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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2008年,還在暈菜

跟誰較勁 孙睿 17032 2018-03-22
人在目睹了死亡後,會突然變得懂事兒。 姥爺的死,對何小兵影響巨大。當何小兵走到生命中不知所措的階段時,與死亡的接觸,改變了他對生活的態度。 以前何小兵認為生活只有一種可能,世界是荒謬的,只有自己內心想的才是正確的,要服從自己的內心,讓願望實現,如果碰壁了,就死磕。這種認識像緊箍咒,牢牢套住了他,而且念咒的是他自己,越念越痛,越痛越念,以至病態。 現在,另一種可能突然從天而降,劈頭蓋臉地就來了,猝不及防,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接受了這種可能。這種可能就是,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何小兵認為自己和姥爺的感情堅如磐石,可是現在,隨著姥爺的離去,他在回想和姥爺的感情時像面對著一片虛無,兩人不能再在一起瞎逛、亂玩兒、嘮嗑。姥爺沒了,和他實實在在的交流也沒了,生命如此,人和人的關係如此,那麼其他的,比如他心無旁騖追求的那些個人的東西,是不是也這樣,早晚會不見了呢?何小兵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了,他想起了顧莉莉對他說的--無常。

回到北京後,何小兵感覺緊箍咒沒了,以前它就像限制孫悟空只能聽話--這些話正確與否暫且不論--而不能做哪怕是正確的事情一樣,限制著何小兵只能從一個極其自我的角度而無法從別的角度看待世界。現在它的消失,讓何小兵可以全方位看待問題了,這時,他看到了原本就存在但卻被他疏忽了的諸相。 何小兵發現,世界豐富而遼闊,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狹隘。這一點,他要感謝姥爺,但他寧可把這個發現換成姥爺還活著。 那晚,在回老家的出租車上,何小兵回憶著和姥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姥爺的音容笑貌浮現在他眼前:姥爺帶他偷偷吃羊肚時的那把小刀、姥爺的青花燙酒壺上的三片竹葉、姥爺那輛大樑被何小兵坐得磨掉了漆的二八自行車、姥爺那個中間有個尖兒的大光頭、姥爺說話時還有點兒讓何小兵不知道姥爺到底是哪里人的口音、姥爺脾氣上來時漲紅的臉……何小兵想了很多,並沒有太過悲傷,他當時不理解自己為何對姥爺的病危反應如此平靜,後來他找到原因,因為喝了酒,神經被麻痺,感情的閥門被堵住了。

當何小兵開始難受的時候,酒勁兒快過了,這時候也快到地方了。 臨進市區,何小兵給他媽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快到了,北京的出租車司機不認識去市醫院的路,何小兵也不知道市醫院的新址在哪兒。何小兵的媽跟何小兵約了一個地方,讓何小兵在那兒下車,何建國會去那裡接何小兵。 何小兵的車到了那個地方的時候,何建國已經站在路邊等了。儘管是夜裡,何小兵還是從身影就判斷出站在路邊抽煙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出租車停在何建國身前,沒等何小兵完全從車裡出來,何建國就攔下一輛本市的出租車,先坐了進去,在撞上門前衝何小兵喊了一聲:“上這車!” “哪兒能撒尿啊?”為了趕時間,何小兵一路沒讓司機停車。 “去醫院撒吧,十分鐘就到了。”何建國說。

“憋不住了。” 何小兵對著路邊的一棵樹尿了起來,何建國看了一眼,坐在車裡等著。多年未見的父子,就這樣完成了他們相見後的第一次對話。 尿完,何小兵上了車,坐在後排,何建國坐在前排,誰也沒再說話。何小兵從背後觀察著何建國,雖然看不到任何細節,只有一個剪影,但這個輪廓已經顯出了老態。見到父親,何小兵既熟悉又陌生,既想靠近,又有意疏遠,怕靠得太近反而顯得更遠,所以他半天沒想出該跟何建國說點兒什麼。何小兵以為何建國會問他在北京的情況,但是何建國沒有問,車廂裡只聽得見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父子關係變得很奇怪,不像從前了,原來即使針鋒相對也毫不見外,什麼話都能直接說出來,哪怕是刺激或傷害到對方也不往心裡去,現在卻誰都不敢接近誰,好像對方隨時都要爆炸。

何建國也覺得有些不自在,為了調節氣氛,他和出租車司機聊起天來,所談內容是典型的沒話找話。 何小兵聽著何建國和出租車司機的對話,也不知怎麼著,第一次覺得老家話那麼難聽。 醫院很快就到了,父子的尷尬,轉瞬便被面對病人的悲傷所取代。 何小兵跟在何建國後面,到了姥爺所在的病房門口,何小兵的媽和姨等人正坐在門口守著。病房需要無菌的環境,只能每天上午探視。 “怎麼樣了?”何小兵問。 “大夫說隨時都有可能不行,我們已經給姥爺挑好衣服了。”何小兵的媽說。 聽到這話,何小兵腦袋“嗡”的一下,他在來的路上就一再叮囑自己,千萬別哭。他強忍著。 “讓小兵先回去休息吧,坐了那麼長時間車了,怪累的!”這是何小兵的姨在說話。

“不累,我在這兒待會兒。”何小兵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天已經快亮了,大家熬了一宿,都無精打采的,誰也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靠著牆,偶爾喝一口水,隨時等待著各種消息傳來。 雖然表面安靜,每個人的心裡卻並不安靜。 窗外已經大亮,樓道的燈滅了,樓層漸漸熱鬧起來,病人的家屬也多了,擠滿樓道。護士們戴著口罩,露出一雙雙冰冷的眼睛,在人群中穿梭著。到了九點,大夫開始查房,家屬們站起來,等待著大夫從病房帶出的消息。 “你們給弄點兒吃的。”大夫出來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 “是見好了嗎?”家屬滿懷憧憬地問。 “還那樣。” “能吃東西了還不是見好嗎?” “都多長時間沒進食了,好不好都得吃點兒,給熬點兒粥,弄爛糊點兒,回頭讓護士給打進去。”大夫說完進了下一個病房,家屬無法從他的嘴裡多得到一個字。

家屬們開始分工,誰回家熬粥,誰去上班,誰繼續守著,因為大夫說讓病人喝點兒粥而盲目樂觀起來。這種情緒慢慢擴散,剛才在現場的人,把情況加以主觀描述,告訴才來替班的人,後者又加以渲染轉告給更晚到的人。於是,情況變成姥爺的病情好轉了。 大夫視察完所有病房,準備回辦公室,何小兵追上去,偷偷問他:“我姥爺能吃肉嗎?” 大夫一笑:“病人現在只能吃流食。” 何小兵失望地回到病房門口。 病房已經住滿了,很多新來的病人沒床位,就在樓道搭建了臨時床位,把樓道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護士給新來的病人輸著液,家屬們從她身邊走來走去,一會兒上趟廁所,一會兒打個電話,護士不耐煩了:“別碰我,扎偏了可不賴我啊!” 面對纏著一腦袋紗布的病人,護士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她們在飽覽群病後擁有了一顆堅硬的心。

單位的人來看姥爺了,兩個臨時工抱著一箱子礦泉水、方便麵、麵包、火腿腸、水果等物,跟在一個正式工後面,把東西交給家屬。正式工說:“聽說老同志病了,我們來看看。” 其中一個家屬說:“我爸不缺這些東西,單位給他漲點兒工資什麼都有了,別的單位都漲了,就你們單位,還那樣!” “這事兒不是我說了算的,我的工資也沒漲,上面的規矩死性兒!”正式工看了一眼帶來的東西說,“就誰家有個什麼事兒這方面能靈活點兒。” 單位的人坐下說了幾句慰問家屬的話,然後就告辭了,說有情況再通知他們。 家屬之間開始聊天了,陸陸續續又來了很多關係比較遠、非直系的親屬,相互間熱情友好地打招呼,與其說是來看望病人,不如說是一次病人家屬們的聚會。他們聊起孩子的婚事,要幫助介紹對象,被幫助方頓時來了精神:“多大了,屬什麼的,在哪上班,手機裡有照片嗎?”

