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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當時只道是平常

浮世愛 白饭如霜 14322 2018-03-22
沈慶平那天在半醉中,接到一個電話。 是真的喝很多,他和麥子勤兩個人,晚飯時候幹掉一瓶五糧液,之後轉到十八號夜總會,繼續喝洋酒,中間來了幾個麥子勤的朋友,他沒理會,部長小姐來來去去,他沒理會,也不玩色鐘,就一直悶頭喝,誰來找他乾杯他都接招,狀態大勇,連麥子勤都極意外:“老沈你今天怎麼了?有喜事?” 他笑一笑,舉杯和麥子勤碰一碰,趕他自己去玩。 有個小姐唱起歌來,反串男角,專唱許巍,沈慶平靠在沙發上聽,聽到一首歌的歌詞說道——希望我是你生命中的禮物。 周致寒對他說過的話,現在聽來心裡一陣難受,翻江倒海,拿過桌面上的杯子,兩口喝下一杯純的威士忌,坐了兩分鐘腦子一下刺痛,他從旁邊撈了個枕頭,就勢倒下,歪在角落裡,似睡非睡地昏沉。

這時候有人推推他說:“你的電話。” 他睜開眼看看,推他的人是十八號的一個小姐,說完自己又走開去喝酒了,他在桌面下摸索了一下,拿起電話看,果然在響,屏幕上號碼不認識。 以前沈慶平根本不接自己不認識的號碼。 周致寒走了以後,他轉了性,什麼電話都可以不接,只有不認識的號碼接起來最熱心。 他永遠記得兩人分手後第三天,他鼓起勇氣給周致寒打電話,聽到裡面說該號碼已停用時,那種好像被人猛然從後腦勺打了一悶棍的感覺。 真實得他當時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頭。 摸完這一下,有人進他辦公室有事,工作加應酬,一忙起來就是一整天,到了半夜回家倒頭睡下,突然之間有一個意識從腦子深處竄出來,一桶水潑在頭頂似的,叫他驚得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在二十度的空調房里大汗淋漓。

他找不到周致寒了。 那天晚上他失眠,這個念頭冤靈附身一樣結實,佔據他所思所想一切事,到早上,到第三天,到一個月後。 沈慶平覺得自己中了蠱,時時刻刻只要一有些微閒暇,就听到有個聲音在耳邊絮絮地說:“你找不到她了,找不到她了,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做夢,撥周致寒的舊電話,夢中不知道誰告訴他,撥到第一百個,就會通。 他在夢裡拼命按重撥,一邊數,一二三四。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那種很快就要得償所願的狂喜心情一點不像在做夢,眼看就要一百次了。 無端端的,電話壞了。 或者夢到有人進他的辦公室,告訴他找到了周致寒的新號碼。 他抖著手去打,總是撥不完那十一個號碼,電話就突然壞了。

虛虛實實的,老天爺好像用這種方式告訴他,他失去周致寒,比自己想像中更徹底。 沈慶平生平第一次知道,為什麼有人失戀,會失到想去死。 然後他那天晚上,猝不及防的,接了這個電話。 周圍吵得要命。 可是裡面傳來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在他耳朵裡鑽洞,比世界末日的宣判還清楚。 “買個百達翡麗給我。” 他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衝出門去,心慌得要命,把正走進來的一個媽咪撞得飛出去。 一邊對著話筒喊:“等一下,等一下。” 剛到門外,周圍清靜,對方啪嗒一聲,掛了。 立刻重撥回去,已經關機。 沈慶平一屁股坐在外面大堂的沙發上,對面是一排白色人偶,屈身,大嘴咧開,正作陰冷的歡快笑容,幽暗燈光下,嘲諷地看著他。

