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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2000年,北京你好

跟誰較勁 孙睿 25393 2018-03-22
這天,何小兵比以往起得都早,太陽還沒出來,天剛見點兒白,他認為早上到了,便從床上爬起來,輕輕繞過父母的房間,也沒換鞋,趿拉著拖鞋就下樓了。臨出門,偷了他爸兩根煙。 何小兵走在街上,叼著煙,大大方方地走著,一點兒不擔心被家人或父母的同事發現後告狀。這座城市不大,雖然每條道路都能通向很遠的地方,但其實生活空間是封閉的,人們都在裡面轉悠,經常走幾步就能碰見一個熟人。現在還早,才五點一刻,又是星期天,沒有哪個大人願意起這麼早只為了有可能看到誰家的小孩又偷著抽煙了。 何小兵走著走著感覺有點兒暈,倚著路邊的一棵樹靠了會兒,不知道是煙抽猛了,還是因為晚上沒睡好。昨晚何小兵一宿沒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由黑變白,由昨天變成今天。今天他就要去北京,一個月前,當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就開始興奮,昨晚,到了高潮,根本睡不著。

興奮的並不是終於可以有個大學上了,上不上對何小兵無所謂,儘管已經復讀兩年,這次考上的又是一所北京的二類本科,這些不足以讓他失眠。即使再复讀兩年,何小兵該睡也能睡著,反正父母也沒為此就不給他飯吃,相反,他們還給何小兵填補營養,希望飯菜的質量能成為幫助何小兵提高分數的一個保障。何小兵兩次落榜後,他們都說了同樣的話:“什麼也甭想,你就好好考大學。”一副全力支持絕不給何小兵施壓的姿態,但有一次,當何小兵第二年上复讀班的某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何建國,也就是何小兵的父親,說:“以前你比班裡的同學都小一歲,現在你比班裡的同學都大一歲了。”何小兵聽得出他的話外音,若無其事地說:“那怎麼了,沒準兒以後還得大三歲、大四歲呢!”何建國一聽,知道何小兵要急,便沒接話茬儿,把魚頭夾到何小兵的碗裡,說:“把這個啃了,晚上還得用腦呢!”何小兵三下五除二就把魚頭吃了,倒不是為了能多記住幾個單詞,而是確實愛吃魚頭,因為魚頭里沒有刺,不用擇,跟啃排骨差不多。何小兵吸著魚腦,心想:你們真以為我腦子不夠用啊!

有人學習不好,因為腦子笨,也有人因為不愛學,何小兵屬於後者。一件事情能否做好,往往取決於興趣的多少,何小兵對學習沒有一點兒興趣,他覺得成績只要不墊底,不至於被老師注意到,就夠了。對於能否聽到表揚的話,他也毫不動心,覺得無論是批評還是表揚,都不希望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到名。有人從小就樹立了上大學、出國、做一番成就、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的理想,何小兵的理想則是一片空白,認為只要今天過得開心就行了,至於明天,愛他媽什麼樣就什麼樣。所以,他無法心平氣和地讓自己坐在書桌前超過兩個小時,這樣會破壞當天的快樂,一旦他覺得看書的時間對得起父母了和可以比班裡一半學生考得好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起身離開書桌,離得越遠越好。

不學習的時候,何小兵會去踢球,他家樓下就是一個無人管理的破爛體育場,沒人踢足球的話,如果有打籃球的,他也湊上去打會兒。時間充裕的時候,他索性騎著自行車去河邊釣魚。曾經有一度他喜歡泡遊戲廳和網吧,在裡面混過一段時間後,發現自己並沒有喜歡上這種地方,於是又站在陽台上看體育場裡有沒有人踢球,或者去樓下的花壇裡挖蚯蚓準備一會兒當魚餌。總之,他喜歡能融入自然,呼吸到新鮮、自由的空氣的玩法兒,聽著鳥叫、吹著風、曬著太陽、跑跑跳跳,比縮在空氣污濁、人聲嘈雜、陰暗潮濕的屋子裡舒服自在多了。 大自然具有無窮的魅力,一年四季,無論什麼時間,都不會讓你覺得無聊。春天,天剛暖和,楊樹上就開始往下掉毛毛蟲一樣的穗,有人說那是楊樹的花,有人說是楊樹的受精卵,何小兵也不深究它到底是什麼,反正每年都會從地上撿起一些形態逼真的,放進女生的鉛筆盒或後脖頸裡,換得女生的尖叫——那些被捉弄的女生,往往是何小兵有好感的女生,對不喜歡的女生也不會給她們尖叫的機會,他可不想听到她們恐怖的叫聲。不上學的時候,何小兵就去河邊釣魚,即使釣不到魚,這季節也能撈到很多蝌蚪。想想那些做父母的青蛙,也夠不負責任的,生完孩子就自己不知道蹦哪兒玩去了,任它們產下的卵隨波逐流,漂到哪兒算哪兒。這些卵是一些半透明的水泡,中間有一個小黑點兒,成堆地被河水沖到能附著的石頭或木棍後,就算定居了。同樣一批卵,和人一樣,也有發育快慢之分,變成蝌蚪的那些小東西,黑壓壓的一片,扎堆儿在岸邊,擠來擠去,拼命地擺動著尾巴,不知疲倦。也有個別孤獨的蝌蚪,遠離群體,獨自潛在水底,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麼,何小兵常常認為這樣的蝌蚪已經死了,伸手去撈,結果手剛碰到水面,蝌蚪就擺動著尾巴遊走了。撈蝌蚪不能撈這種耍單兒的,得去撈那些扎堆儿的,手往蝌蚪堆儿裡一,即使不想撈到,手上也總能沾上十幾個黑糊糊的小東西,它們在手裡扭動著尾巴,留意看的話,能看見它們的眼睛和嘴甚至是鼻孔,這些部位雖然和身體一樣都是黑的,但你要想看的話,還是能辨認出來。何小兵小時候還養過蝌蚪,期待它們變成青蛙,到了夏天逮家裡的蚊子,但是那些蝌蚪被何小兵帶到家里後——何建國極其反對,問何小兵:“你把它們放在你的臉盆裡,那你用什麼洗臉?”何小兵說:“正好我就不洗了唄!”——第二天死了一半,第三天又死了一半,最後盆裡只剩下幾個頑強的,慢慢地長出了後腿、前腿,尾巴越來越短,直到消失。這時候它們具有了青蛙的形狀和顏色,會蹦了,一轉眼,就蹦沒了,讓何小兵期待它們抓蚊子的希望落空,何小兵只好盼著來年的春天,再去河邊撈一批,並下定決心,這回一定要在它們會蹦之前,給臉盆蓋上蓋兒。在河邊玩兒累了,何小兵就找塊大的河卵石,往上一躺,望著天上,這個季節的天很藍,浮雲多,一隊隊的在眼前飄過,形態各異,像什麼的都有。

春天一過,天就熱了,這時候換取女生尖叫的東西由楊樹穗兒變成了“吊死鬼”,女生尖叫的分貝也提高了,甚至還能聽到她們的哭聲。此時的河邊雖然少了一種水里遊的——蝌蚪都變成青蛙或癩蛤蟆準備明年為人父母去了——但多了一種天上飛的,蜻蜓。特別是快下雨的時候,蜻蜓都出來了,盤踞在河面上,低空飛行,但這些蜻蜓都是普通的蜻蜓,很容易就能抓到,樂趣不大。何小兵抓的都是一種名叫“馬大頭”的蜻蜓,這種蜻蜓個頭兒比普通蜻蜓大一倍,飛行姿勢也優美,普通蜻蜓飛起來像直升機,雖然輕盈,但讓人感覺隨時都有墜毀的可能,而“馬大頭”就像戰鬥機,給人一種速度、力量、凶悍的感覺,想抓住它,僅僅靠往竹竿上抹點兒膠或用個網兜是搞不定的,只能在它麻痺的時候,比如交配或產卵,幹這兩件事兒的時候,它們不能飛著進行,得停下來落在一個地方再辦,於是便給了何小兵可乘之機。抓住後,何小兵用細繩拴住母的,繩的另一頭系在一根木棍上,讓它在天上飛,以此引誘公“馬大頭”。不知情的公的,以為邂逅了一個女郎,也不看清情況,就飛撲過來,緊緊抱住母的,這時候何小兵收回竹竿,像摘果子一樣,從母的身上摘下公的。有時候它們纏得太緊,很難分開,好不容易把公的從母的身上卸下來後,卻發現母的身上還繞著公的的半截後腿。通過捕獲“馬大頭”,何小兵加深了對“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這句話的理解,為了愛情,是可以犧牲性命的。王大偉——跟何小兵從小玩兒到大的朋友,連复讀兩人都在一起——卻不這樣看,他說:“狗屁愛情,純粹他媽的性慾!”