病房旁邊是水房和衛生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清潔工正在水房門口乾著活兒,已經和家屬們混熟了,邊參與聊天,邊忙乎著。她把用完的輸液瓶瓶口的鋁圈剪下來,歸成一堆儿,拔掉橡膠塞,歸成一堆儿,剩下的玻璃瓶放一堆儿,三樣兒,分開賣錢。 剪刀剪開、鋁蓋兒碰撞、塞子被拔掉、玻璃瓶碰撞,帶出一串清脆的聲響。在一堆空瓶中,混跡著一個沒輸完的瓶子,清潔工剪開鋁蓋兒,拔掉塞子,倒掉液體,空瓶歸堆儿,動作熟練,一氣呵成。 “這怎麼還剩半瓶沒輸完啊?”家屬問。 “輸一半好了唄,或者輸一半人沒了唄!”清潔工不以為然地說著,多一個瓶子,比少一個人,對她更重要。 眾人呵呵一笑,繼續找話題聊天。 何小兵覺得,在這種時候,無論是誰,跟病人有沒有關係,都應該懷著對生命的敬畏,保持肅穆,而他們卻依然沒有忘記扮演自己的角色,愛講笑話的還在講,愛裝B的還在裝,不說話的依然不說話,有人依然保持著平日的優雅,平時傻了吧唧的依然在犯傻,看來人是難以改變的動物。

當那些人還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的時候,也有人在那兒默默地坐著,哪兒有什麼情況了就站起來,需要幫忙就伸把手,沒事兒了再默默地坐那兒。人和人也是多麼不同的動物。 姥爺的一個老哥們儿來看望,七十多了,腳有些跛,走路有點兒費勁,家人攙扶著他。他安慰著家屬,說姥爺會沒事兒的,幾年前,他也腦出血過,昏迷了五天,最後還是醒了。他攥著何小兵媽的手說:“放心吧,命沒那麼不經折騰。” 老哥們儿在家屬身邊坐著,靠著病房的牆,雖然陪著沒什麼用,但還得這樣做,既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人很多時候處於這種時刻。 老哥們儿歲數太大了,家屬讓他回去休息,老哥們儿又陪了一會兒,拖著跛腿走了,留下一句話:“明天我再來看老哥!”

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何小兵想,或許生命真的沒那麼脆弱。 粥熬好了,交給護士,護士拎進病房,過了一會兒拎出空桶,交給家屬:“都打進去了啊!”容不得家屬再問點兒什麼,就消失了。 到了探視時間,只有五分鐘,家屬們堵在門口,爭先恐後要進去看看,一次只能進兩個人,誰離門口近,誰就套上消毒服,先進去看看,帶著難捨心、憐憫心、好奇心。 先進去的人出來,消毒服換給後面的人。表妹怕看到姥爺的樣子後難受,拉著男朋友的手進去,一個女護士明察秋毫:“還拉手進來了!”聽語氣,她在感情上受過不淺的傷害。 何小兵最後才進去探望,姥爺帶著呼吸機,閉著眼睛,腿腳都有些腫。何小兵俯下身,找到姥爺的手,握住,看著姥爺,姥爺一動不動。 何小兵往前挪了兩步,湊近姥爺說:“姥爺,我回來了。” 何小兵感覺姥爺的手指輕輕跳了一下,貼在姥爺耳邊悄聲說:“你想吃什麼啊,我給你買去。” 姥爺還是一動不動,這時,何小兵發現姥爺的眼睛裡流出兩行淚水,順著太陽穴,流向枕邊。何小兵擦去姥爺的眼淚:“你快點兒好了,我等著你帶我玩兒呢!” 姥爺還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何小兵不敢確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多年前帶著他在河裡游泳上躥下跳的那個姥爺。何小兵覺得病房裡的一切太可怕了。 結束探視的時間到了,大夫護士連勸帶推地讓何小兵離開了病房。何小兵沒有看到姥爺的眼睛,沒有和姥爺的目光相遇,他想像不出,如果兩人對視了,他會是一種什麼心情。 何小兵出了病房,眾人在議論著自己剛才都看到了什麼,講述著自己看到的獨特細節,似乎在證明著自己觀察得比他人仔細。 何小兵什麼也沒看見,只有悲傷。那個情景下,怎麼可能還冷靜得看得那麼清楚呢。何小兵掏出手機,按了起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時也為了掩蓋悲傷。 人們的樂觀持續到了吃完午飯,當他們討論著醫院的空調不夠涼快,和病人太多,醫院再蓋多少樓也不夠住的時候,大夫突然從辦公室出來,進了病房。眾人預感不好,紛紛起身,透過門縫兒和門上的小窗往裡看。 片刻後,大夫從病房出來,光看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情況不是太好,家屬做好準備吧!”大夫適時地表現出了讓家屬能接受的態度,然後又進了病房。 家屬們沉靜了,給孩子介紹對象和顯示自己觀察力敏銳終於在這時變得不重要了,坐在各自的凳子上,低著頭,沉思著。很多人都會在某個時刻莫名其妙地哭起來,可能是想起和姥爺共同相處的某段美好時光,或者對生命的無常感到無奈。 有人在給壽衣店打電話,報上家門,讓人帶上已經挑好的壽衣準備過來。 沒過太久,大夫第二次出來了,手裡拿個本,本上拴根兒筆。 “我們盡力了,但是沒有辦法。”大夫目光稍稍低垂,遞上本,舉到何小兵的大姨面前,接觸這幾天,已經摸清家裡的人物關係,知道她是家裡的老大,“簽字吧!” 雖然大家已做好心理準備,但是當這一時刻到來的時候,還是難以接受,眼淚同時落了下來。 大姨畢竟是老大,叮囑眾人別哭,然後自己流著眼淚,接過本,篩糠似的在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悲傷得來不及細看內容,或許這是解脫的時刻,既希望它到來,也希望它不要到來。 