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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2009年,發現之旅

跟誰較勁 孙睿 14496 2018-03-22
一切都是暫時的。何小兵坐在從拉薩回北京的飛機上,看著窗外,這樣想到。 飛機越飛越高,城市、建築、車輛已經看不到了,只剩下那些山與河流。很多很久以前,這裡曾經是海洋,現在變成高山和峽谷,如此神奇。大自然的變化尚且如此,何況渺小的人類。 如果了解地球是怎麼形成的和其各階段演化進程的話,就會相信一切東西暫時的,儘管這是一個絕望的想法,但事實如此。宇宙中本來沒有地球和人類,地球不過是宇宙塵埃的堆積,人類是目前地球上最高級的生命,而地於上最初的生命不過是藻類。 人只是地球在宇宙中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生物,就像恐龍會滅絕一樣,人類早晚有一天也會滅絕,甚至滅絕的原因恰恰是因為自作聰明——對地球的過度開發,地球上的雨越下越大了,風也越刮越猛了,夏天越來越勢,冬天越來越冷,越來越不適合人類居住了,不相信這一點也沒關係,總得相信,個體早晚有一天要滅亡,所以,還有什麼東西是一個人必須佔有的呢?

當個體滅亡後,只有一樣東西會傳遞下來,那就是情感。每到祭日或清明,總會有人為逝者燒雞東,這就是感情的證明——所以,活著的時候,要對得起死後他人的這種思念。除了感情,一切東西都不用看得太重。而感情也會隨著付出者和承受者的逝去而逝去。世界本是空無的。 所以,活著就是活著,不應有目的,活著並不能改變什麼——在狹小的時空中可以改變很多,但這些改變在龐大的時空中徒勞的。 過去的那一年裡,何小兵依然沒有從迷途中走出。他隱隱約約覍得以前的生活有問題,應該儘早從已經厭倦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別再為不情願的事情買單,但如何才能解決這些問題,他不知道。 何小兵沒再摸過吉他,心情因此而變好了。其實並不是因為他不彈琴了便真的獲得快樂,只是因為不彈琴了,便不會再想、再接觸那些鬱悶的事兒,便顯得快樂,就像一直把手插在冰裡的人,把手放到涼水里,也會覺得燙手,而如果一開始他就把手放在熱水里,然後再放進涼水里時,只會感覍冰手。

何小兵知道,其實這種表面的輕鬆是一種假象的,他的內心依然糾結著,只有那種用不著躲避任何事情而獲得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他試著拿起吉他,不再逃避,但是彈出的節奏和旋律,依然帶了點兒憤怒和憂傷,他知道,目前自己的心境就是這樣,無法改變。所以,要想獲得真正的快樂,只能先從自己的內心出發。 何小兵曾試圖按別人的活法兒活,但是依然得不到他們的那種快樂。他明白,別人的幸福永遠不能屬於他,只有真正屬於他的幸福才屬於他,但這幸福究竟是什麼呢,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而他現在也不知道,所以,他仍將暫時得不到幸福、悲憤地生活著。 看著報紙上鋪天蓋地的低俗炒作和劣質新聞,何小兵總覺得這個世界很荒謬,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熱衷這些虛浮的事情。金錢、暴力、性,世俗的人們追求的無外乎這幾樣。電視和雜誌上,有人想看裸體,有人為了掙到錢過上好日子裸體,有買賣,操蛋的商業行為就這麼建立起來了。人的內心一直就有骯髒、醜陋的一面,社會價值取向和審美的多元化,將人類的這一面暴露無遺。那些靠不要臉出了點兒小名的人,一開始在生活裡並沒能得到尊重和擁護,只有繼續不要臉下去,出更大的名,一開始在生活裡並沒能得到尊重和擁護,只有繼續不要臉下去,出更大的名,成為明星,讓光環蓋過過去的不光彩。人們便開始更多地認為這個不要臉的人是一個明星了,淡忘他(她)不要臉的過去。人就是這樣可悲,無論是那些敢不要臉的人,還是把他們奉為明星、尊重起來的人。

年紀輕輕,就像一塊乾海綿,正是吸水的時候,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人非把自己泡泔水里,而且還積極地往外擠。 何小兵不想眼前被這些事情充斥著,決定停報,給送報員打電話。送報員說,哥,你給征訂部打電話,我在老家呢,歇幾天,玩玩。 送報的都知道歇歇玩玩,何小兵也決定出去玩玩。這時嚴寬給何小兵送來信,夏雨果正在西藏。 一直以來,嚴寬仍每天上網查閱婚介網發來的徵婚女性的照片,一次他看到一個女生的資料,說自己喜歡旅行、音樂和動漫,後面留了“嘿嘿”兩個字,嚴寬看成“嘿咻”了,心想這個女生的愛好還真別具一格,想看看有這種興趣愛好並敢公之於眾的女生長什麼樣,便點開她的照片,一看,竟然是夏雨果。