夏天過了,天漸漸涼快下來,何小兵的耳邊又多了一種聲音,蛐蛐叫。他和王大偉每年都要鬥蛐蛐,兩人有時分頭、有時一起去抓蛐蛐,隔三差五就要掐一掐,輸了的人經常背著另一個人,深夜打著手電去鐵路邊、河邊乃至墓地裡——聽說這裡的蛐蛐是吃死人肉長大的,驍勇善戰,看見別的蛐蛐,就恨不得給吃了——去抓壯丁,然後餵牠們辣椒、大蒜、洋蔥,把它們培養成性情暴烈的蛐蛐,將挽回顏面的希望寄託在這些新兵的身上。這個季節,秋高氣爽,氣候乾燥,點火也容易,何小兵他們經常在河邊生一堆火,弄點兒吃的來烤,有的是他們從家裡偷來的肉,有的是從河邊地裡順的別人種的老玉米,還有剛剛打下來的鳥——王大偉他爸有把氣槍,王大偉經常偷出來打鳥,沒鳥的時候,就打別人家的鴿子。烤鳥的時候,他們也不拔毛,而是和一堆泥,抹在鳥上,直到把鳥包得嚴嚴實實儼然一個土豆,然後扔進火堆裡。等待的時候,他們也不甘寂寞,挽起褲子蹚進河裡摸蛤蜊,看看能不能給燒烤添一道海鮮,但多數時候摸不到,卻經常摸出一隻高跟鞋或一塊不知何種動物哪個部位的骨頭什麼的。有一回何小兵弄濕了褲子,便脫下,找根兒木棍挑著烤,烤著烤著幹別的去了,回來的時候發現褲子沒了,問誰給藏起來了,都說沒有,這時候發現火燒得特別旺,原來褲子被烤著了,掉進火裡。一想家裡的鑰匙還在褲子兜里呢,便趕緊從火堆裡扒拉鑰匙。鑰匙扒拉出來了,鋁的已經變形,銅的沒變,但顏色變黑了。一想回家又要挨何建國罵了,何小兵很沮喪,但沮喪很快就被即將烤熟的鳥沖淡了。一個泥蛋被從火裡掏出來,一敲,碎了,鳥毛也被碎泥粘下來,中間是一個金黃的小裸體,冒著熱氣。因為褲子充當了燃料,何小兵獲得先嚐一口的權利,掰下一個翅膀,放進嘴裡咂了咂,說:“一點兒不好吃,什麼味兒都沒有!”這時候細心的王大偉從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驕傲地說:“呵呵,我帶鹽和孜然了。”然後學著新疆人的模樣,把調料正反面撒在鳥上,嘴裡念念有詞:“香香的,辣辣的,不好吃不要錢了啊!”不到十秒鐘,一隻整鳥被瓜分成若干段,在眾人的嘴裡咀嚼著。吃完鳥,一人一泡尿,把火澆滅,各回各家,火堆旁剩下一堆鳥骨頭。

冬天,河水凍上了,凍冰了有凍冰的玩兒法。抽陀螺,比誰的厲害:有的以小取勝,就一塊錢鋼鏰兒那麼大,抽一鞭子能飛出三十米;有的以大取勝,比盤子還大,兩個人不停地抽才能讓它轉起來;也有的以轉的時間長取勝,抽一下去撒尿,尿完回來,還在轉著;還有的以造型獨特或樣式取勝,用彩筆在陀螺上面畫幾道,轉起來就能呈現出一種美麗的圖案。這季節也可以滑冰,即使沒有冰鞋和冰車,撿兩塊三角鐵,踩在腳下,用鐵釬子扎著冰面也能滑;沒有三角鐵,用竹子片兒也行,只要能滑起來,踩什麼都可以。有時候在放學的路上因為積水恰好有一段狹長的冰,何小兵他們也不肯放過在上面滑一滑的機會,排隊去滑,先是在沒冰的地方助跑,快跑到冰面的時候,突然身體後仰,躺在地上,這時正好身後的書包和冰面接觸,人就躺在書包上滑行,看誰滑得遠,他們管這種玩法兒叫“老頭兒鑽被窩”。

就這樣,從小學玩兒到初中,又從初中玩兒到高中。最近兩年,何小兵像班裡的很多學生一樣,迷上聽歌——他們對音樂的欣賞和理解程度只能用“聽歌”這個詞形容,如果說“熱愛音樂”,那就像說一個只會煮麵的人說會做飯。但何小兵和班里大多數人特別是女生聽的歌不一樣,他們聽的是港台流行歌,而何小兵聽的是搖滾樂,他覺得流行歌太軟綿綿了,裡面少了點兒什麼東西,具體少什麼也說不上來,反正總之是少了點兒,而搖滾樂里面就有這點兒東西,這一點無需多說,聽搖滾的人都知道。何小兵把零花錢都用來買搖滾磁帶和音樂雜誌了,從高三下半年起,父母就不讓他老往外跑了,他們認為,只要把何小兵關在家裡,他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看書,而且他們每次從門縫偷窺何小兵在幹什麼的時候,都發現他在看書,於是心滿意足了。但是他們不知道,何小兵那張被書擋著的臉上,正戴著耳機,聽著Gun&Roses。他們聽一次就會知道,這麼噪的音樂在耳邊響著,是不可能做好氧化還原反應方程式配平的。

究竟是搖滾樂的什麼地方吸引了何小兵,他自己也說不清,一開始可能只因為玩兒搖滾的都比較酷,長發、墨鏡、牛仔褲、皮靴、皮夾克,這些都是男孩子喜歡的。但光有這些也不行,比如迪克牛仔,也符合這種條件,他的歌就沒吸引何小兵,只有那些不僅這樣打扮,也不唱俗歌的人,何小兵才會買他們的專輯。當時,何小兵並不知道何謂搖滾文化,只是覺得,當身上不舒服的時候,聽了這種躁動的音樂,立馬就舒服了。比如當被老師數落了幾句,心裡正氣憤的時候,戴上耳機,這種音樂響起,會頓時覺得挨說並不是個多大的事兒,對老師也藐視起來,不屑和他較量。特別是因為不明白人為什麼非得上學而苦悶的時候,聽聽這種音樂,有助於削減苦悶。戴著耳機,看著那些比你學習好的同學,你會想:考他媽滿分又管個屁用!

