的話,有誰還會幻想去天上逍遙快活呢? 文佳佳也一直在為生活發愁,尤其是那會兒為了幫急病的父親四處籌醫藥費時。後來老鐘出現了,她的生活得到了解放,壓力也有了發洩的渠道,一切都變得宛如成仙。 但是“成仙”之後,文佳佳也時常產生錯覺,時不時懷念過去的苦日子,時不時怨恨自暴自棄的現狀,以及時不時唾棄她和老鐘的所作所為。她覺得她在助漲婚外戀的歪風,也是在另一個女人的辛勤耕耘的基礎上,惡意的分享勝利果實。

但是她能怎麼辦呢?怨掛號費和手術費太高,怨人口太多而病床太少,怨物價太高而人民幣永遠不夠花,還是怨社會怨國家?這麼怨恨下去,她只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憤青,但經濟問題卻得不到絲毫解決。 若說文佳佳覺得最愧對的是誰,那一定是老鐘太太。但幸好這種愧疚還有好幾個女人和她一起背負,這令她在精神上輕鬆不少,但在道德上,她依然負罪並且追悔莫及。 人們遭遇困難時,會希望從天而降有權有勢的人將他們帶離苦海,因為錢能通權。但是人們很少會想到,當有錢有勢的人遇到困難時,那可能就是錢和權都救不了的大事。 比如老鐘這一次的“詐騙”行為。 雖然文佳佳怎麼都想不通老鐘怎麼會想不開去詐騙。 詐騙?他能騙誰?他還想騙誰?他的錢多的下輩子都花不完了,還需要騙嗎?

他最多也就行個賄吧? 以上,只是文佳佳的主觀想像。 而從客觀來說,在老鐘身上發生的不幸,和旁人沒有半點干係,地球也依然轉動。 銀行不會因為失去老鐘這一個客戶而望錢興嘆的,老鐘的牌搭子也不會因為少了他一個而永不再找別人替補的,老鍾家裡的司機和女傭也可以再找別的工作,畢竟這世界上的有錢人都需要司機和女傭。 差別最大的,恐怕也只有老鐘太太和文佳佳了。 老鐘太太受到多大影響沒人知道,但文佳佳卻因此波動很大。她不僅在一夜之間擺脫了“少奶奶”的處事原則,還突然化身為任勞任怨的勞動模範,將月子中心裡的所有家務活都大包大攬過去。 在此期間,黃太時常震驚於文佳佳的手腳麻利,就像她當初震驚於文佳佳的公主病一樣。

在月子中心的小院子裡,也時常能見到搖曳在掛衣繩上許許多多的大人和小Baby的衣服,這些都是文佳佳的傑作,令它們在微風和陽光下顯得白而耀眼。這裡空氣好,衣服洗乾淨也不用擔心會突然揚起一陣沙塵將它們再度污染。不像在國內,廣大的城市家庭婦女,會時不時面臨晾乾的衣服需要二次洗滌的命運。 這天上午,文佳佳一如既往的到院子裡晾衣服。 等她將最後一件濕衣服在掛繩上固定好,又一手抱著空盆令一手扶著大肚子進了屋,轉身走進了浴室,順手拿起一邊的潔廁靈和刷子,正準備賣力的刷馬桶。 黃太端著碗打從浴室門口經過,聲音飄了進來:“陳悅啊,來,喝米酒了,又瘦肚子又催奶的!那,我給你放門口了哦……” 黃太從陳悅屋裡走出來時,文佳佳已經刷完了馬桶,衝了水,馬桶壁變得又白又光滑。

