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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2001年,大學再見

跟誰較勁 孙睿 30319 2018-03-22
何小兵被學校電台的廣播吵醒。上來先是一段音樂,播放了半分鐘,音樂漸弱,一個嚴肅的女聲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時候一個嫵媚的男聲——何小兵一直想知道,發出這種聲音的男生到底長什麼樣——接著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然後二人合說:“今天是母親節,我們祝全天下的父親們,節日快樂!校廣播電台開始為您廣播!”緊接著,是校園里傳來的笑聲,何小兵隱約聽到樓下有人說:“這倆傻B!” 開學以來,何小兵一直睡在樓頂,他覺得,只有這裡才是適合自己睡覺的地方。聞不到宿舍裡的腳臭、被窩味兒,聽不到室友臨睡前大言不慚的言論,也不必擔心因為練習吉他太晚了而影響誰睡覺。彈著吉他,編兩句歌詞,隨口唱出一段旋律,看著滿天的繁星,想像它們是地理書裡提到的哪些星座,在一種親近自然的狀態下,進入睡眠。樓頂的空氣雖然沒有什麼特殊意義,但是它的純淨,讓何小兵覺得自己寧可被別人當成怪人,也要呼吸著這種空氣入睡。同時還要做好準備有可能遭受沙塵暴,在經歷了兩個醒來一睜眼,以為自己躺在沙漠裡,渾身都被黃土覆蓋了的清晨後,何小兵開始關注天氣預報了。

應該十點了,何小兵不用看表也能知道。第一二節課下了,休息半個小時,供沒吃早飯的學生吃點兒東西和還想繼續上課的同學趕往第三四節課所在的教室。大學太大了,從一個教室到另一個教室,有的走路需要十多分鐘,這個距離,讓很多學生萌生了逃課的念頭。到了大學,每個班沒有固定教室,學校根據課程內容和上課人數安排教室,所以,大學生們比中學生又多了一個任務,得記住要上的課都在哪個教室,當然,那些壓根兒就不想上課的大學生除外。 當何小兵進入大學一個禮拜,把所有的課都上了一遍後,他覺得除了體育課尚值得一上外,其他課對他來說都那麼遙遠。他沒想到自己在人生的這個階段要學習這些讓他親近不起來的知識。知識應該引向智慧,如果不是這樣,那麼知識就是在浪費時間,令人作嘔——這是何小兵在一本書裡看到的話,他覺得說得太他媽的對了,於是漸漸遠離知識,能不去就不去上課了——當然,除了內心對上課的極度排斥外,他也總能找出說服自己不去的現實理由,比如身體不舒服、心裡煩躁、天氣太冷懶得出門等等。有一次何小兵突然萌生出想上課的慾望,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新發現,便背著書包出了宿舍,但是記錯了教室,找了半天沒找著,上課的慾望頓時被沮喪所取代,他發現自己更痛恨上課了。

不上課的時候,何小兵就在宿舍睡覺,睡醒了就彈吉他,不想彈的時候,就出去溜達,反正就是不去教室。有時候去圖書館轉一圈,借一些別人不願意看的書,一開始何小兵並不是為了從這些書中獲得不同常人的知識,只因為這些書乾淨,他就借了,那些誰都看的書不僅太髒了,還有味兒,無法讓他產生閱讀興趣,後來看著看著,何小兵就能從這些生僻的書裡發現一些被自己忽略的東西,這些東西令他著迷。 過上這樣的生活,何小兵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是,大一第一個學期結束後,因缺課,兩門課程被取消考試資格,在參加了考試的課程裡也有兩門不及格,最終學分通過率不到一半,試讀了。 何小兵的成績儘管墊底,卻始終有一種優越感,認為自己才活得像個人,而別人只是在呼吸、消耗食物、產生廢物、聽天由命地上課下課寫作業交作業的生物而已,生活在這些忙忙碌碌的可憐的人中間,他會不由自主生起一種傲慢。

按學校規定,試讀兩次,開除學籍,跟足球場上被出示兩張黃牌罰下一樣。寒假回家的時候,何小兵並沒有把試讀的事兒告訴父母,當何建國問他學習如何的時候,得到的答案是馬馬虎虎吧,何建國要看成績冊,還問為什麼一個學期結束了,也不開個家長會,何小兵說這就是大學和中學不一樣的地方。何建國說,你說馬馬虎虎,那我憑什麼相信你呢?何小兵說,那我說我拿了獎學金,你相信嗎?何建國看著玩著吉他的何小兵——這次回家,何小兵沒帶一本書,就帶了一把吉他——說,我不相信那些不彈吉他的同學會考得還沒有你好。何小兵說,難道我非得說一塌糊塗,你才相信?現在你就當我考了全班倒數第一,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何建國想了想說,我也不想說什麼,只是希望你能以學業為重,分清輕重緩急,別光顧著彈吉他,你已經成人了,我不想多說。何小兵說,你不想多說還說,該干什麼我知道。何建國說,那就好。有一句話,何建國想說,怕觸怒何小兵,又咽回去了——別把不該干的事情當成該干的。當寒假結束後,何小兵準備返校時,何建國額外給了何小兵五百塊錢,讓何小兵買個呼機。何建國說:“配個漢顯的,以後我們有事兒就呼你,你們宿舍那個電話太難打進去了。”何小兵宿舍的電話,經常被佔用著上網,那個年代上網還是用電話線撥號。

過兩個月又要考試了,如果再有一半的學分不能通過,何小兵將不再屬於這個學校,但是上課的時候仍然看不見他人。這一現狀,成為班裡課間討論的話題,有人說何小兵牛B,有人說何小兵二B,也有人開始惦記上何小兵的床位——臨窗,採光、通風都好,夏天涼快。 何小兵自己卻不以為然,其實他所缺的課時,已經夠取消考試資格的了,只是有時候沒有被老師點到名暫逃一劫而已,一些喜歡看熱鬧的同學,經常因為老師沒點到何小兵的名使得他被取消考試資格的日期又往後拖延了而遺憾。 今天本來還可以繼續在樓頂上躺會兒,曬曬太陽,看著天空白雲彈彈吉他寫寫歌,但是何小兵不想再躺下去了,他得起來去做一件事情——申請退學。這是近期何小兵一直在考慮的事情,昨晚,他終於下定決心。何小兵覺得,如果在母親節這一天,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母親,那就太搖滾了。到時候,他的父母肯定會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麼呀? !