何小兵第一次從心裡對搖滾樂有了觸動,是高二那年的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在學校吃完午飯,無所事事,想睡會兒覺,便來到閱覽室,並不是為了追求安靜的睡覺環境——這裡並不比教室安靜多少,一些低年級的女生在這裡看《讀者》、《女友》、,邊看邊唧唧喳喳地交流,老師怎麼管也管不住——而是圖這裡涼快。這是一棟解放前的老式建築,房頂很高,夏天陰涼。何小兵從閱覽架上隨手拿了一本雜誌,找了一個角落坐下,趴在桌上,展開雜誌,蓋在腦袋上,開始睡覺。有時候這樣能睡著,直到被下午上課的預備鈴喊醒,從桌上起來,發現流了一桌哈喇子,手被腦袋壓麻。但是這會兒,何小兵就睡不著,他又不願意聽到那些嘀嘀咕咕的聲音,便戴上了耳機,搖滾樂在何小兵的耳邊躁動地響了起來,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聽著聽著,何小兵突然覺得心裡的一扇門被推開了,以前他不曾留意到這還存在著一扇門,推開後,裡面出現一些未曾經歷過的神奇的景象,何小兵還想再多看一眼,但那些景像剛露個頭兒,便消失了,門不知道怎麼就關上了。而這一瞥,讓何小兵心頭一顫,他突然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以前他總認為“自我”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現在他能感受到“自我”的重量了。這一發現,讓何小兵內心充滿歡喜,他覺得生活不再單調乏味了——儘管他所經歷的生活不外乎就是學校裡的那點事兒,卻足以讓他窒息。何小兵突然覺得生活美好起來,正好這時一束陽光從屋頂敞開的天窗照進來,落在他的臉上,讓他覺得,從此擁有了頑強度過學校這些灰色日子的理由,就像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也許只為了享受每天在窗口短暫經過的一縷陽光,便因此有了在監獄裡堅持下去的決心。

那時候,何小兵覺得學校就是一座折磨人的迷宮,到處都是老師的辦公室,物理的、化學的、語文的、英語的,政治的,他最怕從這些辦公室門口走過,這些屋子都有一排排明亮的窗戶,擦得一塵不染,能洞悉到窗外的一切。何小兵好幾次從這裡經過時,門都開了,某位老師站在門口說:“你過來一下。”接下來就沒有好事兒了,何小兵不是被問到為什麼沒交作業,就是要求把家長叫過來一趟。 到了後來,凡是何小兵再經過辦公室,恰好門打開時,何小兵都主動問:“老師,您要找我吧?”他聽不了從老師嘴裡蹦出的那句:“你過來一下。”這句話本身給何小兵帶來的刺激,比後面要發生的事情還大。 何小兵感覺,自己像一個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早晚都得憋死,但是那天中午他的心被搖滾樂電了一下的那一刻,感受到搖滾樂給他帶來的希望,他相信,這個破鳥籠子是關不住自己的——關得了初一,關不了十五,即使過了十五,也並不妨礙他享受陽光空氣雨露。 那天中午的那一瞬間,被何小兵牢牢記在心裡,讓他著迷。他渴望這一瞬間再次出現,希望踏入那個關著神奇景象的大門後,能盡量多待一會兒,而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聽搖滾樂。於是他不知疲倦地購買各種搖滾專輯,省下的生活費都花在這事兒上。 這種美妙的時刻如期出現了,但每次的時間都很有限,所以,何小兵只有不停地聽,才能更多地感受到這種奇妙時刻。 在語音教室上英語課的時候,老師在講台上的卡座裡播放聽力磁帶,全班同學通過各自桌上的耳機收聽,何小兵切斷自己的信號線路,把自己桌上的卡座裡放進搖滾磁帶,戴著高保真耳機,看著講台上不知道在說什麼的老師——只見嘴巴一張一合——幻想著一幅激動人心的場景:背著吉他,一隻腳撐著地,一隻腳蹬在講台上,接上音箱,搖頭晃腦一陣狂彈,彈完,一腳踢翻講台,用吉他砸碎黑板,頭髮一甩:放學! 聽了一年搖滾後,一個北京的搖滾樂隊來到何小兵所在的這座城市巡演,演出地點在人民劇場。 80年代的時候,這座劇場曾做過電影院,全市人民都來這裡看電影,90年代中後期中國電影完蛋了,沒人看了,劇場只好出租給無論是高雅還是通俗只要肯來這裡走穴的演出團體——通常來的都是不高雅的,高雅的來了也沒人看。劇場很大,能裝下四五百人,可是那天來看搖滾演出的人並不多,這個樂隊出過一張專輯,在搖滾圈算有點兒名氣,入座率尚且如此,小兵是逃了晚自習來看的。搖滾樂就是這樣,對某些人很重要,而對另一些人則什麼都不是,沒它日子一樣過得好好的。 樂隊先唱了幾首新歌,觀眾沒什麼反應,便又唱了幾首專輯裡的老歌,觀眾只是不冷不熱地鼓鼓掌,吹兩聲口哨,現場沒High起來,樂隊也沒興趣往下演了,預計為應觀眾熱烈要求可能會返台而排練的拿手曲目看來也白準備了。唱夠了時間,主唱,一個染了一腦袋黃毛的傢伙,搬起麥克風,依然用很亢奮的語調說:“今天的演出到此結束,我愛這座城市,我愛你們,再見!”說完放下麥克風,轉身坐在地上,拿起一瓶礦泉水往身上澆,其他樂手也開始往下卸樂器。 觀眾都散了,一個中年胖子邊退場邊說:“那金毛澆的不是汽油吧?” 這時主唱的礦泉水快澆完了,他把剩下的底兒倒進嘴裡。 胖子身後跟著一個像馬仔的人,笑呵呵地說:“肯定不是,要是汽油他不敢喝!” 胖子說:“那不一定,這幫搞搖滾的也玩兒行為藝術,我就不待見他們不把自己當人那勁兒!” 何小兵突然覺得失望,不知道是對這場演出,還是對看演出的觀眾,抑或是這座城市。平心而論,演出並不差,反正何小兵聽得挺投入——忘記是曠課來的,也許此時老師正因為他的座位是空的而在想著能讓他老實點兒的辦法——但就是沒取得應有的效果,這裡的搖滾文化還沒成型。 樂手們在台上收拾著樂器,主唱濕淋淋地躺在地板上,何小兵湊過去,站在台下,正好和主唱的臉處於同一高度,問他:“明天你們還演嗎?” 主唱說:“不知道,沒人看就撤了。” 何小兵說:“要是演的話,明天我還來。” “你要喜歡搖滾樂,就得去北京,你看這兒的觀眾,還有穿西服來的,木呆呆地站著,都跟睡著了似的,也沒人蹦,沒人往台上躥。”主唱說著腦袋衝兩旁一仰,“那些保安都白找了。” 何小兵說:“你們平時都在北京嗎?” 主唱說:“當然了,北京是我們的根據地、大本營,我們在北京點著星星之火去燎原。” 何小兵說:“我有你們樂隊的磁帶,今天忘帶了,下回你給我簽個名。” “行,你去北京找我,我給你簽!”主唱說完把呼機號寫在一盒“中南海”煙盒上,交給何小兵的時候又重申了一遍,“記住了,北京才有搖滾樂!” 於是,去北京,成了何小兵的理想。第一年高考,何小兵把所有志願欄裡都填上了北京的學校,結果分數差得太多,落榜了。第二年,何小兵報的又都是北京的學校,分數有所提升,但還是差了點兒,只好接著复讀。第三年,何小兵又填上了北京的學校。何建國看著小兵的志願表說:“我還以為你把前兩年的志願表複印了一份,報一個省內的吧,分低,好考,難道你還想再讀一年?” 