嚴寬很難相信夏雨果變成現在這個樣,便把她的資料又看了一遍,這才發現是自己看錯了。嚴寬怕夏雨果被別人徵走,趕緊替何小兵給她發了一封信,說想和她深度聊聊,並配上一幅假照片。夏雨果恰好在線,回信說想聊什麼就在信裡說。嚴寬說打字無法將內心所想表達清楚,還是希望能請她喝咖啡或吃飯見面聊。夏雨果說她現在西藏,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北京。嚴寬判斷不出真假,就說他知道自己的條件不好,夏雨果看不上他,但他希望夏雨果不要以這種方式拒絕他,可以直說。夏雨果說,她不是那個意思,她真的在西藏,並發了一幅剛剛在布達拉宮照的照片。嚴寬趕緊把這一線索告訴了何小兵。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很早就想去西藏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想去那裡,但是他知道去西藏並不需要理由,因為那裡是西藏,不僅是夏雨果,那裡也是很多人夢想中要去的地方,包括何小兵。於是,為了夏雨果和看到夢想背後到底是什麼,何小兵奔赴拉薩。 當火車過了青海,城市的跡像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藍天白雲,雪山河流,遼闊的草原,如珍珠般散落的犛牛、羊群,騎著摩托車的牧民,何小兵覺得自己對眼前的景像有一種天然的親近,雖然沒有參加其中,但是他感受到生活的味道。這跟在城市的感受不同,在北京,他經常路過那些門口有噴泉、鮮花,路面潔淨、總是被工人們噴灑得半濕不干的寫字樓、公寓,它們有富麗堂皇的門廳,門口站著穿著制服、帶著白手套、拿著對講機的門童,樓下停著全身光亮的車,進出是拎著公文包的文雅人,何小兵更願意以客人的身份參觀這樣的場景,而不是以主人的身份每天在這種場合出入,但是當看到唐古拉山,看到藏北草原,看到吃草的牛羊,看到挖蟲草的藏人,看到隨著火車飛奔的藏族小孩,看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種趣味和意義。

進入拉薩,何小兵走在布達拉宮前,有些茫然。周圍都是穿著異族服裝的人,他們說著何小兵聽不懂的話、戴著何小兵不會戴的頭飾,甚至膚色都跟何小兵不一樣,搖晃著轉經筒,嘴裡念念有詞,繞著布達拉宮走著,還有一些磕長頭的藏人,三步一磕,五體投地,腦門兒上已經磕出趼子,何小兵覺得身處此地,有些彆扭。當他繞著布達拉宮走了一圈後,和周圍人的隔閡沒有了,感受到他們的勃勃生機,並能融入其中,砍著價從藏民手裡買東西,還買了當地的吃的,邊走邊吃。何小兵想著,也許生活也是這樣,當一種新生活來臨的時候,一開始可能會不適應,束手無策,但只要不逃離出去,生活其中,就會將一切彆扭轉化成自然,變得美妙。 路旁茶館的樹蔭下,坐著一對轉完經的老頭兒和老太太,轉經筒放在一旁,小方桌上擺著一壺甜茶,兩人喝著。老頭兒要了一碗藏面,麵條上來,老頭兒不吃,老太太一個人吃,老頭兒給自己續上茶,喝一口,看著遠處的布達拉宮。

店裡的DVD機放著一個捲髮深眼窩的藏族歌手的MV,他時而穿著藏袍,騎著駿馬,時面穿著牛仔褲皮夾克,騎著摩托車,女主角剛要么清純可人,要么濃妝豔抹,男歌手利用牲畜和現代化交通工具事著女主角穿越草原、高山、湖泊、寺廟,做出各種跟上個世紀90年代歌星們慣用的動作,但是做得很真誠,不討厭,甚至讓人羨慕他們做這些動作時心裡能什麼都不想。 茶館老闆是一對二十多歲出頭的小夫妻,也是藏族,在後面的廚房忙活兒,他們一歲多的孩子在店裡叼著灌得滿滿的奶瓶,一會地上爬,一會兒躺在桌子底下,從桌底下鑽出來的時候,奶瓶已經空了。後院是他們住的地方,家裡也有老人,老人出去轉經了,他們經營這個小店維持全家人的生活。忙完店裡的事兒,小丈夫去門口的台球桌打台球,小媳婦把電視播到湖南衛視抱著孩子看偶像劇。從這對小夫妻身上,何小兵看到了一種天然的生活。

父母撫養孩子,孩子贍養父母,這也是動物的本性。人恰恰因為比動物高級,有了思考,有了對父母為什麼要生養自己的譴責,有了愛恨情仇,導致人有時候會做出比動物更低級的事兒。拋棄老人。還有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把精力浪費在對父母生下自己耿耿於懷和疑為什麼要養育下一代上,而不去想如何贍養好老人和培養好孩子。 何小兵離開茶館,拐進一條小巷,聽到一個小院里傳來飄揚的吉他聲,恰如其分地跟眼前的景象配合起來。何小兵喜歡上這一場面,心裡很舒適。並不是這晨特色的建築、奇異的服裝、生僻的語言讓他產生興趣,這些固然有趣,特別是第一次體驗的時候,很容易讓人興奮,但接觸多了,便沒有誘惑力了。真正吸引人的,是天高雲闊、青山流水,沒有鋼筋水泥的桎梏,沒有紅綠燈的來去匆匆,沒有寫字樓工作餐打車票公司年會的羈絆,跟大自然全身心的接觸後,便不會想亂七八糟的事兒,內心自然會變得寧靜。