這裡不適合自己,這就是何小兵退學的理由。課本里的那些知識,提不起他的興趣,周圍的環境,讓他格格不入。因為複讀了兩年,年齡自然比同屆的人大,大的這一兩歲對於一個六十歲的人和一個六十歲出頭的人,在對生活的理解上並不會造成太大差距,但是對十八歲的人和二十歲的人,差距就體現出來了,特別是何小兵是一個聽搖滾樂的人,這更讓他與那些聽港台流行歌的人說不到一塊兒去。每天晚飯後,那些人經常進行的一項活動就是集體觀看毛片兒,無論誰找來一張毛片兒,甭管盤上已經有了多少划痕,眾人都準時聚在某間宿舍裡,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蹲在地上,每張上下舖都擠滿了人,即使看不見畫面,也要聽一聽聲音。何小兵也參加過幾次這樣的活動,開始還覺得能滿足一點兒好奇心,但時間長了,便心生厭惡。有一次,他從外面回來,在樓下看見宿舍窗口黑著燈,心中大喜,正好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彈彈吉他,便快速上了樓,到了門口,當他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的時候,門從裡面開了,屋裡還黑著燈,一群人彎著腰魚貫而出,個個呼吸沉重神情恍惚,原來是毛片兒剛散場。電腦已經關了,幾個人仍坐在屏幕前回味,久久不願離場。何小兵並不反對看毛片兒,他覺得生活裡,除了毛片兒,還應該有點兒別的。只有內心蒼白的人,才能滿足於這麼單調的生活。

每天晚上,宿舍熄燈後,何小兵的同學們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講各自意淫出來的故事。有人說自己在老家有三個女朋友,有人炫耀自己偷看女廁所的光榮歷史並介紹經驗,有人吹噓自己多麼英勇背著多少條命案是公安局的常客,還有人為此發出嘖嘖的讚嘆聲,每每聽到這些,何小兵就想給他們一句:你們他媽的說這些有勁嗎!他知道他得到的回答很可能是,怎麼沒勁啊!所以,他只是在適當的時候插一句話:你那些女朋友怎麼也不聯繫你呀?什麼時候帶我去教學樓偷看一下咱們學校女生的屁股啊?某系的一個男生泡咱們班女生來著,什麼時候教訓他一下啊?到了這時候,那些口若懸河的同學就說自己困了,該睡了,以後再說。 有時候,何小兵也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干點兒把實驗室電腦的內存拔掉插在自己宿舍電腦上這樣的事情,或者喝得爛醉如泥跑到女生樓底下放肆地唱流氓歌曲,或者踢一場足球讓自己大汗淋漓筋疲力盡,並從中獲得歡樂。但是何小兵從始至終都清楚地知道,這些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快樂,它們是停留在表面的、短暫的,而他要找的,是一種永恆的、深入內心的、能碰到靈魂的快樂。這種真正的快樂,現階段,只有從音樂中獲得。

聽到喜歡的音樂或者抱起吉他,何小兵就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像一隻吃飽了飯的貓,服帖安靜,否則就會躁動慌亂。但學校的生活大部分時間是遠離音樂的——校電台播放的那些歌曲,還不如不播放,讓何小兵聽了感覺離音樂更遠了——這裡畢竟不是音樂學院,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像在桑拿房裡被蒸得喘不上氣,再不出去透透氣,就完蛋了。 即使學習和生活的環境並不讓人壓抑,但對於學習現在的課程,何小兵也很不滿意。這個專業是他自己挑的,之所以選擇這個而不是別的,並沒有什麼根據,只是這個專業的錄取分數是這所學校最低的,便報了。 拿其中一門課,材料力學來說,為什麼非得學會計算某個支點的受力呢,何小兵覺得它受多大的力,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既然有一套方法和公式,那麼隨便找個什麼人,按部就班算就行了,為什麼非要自己算呢?會算,何小兵不會多高興,算不出來,也沒有一點兒沮喪,倒是聽到一首好歌,這一天乃至一生都會沉浸在這種不可描述的美好中的感覺,更讓何小兵心蕩神馳。

對何小兵而言,退學,已迫在眉睫。 何小兵動了退學的念頭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處在猶豫中,這種內心的徘徊,比環境本身不如意更讓人煩惱。既然自己狠不下心來,他希望學校能幫他這個忙,迅速達到退學的標準,可是那些老師遲遲沒有取消他的考試資格,甚至讓他覺得這些老師是故意的——那些還想拿畢業證的同學頻頻被老師點到名,而他的名字,卻總是被老師忽略,就像一個想死的耗子,站在貓的面前,貓卻對它視而不見。想到這裡他就異常氣憤,難道“何小兵”這個名字就這麼不起眼嗎,為什麼點名的時候老師都懶得念一下! 當然,如果期末考試的時候,何小兵不去考試或者不及格科目超過學分的一半,學校也會讓他離開,但是既然早晚都要結束這種生活,為什麼不早點兒結束呢,也好讓新生活早點兒開始。

終於使何小兵下定決心的事兒,是一個夢。昨天中午,宿舍裡的同學都去開班會了——儘管學生們會逃一些課,但班會還是都參加的,怕那個所謂的班主任不高興,大學四年不好過——何小兵覺得,自己和這個班沒有多大關係,所以班會也沒去。他一個人在宿舍睡著了,夢見英語考試,大家都作弊,抄來抄去,有一個單詞看不清拼寫,他就胡亂抄上了,結果被老師問到這個單詞是什麼。 何小兵頓時就不滿了,問老師:“我承認我這是抄的,但那麼多人抄,你為什麼偏問我?”老師說:“哪兒那麼多為什麼,趕上你倒霉!” 何小兵說:“我覺得你這是故意和我作對。” 老師說:“對,我就看你不順眼了,就想整整你,省得你總自以為是!” “去你媽的,我就自以為是了。”何小兵拿起桌上的東西說,“老子他媽的不上了!”說完踢開教室的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從此告別了學校。