女家屬們在一旁哭,女清潔工還在剪著瓶蓋,沒事兒人似的勸說掉眼淚的家屬想開點兒,別上火,哭聲和她幹活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別的病房的家屬端著盛著大小便的各種器皿,艱難地在人群中穿梭,舉著在家屬的頭頂上走過,已經沒人關心他們手裡的東西會不會灑在自己身上。廁所該打掃了,裡面的味道飄出來,也沒人計較了,面對死亡,清新的空氣不那麼重要了。 壽衣店的人來了,抽著煙,表情平靜,不慌不忙,聽完家屬的囑咐,掐了煙,進了病房。 家屬們等待著,又陸續有更多的家屬接到電話後趕來,病房門口的人越聚越多。 女清潔工在水房里和一個來接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打鬧著,蠻橫但飽含蜜意,讓人羨慕。這時候作為病人的家屬,你會覺得,健康,比擁有什麼好職業、好名望更重要。只要還不想死,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姥爺被穿好衣服,從病房推了出來,蓋著一塊黃色的布,露出一雙腳,穿著布鞋。這雙腳曾踏著自行車帶何小兵四處遊玩,曾走著去何小兵學校給他送吃的。如今,這雙腳再也不能動彈了。 哭聲四起。 何小兵這時候意識到,姥爺實實在在地沒了。 姥爺的去世,留下了許多讓活著的人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的義務,最後一項還是吃飯。 飯館的大廳坐滿了一桌桌的人,嗑著瓜子,抽著煙,等著上菜,並表現出疲態,講述自己多少天沒睡好覺了,陪護了多長的時間。很快他們的嘴就被上來的菜堵住了,特別是剛才哭得差點兒嚥氣的人,到了這個時候表現得格外生龍活虎,飯量特別大,似乎是在補充之前的消耗。久未見面的熟人和親人,開始乾杯了,並不急於下午還要上班。小城市的人生活在人情裡,只要打個電話,說有喜酒要喝,或者誰沒了,就可以不去上班了,無論單位有多重要的事兒,當然也不會有太重要的事兒,在這裡沒什麼事兒能重要過婚喪嫁娶。 何小兵因為沒有需要跟他喝酒的人,匆匆吃飽便離席了。還要等其他人吃完一起坐車去姥爺家說事兒,何小兵沒走太遠,在飯館附近轉悠。心裡在想,自己從此以後就沒有姥爺了,那種隔代的親情的歸宿沒有了,可怎麼辦?想來想去,覺得也只有面對,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但面對的時候如何能坦然呢?何小兵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掌握。 人們終於吃完了,叼著牙籤,大搖大擺地出了飯館。何小兵這時候突然發現,在他回來以後的這幾天裡,竟然有人吃胖了。 到了家樓下,這麼多年過去了,小區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樓體更陳舊了。不知道現在管理小區的是物業還是居委會,還在出著黑板報,上面用各種顏色的粉筆寫著當月的時事大事和當季的健康飲食療法,文字邊緣,是一串串S形曲線和幾何圖形構成花邊,散發著揮之不去的小城市氣息。 進了家,何小兵說了一句“我困了”,便進了自己那屋,沒再出來。這屋已經不像他的屋子了,多年未住,被何小兵父母改造得面目全非,牆上的那些搖滾海報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碩大的中國結,書桌上的那些磁帶不見了,不知道被收拾到哪裡還是處理了,只有床還是那張床。 何小兵的媽來叫何小兵,讓他出來有話說。何小兵已經躺下,說太累了,有事兒明天再說,然後翻了一個身,臉衝牆,不再有任何表示。何小兵的媽只得退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何小兵躺了半天也沒有睡著,聽見屋外父母的談話,何建國要出去下棋,何小兵的媽不讓,何建國祇好打開電視,嗑著瓜子,不停地換著頻道,最後停在一個小品上。 何小兵躺在屋裡,能想像到這些年父母每天晚上的生活:吃完飯,把碗刷了,坐在電視機前,無論節目是否好看,也要一直看下去,直到睡覺的時間到了,期間要嗑幾兩瓜子,換幾個坐臥的姿勢,嘮幾句閒話,然後洗漱,檢查門窗是否關好,上床睡覺。不僅他們這代人如此,或許王大偉和他媳婦也將過這樣的生活了。 何小兵藐視這樣的生活,同時也羨慕這樣的生活,至少他們還能安心地坐在電視機前,而他,已經無法心如止水地做一件這樣的事情了。 第二天起來,屋裡沒人,早飯擺在桌上,何小兵剝了一個雞蛋,塞進嘴裡,躺在沙發上吃。旁邊放著一本複印的書,是何小兵他媽看的,是某傳銷商品的教材,她退休後不甘寂寞,總想再乾點兒什麼,經朋友介紹,接觸了這事兒,拿了點兒資料先看著。 何小兵翻了翻,這是一本給人洗腦的書,裡面盡是些煞有介事只能在理論上成立的名人警句,並把一些但凡有點兒社會經驗就能分辨出的謬論當成真理讓你相信,其中已經滲透了讓你付出金錢並防止你清醒的技巧。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的人,自然明了;不明白怎麼回事兒的人,便會信以為真。人的認識水平在這時起了作用,水平有限的人,願意相信也只能相信,腦袋裡沒東西,就會被這些東西填滿。他們打著讓你身體健康、家庭幸福、收穫財富的旗號,這三件事情不會讓任何人拒絕,於是那些水平有限的人便欣然接受了號稱能實現這三件事情的荒謬理論並付諸實踐。 何小兵寧可讓她媽閒著也不願讓她做這種事情,出屋把書扔進垃圾道。 吃了沒兩口飯,何建國開門見山:“你在北京靠什麼活呢?” “上班。”何小兵眼睛盯著電視。 “上什麼班?”何建國看著盤子裡的菜。 “上能養活自己的班!” “要是你姥爺不出事兒,你就一直在北京待下去了,也不跟家里聯系?” “你不也一直不跟我聯繫嗎?” “我們聯繫你了,是你拒絕和我們聯繫,難道你一點兒都不需要家庭的溫情嗎?” “現在我回來了,你想讓我怎麼著啊?” “我不想讓你怎麼著,你對退學這事兒後不後悔?” “都哪輩子的事兒了,不用提了。” “看來你還是後悔了。” “我困了。”何小兵啼裡禿嚕吃完了一碗菜湯兒泡的飯,嘴裡還沒嚼乾淨就起身離桌,進了自己屋。 何建國放下筷子,跟了進去:“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你長大了,對生活該有成熟的認識了,想從你嘴裡聽到一些你對社會的看法,但是你讓我失望了,除了'我困了',我就沒聽你說過別的。” “我都困了,你想讓我說什麼,要不然你在這兒坐著,一會兒聽我說夢話。”何小兵躺在床上。 “你很讓我和你媽失望!”何建國留下一句話出了門。 何小兵不想辯解,他只圖在家的這幾天能清淨些,因為一旦聊上什麼事兒,肯定聊不到一塊兒去,往往會戧戧起來,兩敗俱傷。他也覺得,成長是長給自己的,不是長給別人看的,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外人能不能看到無所謂。 何建國吃完午飯休息了一會兒,又去上班了。他在市群藝館工作,從普通幹事,一點點往上升,現在是副館長了,再有一年多就該退休,沒有轉正的希望了。何建國本人也不想承擔太多工作責任,已經到這歲數了,平安退休即可。 何小兵的媽媽四處找那本被何小兵扔了的書,問何小兵看沒看到,何小兵說沒有,並叮囑她媽別乾那些不靠譜的事兒,最後吃虧上當的是她自己。何小兵的媽說她心裡有譜。 何小兵的媽等太陽過了正曬的時候又出去了,每天這個時候她都要出去一趟,為晚飯做準備。 晚飯又將是何小兵面對各種提問的時刻,為了避開這一時刻,何小兵決定現在就回北京。他收拾好東西,把那張存了十萬塊錢的銀行卡放在桌上,留了一個條:這裡的錢,你們花吧,在北京這麼多年,挺愧對你倆的,錢不是邪道來的,放心花,我還有,密碼是咱家的郵編。 何小兵覺得還是不告訴父母他中獎的事兒,因為如果沒有這次中獎,他可能連吃飯都是個問題,他不想讓他們擔心,就讓他們去想像他在北京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吧。 何小兵坐上返京的大巴車。汽車駛離車站的那一刻,何小兵的心裡湧起一陣傷感,想起了姥爺。雖然姥爺沒了,但是他曾經的存在,還是影響著活著的人。 為了不讓自己陷得太深,何小兵掏出手機玩兒,玩著玩著,手機屏幕上突然落了一滴眼淚,這時,何小兵發現自己哭了,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還好,他坐在最後一排,車上的乘客不多,他可以鼻涕眼淚肆意橫飛。 何小兵感覺這次回了一趟老家,自己長大了。不經歷生老病死,人不會長大,只經歷一次,也不足以長大,他知道自己且得長呢。 同樣陷入困境的還有安威,在第二次參加選秀節目後,他獲得亞軍,簽了公司,天天出現在報紙上,以為能好好做張專輯,沒想到公司容不得他喘口氣兒就安排他去各地商演,賺足了一輪錢,才開始錄專輯。在選歌上,安威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是公司說了算,完全從市場出發,不顧他個人喜愛。專輯錄好,安威又被公司迫不及待地安排了第二輪巡演,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機場、化妝、演出、吃飯、睡覺、再去機場。折騰下來,公司賺了不少錢,安威只拿了小頭兒,剛夠在北京安家的。 安威搬進新家,叫何小兵去玩兒,兩人喝著酒,聊了很多。 二人沉默,同時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你說特二B的夢想算夢想嗎?”何小兵放下酒杯說。 “操,算吧!”安威點上一根煙。 “不能算。” “為什麼?” “夢想是高貴的,不是什麼人都能有的。” “可是我們都曾經有過二B的夢想。” “所以我們並不曾有過真正的夢想。” 兩人又沉默了,端起杯,喝酒。 也許只有過去才是美好的,他們開始訴說自已無憂無慮的過去,沉醉在那個永遠是藍天白雲的時代裡。但無論怎麼樣,永遠會有十八歲的少年,那是一個怀揣夢想的年紀,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從父母的兜里掏出錢,帶著他的夢,坐上開往北京的火車。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什麼,他也不需要知道,只要看著自己的夢是否還帶在身上就夠了。 夢要要么變成現實,要么讓人醒來,而何小兵難受就難受在他介於兩者之間。他甚至覺得,安威也比自己幸運,因為安威至少只有一條路擺在面前,往前走就行了,而他仍得面臨選擇。 躊躕解決不了問題。何小兵不想繼續在家蹉跎下去,他買了一輛車,決定出去走走,試圖把心裡的苦悶靠可能看到的人和物轉移掉。 何小兵開著車去了自己的大學。如今的大學已經不像校園,像一個高科技企業,國旗、黨旗、校旗,三面旗幟迎風飄揚,在太陽的照射下,大樓能發光,像透明的。全是落地窗。 正是課間,學生們走在校園裡,都在打手機,有說有笑的,電話那頭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不跟身邊的同學說笑呢?校電台還在放著音樂,音樂是給學生聽的,但仍是那種討好校領導的歌。 何小兵開著車不知不覺到了家屬區,夏雨果的家就在這裡,但是何小兵並不知道夏雨果的家住哪個樓門,他開著車兜了一圈,停在空場,點上一根煙,思念起夏雨果。