在這裡,何小兵唯一惦記的事兒就是,如何找到夏雨果。如果時間能倒流,他不會讓夏雨果離開自己,想到這裡,何小兵又去了大昭寺,以藏民和信徒構成的人群正順時針繞著大昭寺走著,何小兵不信佛,逆時針繞著大昭寺轉,他希望通過這樣走,能讓時間回到從前,夏雨果還在他身邊。 何小兵在人群中穿梭,迎面走來一張張轉寺的人虔誠的臉,看得出,他們的內心一定不是空虛的,而是有信仰的,臉上都帶著一股堅毅。 以前何小兵對一切都持懷疑態度,覺得只有經過自己思考並認同的事情才值得去相信,這樣做必然會每時每刻都對外界保持警惕,無法讓自己放鬆,得不到快樂。而現在,何小兵覺得,相信一些東西,或者有點兒信仰,是幸福的,比如這些藏民和信徒,雖然生活艱苦,但是從他們身上看不到愁苦,從信仰中獲得的快樂,蓋過了生活中的苦。

一個年輕的喇嘛正在磕長頭,人群給他避讓開空間,以便他的動作能充分舒展開。何小兵停住,看著這個年輕的僧人,繫著皮圍裙,手上套著木板,像跳水一樣伏在地上,腦袋觸碰地面,絕不蜻蜓點水,腦門兒上沾了一片灰土,灰土的正中間是一個凸起的趼子,像長了一個天眼。 僧人旁若無人,一心禮拜,往前走三步,然後轉身九十度,面向大昭寺,全身伏地,叩首,然後起身,轉回九十度,嘴裡叨唸著經文,又往前走三步,再轉身九十度,衝著大昭寺俯下身子。何小兵覺得這些動作散發著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世俗的一切變得不再重要。 就在僧人俯下身子的時候,何小兵覺得眼前一晃,他把視線往遠處延伸了一點兒,看到一個女孩靜靜地佇立著,注視著磕長頭的僧人,是夏雨果。

僧人起身,擋住了何小兵的視線,往前走了三步後,僧人再次俯下身子,夏雨果又出現在何小兵面前。這時,夏雨果也抬起頭,跟何小兵的視線相遇了。 在迎面走來的人群中,夏雨果的那張臉異常鮮明地出現在何小兵眼前。 兩人都沒有驚詫,似乎目光相遇的這一瞬間,是順理成章的。 何小兵看著夏雨果,兩年沒見,看似她沒有變樣,但她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地方變了。 磕長頭的僧人已經走出了何小兵和夏雨果的視線,他倆的眼中只有一個人。 兩人對視著,何小兵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旁邊的茶館,夏雨果也順著何小兵的視線看過去,然後兩人再次對視了一下後,不約而同向茶館走去。 兩人面對面坐著,中間擺放著一壺甜茶,一個藏族小孩過來要錢,夏雨果掏出零錢給了他,他接過錢就走了,沒等到何小兵掏出錢,把他倆當成一起的了。 兩人喝著各自杯裡的甜茶,像一對已將恩怨淡忘但無法完好如初的朋友。 “來幾天了?”何小兵問。 “快一個星期了。”夏雨果說,“你呢?” “剛一天。” “適應嗎?” “還行,就是走快了有點喘。” “那就慢點兒走,我剛到的時候爬樓梯也喘。” “來西藏後都去哪兒玩了?”何小兵問。 “之前有點不適應,還沒去太遠的地方。”夏雨果說。 “現在適應了?” “沒問題了。” “打算去哪兒?” “還沒想好。你呢?” “也沒想好。” 兩人說著不冷不熱的話,當甜茶喝完,適合此時此地心境的話也說完了,茶館又來了客人,沒有座位了。 “走吧,給別人讓地兒吧!”夏雨果說。 “嗯。”何小兵起身。 兩人出了茶館。 “你住哪邊?”夏雨果問。 “那邊。”何小兵指著一個方向說,“你呢?” “那邊。”夏雨果指著另一個方向說,“我回客棧了。” “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溜達回去。”夏雨果說,“你自己多注意休息,等適應了再去海拔高的地方玩。” “你也是。” “那我走了。” “嗯。”何小兵看著夏雨果走遠,轉身回了客棧。 夏雨果感覺何小兵走了,拐了一個彎,往回走。 晚上,何小兵睡不著,胸悶,呼吸不暢,腦子裡又總是浮現出夏雨果,輾轉無眠,起床離開客棧,出來溜達。 大昭寺四周一片寂靜,路燈亮著,白天的喧囂不見了,只有站崗的軍人。何小兵入鄉隨俗,開始順時針繞著大昭寺溜達,轉一圈,就能積一份恩惠。 折天這里四週都是叫賣的的商販和滿目的商品,遊客和信徒們從這裡經過,熙熙攘攘,現在那些攤位在夜色中空空蕩盪地佇立著,那些人可能已經安然入睡,迎接明天的熱鬧。沒有人生活在熱鬧中,也沒有人總是生活在寧靜中。 空氣中漂浮著寺院裡燒的香草味兒,月亮高掛夜空,何小兵漫步感受著拉薩夜晚的寧靜,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大昭寺門前,正坐在石階上,異常熟悉。 那個身影也覺察到有人走過來,轉過頭看。 “真巧啊。”何小兵走上前說。 “是啊,”夏雨果坐著沒到。 “冷嗎,把我的衣服給你?”何小兵在一旁坐下。 “不冷,你穿的也不多。”夏雨果往旁邊挪了挪。 “這麼晚了還不睡啊?”“你不也沒睡嗎。”夏雨果從兜里掏出一袋犛牛肉乾,吃了一塊,把袋遞給何小兵。 “再找個喝東西的地方坐坐?”何小兵拿出一塊放進嘴裡。 “在這兒就可以了。” “好吧,你要冷咱們就換個地方坐。” “外面空氣好。” “但是稀薄,我有點兒透不過氣。” “我有藥。” “不用了,我慢慢就習慣了。” “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這兩年你過得怎麼樣?” “還行,你呢?” “不行。” “一切會好起來的。” “對!” 兩人沉默了,只聽得見嚼牛肉乾的聲音。 “你上班了嗎?”何小兵打破沉默。 “沒有。” “一直晃悠?” “我讀研了,也跟晃悠差不多。” “哪個學校?” “北大。” “不錯啊!原來你不說你這個專業清華的更好嗎?” “我不喜歡清華,清華的學生要校園裡都騎個自行車,拼命趕路,上課,像送快遞的,我去溜達的時候,差點兒撞著。北大的學生就能看著湖面上的鵪鶉和樹上的松鼠,聽著喜鵲叫,在河邊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這兩年就光在湖邊坐著了?” “那樣就好了,光給老師幹活兒了。真路過河邊,也不想坐著了,滿腦子都是課題。” “北大的男生會寫詩。” “那怎麼了?” “有男生給你寫詩嗎?” “我困了。” “我還不困。” “我回去了。” “再坐會兒。” “你不睡,也不讓別人睡,這樣不好吧?”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太危險。” “只要你不跟著我,就沒有危險。” “那好吧。” “我走了,你也早點回去睡覺。” “我困了就回去。” 何小兵目送夏雨果離開,直到消失。除了繼續在外面待著,何小兵也無事可做,便回了客棧,客棧已經鎖門了,敲,沒人回應,隔著一個院子,客房在後面,住客棧的人不像住宿舍的學生,不會經常後半夜回來,所以到了後半夜,值班的服務員也踏踏實實地去後面睡覺了。 回屋睡覺無望,何小兵便返回大昭寺,希望夏雨果也被關在客棧外,這樣他倆又能多共處幾個小時了,這次依然看見了大昭寺門前的石頭,但上面沒人坐著。何小兵又順時針逆時針各轉了一圈。直到遇到兩個走上來盤問的武警:“請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證。” 幸好何小兵隨身帶著證件,武警查看完,相信了他不去睡覺的理由,讓他繼續轉下去。 何小兵轉得沒意思了,拐進旁邊的巷子,七繞八繞,又經過那個曾經路過時傳出吉他聲的院子,正是此時傳出的吉他聲,讓何小兵想起曾經來過這裡。 院子的門虛掩著,燈光透過門縫,何小兵扒著向裡面看了看,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房檐的吊燈下彈著吉他。好聽的音樂分兩種,一種聽覍上的好聽,流暢,或者,悠揚,或者酷;還有一種除了讓人耳朵舒服,還能進到心裡,讓人心裡也舒服。這個人所彈的樂曲,就是後一種效果,這樣的音樂,雖然聽不懂到底要表達什麼,但是帶著一種情緒,讓人喜歡沉浸在這種情緒中。 何小兵被吸引,上前敲門。 “請進!”彈琴的人沒有停下來。 何小兵推門進院,彈琴的人沖他微笑點頭,何小兵走近,在一旁坐下。 彈琴的人手裡拿的是一把古典吉他,姿態優雅、從容、按弦輕柔,沒有狂躁,卻不失力量,同樣動聽。何小兵覺得這種彈奏方式也呈現出一種進入生活的方式,平和而不失自我,對待外在世界不是一味對抗、死磕到底的態度,而是理性、不卑不亢地參與其中,是一種更高級的態度。 彈琴的人並沒有彈奏太複雜的樂曲,只是幾個簡單的和弦,夾雜幾個簡單的音符,便構成一段美妙的旋律。何小兵學琴的時候曾過於迷戀技術,認為只有高難度的技巧才能彈出牛B的旋律,其實那種技巧更是一種表演,手指在琴弦上飛舞,眼花繚亂,在演奏形式上好看,卻不一定能打動人,而真正的音樂不是表演,是讓人聽了能心裡湧出一股曖流,或毛孔綻開脊椎骨一陣陣發冷。 彈琴人剛才彈的那幾個和弦和音符最基礎的,何小兵都會,但是他卻彈不出來同樣的效果。即便同一個和弦,不同的節奏和分解彈法,在那人的手裡也能彈出不同的感受,何小兵卻做不到這一點。他由此知道了,美,不在於復雜和簡單,而是否融入了情感。 “沒事兒隨便彈著玩。”曲畢,彈琴人放下吉他說。 何小兵鼓掌,他聽得出,彈琴的人絕不是業餘愛好者。 “給你。”彈琴人把吉他交給何小兵。 “我不會。”何小兵知道自己只能獻醜。 “來旅遊?”彈琴人問。 “轉轉。”何小兵說。 “第一次來?” “對。” “應該早點兒睡覺,在高原上,休息不好,會難受的。” “睡不著,出來走走。”“不睡更睡不著了。” “睡也不一定就能睡著,走累了回去就睡著了。”何小兵說,“你彈了幾年琴了?” “從八幾年彈到現在,中間停了一段。”彈琴人說,“寺裡不彈。” “寺裡?” “我出過家,現在還俗了。” "這裡有人招呼彈琴人的名字,問他吃不吃夜宵,彈琴人說不餓。聽到他的名字,何小兵一愣,覺得耳熟,想起這個人是誰了。 何小兵報上教自己學琴的老頭的名字說,“他是不是教過你?” “對。”