何小兵被夢裡自己的勇敢激動醒了,這時班會結束,宿舍裡回來人了,又有人開始張羅著毛片兒專場。看著那些對毫無意思的事情津津樂道的同學的膚淺的嘴臉,何小兵心想:這裡是屬於他們的,而我,為什麼夢裡敢做的事情,現實中就退縮了呢,人為什麼要活得比夢裡呢! 就為了較這個勁,何小兵下定決心,在現實生活中做一個勇敢的人,明天就退學。退學後,就在學校附近租個便宜的房子,每天彈琴寫歌,以音樂為生。昨晚當堅定了這一想法並覺得可行的一瞬間,何小兵豁然開朗,眼前一亮,抱著吉他,幸福地睡著了。睡得很踏實、滿足,今天早上醒來,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何小兵從樓頂爬起來,捲起涼蓆,拎著吉他回了宿舍。宿舍裡沒有人,都去上課了,第一二節是英語課,為了通過四級拿到畢業證,沒什麼人不去上,第三四節是高數課,歷屆考試通過率都很低,也沒什麼人逃。 宿舍裡一片狼藉,床上堆著未疊的被子,桌上放著沒洗的飯盒,裡面泡著煙頭,地上的拖鞋東一隻西一隻,臉盆裡盛滿了髒衣服,何小兵看著這些,心想,該說再見了。退學的想法才剛剛萌發的時候,何小兵便把這里當成了隨時都要離開的旅館,為了將來一旦離開的時候收拾東西方便,也沒像其他學生那樣胡亂堆放,收拾行李所用時間之少,超過了他的想像,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要離開這裡的渴望竟如此強烈並早已做了大量準備工作。 校電台停止播音了,第三四節課開始上了,何小兵拎著大包小包來到教務處門口,敲門。 “請進。”一個客氣的聲音傳來。 何小兵推門進去,把包都放在門口。 “有什麼事兒嗎同學?”說話的人是教務主任,入學之初,曾給新生們介紹過校規,重點強調了對學生曠課、學分通過率低、在異性宿舍留宿等惡性事件的懲罰措施。 “老師,我是來退學的。”何小兵走上前說。 教務主任一愣,這才抬起頭細細打量起何小兵,之前一直半低著頭批改著什麼。 “你是身體不好嗎,咱們學校可以辦休學,等病治好了,繼續學業。”教務主任放下手頭的文件。 “我身體很好,我就是想退學。”何小兵說。 “為什麼呢?”教務主任的眼神像是從一個聽到顧客說菜做得難吃的廚師的眼睛裡發出來的。 “不為什麼。”何小兵想盡快辦完離開,不願多談,“就是不想上了。” “你是大幾的學生?”教務主任問。 “大一。”何小兵說。 教務主任想了想說:“是對學校不滿意嗎,想換所好點兒的學校?” “不是。”何小兵說,“我也考不上更好的學校。” “咱們學校跟那些好學校沒法比,這是事實,如果你想考好學校,不用不好意思,一個人有追求,不是件壞事兒。”教務主任說。 “我真沒不好意思,我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說,“根據學校的規定,我已經沒有資格參加這學期所有課程的考試了,只是那些老師還沒有發現我已經曠了這麼多次課而已。跟您說實話吧,除了上禮拜去教學樓上了一趟廁所,我已經超過一個月沒進過那裡了。” “別的學生都會隱瞞這些曠課的事實。”教務主任說,“看來你是真想退了,我希望你別腦子一熱,意氣用事。” “我已經考慮清楚了。”何小兵說,“我說這些也是希望您快點兒讓我把學退了。”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覺得大學生活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美好吧,你不是我碰見的第一個這樣的學生,往屆也會有,在我的勸說下,他們都換了一種方式思考和看待大學生活,最終都以一個較好的心態完成了學業。看來咱們學校得考慮開設大學生心理健康輔導課了,不能讓學生們辛辛苦苦考進來,課沒上兩天,就前赴後繼地半途而廢……”教務主任早就擰開保溫水杯,一直忙於說話舉著沒喝。 “我心理挺健康的,我已經考慮清楚了。”何小兵打斷教務主任的話,從兜里掏出一張抬頭印著校名的信紙遞上,“您要是需要書面的東西,申請書我已經寫好了。” 教務主任接過,看了看說:“那你父母同意嗎?” 何小兵有點兒不耐煩了,他沒想到退學比考學還費勁,早知道這麼麻煩,當初下決心的時候,也會考慮一下不退學的好處了。 何小兵說:“您能別問了嗎?” “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教務主任依然沒有喝水,放下杯子擰上蓋兒說,“你能保證退了學不會後悔嗎?”說完盯著何小兵的眼睛看。 “能!”何小兵看著主任的眼睛堅定地說。 說這話的時候,何小兵是毫不含糊十分肯定的,他真的認為,這輩子要想舒服地活下去,只有退學。他心裡蹦出一句比較江湖的話:退一步,海闊天空。另一句話他沒有想到:忍一時,風平浪靜。 “好吧!”教務主任收起何小兵的退學申請書說,“我給你辦手續。” 辦手續的過程中,教務主任拖延了時間,屢次借某個時機,講述大學的美好和畢業後的美景,勸何小兵浪子回頭,均被何小兵化解,最終無功而返,只好批准。 教務主任蓋章的時候,何小兵想,也許何建國還認為他這會兒正坐在教室裡上課呢。他能預料到何建國知道這事兒後的反應甚至做出超乎何小兵想像力範圍的舉動,所以不能讓何建國知道,寒暑假回家,依然裝作還在上學的樣子,依然向何建國要學費和生活費,當需要畢業證的時候,何小兵就去中關村辦一個,拿給何建國看。這是三年以後的事兒,現在還不用考慮太多。但是有一件事兒還是要小心,入學的時候,學校登記了學生們的家庭住址,何小兵怕學校過於熱情把退學通知書寄到家裡,便留了個心眼,告訴主任搬家了,地址換了。 教務主任似乎洞悉何小兵在想什麼,說了一句很實誠的話:“放心吧,退了學,你就跟學校沒關係了,我們不會聯繫你的,除非哪個同學想你了,給你寫信。” 何小兵因為被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說了聲謝謝,便轉身離開,教務主任這才看見堆放在門口的行李。 教務主任說:“你就這麼著急離開學校嗎,你完全可以辦好手續再回宿舍取行李,你還要去圖書館、食堂辦手續,帶著這麼多行李,不嫌沉嗎?” “我沒考慮那麼多。”何小兵拎起包說,“主任再見!” 看著何小兵出門的背影,教務主任很沮喪,自己這麼大人了,連同一所學校,居然拿一個學生毫無辦法。但很快,他的沮喪被口渴所替代,他想起自己該喝水了,擰開杯子,喝了一口,新上市的龍井,湯色清冽,甘醇爽口,何小兵被忘得一干二淨。 學校各個部門的手續都辦完,最後去的地方是伙食科,何小兵退了飯卡,領回押金。還沒到下課的時間,退押金的阿姨說:“著什麼急退,你不再等等你的同學,一起吃頓飯,跟他們告個別?” 何小兵覺得,用不著和他們說再見,他不想看見他們那種因有人不如意而欣喜若狂的表情。其實,何小兵此時的心裡是得意的,他終於結束了自己抗拒的生活,而那些人,還在過著沒有目標無頭蒼蠅式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您說聲再見就行了。”何小兵帶著美好生活即將來臨的預感離開了學校。 何小兵在學校門口的拉麵館見到了夏雨果,夏雨果剛吃完午飯從家出來,見何小兵一面後,準備去學校上課。 夏雨果坐在何小兵的對面:“真退了?” “再這麼耗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何小兵吃著拉麵說。 “你那些東西放哪兒了?”夏雨果說,“用不用我給你往我們家藏點兒?” “我租了一個地下室,就在學校旁邊,都放那兒了。”何小兵說,“一會兒吃完了我帶你看看去。” 何小兵和夏雨果的關係發展到比較微妙的階段,既像兄妹,但比兄妹曖昧;又像情侶,卻沒情侶親熱;還像哥們儿,又比哥們儿甜蜜。 那晚夏雨果穿著何小兵的衣服去跑步的時候,何小兵隱約聽到一陣吉他聲,並伴以歇斯底里的吶喊,頓時熱血沸騰,便循聲而去,七拐八拐,最終在樹林深處,看見一個長發男生,正盤腿坐在地上,抱著吉他,絕望地叫喊著。 