沈慶平兩手在臉上狠命摩擦,一面想,這是做夢,還是真的。 做夢,還是真的。 寧願是做夢,再可怕都還是有醒來時候,再恐怖也可以不算數的。 但是麥子勤隨後跟出來,擔心地問他:“你沒事吧?” 是真的。 再倒霉,不至於夢裡見到麥子勤。 沈慶平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站起來拍拍他:“我先走了。” 結果麥子勤不放心,硬抓著他,打電話叫許臻來才放他走。 這個過程中沈慶平一直坐在外面,手裡緊緊抓著電話,一句話也沒有說。 許臻半拖半扶,將他送回去,送回美院胡蔚的公寓。
和周致寒徹底斷了聯繫之後,他有兩三個月,一個禮拜上胡蔚的公寓住幾天,常常都是很晚到,象徵性地睡一下,很早就走。 給胡蔚另外開了一張附屬卡,她要買什麼就買什麼,偶爾他看一下賬單,啼笑皆非,花得不算太多,奢侈品以前很喜歡叫他送,現在反而不買了,要不就是小孩子用的東西,要不就是給自己的芭比娃娃,變形金剛限量版什麼的。

偶爾早一點回去,胡蔚歡天喜地,陪著他寸步都不離,連他去洗手間都要守在外面等。 胡蔚這樣,該是真心愛他吧,但沈慶平那條愛的神經,莫名其妙被一層蠟封起來了。他不是感受不到,不是感動不了,儘自己的力量,他也對胡蔚好。但他從心底覺得,自己是一個破了的氣球,或者一個破麻布袋,半點精神都提不起。 每當凝視胡蔚,還有她漸漸大起來的肚子,他總是跟中魔一樣想,要是這個是周致寒,懷著我的孩子,我正陪著她,等一下要幫她按摩膝蓋,明天要去檢查,幾個月後就生了,孩子大了一定漂亮,像誰都應該不錯的,十八歲就送去美國留學,學工商管理,回來接班。 他本來不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偏偏忍不住一點一滴地去琢磨周致寒懷了小孩的場面,什麼階段環節都不放過,在臆想裡他幸福得整個人軟在地上,筋骨都一根根化掉。

有時候他叫錯名字,叫她寶寶妞,是夜半無人私語時,周致寒專享的暱稱。 認識胡蔚之後,他一直叫她蔚蔚。 跟她全部的朋友一樣,也親近,但不特別。 第一次叫錯,胡蔚真的以為他叫她,幾乎喜極而泣。 後來終於察覺他叫錯,因為幾乎每一次,都是他半夢半醒,問她要什麼東西,說些無頭無尾親熱話,句句都是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前塵往事。 枕邊人語帶呢喃,傾訴衷腸,濃情如酒,可惜對像不是自己。 換了誰都要生氣。 胡蔚起來摔了幾次東西,沈慶平每次都道了歉,說一句對不起,並不多做解釋。 她哭過鬧過,寫過長長的信給他軟語表白,想把男人的心摸透,收回來。 效果適得其反,他乾脆漸漸不再來過夜,寧願每天晚上上來看一看,然後開車老遠,回碧桂園去睡。

直到胡蔚懷胎七個月,她生日那天,請了好幾個朋友來吃飯,沈慶平也如約回來,但飯後蛋糕都沒吃,便起身走了。 不是為什麼大事,只不過麥子勤他們一群人在夜總會喝酒,他去湊個熱鬧。 九點半,剛剛開始喝,胡蔚給他電話,沈慶平沒有接。 沒有接,也沒有一點想要打回去的意思。 他悶頭悶腦喝酒,其他人自己玩,只有許臻,在一邊陪他坐著。 許臻家里人車禍,前幾天才終於康復出院,他一回來,不但沒被解僱,沒有上班的一個多兩個月,沈慶平竟然還繼續在發給他工資,信用卡里刷出去那一大筆醫藥費,言明從工資裡慢慢扣,扣一百塊,到還清為止,明擺著就是給他,還怕傷了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心。 湧泉之恩,許臻無以為報,唯有豁出去,從此沈慶平讓他水就水里去,火就火裡來。

唯一遺憾,是周致寒走了。 胡蔚連續打了三四個電話給沈慶平沒有回音之後,開始打給許臻。 是沈慶平說:“不用理她。” 無非是發脾氣。 她和他在一起的中心內容,第一是要他愛她,第二是因為他不愛她而發脾氣。 惹不起,總躲得起吧。她那套說辭,沈慶平已經很熟。 熟得殺頭都不想听第二遍。 電話沒有人接,滴答滴答,來了兩個短信,沈慶平看都不看,直接刪了。 許臻大概也知道老闆最煩你不愛我我卻要拼命愛你這一類的哀怨投訴——他想不通,胡蔚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她像陽光一樣明朗,曾經,如今卻只把有黑子那一面拿出來給世人看。 但兩個小時之後,他載沈慶平回家,回華南碧桂園,在上快速線之前,突然把車子靠邊停下。