文佳佳呼了口氣,直起腰洗手,黃太也走了進來戴上手套,搶先將文佳佳的下一個目標——浴缸。 黃太邊刷邊說道:“馬桶以後你不要刷了,再累出個好歹,我賠不起的!” 文佳佳笑笑:“你要是心疼我就多付我工錢好了。” 黃太也笑,邊笑邊搖頭。 如今,不辭辛勞的干家務活已經成為了文佳佳坐月子期間的主要經濟來源。她的保險不包括產檢和生產費,而且每個月還要支出給月子中心的幾千美金的服務費。她花不起,也輸不起,更不能不為肚子裡還未出生的小Baby多考慮一些。甚至於,文佳佳有時候還恨自己不能有先見之明,趕在懷孕之前先把美國這邊的各種健康醫療保險都買一遍,那她現在就是整日睡飽了吃、吃飽了睡,也無需擔心醫藥費的問題了。

錢!文佳佳現在很缺錢! 僅僅是一夜之間,文佳佳就恢復到認識老鐘之前的狀態了。而她唯一能為自己和孩子做的,就是和黃太調換奴隸和奴隸主的身份——為黃太打工,賺取奶粉錢。 幾分鐘後,文佳佳又走進了洗衣房,從烘乾機裡取出床單、被罩、衣服,手裡一邊折一邊走進陳悅房間,看見門口的米酒還沒有拿進去,就蹲身將它端起,敲門進去。 屋裡的陳悅正抱著孩子流眼淚,看見文佳佳進來趕緊擦了把臉,有些欲蓋彌彰:“哦,放那吧,謝謝。” 文佳佳轉身剛要出門,想了想又站住腳,回頭輕聲問道:“想不想和女兒視頻聊天?” 陳悅抬起頭,神色猶豫。這樣的表情等於直接說出了答案。 文佳佳問:“她還不知道她有了妹妹吧?” 陳悅聽到這話低下頭:“還以為是個兒子,做B超的時候我一直沒敢問醫生。”

陳悅一直想給老公生個兒子,冒著風險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博了第二胎,沒想到嬰兒落地的那一剎那,醫生宣布是個女兒。陳悅只覺得晴天霹靂,真是寧可立刻昏過去,實在沒面目見老公。 陳悅不像小周一樣是大企業的老闆,也不像是文佳佳一樣身後傍著個大款。陳悅的老公只是做小商品生意的小商人,他們兩口子攢點錢不容易,更何況還要養一個半大不點的女兒。 陳悅冒著風險跑到美國來搏第二胎,為的就是花個十幾萬買個希望。赴美生子的套餐有很多種,貴的幾十萬,便宜的十幾萬,前者需要找月子中心和中介公司協助辦理各項事宜,而後者則需要自己DIY,陳悅自然會選擇後者。 精打細算的陳悅甚至算過一筆賬:簽證加Baby的出生辦證需要一千多美刀,每個月林林總總的購物費需要三、四千美刀,大人機票三千多美刀,Baby機票一百多美刀,黃太黃太的月子房租三千美刀,額外的吃飯需要五六百美刀,坐月子費用四千多美刀,還有各項雜費比如機場接送、產檢接送、月子陪護等,又需要幾百甚至上千美刀。由於陳悅的老公不能來美國陪護,這便可以省下一個成年人的機票錢和陪護費。但是緊接著,還有在醫院順產的費用和各項雜費,又是幾千美刀……

這樣幾千幾千的加上去,無論陳悅怎麼省,都免不了花進去十幾萬。 但這十幾萬,花的到底值不值,陳悅自己也說不清楚。 其實在孩子出生之前,陳悅就有些預感——這一胎很有可能是女兒。女人懷兒子和懷女兒的表現形態是大相徑庭的。懷女兒,雌性激素分泌更多,孕婦的皮膚也會變得更細膩,而懷兒子則加重了雄性激素的分泌,孕婦很容易長斑和起痘痘。 陳悅懷的這一胎就和懷上一胎時一樣,整個人都顯得容光煥發。每次她對著鏡子審視越發光澤的皮膚時,心裡都越發沒底。 女人的直覺已經將事實告訴了陳悅,這錢白花了,但她仍怀揣著僥倖心理想賭一把,便連照B超的時候都拒絕去聽醫生的宣判。這種心情就,就如同一個死刑犯希望臨刑的前一夜能再長一點一樣。