何小兵走近那個男生,男生看見有人走來,吼叫得愈發撕心裂肺,更加使勁地撥弄吉他,不免讓人對吉他產生快被他彈壞了的擔憂。 何小兵站在一旁聽著,男生唱完,問道:“怎麼樣?”說完抬起頭,在月光下露出一臉青春痘。 何小兵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事兒,有什麼感覺你就直說。”男生撩了一下自己的頭髮說。 “不怎麼樣。”何小兵在語氣上試圖委婉一些。 “不怎麼樣就對了,我不會彈吉他。”男生說,“但是我有憤怒!我叫嚴寬。” 何小兵就這樣和嚴寬認識了,嚴寬是大二的學生,上了一年大學,有一個重大發現,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這是一個操蛋的世界!”別人能考上好大學,他只能考到這裡;入學一年了,別人有了女朋友,他沒有;別人拿獎學金了,他還得交補考費;別人帶女朋友回宿舍過夜沒事兒,他在宿舍用電火鍋煮麵就得挨抓;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可言,他要為此吶喊。 “可是光有憤怒也搞不了搖滾樂,怎麼著也得會幾個和弦啊!”何小兵看著嚴寬抱著吉他笨拙的姿態說。 “我正打算學呢,吉他是今天剛買的,我剛才獻醜的那段就是為了呼朋喚友,找幾個志同道合的哥們儿,弄個樂隊。”嚴寬說,“樂隊名我都想好了,叫Fuck Them,翻譯成北京話就是,幹掉他們!對了,哥們儿,還沒問你叫什麼呢,哪系的,喜歡朋克還是金屬啊?” 何小兵就這樣和嚴寬聊了起來,談了談各自對搖滾的理解,忘了自己的衣服還在夏雨果那兒。直到抽完一包煙,該聊的都聊完了,何小兵和嚴寬才分開,回到各自宿舍睡覺。 在何小兵和嚴寬正暢談搖滾的時候,夏雨果跑步回來,見何小兵沒影兒了,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人影,夏雨果便把衣服帶回家,偷偷藏好——她不願意讓父母發現,雖然這件事情本身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到了她父母那兒,就變得嚴重了——趁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洗乾淨,準備找機會還給何小兵,但始終找不到他。 終於在半個月後,夏雨果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碰見了何小兵。當時何小兵正一個人坐在禮堂後門的台階上發呆,因為對大學的失望而有些惆悵。 夏雨果走到何小兵面前,一拍他肩膀:“終於逮著你了!”從書包裡掏出何小兵的衣服,“謝謝啊!” 何小兵第一眼沒認出夏雨果,直到看到自己的衣服,才納過悶兒。衣服散發出一陣清香,何小兵接過衣服:“你給洗了?” “天天藏書包裡,又快捂臭了。”夏雨果說,“你知道我每天書包裡裝著一件男生的衣服回家是什麼感受嗎?那天晚上你去哪兒了,這些日子我過得提心吊膽的,生拍被我爸媽發現!” “發現就發現唄,你實話實說就得了。”何小兵發現衣服的顏色比以前鮮豔了,“洗得真乾淨啊!” “我一點一點用手洗的。”夏雨果說,“發現了倒是也沒什麼,可我以後就不能藉跑步的時間看漫畫了,你一個人在這兒乾嗎呢?” 何小兵說:“沒幹嗎,剛吃完晚飯,坐會兒。” 夏雨果說:“幹嗎非坐在這兒啊?” 何小兵:“在哪兒待不是待啊!” 夏雨果:“那倒是,但是既然在哪兒待不是待啊,你為什麼不待在宿舍呢?” 何小兵:“因為我更喜歡這兒。” “你是更喜歡一個人吧?”夏雨果說,“你怎麼不去教室上自習啊?你看人家。”一些學生拎著水壺背著書包快步趕往教室,生怕一會兒沒座了。 何小兵說:“不想去,沒勁。” “那你怎麼不跟女朋友約會去啊?”夏雨果問道,“哈,我知道,你還沒有女朋友吧!活動中心今天有舞會,跳完了就能有女朋友了!” 何小兵說:“你怎麼知道的?” 夏雨果說:“我猜的,要不然為什麼那麼多男生願意去學那麼難看的動作——蹦擦擦,蹦擦擦,都是我爸媽那年代的人才跳的舞!為了找一個女朋友,還要付出這種代價,太慘重了!” 何小兵說:“他們怎麼想的,你怎麼知道?” 夏雨果說:“難道還有第二種可能嗎,如果跳舞的沒有女生,你看那些男生還會不會去!” 何小兵說:“那女生們為什麼要參加舞會啊?” 夏雨果說:“這事兒說白了,有幾個人真為了跳舞啊,都想拉拉異性的手,女生也不例外,你們這幫齷齪的大學生!” 何小兵:“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 夏雨果:“我就是在這院里長大的,從小就目睹了你們這些天之驕子乾的壞事兒!” 何小兵:“你目睹了他們,沒目睹我,咱倆一共才見兩面兒。” 夏雨果說:“聽你這麼說,你肯定覺得自己比他們高尚吧?” 何小兵說:“沒有,我可能比他們更低俗。” “那我還是趕緊走吧,別被你帶壞了!”夏雨果說,“你繼續發呆吧,我一會兒吃完飯還得回學校上晚自習,拜拜!” “拜拜!”何小兵看著夏雨果遠去的方向,有些著迷。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何小兵突然對夏雨果有一種天然的好感,夏雨果逆光站在最後一抹夕陽下,被勾勒出一個金邊,面容清爽、乾淨,穿著匡威運動鞋,梳著馬尾辮,背著雙肩包,白色T恤衫和藍色牛仔褲讓她渾身散發著活力。夏雨果的突然出現,像一陣清風,吹散了何小兵心頭的陰霾。 何小兵還想跟夏雨果再說點兒什麼,夏雨果已經踩著夕陽走遠,何小兵下意識地抱起衣服聞了聞。 又坐了一會兒,天漸漸黑了,情侶們開始在校園裡尋找各個隱蔽的角落親熱。何小兵覺得自己有點兒礙事,就回了宿舍,練了會兒吉他,彈累了點上一根煙休息,突然有一種強烈想見到夏雨果的渴望,於是離開宿舍,又去了剛才碰見夏雨果的地方。 何小兵穿著夏雨果洗好的衣服,坐在台階上,不時舉起胳膊聞聞。他不確定能否看見夏雨果,但如果不坐在這裡,他會不好受,這麼坐著,即使徒勞,也心甘情願,何小兵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喜歡上夏雨果了。 本來晚上還約了嚴寬排練,兩人雖然都剛學吉他,知道的和弦還不超過十個,但每個禮拜都要湊在一起,合練一些曲目。這次何小兵決定,先不管嚴寬了,放他一次鴿子。 不知道坐了多久,何小兵看到遠處走過來一個人影,人影走到路燈下,何小兵高興壞了,是夏雨果。 夏雨果也看見了何小兵,走上前,很驚訝的樣子:“別告訴我一晚上你就一直在這兒乾坐著!” 何小兵:“對啊,我等你呢!” 夏雨果:“等我幹什麼?” 何小兵:“和你說說話。” “你怎麼知道肯定能碰見我,其實我不應該走這邊,我就是想證實一下,看看你是不是還在這兒坐著呢,你還真在這兒呢,你是不是孤獨啊?”夏雨果說,“你要跟我說什麼?” 