彈琴人也很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也跟他學過琴,他提到過你。”何小兵這時才仔細觀察彈琴人,他已經曬得像個當地人,皮膚呈現古銅色,牙齒潔白,相處時親切,自然,健康,活力,不像那些北京搞搖滾的,都有點兒病態。 “老師還好吧?”彈琴人說,“我離開寺廟後,就沒再聯繫他。” “他挺好的。”何小兵說,“你當年為什麼出家,後來怎麼還俗了?” 彈琴人笑了笑:“就像我以前只會走路,不公騎自行車,想去一個地方不太方便,我只好去學騎車,現在學會了,去哪兒都方便了,還能帶人、馱東西,學會了就不會忘了,不用再天天練習,即使很長時間不騎,想什麼時候騎,什麼時候也都能騎。” “現在開始每天彈琴?” “對,雖然我沒憤怒了,依然在堅持搞搖滾。”彈琴人笑著說,“任何時候都可以有搖滾樂,就看怎麼定義它了,不一定非得罵罵咧咧、鬧哄哄的。” “還打算出專輯嗎?” “鼓搗音樂不一定非得出版,我每天就在這兒彈,讓有緣人聽到就夠了。”彈琴人說,“做事情本身的意義,比事情的結果更有意義,儘管結果對於命運更有決定性意義。” “你知道現在的音樂圈什麼樣了嗎?” “不需要知道。”彈琴人說,“音樂環境好不好,都和我沒關係,我喜歡的是音樂,不是音樂環境,現實的那點兒過往和榮損,說一千道一萬,什麼都不算,跟音樂本身是兩碼事。” 何小兵點頭:“那現在音樂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是。”彈琴人說,“音樂的存在,不是讓人通過它獲得什麼,如果說非要從中獲得什麼,那麼也只有獲得情感的釋放和共鳴才是正確的,而不是是名利,那些抱著這個目的的人,不配擁有音樂。” “現在的音樂已經變味兒,和你們出道時候不一樣了,那時候每張專輯都能讓人聽進去。”何小兵說。 “我們剛出道時的那個傳奇時代已經過去了。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搖滾樂能帶來什麼,只是發自內心的吶喊,不帶任何色彩,完全是有感而發,恰好市場需要這種聲音,於是這批人成功了。”彈琴人盯著吉他,目光發亮,“不能說那個時代永遠不復返,也許會在一百年後,也許兩百年後,以另一種形式,還會來那麼一次,但這和我們無關了,我們碰不上了,因為市場已經聽慣了這種聲音了,而且現在的聲音已經不那麼單純了,現在這個時代,一個人做事情,能沒有功利心的,太少了,也包括當初那些曾經並沒有功利心的人,所以,澮再有聲音喚回那個時代了。” “無論時代怎麼樣,真好的東西還是會冒出來的。”何小兵說,“就像真正的知道和智慧,是不會褒貶不一的,質疑聲音的存在,是因為質疑對象本身存在被詬病的地方。” “但真理在現實中往往被忽略,貌似漂亮的胡話被人侍奉。錯誤在每一個地方都存在,所以,當我覍得知道什麼是真的了的時候,在哪待著便不重要了,我就來了這裡。”彈琴人拿起吉他彈了幾下,“只有音樂才是真的。” 這時何小兵才留意了所在的環境,這是一個小餐館,也可以住人,院裡種著花草,房間有兩層,樓上是睡覺的,樓下是吃飯的,門口都掛著飾物,和一般的餐館旅店不同,這裡沒有招牌,和普通人家差不多。 “這個店是你的?”何小兵問。 “和朋友兩個人的。”彈琴人又拿起吉他,彈了起來。 何小兵在樂曲中,跟他告別,走出院子。 之後的幾天何小兵頻繁出來轉,卻沒再遇見夏雨果,沒勁了就去彈琴人的店裡坐坐,吃個飯。 “你來西藏不光是為了玩兒的吧?”來過幾次後,彈琴人問何小兵。 “很多來這兒的人,都是帶著問題來的吧。” “去遠處轉轉,無論能不能滿足你想的,總會有收穫。” 納木錯,西藏第一聖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鹹水湖,每年朝聖者絡繹不絕,何小兵決定去那兒看看。 正好客棧有一對小夫妻湊人包車前往,何小兵加入,除了司機,能坐下四個人,還差一個,司機說由他負責。 一早,司機來客棧接上何小兵和那對夫妻,夫妻坐到後排,何小兵坐在副駕駛。拉上他們,司機去接另一個人,車停拐過路口,夏雨果就站在路邊,上了車。 “你坐前面來吧?”何小兵回過頭得意地衝著夏雨果笑。 “不用。”夏雨果說。 “你倆認識嗎?”司機問道。 “不認識。”夏雨果說。 “那你怎麼弄得跟人家特熟似的?”司機對何小兵說,“不過這回就認識了,拼我車的,都拼成好幾對了。” 一路上,司機師傅熱情地充當著導遊,介紹著西藏的風土人情。每年的五月到九月,是藏民們勞作忙碌的時候,放牧、擠年奶、做酥油、製鹽。到了十月,他們清閒了,一部分牧民就帶著這一年的收入去朝佛,一路磕著長頭,磕到拉薩,一磕就是好幾個月。還有一部分牧民,帶著犛牛,馱著酥油、鹽,翻越海拔六七千米的高山,去換取糧食、茶葉等生活必需品。雖然青藏、川藏公路都開通了,但是很多邊遠的村鎮依然沒有公路,物品運輸不到那裡,人們只有翻山越嶺,頂風冒雪,才能換得生活所需,勉強維持生活。 汽車行駛在青藏公路上,兩旁是高聳入雲的山峰,厚厚的雲層飄移著,時而陽光普照,時而陰雲密布,天氣變幻莫測,降雨和山風隨時都會出現。