人不在一起了,反而會想念。這時候何小兵的心底湧起夏雨果的種種好處,對自己當初的舉動後悔不已,這回給了那個一直追求夏雨果的男生可乘之機,希望他把握不住。 抽完煙,何小兵把車開出家屬區,停要足球場旁,下了車,往場地裡走,並不想踢球,只想進去看看,卻在門口被攔下。 “哪兒的?”看門大爺在何小兵身前伸出胳膊。 “二系的。”何小兵報上自已當初的那個系。 “在校生才讓進。”大爺說。 “我就是在校生啊,我剛從宿舍過來。”何小兵說。 “你眼角都有褶了,還在校生呢!”大爺笑著說,“你蒙不了我。” 這時候過來幾個一看就是小孩的人,順利進了操場。 “你比他們至少大五六歲。”大爺自信地說。 “我這眼睛可毒!” 何小兵這才意識到自己老了,別人比自己更容易發現這個真相。何小兵心裡感謝這個大爺,如果沒有他,何小兵還以為自己是當年在這裡上學的少年。 何小兵回到車上,開到一所搖滾學校轉了一圈。校園裡都是一些像是從農村來的小孩,雖然人不可貌相,但相貌有時候真的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這些人永遠成不了搖滾明星,看著也不像有什麼思想,也許他們只是一些時尚的追隨著,認為這個時髦、好玩兒,就選擇了,根本沒考慮是否適合自己。 何小兵回想自己的少年時代,也是在這種盲從中度過的。上中學的時候,班裡流行打乒乓球,他就買了拍,下了課就去水泥案子上打;後來又流行掰腕子,他又買了一對啞鈴,天天在家練勁兒;再後來男生又流行比誰引體向上做得多,何小兵仍參與其中;再往前想,小學的時候,圍棋、集郵、何小兵也都參與過,但都沒長性。那麼彈吉他是不是也這樣呢,只出於一時的興趣,如果確實是這樣,那什麼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事情呢,何小兵想不出來。 何小兵開著車,沿著街邊溜達。路旁有很多小店,店主都是外地人,經營很小的買賣,他們背井離鄉,為了謀生來到北京,也掙不到太多錢,生存環境很艱苦,甚至也把孩子帶來,孩子們在簡陋的房屋裡打鬧嬉笑——但是他們每個人都在活著,而且活得挺好,有聲有色,臉上帶著何小兵羨慕的滿足。 何小兵覺得自己應該學會全方位地看待生活,就像只吃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再好,對健康也無益。況且這種東西本身並非完全健康,只是口味暫時適合何小兵而已,生活同樣如此。 何小兵想起海子的詩: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或許從這樣的生活中,能獲得新的意義。 何小兵開始買菜做飯了。菜販一看他就不像經常買菜的,在他身上多掙了幾毛錢,何小兵知道他們不是在秤上搗了鬼,就是提高了菜價,為這點錢犯不上跟他們廢話,拎著菜回家了。 電梯裡,一個長發少年,一臉對什麼都不屑的表情,戴著耳機,音量之大,讓何小兵聽著都覺得鬧,不光音量大,聽著音樂也噪,鼓的镲片聲和吉他聲摻雜在一起。 少年盯著電梯的門,目不斜視,一手拎著一份炒餅,裝在塑料袋裡——這樣能省一個餐盒的錢——塑料袋裡有一層霧氣,看得出炒餅是剛出鍋的,還熱乎著,另一隻手攥著一雙一次性筷子。 何小兵看著這個少年,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少年覺察到何小兵在看他,用余光惡狠狠地瞟了何小兵一眼,電梯門開了,他出去了。 何小兵恍惚覺得,剛才下電梯的那個少年,就像過去的自己下了車,而現在的他還要繼續坐車往前走。 回到家,何小兵蒸飯洗菜切菜炒菜一通忙,給自己做了四菜一湯,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但看著這些從自己手時鼓搗出來的菜,何小兵來了胃口,風捲殘雲。 吃完飯,洗了碗,何小兵收拾好廚房,去扔了垃圾,敞著的門,和一個中年女人相遇。她看了一眼拎著垃圾袋的何小兵,又看了一眼敞著的門,問道:“你是新搬來的吧?” “您怎麼知道的?”何小兵很好奇她為什麼這麼問。 大媽說:“你做飯,以前那住戶,沒聽屋裡出過做飯的動靜,光放些鬼哭狼嚎的歌了。” 何小兵隱隱覺得,生活在發生變化,但這處變化好還是不好,他拿不准。突然想去教他吉他的那個老頭家坐坐,或許會從他那裡獲得一些啟發,於是打了電話,老頭兒正好在家,說你來吧。 何小兵開車到了老頭兒家,自從上回買完琴,就沒再來過。老頭兒家沒什麼變化,只是何小兵拖鞋的時候,發現鞋櫃裡多了幾雙女鞋。 何小兵坐下,有些陌生,希望老頭兒能問他點兒什麼,聊開了就不拘束了,但老頭兒並不問何小兵最近的情況,似乎對他的事兒很了解。桌上擺著洗好的水果和茶具,老頭兒正準備泡茶。 “想吃什麼水果就自己拿。”老頭兒拿出茶葉,燒上水說。 何小兵拿起一個蘋果,啃了起來。臥室傳出一些動靜,像是有人。 “您家有人啊?”何小兵問。 “對,你認識。”老頭兒拿出一把紫砂壺說。 何小兵以為是某個玩兒樂隊的,正好在老頭兒家做客,但從臥室出來的人讓何小兵大吃一驚,是顧莉莉,穿著居家的衣服。 “你先坐著,我把衣服疊好,屋裡收拾一下再過來。”顧莉莉笑著對何小兵說完,又進了臥室。 何小兵半天沒緩過神兒來,不知道顧莉莉是什麼時候和老頭兒湊到一塊兒的,他們已經知道自己要來了,沒有迴避,顯然並不覺得需要隱藏兩人的關係。 “喝茶吧。”老頭兒倒好一杯茶,遞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的腦子還沒轉過彎兒來,下意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滋味醇厚,口有餘香,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到茶上。