真到要說話的時候,何小兵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並沒有什麼特別想和夏雨果說的,只是想見到她,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感覺。 “其實也沒什麼要說的。”何小兵說。 “你要是沒事兒的話,我就回家了。”夏雨果說著就要走開。 何小兵顯然不能滿足於等了半天終於見到夏雨果,她沒說兩句話就要走的結果,不知道下次見到夏雨果是什麼時候了,他一著急,攥住了夏雨果的手。 “別走啊,再聊……聊會兒。”何小兵一著急,有點兒結巴。 夏雨果甩開何小兵的手說:“討厭,沒什麼好聊的!”說完揪著雙肩包的兩根背帶跑走了,消失在路燈下。 何小兵心想,完了,心急真吃不了熱豆腐,這回變成了凍豆腐,不定什麼時候才能解凍。 可是後來的事情,又讓何小兵看到了希望。大約又過了一個月,一天晚上何小兵排練完,從嚴寬宿舍背著吉他出來,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何小兵一回頭,見是夏雨果正衝著他傻笑。 夏雨果說:“背著吉他去哪兒騙女生啊?”狀態有些失常。 “當然是女生宿捨了,她們都打扮好等著我呢!”何小兵聞到了夏雨果的酒氣。 夏雨果說:“你先騙騙我吧,給我來一段!” 何小兵說:“你還未成年呢,我怕犯罪。” 夏雨果說:“你太高估自己和低估我了,今天我生日,給我唱個歌吧!”眼神迷離。 何小兵說:“剛喝完回來吧!” “對,喝了,怎麼著吧!”夏雨果說,“你還沒祝我生日快樂呢,快唱!” “你喝這麼多,不怕你爸說你啊?”何小兵問道。 “我爸去外地學術交流了,我媽也出差,沒人管我,嘿嘿!”夏雨果得意地笑著,“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喝酒,怪不得那麼多酒鬼,喝多了的感覺真好啊!”沒站穩,晃了一下。 何小兵扶住夏雨果說:“既然你們家沒人,我去你們家喝口水,坐著給你唱。” “我才不引狼入室呢!”夏雨果甩開何小兵的手說:“別以為我喝多了就會上你的當,就在這兒唱。” 何小兵說:“那得找個坐的地方吧。” 夏雨果左右看了看,說:“去那邊的台階上。” 兩人坐到台階上,何小兵取出吉他:“唱了啊——你有個思想準備,可能不會太好聽。” 夏雨果在何小兵身旁坐好,雙手托著腮:“開始吧。” 在何小兵僅會的不足十首歌中,就有這首,這是吉他書裡的第一篇曲目,何小兵彈唱了一遍,一共就幾小節,耗時半分鐘。 “完了?”夏雨果問。 “完了。”何小兵說,“這歌唱來唱去就這麼一句歌詞。” “怎麼你唱完我一點兒不快樂啊!”夏雨果說。 “那怎麼辦?”何小兵說,“要不我再給你唱一遍,你試試這回能快樂不?” “行,我試試!”夏雨果坐直身子。 何小兵又唱了一遍,這迴旋律沒變,歌詞改了,先是誇讚了一番夏雨果漂亮可愛,然後又唱自己喜歡她,聽得夏雨果不好意思了。彈完,夏雨果羞答答地低著頭說:“你要是先給我唱了這歌,讓我知道你怎麼想的,再抓我手,我也不會像那天那么生氣,你什麼都不說,上來就抓,把我當什麼人了!” “再抓一次行嗎?”何小兵放下吉他,搓著手說。 “不行……”夏雨果話沒說完,就感覺眼前一黑。 不知道何小兵哪來的勇氣,結結實實地在夏雨果臉蛋兒上親了一下。 夏雨果“噌”地站了起來,捂著剛才被何小兵親過的地方:“幹什麼你!”說著氣沖沖地走了。 何小兵也沒追夏雨果,拿起吉他繼續撥弄,衝夏雨果唱著剛才改過歌詞的生日歌。 夏雨果跑了起來。 何小兵唱的聲音更大了。 又過了幾天,傍晚,何小兵和嚴寬在操場排練,正在興頭上,夏雨果背著書包出現在何小兵面前,表情嚴肅地說:“我找你有點事兒。” 嚴寬心領神會,站起身對何小兵說:“那你先忙著,回頭再練。” 何小兵知道嚴寬想歪了,解釋說:“我沒什麼好忙的。” “沒事兒,你忙你的。”嚴寬收拾好吉他,特善解人意地說,“衝動是魔鬼,安全第一!”說完走了。 夏雨果在剛才嚴寬的位置坐下:“你接觸的都是什麼人啊,他怎麼思想那麼骯髒啊,別以為我聽不懂他說什麼呢!” 何小兵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啊?” “小時候你爸帶你逮過蛐蛐嗎,聽聲兒。”夏雨果得意地說,“求你個事兒。” “還有你求得著我的時候,什麼事兒?”何小兵說。 夏雨果從書包裡掏出一張疊著的試卷說:“幫我簽個字。” 何小兵打開卷子一看,62分:“這不及格了嗎,挺好的。” 夏雨果說:“挺好個屁,我以前就沒下過85!” 何小兵說:“這回怎麼沒考好啊?” 夏雨果說:“廢話,都是你干擾的!” 何小兵說:“你考試的時候,我又沒給你搗亂,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是沒在我眼前搗亂,但你在我腦袋裡搗亂了。”夏雨果氣憤地說,“你又拉我手,又親我臉,我還怎麼考試啊,所以我沒考好就得你給我簽字!” “你幹嗎非得讓我簽,為什麼不自己簽?”何小兵說。 “因為我不會寫連筆字。”夏雨果說。 何小兵問:“你怎麼知道我就會寫?” “因為我看見你寫過。”夏雨果把筆遞給何小兵說,“你的衣服裡有你寫的字。” 何小兵想起來了,他借給夏雨果的那件衣服裡,被他抄滿了搖滾歌詞,曾有一度他還想弄個紋身,但學校不讓,他只好把歌詞裡喜歡的那些話抄在衣服裡。 何小兵拿過筆說:“我是以你爸還是你爺爺的口吻簽啊?” “少廢話!”夏雨果說,“你又不是沒找家長簽過字,你知道該怎麼簽。” 何小兵在卷子上寫上“家長已閱”四個字,交給夏雨果。 夏雨果接過卷子,看了看說:“別以為給我簽字了,我就不生你氣了,你好好反省去吧!”說著就要走。 何小兵說:“回去後好好學習啊!” 夏雨果收好試卷說:“那還用說,你還不至於讓我不好好學習!”轉身走了。 何小兵嬉皮笑臉地說:“有本事別找我簽字啊!” “討厭!”夏雨果扭過頭說完氣沖沖地走開。 何小兵再次見到夏雨果的時候,夏雨果正跟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後,何小兵正要和夏雨果打招呼,夏雨果沖他做了一個鬼臉,便轉過頭。何小兵知道那個中年男人姓夏,估計就是夏雨果的父親了,何小兵上過他的選修課,教外國文學,在這所理工院校,這種課只能成為選修課,這種課的老師也不會受到重視。 從那以後很久,何小兵沒再見過夏雨果,直到一夜大雪後,何小兵想一個人走走,天剛濛濛亮便起了床,此時全校的學生都還在享受著被窩的溫暖和舒適。校園裡的雪平整如鏡,沒有被踐踏過的痕跡,鞋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何小兵的身後留下一串腳印。 當何小兵來到操場,發現跑道上已經有了一排腳印,能看出是女人的,沿著腳印搜尋,一個女生正繞著操場小跑著。 女生跑了一圈,在何小兵面前停下,是夏雨果,手裡拿著幾張記了單詞的卡片。 “真巧啊!”何小兵說。 “我一猜就能碰到你。”夏雨果說。 “為什麼?”何小兵說。 “感覺。”夏雨果說。 “感覺?什麼感覺?我就感覺有點兒冷。”何小兵說。 “故意吧你就!”