何小兵說:“就這麼著吧,懶得再改了!” 何建國看了一眼何小兵的臉色說:“不是我給你洩氣,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幹什麼事兒,得給自己留條退路!” 何小兵說:“我這還沒考試呢,你就讓我想退路,那我還復習個什麼勁兒啊!”說完回了自己屋。 何建國舉著志願表對何小兵他媽說:“這孩子,還真有抱負!” 今天,就是何小兵實現理想的日子了。不過這回能考上北京的學校,還真有點兒出乎何小兵的預料。語文考試的作文要求是結合給出的一段材料,論述公平、公正、公開在當今社會的重要性,何小兵寫的題目是《當今社會真的還有公開公平公正嗎》,他並不知道該寫什麼,只是心裡突然生出一股憤怒,想到這個題目,除此外,他想不出更合適的題目。這個題目牢牢佔據著他的心,冥思苦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寫點兒什麼配合這個題目,眼看就要到時間了,無奈之下,把《國際歌》的歌詞搬了上去:“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昨晚睡不著的時候,何小兵又看了一遍“魔岩三傑”在紅磡體育館的演出,直到看完唐朝的《國際歌》才關了電腦睡覺,不僅熟記了歌詞,連哪句歌詞是丁武唱的,哪句是張炬唱的也記得門兒清。寫完,何小兵覺得併沒有把內心壓抑的情感釋放得淋漓盡致,這時候應該拿把吉他配上重金屬的節奏,再加上鼓點,甩著頭髮,才算一篇完整的作文。 寫的時候義憤填膺,憤怒得毫無理由,但很酣暢。出了考場,風一吹,何小兵開始後悔了,意識到衝動是魔鬼,認為自己該準備第三年復讀或者想想除了考大學,還有沒有別的事兒可干。可是沒想到公佈分數的時候,何小兵的語文成績並不低,要不是因為查一門考試的各項具體分數需要花一百塊錢,他真想查查,那樣一篇作文,到底能得多少分。後來一合計,一百塊能買十盤搖滾磁帶,便算了。 這會兒,何小兵腦袋頂著樹靠了片刻,覺得沒事兒了,把煙頭往樹上一捻,繼續趕路。現在他要去一個女孩家,向她告別。 女孩是一年前碰到的,何小兵第二次復讀,到了一所新學校——何建國認為前兩所學校的教學水平是何小兵兩次落榜的原因之一。這次學校離家遠,何小兵中午沒法回家吃飯了,便在學校入了夥。中午吃完飯,有人剛放下飯盒,便拿起書本,坐在原處看起書來。何小兵不喜歡教室裡的氛圍,儘管陽光明媚,卻死氣沉沉的,他拿著書來到操場,找了個樹蔭坐了下來,看幾眼書,再看幾眼操場上活動的學生。他也想加入那些球類活動中,但是學校有要求,禁止高三特別是複讀班的學生在體育課以外的時間在操場上出現超過三十分鐘,為此還特別安排了一個體育老師抽查,動不動就把打球的學生叫過去,問哪年級的,如果是要高考的學生,就會挨他兩腳踹。與其提心吊膽地玩,不如踏實地歇會兒,在樹底下坐坐也沒什麼不好的,又涼快,即使乾坐著什麼都不干,在樹底下也比在教室坐著舒服。每天中午吃完飯,何小兵都拿本書出來坐。有一天——剛開學還沒倆禮拜,何小兵正坐在樹下低頭看著地上的螞蟻拖動一個墜落的“吊死鬼”,突然眼前一亮,感覺自己被遠處的什麼晃了一下,抬頭一看,一個女孩正從前方走過。 何小兵還沒等看清女孩的面貌,便萌生了好感,等他看清女孩長什麼樣兒的時候——並不是國色天香的那種,但是有特點,不太像中國人。也就是說,有點兒洋氣,再直白一點兒說,長得不俗,何小兵這個歲數聽搖滾樂的男孩,就喜歡超凡脫俗的——發現自己已經徹底愛上她了,儘管還不太明白什麼是愛。事後,當何小兵分析為什麼自己低著頭都會被女孩把目光吸引過去時發現,罪魁禍首是女孩走路的姿勢,挺胸抬頭,脖子微微上揚,步伐不快不慢,看著端莊、優雅,不可一世,這種姿勢帶出一種氣質,何小兵的目光就是被她散發出的強大氣場吸引過去的。 很快,何小兵就掌握了女孩的信息,是本校一名高三的學生。同為面臨高考的學生,別人能叫高三的學生,何小兵卻不能,因為他是一名复讀生,特別是像他這種第二年復讀的,被稱之為複复讀,按理說,算高五的學生了。复讀生單獨組成一個班,應屆高三的學生,很少和這些复讀生接觸,家長時常叮囑他們:有幾個好學生復讀啊? !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必然黑,躲著他們點兒走!所以,复讀生成為學校裡的異類,特別是那些复讀多年的人,傳奇經歷在應屆生中間廣為流傳的同時,和眾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何小兵班裡有一個相貌跟學生家長差不多的複讀生,誰也不知道他多大了,复讀的年次已經被傳亂了,有人說六年,有人說十六年,沒有人敢和他說話,他也很少主動和別人說話,下了課就往座位上一坐,盯著黑板,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一天早上,何小兵在上學的路上碰見他,出於禮貌沖他點了點頭,他咧嘴笑了,這是何小兵唯一一次見他笑,他走過來,問何小兵:“你今年是第二年?” “對。”何小兵覺得在他面前,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 他嘆了口氣說:“真羨慕你們年輕人啊!” 何小兵藉機仔細觀察了他,發現他除了鬍子比自己茂盛,看著像個成年人外,眼睛裡仍流露出揮之不去的稚氣。 聽他說完,何小兵不知道說什麼好,為了氣氛別太尷尬,只好沒話找話,問他:“你每天下課都想什麼呢?” 他說:“你說一加一為什麼非得等於二呢?” 何小兵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反問:“那不等於二等於幾?” 他說:“等於幾都行,幹嗎非得等於二,哪個二B規定的?!” 何小兵想不出接什麼話合適,幾句話就暴露出這哥們儿腦子有問題,但也說不准是個大師坯子,課外書裡介紹過各行業的偉人都經常會做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兒來。所以,何小兵不知道該不予理睬還是繼續聽他說下去。 “知道咱們國家為什麼還沒有航空母艦嗎?”他憂心忡忡地問道。 何小兵搖搖頭,等著聽他能說出什麼新鮮理論。 他說:“就因為高考。” 何小兵實在不想听他不著四六地胡扯下去了,有些不滿:“這跟高考有什麼關係?” 他說:“就因為我過不了高考這一關,上不了大學,當不了科學家,所以咱們國家的航母還沒造出來,與其說國家把我耽誤了,不如說國家把自己耽誤了。” 何小兵左右張望,看有沒有早點攤兒,好找個藉口擺脫他,遺憾的是最近省裡下來人市容檢查,早點攤兒都撤了。 他並沒有留意到何小兵的厭煩,依然說著:“什麼時候取消了高考,就離咱們國家海軍裝備真正現代化那天不遠了!”沒想到他平時不說話,說起來還沒完沒了。 何小兵覺得必須得說一句了:“你既然都能造航母,為什麼還對付不了高考?” 