以前何小兵沒特意喝過茶,不覺得茶怎麼好喝,這次不知道是渴了還是因為老頭兒的茶好,竟然想喝第二杯。 老頭兒又給何小兵倒了一杯,只喝酒,不得不喝,因為空虛。一喝上酒,就會忘記空虛,麻醉自己,醉了比清醒著舒服,一清醒就會痛苦。現在喝完茶,人精神了,何小兵覺得也很舒服,他把這種感受對老頭兒說了。 “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後來就不喜歡喝酒了,因為有事兒可干了,需要保持清醒,不用再麻醉自己。”老頭兒又給何小兵倒上茶。 “我現在比以前更不知道該干點兒什麼了。”何小兵說。 因為你想要的,都得到了,甭管到手後的是否滿意。 "顯然老頭兒從顧莉莉那兒得知了何小兵的近況。 “原來我是有勁兒使不出,現在我是能使出勁兒了,但突然發現,是否值得我這樣做,如果不值得,那我這勁兒該往什麼地方使?”何小兵喝了一口茶說,“不瞞你說,我都半年多了,天天在家待著,什麼事兒也沒幹。” “你看我的這兩把壺,哪把好點兒?”老頭兒又拿出一把紫砂壺問。 何小兵端詳了一下,也不懂,就憑著直覍指著剛才沏茶的那把壺說:“這把吧,看著舒服點兒,不那麼愣。” “這把壺看著比較潤,我養了五年了。”老頭兒拿起何小兵看著舒服的那把壺,用手摸了兩下,放下,又拿起另一把,放進茶葉說,“這把壺是新的,上個月剛買的。” 何小兵接過這把新壺看了看,又拿起那把老壺感受了一下。 老頭給新壺裡倒進開水:“這些壺,如果不用茶水泡它、不擦它,沒經歷過時間,它就不會變潤。人也一樣,需要生活的浸泡,要不然總跟這把新壺似的,看著夾生,火氣大,躁,不靜。” 何小兵拿起那麼老壺看著,雖然它已經有了茶垢,不那麼新亮,看著卻很豐富,而那把新壺,看著就有點兒浮。 老頭兒又給何小兵倒了一杯新壺泡出來的茶,何小兵嚐了一口。 “這茶怎麼樣?”老頭兒問。 “也挺好喝的,味兒好像沒剛才那個純。”何小兵說。 “其實茶是一樣的,在不同的壺裡泡出來的味兒就不一樣。”老頭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說,“同樣一件事兒擺在這兒,你和我的態度,處理方式也會不一樣。” “那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何小兵問。 “都是對的,也都不對。”老頭兒說,“沒有什麼是絕對的。” “那到底有沒有一個標準,或者是真理,只要照著去做就沒錯,現在我始終找不准方向。”何小兵說。 “你剝過蔥吧,對生活真相發現的過程,就像剝蔥,剝開一層,還有一層,一層一層往下剝,最後手裡剩下的就是真相,也就是你要找的標準和真理。” 蔥都剝完了,最後手裡什麼都沒有了? " “對,什麼都沒有了,這就是真相,真相就是無。”老頭給壺裡續上開水說,“地上的地堆蔥皮兒,都是假象。” 何小兵有點兒蒙。 “不要總想著生活的意義,生活的意義並不存在,過好每一天的日子,這就是真正的生活。”老頭兒把乾果盤往何小兵面前推了推,“吃點東西,別光喝茶,茶喝多了也容易醉,什麼東西多了都不好。” 這時候顧莉莉從屋裡出來了,已經換成準備出門的衣服,在老頭兒身邊坐下,對何小兵說:“你不老問我男朋友是誰嗎,現在知道了吧!” 何小兵笑了笑,點點說。 “我們打算下個月領證了,你要是沒事兒,過來一吃個飯吧!”顧莉莉端起頭兒的茶杯喝了一口說。 “行。”何小兵答應得很乾脆。 “你和夏雨果現在還有聯繫嗎?”顧莉莉問。 “聯繫不上。”何小兵說。 “想想辦法。”顧莉莉說,“夏雨果挺適合你的。” “你怎麼知道?”何小兵說,“你了解我嗎?” “了解一個人,不是從他自身那裡了解的。每一個人在面對外人的時候,都要隱藏一些不想被外人所知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才是真正能讓人了解他的東西。在外人面前,他會把這些掩飾,但是在一個人面前,他會毫不保留地呈現,就是在他的愛人面前。”顧莉莉說著,看了老頭一眼,笑著問,“是吧?” 老頭兒一笑,胡嚕了顧莉莉幾下。 顧莉莉接著跟何小兵說:“一個人只有能適應他的這一方面,才有可能成為他的愛人,而這個人本身,也得有這樣,才能適應他。所以,要分析一下人,只有看清和他相濡以沫的那個人,才有可能得出正確答案。” “如果他的那個人也把那一點隱藏起來了呢?”何小兵不太服氣。 “不可能。這一點對於他是個事兒,但對於他的那個人不是個事兒,他的那個人需要的是自己的另一方面不想為人所知的東西。”顧莉莉確信地說,“夏雨果是一個孩子氣的人,所以,你們能在一起,也是因為你是一個孩子氣的人,長不大,儘管你表現的自己有想法,但本質上,你是一個不願長大的人,渴望童真的人。” 何小兵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老頭兒在一旁會心地笑。 “沒事兒,你可以不承認。”顧莉莉笑吟吟地說,“你多坐會兒,我得去畫廊了。” “我開車送你一趟吧?”何小兵說。 “不用,你坐你的吧!”顧莉莉拿上包,跟兩人告了別,離開屋。 “剛才她說的可能還真對。”顧莉莉走後何小兵不得不承認,“真話有時候真夠狠的啊!” “她是沒跟你見外,才這麼說。”老頭兒說,“現在越來越難聽到真話了,讓一個人講真話,很難。” “為什麼麼?” “一個人,只有對世界無所求的時候,才能徹徹底底地說真話,否則,他無法完全表述自己的真實想法,免不了瞻前顧後,怕因自己的真實傷害到誰,從而失去自已想要的東西。”