夏雨果突然說了一句讓何小兵有點兒蒙的話,“我當你女朋友吧!” 何小兵想了想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女朋友啊?” 夏雨果說:“要是有女朋友,你還能這樣兒?” 何小兵說:“我哪樣兒了啊?” “你自己心裡清楚。”夏雨果說,“行不行吧?” “行倒是行,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何小兵說。 夏雨果對此的解釋是:“我也是一個跟別人不太一樣的人,跟那些人在一起,他們舉手投足、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讓我覺得難受,但我跟你在一塊兒的時候,不覺得有多彆扭,因為你也是一個挺奇怪的人。” 何小兵說:“那你的意思是,咱倆是一樣的人?” 夏雨果鄭重其事地說:“咱倆一點兒也不一樣,你的怪和我的怪是兩種怪。” “可是你還上高中呢,耽誤學習怎麼辦?”何小兵問。 “你怎麼知道會耽誤我學習的,要是促進學習呢?”夏雨果說,“耽誤不了你學習就行!” “你是不是碰到什麼不高興的事兒了?”何小兵問。 “沒有具體事兒,我就是覺得,有時候我需要找一個人聊聊天,在我的同學裡,沒有這樣的人。”夏雨果說。 何小兵拉住夏雨果的手說:“行!” 夏雨果又撤出手說:“咱倆的男女朋友關係,不是他們的那種關係。” “那是哪種,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啊?”何小兵一頭霧水。 夏雨果給何小兵擬定了一套兩人發展關係的計劃:半年後拉手,一年半後可以親臉蛋兒,考上大學後可以親嘴,再往後的發展視兩人當時的情況而定。總之,在夏雨果高中階段,何小兵要承擔起幫夏雨果排解學習壓力和內心苦悶的重任,兩人以精神交流為主。何小兵爽快地答應了,他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 夏雨果又補充說:“告訴你,我們軍訓的時候可學女子防身術了,我是領打的,你要是再對我動手動腳的,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什麼叫領打啊?”何小兵問。 “知道什麼叫領操吧,領打就是在前面帶著大家一起打的,也就是打得最好的。你要是再不老實,到時候給你弄個傷殘什麼的,可別怨我啊!”夏雨果惡狠狠地說。 從此以後,夏雨果就開始偷偷跟何小兵約會。夏雨果偷偷把父母燉的肉裝在飯盒裡給何小兵送來,偷偷把何小兵的衣服拿回家用洗衣機洗完怕被父母發現不敢晾只好濕漉漉地給何小兵送來讓他自己晾,偷偷翻看何小兵的歌詞本,以便了解他的思想動態。何小兵則偷偷地在夏雨果運動會上跑完八百米後送來可樂,偷偷地給夏雨果寫歌想在未來某個時間給她一個驚喜,偷偷地接送夏雨果上下學——夏雨果不願意讓本校師生看見說閒話,當夏雨果坐在他自行車大樑上時他偷偷地在夏雨果身後聞她頭髮散發的洗頭水的清香。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時候,像處身於另一個世界,這裡沒有風雨,只有陽光、雨露、彩虹、空氣芬芳、鳥語花香,是一種極度自然的狀態,令他暢快。而何小兵一個人聽搖滾樂和彈吉他的時候,是一種極度接近自我的狀態,能感覺到生命的重量。他也說不上這兩種感覺自己究竟更喜歡哪一種,兩者並不衝突,就像空氣和水,說不清哪個對人更重要,離開哪個,生命都不會存在。 何小兵帶著夏雨果去參觀他租的地下室,位於某小區的一棟塔樓下面。夏雨果跟在何小兵後面,從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進入地下。剛下了半層樓梯,就感覺寒氣撲面而來,夏雨果說:“真涼快啊!” 何小兵說:“別著急,下面更涼快!”帶著夏雨果拐了幾個彎,從一個更小的門又往下走了一層。已經徹底沒有陽光了,頭頂上昏黃的燈泡成了唯一的光源。 “這種環境,適合思考和創作。”何小兵在前面走著調侃著說,“地下室是孕育中國搖滾樂的地方,那些成名的樂隊,都在這種地方混過,小心腦袋。”何小兵毛著腰又穿過一道門檻。 夏雨果也低著頭跟過來:“地下樂隊就是在地下室活動的樂隊吧?” “是,也不是。”何小兵說,“主要是指沒出過專輯的樂隊,不過這些樂隊大多數都沒錢,只能住地下室,等出了專輯,就不算地下樂隊了,到時候演出多了,也不住地下室了。” “住這兒也沒什麼不好的,跟迷宮似的,多好玩兒啊,咱倆可以在這兒捉迷藏。”夏雨果說。 “以後打起仗來,這兒最安全。”何小兵說,“看過《地道戰》吧!” 正說著,旁邊的一扇門突然開了,嚇了夏雨果一跳,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出來,叼著牙刷,端著臉盆,看架勢是要去洗漱,屋里傳出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兒。夏雨果往屋裡瞟了一眼,牆上貼著幾張男女親熱的畫,赤裸著身體,但重要部位沒露出來,都做了藝術處理。 兩人繼續往前走,相繼聽到了兩口子用家鄉話吵架的聲音、打麻將的聲音、嬰兒的哭聲。 夏雨果追上何小兵,問道:“這兒住的都是什麼人啊?” “什麼人都有。”何小兵說,“別管他們。” 夏雨果跟著何小兵繞了足有三分鐘,徹底被繞暈了,問:“怎麼還沒到啊?” “是啊,怎麼還沒到,是不是走錯了?”何小兵停下,四處看了看,“沒錯,到了,就前面那門。” 何小兵掏出鑰匙,打開門,首先出現在眼前的就是床上的一把吉他,擦得光亮,和這裡陳舊的牆壁很不符。四面牆壁只有一扇窗戶,比電腦屏幕大點兒,無論外面多陽光明媚,從這裡看出去都漆黑一片,窗外正好是這棟樓的天井。 何小兵關上門,隨手劃上。 “劃什麼門啊?”夏雨果很警覺。 何小兵說:“這門有毛病,不划關不上,要不咱們就敞著?” “那你還是劃上吧!”夏雨果說。 何小兵關上門,像接待來串門的客人,把吉他靠著牆立起來,給夏雨果騰出地方:“隨便坐。” 夏雨果在床上坐下,用屁股在上面顛了兩下說:“床還挺軟和!” 何小兵笑了笑。 夏雨果立即意識到何小兵笑的用意,說:“笑個屁!再軟和你也別有非分之想!” 其實這床跟何小兵無關,是嚴寬要求把床弄得舒服點兒的。自打何小兵和嚴寬認識後,兩人便天天摽在一起,他倆對搖滾樂都屬於剛剛接觸,理解程度差不多,能聊到一塊兒去。後來何小兵把退學的想法跟嚴寬說了後,嚴寬說其實他也想過這事兒,但是發現不靠譜,他深刻剖析了自己:“如果我是一顆搖滾的種子,想開花結果的話,需要土壤。何謂土壤?就是我生活的環境,操蛋的學校、操蛋的老師、操蛋的實驗室、操蛋的食堂飯菜、操蛋的樓長、操蛋的我的下舖,離開這種環境,我就不憤怒了,沒有憤怒,還搖個屁滾啊。所以,我現在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在體驗生活,你理解嗎?”