文佳佳安慰道:“兒子閨女都一樣,你老公肯定都會喜歡。” 陳悅欲言又止,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她正泥足深陷於死胡同里,難以自拔。 文佳佳又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電腦……” 文佳佳帶著筆記本來美國,卻一次都沒用上,主要是遠在國內的老鐘不玩這一套。這等於直接剝奪了文佳佳緩解思念的權利。從這一點上來說,文佳佳還是有些羨慕陳悅,雖然文佳佳在前一天還覺得有錢真好,最起碼不用像陳悅一樣精打細算,成天盯著打折品瞧並且在腦子裡快速計算什麼東西買回去更划算。 但是現在,她們一樣了。 不,文佳佳甚至還不如陳悅。 陳悅是在絞盡腦汁的省錢,為她的合法老公省錢。而她文佳佳,除了要省錢還要賺錢,為自己賺錢,為Baby賺錢。

筆記本電腦很快聯上網,一個男人出現在電腦屏幕裡,他對陳悅深情呼喚道:“悅啊,悅!” 在他身後,是一個小商品批發市場的攤位,周圍環境很吵。 文佳佳把電腦轉向陳悅的面前,陳悅的表情還有些掙扎,她懷裡抱著孩子,對著老公嘆了一口氣。 陳悅的老公見到這一幕,立刻叫道:“都生了!你咋沒告我呢!我這些天急都急死了!” 陳悅的預產期到了,但是卻一連好幾天沒和家里聯系,陳悅的老公生怕是出了什麼意外,而他遠水救不了近火。 陳悅簡直是難以啟齒:“生了個丫頭。” 說這話時,她好似又快哭了。 陳悅的老公頓了一下,連忙說:“丫頭好啊!咱老大在學校門門一百,咱老二是個美國公民,將來說不定能釣一洋女婿回來呢!我跟他一塊說不定把生意就開美國去了呢!”

陳悅的老公實在樂觀,也不虧和陳悅是一家人,話裡話外都離不開算計。 陳悅扑哧笑了:“你也不會說英語,跟人家聊什麼!” 陳悅的老公迫不及待說:“哎呀,我可以學,快讓我看看老二!” “可惜是女兒”的話題被成功轉移,陳悅趕緊將女兒湊到鏡頭前,女兒正閉著眼睡得香甜。 文佳佳看著這一家三口,心裡也跟著鬆了口氣,輕輕關上門走了出去。 在一整天的勞作結束後,文佳佳身心俱疲,但這天晚上她卻睡得很晚,這主要是因為她心事重重,難以坦然入睡。 自從小周離開月子中心,文佳佳也沒有搬進大屋裡住,當時是怕這樣搬來搬去太過麻煩,現在是經濟條件不允許。 國內那邊再沒傳來過老鐘的消息,老鐘太太也不會再找文佳佳。文佳佳幫不上忙,只能心里幹著急,而且在經濟上也已經捉襟見肘。眼瞅著孩子就要生了,但她沒錢。信用卡被凍結以後,她也像是被與世隔絕了一樣,處處碰壁。 到頭來,她又像是當年掛不上黃牛票時一樣,一無所有。只除了她的隨身行李,和一些限量版的愛馬仕包包,以及掛在窗前隨風輕輕擺動的捕夢網。 一想到這樣的處境,文佳佳的心裡就被萌上了一層傷肝,忽然有些自我懷疑,也不知道這過去幾年她到底是為了什麼折騰。 那時,她大手大腳,對錢滿不在乎,對生活無所畏懼,因為她覺得錢是最忠誠的僕人,而生活是會向錢臣服的。而現在,她的僕人長腳跑了,生活也露出了小人得志的嘴臉,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將她壓得喘不過氣。 這樣說來,生活和她算是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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