在有人居住的地方,豎著經幡,是藏人在祈求天神和山神對他們和牲畜的保佑。看到藏民對自然的敬畏,看到這裡的人與山、氣候、牲畜的統一與融合,何小兵覺得,都市人太安逸了,有些東西獲得得太容易了,便認為現有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失去了對自然的敬畏,一旦陷入困境,將不知所措。 想想這裡的人,再想想那些肆無忌憚地用尊嚴、身體作為代價立竿見影過上好日子的人,這是兩種不同的生命質量。 三個多小時後,納木錯湖出現在眼前。碧藍的湖水藍過了天空,水鳥在湖邊休憩覓食,雲層在天邊低垂,遮掩著河對岸的唐古拉山主峰,隱約能看到山上的皚皚白雪。走近湖邊,水鳥被驚起,在高山和藍天之間展翅翱飛。小夫妻被美景折服,媳婦一個勁地擺著姿勢,讓丈夫拍照。 “我也給你照吧。”何小兵問夏雨果。 “不用,我能自拍。”夏雨果高舉相機,對著自己按下快門,然後查看,發現問題,調整角度後再照。 “你那麼照臉都變形了。”何小兵說。 “變形了才好看呢!”夏雨果衝著鏡頭做了一個鬼臉。 何小兵拿出自己的相機,把夏雨果和風景一起照了下來。 “不許照我我!”夏雨果擋住何小兵的鏡頭。 “我照你身後的風景呢!”何小兵說。 夏雨果站到何小兵身後:“照吧!” 何小兵端著相機轉了一圈,又對著夏雨果:“我發現光照風景不好看,只有你站在前面的風景才好看。”按下快門。 夏雨果也索性舉著相機衝何小兵一通猛拍:“我發現光照風景特好看,怎麼你站在前面的風景也不好看了!” 兩人互相追著拍,越湊越近,最後靠在一起,開始舉著相機拍合影。 這時候司機走過來:“想合影跟我說啊,我給你倆照!” “用我這相機照!”何小兵遞上相機。 司機接過相機,後退幾步:“照了啊,你倆離得有點遠,湊近點。” 兩人往一起站了站,司機按下快門。 “用我這相機也照一張。”夏雨果說。 司機拿過夏雨果的相機,構圖:“照了啊,一、二、三!” 司機喊出三的時候,何小兵從後面把手虛搭在夏雨果的肩上。 照完,司機把相機還給夏雨果:“回去以後,你倆的相機就可以不分你我了。” 在湖邊玩兒完,回到停車場,那裡支著幾個帳篷,一個駝背的藏族老太太,身體已經快彎成“7”了,正用大酥油桶打著酥油茶,旁邊的火上架著鍋,裡面熬著湯,老太太打完茶,拿勺嚐了湯味兒,把碩大的鍋從火上端下來,一旁幾個正跟藏獒追鬧的髒兮兮藏族小孩跑過來,等著老太太給他們盛湯,老太太用滿是皺紋的手把湯盛進每個碗裡,從帳篷裡拿出一大張饃,掰開,孩子們歡快地吃著,帳篷裡散發著一股強大的生活氣息和力量。 來的時候,何小兵和夏雨果在車上一前一後,回去的時候,兩人就坐到了一起。兩次經過海拔五千兩百米的山口,一路上的平均海拔都在四千五百米以上,小夫妻裡的媳婦又高原反應又暈車,頭疼,嘔吐,坐到前排,何小兵理所應當地坐到後排夏雨果的旁邊。 早上起得早,也玩兒累了,夏雨果坐著坐著睡著了,頭不由自主地靠在何小兵的肩上,何小兵聞到熟悉的洗髮水味兒。 “師傅,慢點兒開,別太顛了。”何小兵招呼司機道。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夏雨果靠著何小兵睡著了,心領神會地衝何小兵笑了笑。 可惜路途太短暫,三個多小時後,回到拉薩市區,夏雨果醒了,頭從何小兵的肩上挪開。 “再睡會兒吧!”何小兵說。 “我說怎麼直做噩夢,原來是靠你靠的!”夏雨果揉揉眼睛看了看窗外說。 “佔了便宜還賣乖哈!”何小兵說。 “也不知道咱倆誰佔便宜!”夏雨果說,“師傅,停下車。” “還沒到你住的地方呢!”司機說。 “我在這邊轉轉再回客棧。”夏雨果說。 “我陪你轉吧?”何小兵說,“正好我也想轉轉。” “不用,你要是轉我就不下車了。”夏雨果說。 夏雨果提前下了車,何小兵讓她有事兒給他打電話,夏雨果說不會有事兒的。 何小兵一個人落寞地回到客棧,進了屋倒在床上,眼睛一閉,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聽見院裡有人說話,在問有沒有熱水之類的事兒,然後是拖拉著行李箱、開鎖的聲音,何小兵的對面屋住進了人。 何小兵睡不著了,出了屋,見對門正敞著門,夏雨果蹲在地上,從行李箱裡往外拿東西。 原來,夏雨果回到住處後,想洗澡,沒熱水,老闆說熱水器壞了,一時半會兒有不了熱水。夏雨果只好搬家,其實她住的地方離何小兵的客棧很近,前幾天她故意說跟何小兵住在兩個方向。這次搬家,因為行李多,便就近找了一個客棧,沒想到又碰上何小兵了。 “先不理你,我得洗個澡。”夏雨果關上客房的門,拉上窗簾。 何小兵站在門口揚揚得意地笑著走開,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閉上眼睛,陽光照下來,雲朵飄過,眼前一陣紅一陣黑。何小兵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聽著遠處傳來的藏族民歌,感覺一派祥和,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打過架了,正漸漸從過去的易怒中走出來,變得平和。 