嚴寬是個有點兒奇怪的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儘管在別人看來都是歪理邪說,他卻奉為真理,並身體力行。凡是嚴寬自己認准的事兒,誰也甭想改變他,何小兵在嘗試了幾次向嚴寬輸入客觀、理性的世界觀,均以失敗告終後,便不再和他多爭論。嚴寬除了人倔點兒,本質上還是一個善良、誠實、單純的人,所以儘管經常說出一些荒誕的話,何小兵也能把他看成自己人,視其為身邊為數不多不隨波逐流的人中的一員。 當得知何小兵要租地下室後,嚴寬異常興奮起來,說:“這回終於有地兒睡覺了!” 何小兵不解:“你不是一直有宿舍嗎,也沒流落過街頭?” 嚴寬說:“我的意思是,這回終於有地兒和姑娘睡覺了!” 何小兵更不解了:“認識你快一年了,從沒見你接觸過女性啊,就看見你姐給你送過一回生活費。” 嚴寬說:“現在是沒有,但是早晚都會有的。說實話,有了這個地兒,無形中都加快我找女朋友的速度了,老覺得有這麼個地兒,不找個姑娘用用的話,太浪費了!” 這個床就是嚴寬買的,他說那事兒是用來享受的,床太硬了難受,所以在兩個月前他就開始省吃儉用,湊了六百塊錢,買了這麼一個在何小兵看來有些奢侈的床。 除了這張床,嚴寬還主動要求以後每月支付一百元房租:“我真不是錢多了燒的。你也知道,我手頭一直就沒鬆快過,我這一百塊錢不是白出的,我要求每月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容我自己待在這兒,不過分吧?你的房租三百八,我出的錢可比房租的四分之一多。” 何小兵說:“你就是一分錢不出,也可以隨便在這兒待著。” 嚴寬說:“那不一樣,我要求獨處,你不能在這兒。” 何小兵說:“我在這兒礙你的事兒嗎?” 嚴寬說:“當然礙了,以後我有女朋友了,你在這兒,我倆想干點兒什麼都乾不了。” 何小兵說:“我可以在你倆想干點兒什麼的時候,把房子借給你,你不用出錢。” 嚴寬說:“那不行,我掏了這份錢,再用這個房子就名正言順,以後打炮的時候,我可以心安理得,不必考慮時間了。” 此時,這張床正坐在夏雨果的屁股底下,夏雨果拿起何小兵的吉他撥弄著說:“這回你自由了,有什麼打算啊?” 何小兵說:“寫寫歌,喜歡的自己留著,不是太喜歡的看看能不能賣出去,先掙點兒錢。”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何小兵在門裡喊道:“誰呀?” 一個外地口音在門外說:“大哥,你不是想要個書桌嗎,我那兒有個二手的,你要不要?”是在物業打工負責租房子的小孩,何小兵的房子就是從他那兒租的。 何小兵打開門說:“要,搬進來吧!” 外地小孩不好意思地說:“你這房租是不帶桌子的價格,加桌子就不是這價了。” 何小兵說:“反正以後不住了桌子還給你留著,錢就這麼多吧!” 外地小孩說:“我們這兒的規定,帶桌子就貴,帶電視的更貴。” “貴多少啊?”何小兵問。 “一個月十塊錢。”外地小孩說。 何小兵說:“我要是住一年,就是一百二,買張二手的桌子都夠了。” 外地小孩說:“我們這桌子,用夠半年,以後就免費了。” 何小兵不願意囉唆,便給了他十塊錢,讓他把桌子抬進來。 那人走後,夏雨果也要去上課了,何小兵掏出呼機看了看時間,兩點他也要去老師家學吉他,還有一個小時。何小兵把呼機放在窗台上,租房子的時候何小兵已經試過,只有這裡才有信號,這也是何小兵為了一扇沒有陽光的窗戶寧願多花三十塊錢的原因,他怕何建國找不著他,造出不堪設想的結果。 何小兵已經給何建國打過電話了,說最近在宿舍上網的學生比在教室上課的學生越來越多,學校為了保證學生的出勤率,切斷了宿舍電話,讓何建國以後找他就別打宿舍電話了。何建國說沒事兒,他早就不打宿舍電話了,有事兒他就呼何小兵。這回何小兵放心了,又擺平了一項退學後有可能讓他頭疼的事兒。 送走夏雨果後,何小兵一頭倒在床上,看著昏暗的天花板,心怦怦地跳得飛快,仍處於極度興奮中。現在,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考慮一下以後的事情了,雖然退學前也考慮過,但立場不同,原來是設想,現在是真的發生了。 當務之急,就是如何生存下來。何小兵數了數還剩下的錢,六百二十七塊四,一會兒還要交這個月學吉他的課時費,兩百塊,剩下的錢勉強夠吃一個月的飯,以後每月家裡還會給他寄來六百塊生活費——何小兵曾建議一次性把一學期的生活費都給他,但何建國堅決反對,他說過日子得細水長流,怕錢多了何小兵亂花。其實花完了也沒什麼,家裡也會再給他,總不能讓他餓著,多給他點兒錢倒是沒什麼,反正就他這一個兒子,父母的錢將來都是他的,關鍵是不能讓何小兵養成大手大腳的習慣——這麼一來,刨去吃飯和學琴的費用,下個月的房租將是個問題,何小兵肯定不能囂張地對父母說:“我退學了,租了一個地下室,以後你們每月多給我寄點兒錢,我得交房租。”所以,如何掙到錢,成為何小兵練琴和寫歌之餘的頭等大事。 何小兵想,不行就去麥當勞肯德基打工,幾百塊錢對於他——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來說,不難掙到。再不濟,他就少吃幾頓飯,家裡寄來的那些生活費,也夠用了。 到了學琴的時間了,何小兵背上吉他,出發了。 剛入校的時候,何小兵在學校的搖滾社團學吉他,教琴的老師就是大三的學生,因為何小兵以前沒摸過吉他,不知道何為彈得好,大三的學生隨便彈點兒什麼,都能引起這幫不會彈吉他的新生的一片掌聲,所以何小兵也沒質疑老師的水平。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當懂了一些樂理,知道一些基本指法和節奏後,何小兵就發現,其實這個大三的學生彈得就那麼回事兒,彈來彈去就這麼幾段,這個時候,大三的學生也非常坦誠地說,該教的都教了,課再上下去,只能坐而論道了,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以後就靠自己的摸索了。這個時候,何小兵已經能照著譜子彈唱了,用大三學生的話說:“騙小姑娘夠用了。” 何小兵並沒有把彈吉他當成業餘愛好,而是當做畢生的追求,顯然不滿足於只彈成這樣,於是四處打探哪兒有更好的老師。聽說有一個五十歲的“老炮兒”,是中國搖滾教父級的人物,第一代搖滾樂隊的吉他手,不少都是他的學生,但是最近兩年因為歲數大了,不教了。何小兵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登門拜訪一下,哪怕見一面,被拒之門外。於是何小兵找來地址,背著吉他去了,第一次老頭兒不在家,敲半天門,沒人理會,何小兵也不知道地址對不對,就敲旁邊鄰居的門,問隔壁是不是住著一個教吉他的老頭兒,鄰居說原來是有,但是最近兩年就沒聽見過吉他聲,不知道是不是搬家了。何小兵坐在門口等了一晚上,沒人回來,第二天下午,何小兵又去敲門,這回門開了,只有一道木門,沒有防盜門,老頭兒站在門裡。何小兵自報了家門,說明來意後才發現,老頭兒睡眼惺忪,正穿著睡衣。 