“沈先生。我要跟你說件事。” 沈慶平已經喝得有七分醉,靠在座椅上,勉強睜開眼睛看他:“說。” 兩分鐘後他的酒急速醒了大半,從座椅上一下坐起來。 “胡小姐在沙面出了意外,現在在羊城醫院急救。” 在夜總會她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已經出了意外,沈慶平不聽電話,不看短信,許臻看了短信。 一直沒有說。 他看沈慶平的眼神幾乎是日本神風隊員才有的那種自殺式決絕:“沈先生,我對不起你。” 後面還有一句話,他藏在心裡,全世界都不知道,全世界都會譴責他,當他是冷血殺手神經病,唯獨沈慶平知道。 “我想對得起周小姐。” 用這種愚蠢而毫無意義的方式。 表達自己愚蠢而毫無意義的喜惡和忠誠。 沈慶平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立刻要他調轉車頭,去到荔灣區的羊城醫院,他衝進去的時候胡蔚剛好從急救室推出來,臉色慘白如紙,憔悴病弱,烏髮散亂,看到他,大顆大顆的淚珠縱橫而下。

第一句話,不是痛罵,不是責備,不是發洩。 是說:“慶平,我們的寶寶保住了。” 從那天開始,他開始在美院過夜,睡胡蔚隔壁的房間。 接到那個電話的晚上,也是一樣。習慣的力量很強大,每天回去的地方,自然而然,也就是家了。 上去,胡蔚和保姆都睡了,他悄悄進門,在客廳裡坐著,跟死了一樣地坐著。 坐了很久,上樓去,胡蔚被他的腳步聲驚醒,睡眼惺忪出來,看到他,很喜悅:“今天那麼早。” 那一瞬間他惻然,這個女孩子,這麼美,這麼年輕。 就是因為跟他的一段孽緣,要在這裡接受完全不應該屬於她的生活。 是她飛蛾投火都好,飛蛾其實又知道什麼呢。 他上前去,扶住她,扶到臥室裡去,安置她好好睡下,胡蔚一直拉著他手指,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的要求:“你不要走了吧,陪我睡。” 她腹大如鼓,很快就要去到預產期,顏容不復初見時光華萬丈,於是這要求裡反而洗清了情慾,瀝出純真的依戀。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 沈慶平深深嘆口氣,柔聲說:“我不走,放心。” 看著她帶淺淺微笑,長睫毛眨啊眨,捨不得睡著,又實在抵不住困倦合上眼。 他撫摸胡蔚額頭,凝視她,一時間萬念俱灰。 稍一動,她就醒來,緊張地看著他,手指合攏,抓住他的手:“去哪裡?” 沈慶平幫她蓋好被子:“去洗個澡,趕快睡,我很快來。”手機和表放在床頭櫃上,進了浴室,嘩嘩水聲傳來。 胡蔚仰面看著天花板,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意,這時候沈慶平的電話在床頭櫃上,長一聲短一聲地響起來。 屏幕上只顯示號碼,不知道是誰。 她隨手接起來,都快午夜了,總不會是正經事吧。 是女人的聲音,緩緩說:“慶平。” 胡蔚心裡不悅,說:“誰啊?這麼晚還打電話。” 對方似極意外,沉默了一下,跟著說:“他呢。” 叫他慶平,不是沈先生,說他呢,不說不好意思。 什麼來頭,什麼身份。 胡蔚的睡意一下子去得無影無踪,臨陣戰士一樣腎上腺素狂熱分泌,緊張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她半撐起身子,看了一眼浴室,門還是關著,但水聲停了,沈慶平很快要出來。 她腦子裡念頭轉了千萬遍,五秒鐘像有一百年那麼長。 終於說:“我老公在一邊,說請你不要半夜騷擾我們夫妻正常生活哦。” 