他義正詞嚴地說:“因為高考的要求是一加一必須等於二,而我的思維不允許讓我得出等於二的答案!” 何小兵對他已經有些厭惡:“那還不好辦,你就別考了唄!” 他沮喪地說:“不行啊,不考我爸打我!”何小兵早就听說他家長腦子就有問題,這麼多年,還沒發現兒子不是學習的料,仍在辛苦地掙著工資給兒子交复讀費。 考上大學的學生的幸福是相似的,复讀的考生則各有各的不幸。作為一名复讀生,何小兵對這種不幸和由此帶來的被歧視深有感受。出於這點考慮,他才沒有主動接觸女孩,倒不是何小兵自卑,而是怕嚇著女孩,耽誤她學習。 聽說這女孩學習也不好,屬於那種很用功但就是好不了的人,高二會考都沒及格,看來日後也要步何小兵的後塵,何小兵難以想像,兩個複讀的學生走到一起會是什麼樣子——繼續复讀,同命相連,看誰先考上大學,以後吵架的時候,嘲笑對方復讀的次數多於自己? 更主要的一點是,何小兵想,即使說上話了,又能怎樣,將來我要去北京,和她兩地分居,飽受相思煎熬,遠水解不了近渴,還不如到時候在北京找一個。讓何小兵特別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她的學習成績那麼糟糕,走起路來還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她怎麼好意思呢? 但畢竟是喜歡過她,儘管她不知道,何小兵覺得還是有必要跟她告個別。今年發榜的時候,何小兵特意留意了女孩的名字,錄取榜單裡沒有,卻出現在明年復讀班學生的名錄裡。何小兵已經想好告別的話該怎麼說了。 天還沒徹底亮,何小兵進了女孩家的小區。這是一個老小區,樓下亂七八糟堆放著自行車,轉過一個樓,到了所謂的中心花園,幾個年紀介於中年婦女和老太太之間的女性正跳著難看的迪斯科,旁邊的石凳上立著一個錄音機,放著伴奏帶,音量被調到很小,剛夠方圓五米之內的人聽見,吵不到還在睡覺的居民。何小兵看了看她們,她們似乎察覺到小兵的目光,加大了動作幅度,搖頭晃腦,扭得揚揚得意。小兵轉過頭,往女孩家所在的樓走。 女孩家的樓在小區的最裡面——何小兵並沒有跟踪過女孩,想知道學校裡一個女孩家住哪兒,很容易就能打聽到,這個城市這麼小,大家耳熟能詳的居住區域就那麼幾片兒,有時候不想打聽,走著走著都能碰到你要找的人從家裡出來。 何小兵來到女孩家所在的單元門,尋找女孩的窗口,找到了,三樓,拉著簾,紅色的,布料是絨布的,很厚,拉得嚴實,一點兒裡面的景像也看不到。 何小兵看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就轉過身,看了看樓對面的灰磚牆,在地上尋摸了一會兒,撿起一塊碎磚頭,活動了一下胳膊,做了幾個伸展運動,然後認真地在牆上寫了起來,邊寫還邊回頭張望女孩的窗口。 過了一會兒,牆上多了一行字: 我去北京了,你好好學習吧,祝你明年金榜題名,我會想你的! 何小兵把感嘆號的那個點兒反复描了描,覺得夠圓了,才扔下手裡的磚頭,拍拍手,退後兩步,摸出從何建國那兒偷的第二根煙,已經在兜里裝得褶皺彎曲了,點上,欣賞著自己的書法,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喊道:“嘿,幹嗎呢!” 何小兵回頭一看,一個痞子模樣的人走上來,看樣子剛從旁邊的網吧刷完夜出來,兩眼通紅,無精打采。 何小兵說:“沒幹嗎,練字呢!” 痞子說:“練字你不用筆,拿磚頭在牆上瞎寫什麼呢!”說著走到牆根兒看了看剛才何小兵寫字的地方,笑了:“呵,寫情書呢!” “就是一句話,算不上情書。”何小兵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一般痞子的文化素質都不高,常常把貌似一樣但本質並不同的事物混為一談。 痞子抬頭往樓上看了看,問:“是三樓紅窗簾那屋吧,她是你什麼人啊?” 何小兵說:“同學。” 痞子問:“你倆乾了嗎?” 何小兵知道痞子說的干是乾什麼,為了不讓痞子瞧不起,便說:“乾了!” 痞子看著何小兵,笑了:“騙誰呢,乾了你還能寫出這種話來!” 何小兵不服,抽了一口煙:“那應該寫出哪種話?” “幹完,你自然就知道寫哪種話了!”痞子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帶錢了嗎?” “就剩這半根煙了。”何小兵又抽了一口。 痞子說:“別蒙我,我要是翻出來,一塊錢一個嘴巴,零錢四捨五入!” 何小兵把煙放在嘴上,展開雙臂,發出鼻音:“翻吧!” 痞子看了看何小兵:“算了!”從何小兵嘴裡拔出煙,自己叼上,“你出來怎麼也不帶點兒錢啊,要是餓了想喝碗豆腐腦都喝不了。” 何小兵說:“我沒打算在外面吃早點,一會兒我就坐火車去北京了,再吃我媽做的最後一頓飯。” 痞子問:“幾點的車?” “十點一刻。”何小兵說。 痞子看了看表,說:“趕趟兒,陪我喝碗餛飩去!” 何小兵說:“沒錢。” 痞子說:“我請你!”說著就往一個方向走去。 何小兵站在原地沒動,說:“你要是真想請我,就往有賣早點的地方走,那邊沒早點攤兒。” 痞子說:“我知道,咱倆都沒帶錢,我得弄點兒錢去。” 十分鐘後,何小兵和痞子出現在另一條街道,痞子說:“這條路上的學生多。” 這時,一個倒霉的中學生,不知道去學校那麼早是為了做值日還是要抄作業,進入痞子的視線。 痞子對何小兵說:“確切說,是這孩子請咱倆吃早飯。” 又過了十分鐘,何小兵和痞子出現在早點攤兒前,一人守著一碗餛飩,痞子放了不少辣椒,湯都變紅了。 痞子喝著紅湯,鼻尖掛著汗珠,不無傷感地說:“我也想去北京,但是去了那兒我算老幾啊。在咱們這兒我還能算個人物,寧當兵頭,不當將尾,當慣了老大,再從基層幹起,就難了!” 何小兵沒想好說什麼,又不想假麼三道地應承,只能由痞子說下去:“北京治安比咱們這兒好,在那邊,不好劫錢……” 何小兵也沒劫過,不知道這裡劫錢有多容易,只有聽著的份兒。 痞子繼續說著:“從咱們這兒出去的,就不願意回來了,特別是壞人,出去了,不是變成好人了,就是變得更壞了。我有倆從小就在道兒上混的兄弟,都去北京了,一個讀研了,另一個被槍斃了。” “你請我吃早飯、跟我說這些,為什麼啊?”何小兵嚼著餛飩問道。 痞子把湯都喝完,放下碗,剩下一堆餛飩擠在碗裡:“無論你將來成了什麼,別忘了這兒。” 何小兵看著痞子碗裡的餛飩,像一缸沒水的魚,問道:“你既然光喝稀的,不吃乾的,為什麼不直接來一碗豆漿?” “豆漿放不了辣椒。”小痞子擦了擦鼻尖的汗說。 “豆漿為什麼就不能放辣椒?”何小兵問。 “一種東西只能有一種吃法。就像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個活法兒。希望你去了北京別後悔!再見!”說完給桌上放下剛剛劫來的五塊錢,擦擦嘴走了。 何小兵看著痞子走遠,聽見老闆的收音機裡的整點報時,七點了,該回家了,於是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何建國和何小兵的媽都起來了,正在因為還有兩個小時火車就要開了,而何小兵這時卻不在家裡的事實互相責備。