何小兵說:“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睡覺呢,要不然您接著睡,我出去轉轉,等您睡醒了我再來。” “反正我已經醒了,進來吧。”老頭兒轉身進了屋,“麻煩你把門幫我關上。” 何小兵跟著老頭兒進了房間,這套房子位於一個90年代初建成的小區裡,客廳很大,陽光明媚,有三個臥室,屋裡的陳設很簡樸,除了唱片就是書,和一些不值錢的工藝品。地上趴著一隻貓,正用慵懶的眼神看著何小兵,見到陌生人既不站起來迎接,也不倉皇跑掉。 “請坐。”老頭兒和藹地說,“喝點兒什麼?” “什麼都行。”何小兵立即改口,“什麼都不用,我就是想見您一面,聊幾句。” 老頭兒說:“你先坐會兒,我去弄點兒水來。”說完進了廚房。 何小兵藉這個機會,放肆地把房間看了個遍,每個角落都沒有放過,試圖發現一些老頭兒的徒弟——那些搖滾前輩們留下的痕跡,但是除了一些中老年人才用的東西外,比如毛筆、硯台、癢癢撓兒等,什麼都沒有。 老頭兒泡了兩杯茶,一杯端給何小兵:“我不抽煙,所以沒備煙,你要是帶煙了,就自己抽吧。” 老頭兒的生活跟何小兵預想的截然不同,何小兵敲門的時候還在設想進門後會看見怎麼一幅場景,萬萬沒有想過看到的會是這樣,這種反差,讓事先準備好的何小兵無從適應,拘謹起來。 何小兵不知道該怎麼鋪墊,只好開門見山:“聽說不少有名的吉他手都是您的徒弟,我也想跟您學琴。” 老頭兒喝著茶說:“我歲數大了,很少再教學生了。” 何小兵說:“我聽說了,但是我想,教幾個學生也不會太麻煩吧,所以想問問您能不能破個例呢?” 老頭兒說:“不是麻不麻煩的事兒,是我不會教了。” “您謙虛,那麼多牛B吉他手都是您帶出來的,您怎麼會不會教了呢!”何小兵試圖說服老頭兒出山。 老頭兒說:“三年前我帶了一撥學琴的孩子,不到半年,他們陸續離開我,嫌我教得不好,我發現教不了現在的孩子了。” 何小兵說:“您再怎麼說,我也沒法相信,畢竟您教出那麼多成功的案例。” 老頭兒說:“即使你跟我學了琴,也很難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何小兵說:“您還沒聽我彈呢,怎麼就知道很難?” “我不是說你比別人笨多少,即使我的那批彈出來的學生,現在學琴的話,也彈不出來。”老頭兒說。 “為什麼啊?”何小兵並不相信。 “時代、環境,都變了,彈一手好琴並不那麼重要了。”老頭兒說。 “怎麼不重要啊,我覺得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兒了。”何小兵說。 老頭兒放下茶杯問道:“你為什麼要彈琴?” 何小兵一愣,想了想說:“我也沒想過為什麼,就是覺得我應該彈吉他,而不是乾別的。” 老頭兒我說:“你喜歡演奏嗎?” “您說的演奏是不是就是指彈吉他?”何小兵說,“肯定是喜歡,要不然我也不至於死皮賴臉地往您這兒跑。”他試圖讓老頭兒看到自己的誠意。 老頭兒說:“我是說,你是喜歡彈吉他這事本身,還是彈吉他之外的什麼?” 何小兵頓了頓,說:“我應該是更喜歡您說的第二種感覺,其實彈吉他本身沒什麼意思,但是當彈起來的時候,我會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要說什麼,不彈的時候沒這種感覺,所以我才要彈吉他。” 老頭兒問何小兵:“你多大了?” 何小兵說:“快二十一了。” 老頭兒說:“上什麼學呢?” 何小兵說:“大學,不想上了。就想好好學吉他。” 老頭兒說:“你覺得上學妨礙你彈吉他了嗎?” 何小兵說:“說妨礙也妨礙,說不妨礙也不妨礙,反正我想能有大段的時間安安靜靜地彈彈吉他、寫寫歌。” “開始自己寫歌了?”老頭兒問。 “正在摸索。”何小兵說。 “能讓我聽聽你寫的歌嗎?”老頭兒說,“把你的琴拿出來彈一段。” “今天先算了吧,太幼稚,我自己都覺得拿不出手,怕您笑話。”何小兵說。 “誰都是從不會到會的,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沒見過吉他。”老頭兒說。 何小兵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那就給老頭兒展示展示,說不定比他預想的好,到時候他就把我收下了。於是何小兵拿出吉他,彈了幾個和弦活動了一下手指,說:“那我就獻醜了。” 老頭兒微微一笑。 何小兵彈了起來,腳打著拍子。以往,一個人練習的時候,前奏彈四個小節就開始唱了,但是這次他遲遲沒好意思張嘴,只得又重複了四小節,才進唱。聲音一發出來,倒是沒跑調,但由於是第一次給第一次見面的人唱歌,何小兵感覺臉上有點兒發燙,而且聲音和彈琴的動作都有些僵硬,四句歌詞過後,何小兵感覺自然點兒了。 這時候老頭兒突然起身離開,何小兵以為自己製造出的聲音太難聽,便停下來。 老頭兒回過頭說:“別停,繼續!”進了另一間屋子,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把古典吉他,在何小兵身邊坐下,示意他繼續彈,然後按何小兵手裡那把琴的音高,調了自己的琴,在某一個沒有唱的段落,加入進來,彈奏歌曲的主旋律,何小兵頓時覺得音樂豐滿起來,變得不像自己寫的歌了,這種感覺是和嚴寬在一起排練時從沒有過的,像一下子飛了起來,一路向前,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美妙極了。 曲畢,何小兵恭敬地說:“您彈得真好!” 老頭兒擦拭著自己的吉他說:“我彈的每一個音符,都是你的歌裡出現過的。” 何小兵:“可是我沒覺得我的歌有這麼好聽。” 老頭兒笑了:“這就是你需要學習的——讓簡單的東西,變得美妙。” “那您能教我嗎?”何小兵趕緊借坡下驢。 “之前你都練什麼?”老頭兒問。 “爬格、輪撥什麼。”何小兵把自己學吉他的經過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老頭兒聽完說:“跟我學的話,我不會再教你這些,你自己在底下可以適當練練,基本功固然重要,但不能只會練基本功,而沒有創造。” “行,您怎麼教,我就怎麼學。”何小兵說。 “這不對,以後你還會有其他老師,每個老師教的都不一樣,不能誰怎麼說,你就怎麼聽。”老師放下手裡的吉他說,“你應該先認清自我,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學什麼、不學什麼。” 何小兵沒深琢磨老頭兒的話,只想得到能否跟他學琴的答复,問道:“我到底能不能跟著您學琴?” “你就那麼著急想知道結果?每禮拜三下午,你過來吧。”老頭兒說,“我還要告訴你一點,除了比賽,很多事情,過程比結果更重要。”就這樣,何小兵找到了新的吉他老師,但老頭兒只答應教何小兵三個月。 老頭兒說:“我能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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