老頭兒說,“這個問題的根本不在於人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敢說真話,關鍵在於某些人會因為真話所傷,從面要讓指出這些真實的人付出代價。” 何小兵說:“我覍得您說的是真話,至少跟我說的這些是真話。” “我說不說真話又能怎麼樣。”老頭又笑了笑,“茶涼了,喝茶。” 何小兵喝了口茶,給嘴裡塞了點東西說:“有時候我覺得有些人特傻,不理解他們那麼活著有什麼勁!” “你憑什麼說人家傻,人家樂意,這就是他們生活的意義——其實我也覺得有些人傻,我們可以覺得,但是用不著說人家,人家自己不覺得傻就行,就像也有人認為你和我傻,他們怎麼認為都行,只要咱們自己不覺得傻就行。”老頭兒說。 何小兵覺得這趟沒有白來,老頭兒給了他很多啟發。 “我覺得我現在的憤怒少了,是不是我歲數大了的原因?”何小兵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也不全是,跟荷爾蒙分泌少了有點關係,更主要的原因在於,以前你對社會憤怒。是因為社會沒有滿足你,使得你憤怒。現在你的憤怒少了,是因為社會在一點點滿足你。”老頭兒,“你從社會得到什麼,就回饋給社會什麼,這也是有因果的。” 何小兵真誠地說:“要是早能跟您聊聊就好了。” “你不用聽我的,我希望你能聽你內心的。我跟你說這些,只是要告訴你,不要被人誤導,透過眼前的迷霧,看清事物的本質,內心就是本質,不用聽別的聲音。”老頭兒說,“舉個例子,你可以去任何一個門類的論壇逛逛。比如音樂,電影或都汽車,看看是哪些人在發表意見,都是剛剛接觸這個行業的新手,老手不需要再從這裡獲得知道,更不會把自己剛入門的那些自以為是的經驗拿到這里傳授,顯得自己博學。即使是這些新人,當他們真正熟悉這個行業後,還會有多少人繼續在這裡發帖?所以,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正在說話的,都是外行。” 老頭兒的這番談話讓何小兵受益匪淺,何小兵想晚上請老頭吃飯,老頭兒說不用,讓何小兵去音樂節看看,在那裡會有更多收穫。 每年一次的搖滾音樂節又開始了,以前何小兵是常客,最近兩年沒有去,他想去看看那些樂隊的現狀。 告別老頭兒,何小兵下了樓,走在小區裡,聞到一陣茶香。這種香何小兵很熟悉,小時候總能聞到,北京也到處都是這種花,但不知道為什麼,自打來到北京,他就再也沒有留意過這種花香。 現在,何小兵為自己又能聞到花香而高興了。他上了車,向音樂節的公園開去。 到了公園附近,車窗關著,隔著一條街,就能聽到公園裡的音樂。文藝青年從四面八方湧向公園,也有一些人是過路的,但是一眼便能分辨出來哪些人是來參加音樂節的,哪些人是普通老百姓。何小兵在想,為什麼文藝青年要讓自己醒目呢,難道衣服顯眼,人就能不被埋沒了嗎,可憐的年輕人,在不具備真本領的時候,也只能在衣服上做點兒文章。 何小兵把車停進公園旁邊的停車場,準備下車,一輛寶馬z4正在倒車,如果這時候何小兵開門下車,也就下了,但何小兵為了不讓z4多停一下,便沒有開車門。 z4倒進車位,停在左邊,車身緊貼著何小兵的車,只留出勉強能通過一個人的空隙,而它的左側還有很大空間,按理說,都會再把車往右挪挪的。但z4沒有,一個二奶模樣的人開車門下了車,準備離開。 “麻煩你把車往左邊挪挪,我這一開門就碰著你的車了。”何小兵搖下車窗說。 二奶走過來看了看:“這空兒夠過一個人的。” “人是能過,可是我上下車還要開門。”何小兵說,“你往那邊挪挪,那邊還有很大的地方。” 二奶瞟了何小兵一眼,不情願地上了車,把車往左挪了挪。 “謝謝!”何小兵說。 二奶沒說話,眼睛都沒往這邊看,嘟嚕著臉,扭著屁股走了,顯然是認為剛才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一個人承認自己錯了,就這麼難嗎?如果她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心平氣和地挪開車,她也不會生此氣,她肯定還生著氣,否則當別人對她說謝謝的時候,她不應該是一張苦瓜臉,她生氣是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 何小兵想到自己前些年每天都會出現的苦悶、憤怒,也是因為對世界的錯誤理解或期望,和二奶此時一樣,對本不該有情緒的事兒有了情緒,而無視自己的錯誤。二奶讓何小兵明白了這個道理。 何小兵買票進了公園,那種只有年輕人為了自由和理想而走到一起才有的氣氛撲面而來,這些曾經是何小兵熟悉和迷戀的,但這次卻覺得有些做作。 外圈是創意集市,都是些文藝青年在擺地攤兒,賣小眾的唱片、電影、書以及海魂衫、迴力球鞋、三道槓等衣飾。電影是地下電影,自己刻成盤賣,這種電影並不一定拍得有多好,不一定因為把人性剖析得淋漓盡致過於殘酷而不讓公映,也許只是幾個電影愛好者拍著玩兒的東西,也許拍得比進了院線的片子還矯情,但就因為拿到了這裡賣,也因此變得文藝了。那些唱片不一定是多好聽的唱片,也許就是外國不知名的末流樂隊的,但是賣東西的人立了一塊兒牌子,立即讓這些唱片高貴起來:認出十張者,送雜誌一本。總之,拿到這裡賣的東西,無形中都被鍍了一層金,總有那些剛入門的愛好者,把它們當真。 再往前走,就是各個演出舞台。這個音樂節何小兵以前來過,總能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這些面孔曾經出現在各個有搖滾演出的酒吧,但是現在見不到他們了,不知道是場地太大,沒碰上,還是他們已經不來這種地方了。 最靠邊的學生樂隊舞台,一群看著並不像學生但跟後面舞台上的那些人比起來很像學生的人站在舞台上,主唱歇斯底里地咆哮著,異常憤怒,樂手們也在用各種肢體語言表達著不滿,不知道誰招他們了,生那麼大的氣。