突然傳來鎖芯轉動的聲音,兩人爭先恐後地從臥室跑到門口,希望進來的人不是小偷,而是自己的兒子,如他們所願,何小兵出現在門口。 “你跑哪兒去了?”父母二人異口同聲問道。 “沒去哪兒。”何小兵輕描淡寫地說。 大人就是這樣,永遠想知道小孩去哪兒了,但小孩永遠不會告訴他們去哪兒了。 “你知不知道,一會兒你還得去火車站呢?”何小兵的媽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往外跑!”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何小兵說。 “行了,洗手吃飯吧!”何建國說。 何小兵聞到了蛋炒飯的味道,不知道是他倆誰炒的,又沒少放蒜。 何小兵從衛生間洗完手出來,桌上已經擺著一碗盛好的蛋炒飯了,旁邊是一杯白開水。 “先把水喝了,省得一會兒坐車叫水。”何建國已經坐在飯桌前吃了起來。 為了不讓何建國說第二遍,何小兵象徵性地喝了一口水,然後端起碗,剛要吃,想起自己已經吃過早飯了,便又放下,說:“不餓,不想吃。”說完回了自己屋。 “不吃不行,一會兒你還得坐車呢!”何小兵的媽從廚房盛來自己的飯說。 “不想吃就算了。”何建國小聲說道,“誰離開家都會有點兒情緒,不想吃東西。” 何小兵聽見了何建國的話,沒反駁,家長總是自作聰明,以為能看透孩子的心思。何小兵在自己屋裡最後檢查一遍,看看需要的東西是否帶齊了,他拉開書包,見那些搖滾磁帶都在裡面,便放心了。 何建國在外面大聲說著話,嘴裡還嚼著東西:“剛才王大偉打電話來了,說要上課。”停頓了一下,何小兵猜測可能是嘴裡的飯粒掉出來了,又從身上撿起放進嘴裡,“沒法送你了。” “哦。”何小兵吱了一聲。 王大偉今年又復讀了,三次落榜,每次都比分數線低一百分,王大偉自己對此結果的評價是:不是我考得低,是分數線定得太高。得知又落榜後,王大偉和他爸商量,覺得不考了,找個班上得了,但當聽說何小兵今年考上了以後,王大偉他爸說,何小兵都考上了,你也不能給我丟人,我再給你花一年錢,看你能不能撞上大運。王大偉他爸好賭,撲克、麻將、牌九、足球,什麼都賭,在兒子的前途上,也賭。在這場賭博上,籌碼就是王大偉一年的學費和一年的青春,手裡的牌則是王大偉的考試分數。他爸還經常督促王大偉學習,倒不是為了讓王大偉掌握更多知識,而完全是為了自己別賭輸了。复讀班的學生開學早,這是對笨鳥先飛道理的承認。 何建國又問:“你確信不用我和你媽送你嗎?” “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你至少十遍了,你覺得我還不夠確信嗎?!”何小兵從屋裡背著書包出來。 從收到錄取通知書到買火車票再到昨天收拾行李,何建國不止十次地要求去送何小兵,均被拒絕。何小兵認為,一個已經夠十八歲的人,如果去趟北京還用父母送,那還有什麼資格聽搖滾樂。 “現在買票還來得及。”何小兵的媽補充了一句,“那麼多東西,你一個人也不好拿。” 何小兵說:“要是你倆願意去北京溜達一趟我沒意見,但如果光為了送我,大可不必。” “我才不想去呢,我還得上班呢!”何建國說,“我們都是為了你。” “我已經說過至少十一次我不需要了。”何小兵說,“我不想再說至少第十二次了。” “不需要就不需要吧,把次數記那麼清楚幹嗎!”何建國說。 何小兵不想再說什麼,他希望臨走前能清淨一些,他知道如果他說一句,何建國至少有十句在等著他,如果何建國沒話說,那麼何小兵的媽,這時候也會挺身而出,幫何建國把話接上的。 吃完飯,何小兵的媽都沒有刷碗,就催促何小兵早點兒出發,既然何小兵不歡迎他倆送到北京,那她和何建國怎麼著也得把何小兵送上火車。 距離開車還有一個小時多點兒,何小兵覺得大可不必這麼早動身,這座城市不大,不去郊區的話,打車二十分鐘,能到達市區內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可是何小兵的媽已經不由分說地替何小兵拎起了行李,並打開房門,為他們爺倆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何小兵試圖從他媽手裡搶過行李,他媽敏捷地把行李倒了一個手,躲開了何小兵伸過來的胳膊說,以後你有的是時間自己拎,我再最後替你拎會兒,聽得何小兵覺得是該跟這座城市告別了。 下了樓,上了一輛吉利出租車,在那個年代,這裡的出租車除了吉利就是夏利,每輛車的區別只在於顏色、兩廂還是三廂。司機一看這麼多行李,就知道要去火車站,沒幾步路,五塊錢起價,計價器到那兒不會跳字,所以司機也沒有打表,凡是司機不打表,都代表雙方默認五塊的價錢。 何建國坐在前排,何小兵和他媽坐在後排。何小兵看著眼前劃過的樓房、商店、飯館、交通崗、菜市場、騎著自行車的人群,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場景,死氣沉沉的,多少年都沒有變化,並且也毫無要改變的跡象,是該離開這座城市了,看著它們,沒一點兒新鮮感,再看下去,人就完了,有必要看點兒未曾見過的東西了。 出租車駛過大橋,下面就是那條曾讓何小兵流連忘返的河,今天也要和它告別了,何小兵把自己的童年、少年時光都揮霍在這裡,看來日後的青年時光只能揮霍在北京了。何小兵往橋底下看了看,幾個比他小一截的孩子在拉網粘魚,現在的小孩越來越不尊重手藝了,抓魚毫無技術含量,為什麼非要選擇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呢,將釣魚過程中諸多細節的樂趣喪失殆盡,如果僅僅是為了多抓幾條魚,那可以理解。 到火車站的時候,離開車還有近一個小時,三人坐在候車室,父母二人把何小兵夾在中間,你一句我一句說著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何小兵突然站起身,走開。 “又哪兒去啊?”何小兵的媽問。 “撒尿!”何小兵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何小兵之所以不願意早出門,原因就在於此,出來得越早,到得就越早,候車的時間就越長,與其在這兒等著,不如在家等著,在家躺著、趴著、坐著、靠著,怎麼著都可以,而這裡就不行——儘管有些人也能把公共場所當成家,但何小兵做不到。 從廁所出來,何小兵正要去旁邊的商店轉轉,耗掉檢票前的時間,卻被她媽叫了回來,何建國夫婦倆希望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再對何小兵多說幾句。 終於檢票了,何小兵的意思是就送到這裡,但何建國還是買了兩張站台票,執意要把何小兵送上車。上了車,情況並沒有變好,只不過是何小兵換了個環境繼續聽他倆嘮叨,而且這回還要當著那麼多陌生人,說的幾乎都是廢話,好像何小兵在個人生活方面低人一等似的,何小兵覺得有必要製止他們繼續說下去,站起身說:“我送你倆下去吧!”