何小兵要了一壺普洱茶,喝出陽光、雨露、土地、空氣的味道,他覺得這才像生活的味道。而之前,他的生活就像喝可樂,雖然喝進嘴裡也有滋味,但喝完除了打嗝,什麼都沒剩下。 躺椅下有一個螞蟻洞,螞蟻們正進進出出忙碌著。小時候何小兵看到螞蟻洞,會用尿澆它,讓螞蟻們練習游泳。那些螞蟻很神奇,雖然洞口被泥土封住,但第二天那裡准出現一個新螞蟻洞,而且不見死掉一隻螞蟻,這時候何小兵會解開褲子,繼續鍛煉它們游泳。現在他不會這麼乾了,他知道替螞蟻考慮了。 何小兵掏出MP3,戴上耳機,又閉上了眼睛。現在他依然覺得,聽到好的音樂,這輩子可以什麼都不干,光聽它就夠了。那一瞬間,它能讓你忘掉所有快樂、不快樂、傷痛、沮喪、鬱悶,讓你如沐春風,哪怕聽完就死了,聽著這種音樂死,會死得很舒坦。 音者,聲音也;樂者,令人愉悅之意。所以,音樂不是讓人痛苦的。而以前,音樂卻讓他痛苦,回憶那段青春的日子,幽暗晦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 那時候他跟社會是擰著勁兒的,因為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想要。就像一個正在生氣的人,說話、辦事兒,肯定都不正常。以前看什麼都戴著濾鏡--搖滾樂很容易讓一個單純的人不再客觀地看待世界--所以世界並沒有客觀如實地呈現,愛恨也沒有如實地產生,恨先入為主了。 回想過去,過於追求病態的感覺,並不健康,音樂是需要靈感,痛苦是靈感的來源之一,但不是全部,偉大的作品中都有關懷和愛。創作的渴望不僅來源於對現實的不滿,同樣也能來源於對生活的愛,而且他愈發喜歡後者所帶來的靈感,這種創作不必經歷過程的痛苦,也能獲得創作的喜悅--熱衷創作的人,起步階段其實都是熱衷於創作成果所帶來的喜悅,所以認為其過程所遭受的痛苦是值得的,很少有人想過,其實作品不必非得用讓自己痛苦去交換。 故意追求憤怒很沒有必要,快樂有什麼不好嗎,觸及心靈並不是非得揭傷疤,也可以灌輸甜蜜。 現在何小兵知道不應該再掙扎了,生活不會因你對它不滿意而變好,但改變自己,就會發現,世界並沒有想像的那麼不好,甚至從中能獲得驚喜。他不認為改變自己就喪失了什麼,說不定改變的是本來就錯誤的。這不是向社會屈服,而是按符合生活真諦的道路走。 以前認為怎麼活很重要,其實這錯了,無論怎麼活,都要以一個積極樂觀、不慌不忙、沉下心的態度面對,就像喝酒的人,喝什麼酒無所謂,十塊和一千塊的酒都能喝得津津有味,品出樂趣和享受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並不是直奔主題--醉--這只會讓自己難受。 音樂作為一門藝術,它本身僅僅是生活這門藝術的一部分,後者更值得去用心對待。 此時,何小兵能敞開心扉地享受陽光、食物了,像和了一把牌,結清了所有債務,一身輕鬆地離開了麻將桌。他帶著這種美妙的感受,進入了一種現實和虛幻交織的狀態中。 “你晚上吃什麼啊?”夏雨果披散著濕漉漉的頭髮踢醒何小兵。 何小兵緩過神,回憶了一下剛才聽到了什麼,說:“你想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那咱倆出去轉轉吧!”夏雨果說。 “走!” 此後的幾天,何小兵總是提醒夏雨果該吃飯了,然後問夏雨果想吃什麼,他就帶著夏雨果出去吃或者給她買回來。除此之外,天熱的時候他還提醒夏雨果注意防曬,天陰的時候提醒夏雨果出門帶傘,天黑的時候提醒夏雨果該休息了,天亮的時候,敲門提醒夏雨果該起床了。 終於,夏雨果也提醒了何小兵一次:“我覺得咱倆該回北京了。” 這段時間,何小兵重新認識到快樂。如果認為一座房子是快樂,那麼努力工作十年,有了房子,獲得了快樂。然後又認為有車是快樂,於是努力工作了兩年,有了車,再次獲得了快樂。接下來,覺得再有套房子會更快樂,於是又奮鬥了八年,有了第二套房子。二十年裡,獲得了三次快樂。但是,如果把快樂的標准定義為每天能看見家人笑一次,或一起吃頓飯,那麼每天都會獲得快樂。但是,如果不能和家人一起吃飯看不見他們的笑,那麼快樂也跟著沒了。 房子再大,即使五百平米,也僅僅能擁有五厘平米,地圖上也看不到,從外面看,也不過是幾個窗戶,而心靈的空間可以裝下整個世界,沒有窗戶也能陽光明媚。 車再好,它的速度也是有限的,它能去的地方也是有限的,而心靈能帶你穿越萬水千山,沒有什麼可以阻擋。 家人也總有離你而去的那天,生命無常,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心靈卻能一直陪著你,伴你成長、成熟、衰老,如影隨形。 只有心靈充實才是真正的快樂。除此之外,別的什麼東西能定義成快樂,一旦成為快樂的所指,那麼它們的消失必然導致不快樂。如果感受到心靈,快樂無處不在,曬到太陽,呼吸到新鮮空氣,這本身就是一種快樂。 