何小兵站著聽完一首歌,發現其實他們的這種表現並不是由於憤怒,只不過因為年輕,有勁兒沒處撒而已。本沒什麼好生氣的,但就是得表現得很生氣,這樣才不枉做一回看似有思想的青年。 一首歌唱完了,台下觀眾不多,反響也平平,主唱說了一句給自己很鼓勵的話:“操,牛B,再來一首!” 每個人都會在這個社會發出一些聲音,或許很小,或許不夠主流,但不應該放棄,這畢竟是從內心發出的聲音。或許正因為如此,大學裡才會有那麼多樂隊,搞樂隊是他們發出聲音的一種方式。 何小兵往公園裡面的舞台走,前面一百米的地方,圍了一大群人,正搖頭晃腦,音箱里傳來鏗鏘的節奏和窒息的吼聲,顯然是重型音樂舞台。何小兵湊上前,混在人群中,跟著蹦了會兒,一首歌還沒蹦完,就覺得累了,停了下來,而身旁那些看著比何小兵年輕七八歲的人,已經滿頭大汗了,仍不知疲倦地撞來撞去。有個男生,光著上身,胳膊上文了格瓦拉,頭髮過肩,手裡拿著發卡,一個勁兒地甩著頭髮,一首歌完了,男生停止甩頭,帶上發卡,胡嚕胡嚕身上的汗,甩在地上,下一首歌的前奏一開始,男生又迅速摘了發卡,繼續把腦袋像撥浪鼓一樣甩了起來。何小兵覺得這個舞台已經不適合自己了,擠出人群走了。 再往前走,是出過專輯略有名氣的樂隊的舞台,一個何小兵熟悉的樂隊正在台上演出,主唱挎著吉他,吉他的位置很高,接近胸口,跟其他背吉他的人比起來,看著總有些彆扭。多少年過去了,他們的音樂變了成員變了,但是主唱背吉他的姿勢還是這樣。很多事情能變,也有很多事情一輩子也改變不了。 這個樂隊演完下場了,上來另一支樂隊,何小兵通過大屏幕認出了他們,主唱是劉虎。樂手們在接線、試音,劉虎雙手握毒害麥克,說了幾句無力但煸情的話,觀眾的熱情被點燃了,鼓掌,叫好。這些話在何小兵聽來,何等不真實與蒼白,但對那些年輕的搖滾迷們來說,永遠是最管用的。 十年了,這個樂隊只出了一張專輯,現在演出還在唱著專輯裡的老歌,現在依然試圖表現出十年前的狂野,但已經力不從心了。力量不是裝出來的,而是散發出來的,如果身體內部已經沒有,光靠身體外部的扭動,是無濟於事的。 劉虎依然很瘦,可能是生活水平沒有允許他發胖,不知道他還能靠這張專輯活多久,如果十年前沒有那張專輯,這個人現在的生活也許是另一種樣子。 何小兵站在遠處的山坡上看著舞台和台下,這是一個全景,台上的人們在表演,台下的人們在舞動,整齊地揮舞著手,蹦著,他們需要搖滾樂,發洩過剩的精力。這樣的場面,會一直持續下去,一代代的年輕人會喜歡上搖滾樂,但是他們能緊持多久呢? 何小兵又往別的舞台溜達,碰見了一個臉熟的人,是上班時的同事。兩人寒暄了幾句,這個人也換工作了,何小兵知道後有些意外:“我原以為公司裡的那些人,一輩子就在那乾下去了。” 同事說:“上班的時候,不光人一個人快東,誰都有不由自主地去那些能讓自己快樂的地方的願望。” 何小兵又在公園裡轉了一圈,看完自己喜歡的樂隊的演出,打算回去。天已經黑了,距離這天的演出結束還早,何小兵不想再待下去了,他的年齡已經超過了來這裡的人的平均年齡,除了台上的那些只能靠搖滾生的老炮兒、撿礦泉水瓶的人和時刻準備著的警察,何小兵在這裡就算大齡了。 出了公園,地下通道裡有一群老年人在跳交誼舞,旁邊還有一些不太老的人在跟著學。公園裡的那些搖滾粉絲們老了是不會跳這個的,到時候幹什麼現在還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一點是,他們不會讓自己閒著的。 過了馬路,往停車場走,離公園越來越遠了,音樂聲漸漸沒了,面前只有寧靜的一條河,平靜的水面,安靜依稀的路燈,輕拂的晚風。此時的環境和公園裡的環境,正再現出人生的兩種或者兩個階段的境界。 何小兵到了停車場的時候,車已經不多了,那些開車來的人,或許像他一樣,曾經熱愛過搖滾樂,現在還沒有徹底放下,但無法堅持到演出結束了,何小兵知道,還在公園裡蹦跳的那些搖滾粉絲會擠公交坐地鐵回家,蹦了一天,身上都是汗味,在車裡擠在一起,他們依然會很開心,手舞足蹈地議論著剛才的演出,並相約明年再來,何小兵以前就是這樣。 回家的路上,何小兵打開收音機,聽了會廣播,電台放的多是流行歌,聽不下去,便關了。顯然何小兵對搖滾樂已不是那麼痴迷,但聽慣搖滾了,沒法再聽流行了。現在聽搖滾已不是為了發洩民,就單純地是為了聽點歌。 回到小區,何小兵停好車,在小區的門口買了點草莓,走在雨中。雨水不大不小,已經把何小兵澆透,他覺得很舒服,感覺自己正跟自己敞開著心扉。 雨水從臉上流到嘴裡,有點兒澀。何小兵仰起頭,讓雨水直接打在臉上,麻麻的,衣服已經濕透,何小兵索性脫去外衣,光著膀子,享受著雨水的灌溉,渾身涼爽,他想高歌一曲。這時他突然意識到,其實這麼多年,在他對音樂熱愛的背後,潛藏著他對“發現自我”的熱愛,這才是他一直追求的,音樂不過是一面鏡子,而他要的,是鏡子裡自己的模樣。他對這個模樣有一個很高的期望,總是不滿意現在這副德行,於是通過移動鏡子,從更多角度和方照自己,試圖照出自己更多個面兒的樣子,卻仍不滿意。於是他認為是鏡子的問題,想換面鏡子,但這時他發現,自己的初衷是錯的,他給自己設想的那個模樣僅僅是設想的而已,並不是真實的他自己所以,他不必為兩者的不一樣而苦惱。想到這裡,何小兵豁然開朗,覺得一都想通了,今後不必再苦悶迷惑下去了。 何小兵在雨裡跑了起來,跑得飛快,水花四濺,他覺得異常歡快。 跑回家,何小兵脫下濕褲子,洗了個澡,靠在沙發上吃起草莓。這時,他又想起了姥爺,想起了很多很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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