說著便往車下走。 “你別下去了,一會兒車開了。”何小兵的媽喊道。 座位緊挨車門,何小兵已經站在車下了,兩個大人也只好下了車,站著繼續叮囑何小兵:“到了學校,不願意打電話,就多給家裡寫寫信。” 何小兵看了看表,再過十五分鐘,就听不見他倆的聲音了。何小兵喜歡的方式是,開車前十分鐘到車站,也不用等候,直接檢票上車,上了車放下包,喘口氣,正好開車,跟送行人說聲再見,容不得說第二句,火車已把送行人遠遠地甩在身後,簡單、直接,免去許多不必要的感情生起。 車終於要開了,何建國夫婦在車外面向何小兵揮著手,何小兵覺得應該沖他們點點頭,火車在加速,何建國夫婦跟隨著火車往前走,他們的臉漸漸由特寫變成全景,火車駛入彎道,何建國夫婦的身影在何小兵的視線裡消失了。何小兵掏出隨身聽,戴上耳機,閉上眼睛。 此時,何小兵沒有一點兒對家鄉的留戀,恨不得火車趕緊開到北京,開始他的新生活。 何小兵醒了的時候,隨身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正反面播放完自動停了,看來睡了至少有一盤磁帶的時間,頓感精力充沛,年輕就是這樣好,甭管熬夜熬多晚或者多累,只要休息片刻,就能緩過來。 何小兵睜開眼睛,發現對面座位的人換了。原來坐的是一個農民模樣的男人,穿著土黃色襯衣,上面一排金黃色的鈕扣,與之呼應的是嘴裡兩顆黃燦燦的金牙,滿臉皺紋,臉蛋兒上還有兩塊紅,現在變成一個年輕女性,穿著超短裙,露著兩條修長的大腿,沒穿絲襪,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面。開始何小兵沒有註意到人換了,先是聞到了妖嬈的香水味兒,取代了之前老農的一身汗味兒,何小兵這才察覺到對面的土黃色襯衣變成了一雙線條勻稱、頗有質感的大腿。 何小兵朝大腿的主人看了一眼,化著妝,目光冷漠,一副對人愛答不理的樣兒,看著窗外,她察覺到何小兵在看自己,便用“看他媽什麼看”的神情瞟何小兵,何小兵則以“就看你了,怎麼著吧”的眼神迎戰,兩股眼神在車廂污濁的空氣裡抗衡著。就在對峙的一瞬間,兩人的目光突然同時變得柔和,他們認出了對方。 原來這女的和何小兵住過鄰居,叫顧莉莉,那時候何小兵家還住平房,兩人常在一起玩兒,她比何小兵大兩歲,加上女孩小時候往往比男孩長得高大,所以在何小兵七歲的時候,顧莉莉已經比他高出一個腦袋了,於是一起玩兒的時候,顧莉莉理所當然地做出一副姐姐的姿態。有一次何小兵父母出去了,爐子上的水開了,何小兵想把水壺拎下來,但就是夠不著壺把兒,這時顧莉莉出現了,說了一聲“閃開”,衝到何小兵身前,只用了一個手,便從爐子上拎下水壺,然後蓋上爐蓋兒,拎著水壺東張希望,何小兵問她找什麼呢,她說,你們家暖壺呢,我替你灌上。一年後,何小兵家搬到樓房,兩人就沒什麼聯繫了。後來上了高中,何小兵又碰到顧莉莉,那時候顧莉莉已經高三了,是學校裡有名的風騷女。每所中學,都有那麼一兩個聞名遐邇的風騷女,令全校男性師生敬仰和懷恨,她們的共同特徵是,不和本校男性談戀愛,找的都是校外人士,比如職高技校的男生或者社會痞子,肥水偏往外人田裡流。何小兵放學後經常在校門口看到,顧莉莉把書包往一個職高男懷裡一扔,坐上他的二八自行車大樑,發出銅鈴般的笑聲,揚長而去。那時顧莉莉還記得何小兵,有一次兩人在樓梯上相遇,顧莉莉攔住何小兵,大大咧咧地說:“你是何小兵吧,我是顧莉莉,有什麼事兒跟我說啊!”這話說了沒多久,顧莉莉就消失了,高三年級傳出的說法是,她和校外的那職高男私奔了,這個令人充滿想像的愛情故事流傳在低年級學生中間成為佳話,他們認為瓊瑤的小說也沒有把愛情寫得這麼煽情和讓人亢奮。一開始,何小兵曾見過顧莉莉的父母頻繁光顧學校,後來次數少了,再後來索性看不到了,直到那年高考結束,也沒見顧莉莉在學校裡出現過,顧莉莉的離家出走漸漸成為歷史,新的話題又在湧現,學生們升級、留級、考試、畢業,顧莉莉被人遺忘。 “呦,何小兵!”這麼多年過去了,顧莉莉就像和何小兵剛剛分開幾個月那般親熱,冰冷的目光頓時和藹起來。 “顧莉莉?”何小兵對於曾經像謎一樣消失在眾人視線中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有些措手不及。 “嘿,真巧,你去北京幹嗎啊?”顧莉莉蹺著的二郎腿上下換了一下。 “上學。”何小兵說,“我記得剛才這兒坐了一個男的啊?” “他下車了,我沒買到坐票,之前一直在前面那車廂站著。”顧莉莉說,“你大三了吧,我要是沒記錯的話?” “你是沒記錯,但我大一,复讀了兩年。”何小兵說。 顧莉莉說:“那也比我強,我都沒參加過高考。” “你怎麼不考啊?”何小兵也沒多想,順著話往下說。 “覺得上學沒勁唄,出去玩兒了。”顧莉莉不以為然地說。 何小兵這才想到那年顧莉莉離家出走的傳聞曾在學校內引起不小的轟動,問:“那年聽說你跟一男的走了,是真事兒嗎?” 顧莉莉笑了:“這事兒你也知道啊?真是好事兒不出門,壞事兒傳千里。是走了,我和他本打算去南方的,結果到了北京,錢被偷了,他說要不然就回家吧,我說放屁,老娘偷了我爸的錢跟你出來,才到北京你就想往回返,耍我呢!” 顧莉莉旁若無人地給何小兵講述了她和那個職高男離家出走的全過程,聽得出來,她和職高男已經分了,並且分得毫無眷戀,一口一個“那孫子”、“那王八蛋”、“那傻B”。當年到了北京下了火車後,兩人排隊買去深圳的火車票,當他們擠到窗口,得知晚上就有一趟去深圳的火車時,一掏兜,發現錢沒了。兩個躊躇滿志的人,頓時蔫了。兩人在北京站北側的長安街路邊坐到天黑,坐到肚子餓。職高男問顧莉莉怎麼辦,顧莉莉說,沒事兒,你去哪兒我都跟著。職高男說,我沒有錢,哪兒也去不了。顧莉莉說,你想辦法找點兒錢。職高男說,我要是有辦法,還至於坐到現在。顧莉莉站起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職高男問她哪兒去,顧莉莉說,掙錢。她小時候學過畫畫,長大了也沒扔下,時不時還畫畫,如果不出走,還打算考美院,這次離家出走,也沒忘帶著畫畫工具,還計劃著到了風土濃郁的地方寫寫生。顧莉莉拿出紙筆,畫了一張劉德華,下面寫了幾個字:畫像,每張八元。當街上沒人的時候,顧莉莉數了數掙到的錢,一百三十塊,有人給了十塊,沒讓找錢。職高男笑了,說他都餓瘋了,趕緊吃飯去吧,結果吃飯就花了六十多,剩下的錢不夠住店的。職高男說,沒想到這兒的旅館這麼貴,早知道這樣我就少點個菜了,要不然你再畫兩張吧。顧莉莉說,給誰畫,給你畫,街上哪兒還有人!最終,還是顧莉莉拉開一輛停駛的公共汽車,兩人在裡面湊合了一宿。第二天,天剛亮,職高男就叫醒顧莉莉,說她該畫畫去了。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兩天后,職高男說,你要是不回去,我可回去了。顧莉莉問回哪兒,職高男說當然是回家了,顧莉莉說滾吧。職高男說,你給我一百塊錢路費。於是兩人就分道揚鑣。