拉薩街頭那些轉經的藏民,他們住著簡陋的房屋,穿著粗布的衣物,戴著並不昂貴的佩飾,但是沒有人愁眉苦臉,雖然老太太的步履緩慢,卻走得鏗鏘有力。因為他們心裡是充實的。 何小兵以前認為,幸福是渴望擁有而目前無法擁有的東西,而現在他終於明白,其實幸福就是眼前。 幸福跟住多好的房子、去過多遠的地方、吃過多美味的食物無關,只跟自已的內心有關。 突然間、何小兵感覺自己腦袋裡的一塊冰融化了,世界也變樣了,重新陽光燦爛起來,他對生活的怨氣頓時全無,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他了。 何小兵學會想念人了,夏雨果出去訂票,剛走一會兒,何小兵就希望她趕緊回來了。 飛機上,夏雨果正一個人玩兒著拉薩買的小玩意兒,一會掛在手機上,一會兒掛在自己的鼻子上,然後又掛在何小兵的耳朵上。 “好玩兒嗎?”何小兵問。 “好玩兒!”夏雨果乾脆的回答道。 玩累了,夏雨果又盯著窗外飄過的雲朵發呆,然後突然笑了。 “笑什麼呢?”何小兵問。 “想舞蹈動作呢!”夏雨果說。 何小兵不解:“你也沒音樂啊,根據什麼想啊。” “我心裡有音樂。” “你跳一個我看看。” “不跳。” “為什麼?” “還沒想好呢,你把我的音樂打斷了!討厭!” 夏雨果總能讓何小兵感受到屬於她的那種簡單的快樂。何小兵覺得過去幾年裡,自己想的太多了,他很羨慕夏雨果,能像個普通人那樣,或者像個孩了那樣,不讓自己太累,只干好眼前的事兒,但他又似乎無法做到那樣。 飛機上的電視開始播許節目,是一場歐冠球賽,比寒的球隊裡有何小兵曾經的偶像,所以他看得投入。那名熟識的球員,當年不可一世,豪情萬丈,現在卻過不了一個二十歲的無名小將,屢屢被斷。以前他的身上像有一股魔力,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能讓球滾進球門,現在卻使多大的勁兒都進不去,只能乾著急。多年前,他是搶手貨,創轉會費紀錄,現在已經淪為潛補,接不住隊友的傳球,眼看著球離自己越來越遠能鼓掌示意隊友傳的球好了,眼睛裡少了凶悍,多了從容,這個賽季過後,他就得自己找東家了。雖然很殘酷,但不可避免,沒有誰能一輩子飛奔在球場上。 何小兵想起信徒們在大昭寺門前磕長頭的情景,突然意識到,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恐懼。住好房子,是對寒冷、潮濕、風沙的恐懼;研發科技,是對愚昧落後的恐懼;醫學進步,是對生老病死的恐懼;嫌時間過得快,是對失去的恐懼;磕長頭,是對靈魂的恐懼。但即使做再大的努力,這些恐懼的事情,依然會豪不留情地發生,相比之下,別的生物,比如一棵樹,一隻鳥,一匹馬,一頭犛牛,它們的一生並沒有在為消除恐懼而努力,他們在自然天成地生存著,從這一點看,它們是否是比人類更具智慧或者說是更高級的生物呢? 何小兵飛機上睡著,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剛十九歲,背著一把吉他走在老家的街上,一個面目模糊的人站在他面前,跟他說:“如果你想去北京,就現在去,等你到了三十歲,再想離開這裡去北京,就出不去了,只能在這裡一直待到死。” “為什麼,想去北京,買張票不就隨時去了嗎?”何小兵在夢裡對著話。 那人笑了笑:“票是好買,但是用不了多久,你就得買回程票了,而你現在走,只需要一張單程票。” “那我現在就去買票。”何小兵說。 “記住了,搞藝術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你得有這個準備,在北京活一年,比在老家活一輩子辛苦,也許你能獲得幸福,也許比在老家生活得更慘。” 夢裡十九歲的何小兵竟然聽懂了這番話的意思,握著說話人的手,一勁兒地感謝,而那個人卻突然不見了。 夏雨果把何小兵叫醒,北京到了。 何小兵睜開眼,看著北京的土地,回味著剛才的夢,回味著這九年裡的生活,恍惚了起來。 出了機場,眼睛的景像已跟幾個小時前完全不一樣,人、環境、氣候、話語都變了。人各有命,只能順乎天意地活著,但生活本質的東西是一樣的。 北京是一個多元化的城市,哪裡的人都有,什麼樣的人都有,說什麼話的人都有,辦什麼事兒的人都有,穿什麼樣的人也都有。以前何小兵非常厭惡自己審美範圍外的審美,現在他學會接受和尊重他人的審美了,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權利。 街上的那些陌生人不再顯得那麼不可愛,何小兵從心裡有了一種想親近他們的渴望,他想起了一首歌的歌詞:一覺醒來 我依然是過去的模樣 背一副輕鬆的行囊 穿一件樸素的衣裳 風輕輕吹過我的臉上 我能感覺 我在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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