顧莉莉說,我還以為他是個爺們儿呢,原來也是個蛋,判斷一個男人,別看他多會打架、身上多少個刀疤,得看他碰到事兒以後什麼樣。顧莉莉不回家,一半也是因為賭氣,如果自己能在北京待下來,就更證明那個職高男是個(屍從)蛋。顧莉莉靠畫畫,在北京活下來了,因為她是個女的,還頗有姿色,讓她畫像的人不少,有時候還排隊,藉機搭訕,很快顧莉莉又找了一個北京的男朋友,但是不久後,又分手了,這時顧莉莉已徹底能在北京立足,她找到一份畫設計圖的工作。後來,顧莉莉聽說父母一直在找自己,便拿著攢了兩個月的工資回了一趟家,跟父母說自己去北京上班了,活得挺好,看看他們就回去繼續上班。父母看著桌上的錢和顧莉莉畫的設計稿,默認了顧莉莉自己選擇的這條路。 顧莉莉說這次回來,是因為職高男結婚了,娶了個比他歲數大的女的,那女的離異帶個小孩,有自己的買賣,職高男跟著她幹,其實跟吃軟飯差不多。顧莉莉要看看那個改變了她命運的職高男是如何開始他自己家庭生活的。 聽顧莉莉說完,何小兵也坐累了,起身活動了一下,一回頭,發現身後那排的旅客,正趴在座椅靠背上,嗑著瓜子饒有興趣地聽著顧莉莉的講述。 顧莉莉給何小兵留下自己的電話和QQ號,說:“以後有什麼事兒就找我!” 何小兵問顧莉莉在北京做什麼工作,顧莉莉說,別老問人家幹什麼工作,在北京,很多人沒工作,也一樣活得有聲有色,只要有本事,可以沒工作。何小兵還不太明白顧莉莉的話。 下了火車,兩人不順路,顧莉莉坐地鐵走,分開前,顧莉莉又說了一遍:“有事兒給我打電話。”然後下了地鐵。 何小兵停在一個小攤兒前,買了一包“中南海”,他覺得要融入北京,就得抽“中南海”。然後又找了個公用電話給劉虎——就是那年去何小兵老家演出的那樂隊的主唱——打了一個傳呼。 過了一會兒,劉虎回話了,何小兵自報了家門,劉虎幾經何小兵提醒,才想起他,說:“我還以為是演出商呢,有個演出商要找我們走穴,也姓何,你找我什麼事兒啊?” 何小兵說:“我剛到北京,給你帶了一條我們那兒的煙。” 劉虎毫不客氣地說:“你是要把煙給我吧,行啊,我告你地址,你過來吧!” 何小兵記下地址,一打聽,到劉虎那兒得坐兩個小時車,他決定先去學校報到,辦完手續再去找劉虎。 何小兵坐上開往學校的公共汽車,走長安街,經過中南海的時候,何小兵掏出兜里的“中南海”對比了一下,並沒有發現二者有何相似之處。 汽車駛過天安門,廣場上擺滿了鮮花,準備喜迎國慶,噴泉變換著各種組合,噴射出造型各異的水柱,國旗迎風飄揚,下面站著幾個挺得筆直的士兵,一動不動,任人們以他們為背景拍照留影,人民大會堂、歷史博物館像兩個裝了一肚子秘密的老人,安靜地待在那兒,毛主席在照片裡笑吟吟地看著下面的車水馬龍。何小兵看著車窗外想,要是能在這兒辦一場搖滾演出,那可牛B大了! 下了車,何小兵一路打聽,終於到了自己即將在這裡生活四年的學校。青灰色的主樓、破爛的車棚、沒有多少植被的道路、惡俗的掛鐘——四個面兒的時間還不一樣。這些看上去和自己的想像相去甚遠,絲毫看不出有“象牙塔”、“天之驕子”等詞描繪的那種詩意和浪漫。 一群新生和父母在校門前留影,高年級的男生——剛入學的男生不敢這麼放肆——穿著拖鞋,和女生拉著手,招搖過市,有的干脆讓女生坐在他的腿上,不知道兩人在膩味什麼,只見男生的手在女生的衣服裡游走,女生半低著頭,含羞而笑,還有的情侶旁若無人地接著吻,異常狂野。何小兵聽說大學開放,沒想到能開放成這樣。 何小兵找到自己所在院系的迎新生攤位,報了到,去財務科交了學費、住宿費,然後領了臉盆、被褥、宿舍鑰匙,就算辦妥了。 往宿舍走的路上,一個男生穿著短褲坐在路邊,露著一腿毛,一頭油膩的長發在後面係了個小辮,彈著吉他,拿撥片兒的手裡還夾根煙,身後立著一塊黑色的紙牌,上面用紅色塗料灑脫地寫著幾個大字:“搖滾社團招募新人”。 何小兵好奇地走上前,問道:“招募什麼新人?” “一切熱愛搖滾樂的有為青年。”小辮說道。 “加入後乾什麼啊?”何小兵問。 “交流心得、切磋技藝、分享音樂、一起戰鬥!”小辮說。 “那我報個名。”何小兵說。 “行。”小辮放下吉他,掏出一個本說,“你登個記,然後交三十塊錢。” “怎麼還交錢啊?”何小兵問。 “活動經費。”小辮說,“到時候我們還請老師來教吉他呢!” 何小兵交了錢,小辮拿出一本收據說:“給你開個票,我們搖滾社團不像那些社團,'瞇'新生錢,我們的每一分錢開銷,都有賬可查。” “怎麼沒見別的社團招生?”何小兵問,“這學校就你們一個社團嗎?” “當然不是,有二十多個呢。校團委規定等你們軍訓回來再招新,但我們等不了,搖滾這玩意兒小眾,到全校社團都開始招新的時候,我們就招不著什麼人了,新生們都愛報英語社團和電影社團,他們認為這些社團要么對他們的人生有幫助,要么能豐富課餘生活。”然後小辮煞有介事地說,“沒有那麼多人願意探討自由……” “學校不讓現在招,你們還招?”何小兵問。 “誰讓我們是搖滾社團呢,越是學校不讓的事兒,我們就越得乾!”小辮憤怒地說著。 收據開完,小辮在上面蓋了一個章,交給何小兵,並伸出手和何小兵握:“祝賀你成為我們搖滾陣營的一分子!” 何小兵握著小辮的手,看到收據上的那個章,圖案是衝著地球儀伸出一根中指。 學校擴招了,宿捨不夠住,不知道把原來用作什麼的屋子改成宿舍,佈局七扭八歪,放了四張上下舖,八個人一屋,何小兵就住在這裡。 有些人,在和他接觸一段後才發現不適合做朋友,而有些人,無須接觸,就能肯定做不了朋友。何小兵剛進宿舍就碰到一個這樣的室友,不禁對大學生活能否美好產生了質疑。 何小兵在靠近窗戶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床舖的時候,上面已經鋪上了整齊的被褥,牆上貼上了海報,一個小個子男生正坐在床上悠閒地摳著腳說:“咱倆能換下床位嗎?”一嘴南方口音。 何小兵看了看他,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以前沒和長成這樣的人接觸過,說:“哪個是你的床位?” 小個子男生指著牆角的一個下舖說:“在那兒!” 何小兵頓時明白他要換床位的理由了,這裡比他那兒採光、透氣都好。如果他要以上鋪換成下舖,何小兵也能理解他恐高或者笨,上下床不方便,但是出於現在這種原因換,何小兵不能接受。 “不換。”何小兵在桌上放下自己的東西,“請你挪走。” 小個子男生嬉皮笑臉地掏出煙遞給何小兵:“先點一根兒,坐下慢慢商量。” “不抽。”何小兵站在他面前鐵青著臉。 小個子男生還賴著,眼珠一轉,說:“要不然這樣你看行不行,我暫時搬回去,這張床騰出來先給你用著,可是你也看到了,我那兒見不到陽光,空氣流通也不暢,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在那兒度過四年吧,咱倆輪流睡,大二我換到你這裡,大三你再換回來,咱們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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