對方像吸了一口氣,又像嘆了一口氣,答道:“不好意思。”很鎮靜。 掛了,胡蔚飛快把電話放回床頭櫃,轉過身裝睡,須臾後沈慶平出來,疑惑地說:“你剛才跟我說話嗎。” 胡蔚按住自己怦怦跳的心臟,盡力自然地低聲說:“誰跟你說話啊,我好困。” 沈慶平不再說什麼,把手機和表拿到另外一側的床頭櫃,躺下,關燈,胡蔚依偎過去,摸到他的手和自己握著,聽他平穩地呼吸,很快響起微微的鼾聲。 可是胡蔚整晚都沒能合眼,她聽著男人在耳邊均勻呼吸,心內惴惴。 要擔憂的事情很多,第一她知道沈慶平不喜歡她涉入他的私人空間,儘管沒有明說——很多事情不需要說得太明,人們也一樣能夠領會。第二,她不知道那個電話到底來自誰,儘管她的直覺一再說,那是該死的,陰魂不散的前女友,胡蔚內心深處反而希望直覺大錯特錯,寧願那把嬌柔微啞的女聲是來自某個新歡。 新歡至多給沈慶平更漂亮的身體,她曾經有過,給過的那種美麗身體,她知道沈慶平對此興趣微薄,只要她沒辦法違反人類生理規律在十五天內懷孕生產,胡蔚自信那都不算是太大威脅。 但是舊女友,尤其是佔據長久時間後再離去的舊女友,就算她長得像狗屎一樣難看也無關緊要,因為這團狗屎蘊含著現任女友最討厭的東西,那就是往事回憶。 回憶通常和靈魂形影不離。 她大張眼睛到半夜,看著窗簾外依稀的魚肚白一點點出現,心裡有把鞦韆在蕩漾起伏,一陣想,要不要爬起來把來電紀錄刪掉,一陣想,那個女人聲音很年輕,應該不是前女友,一陣想,會不會他們其實一直都沒分手,等生了小孩就甩了她,反正自己不能生了,找別人生一個自己帶也可以。 最後一個念頭,像閃電擊中一根潮濕的高爾夫球棒一樣擊中她的心靈,然後電流在那方寸之間流轉,越來越強烈。 她不可遏制地把所有細節聯繫起來,沈慶平很長一段時間幾乎不在她這裡過夜,半夜十二點也要開車回去自己的別墅睡,他的衣服放在那裡,連偶爾換在這裡的,都要帶回去洗,她幾乎小產之後才來得常了,但無論如何,一個字沒有提過要她去碧桂園住,還有許臻,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存在,以前她是黑市情人的時候,態度還不錯,怎麼到現在她應該是扶正了,反而臉色更難看,是不是覺得她開始真正威脅了另一個女人的存在? 胡蔚在黑夜裡,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臉色蒼白,肚子隱隱作痛,已經完全成形的嬰兒在裡面似乎也感知母親的焦慮,拳打腳踢,她小心地移開自己的身體,以免驚動沈慶平,儘管從以往的經驗來看,那是不大可能發生的事情。 撫摸著自己圓圓隆起的腹部她無聲默念,安撫受了驚動的小孩子,不知過了多久,胎兒安靜下去,而東方既白。 沈慶平在七點一刻準時醒來,翻身過來看看她,胡蔚閉上眼睛裝睡,聽到他悄悄起身去洗手間,關上門,傳來放下馬桶蓋的聲音。 幾乎是聽到那一聲響動的同時,胡蔚一躍而起,滾到沈慶平睡的那一側,拿過他的手機,先把昨晚那個電話號碼快速默記在心裡,而後眼明手快刪了通話記錄。 她動作很快,而沈慶平在洗手間待的時間也不短,等他出來的時候,因為太困倦後鬆了一口氣,胡蔚竟然真的睡著了。 她這個回籠覺睡得不算太久,而且更加不算踏實,在夢裡她生了孩子,接生的人卻是那個面目模糊的前女友,然後長出翅膀,從產房的窗戶破窗飛去,抱著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寶寶。 胡蔚不懂什麼心理學,但關於失去的恐懼,是人類為數不多生而得之的知識。 她起身時沈慶平當然已經走了,好消息是吩咐了保姆晚上做多一點飯,他應該會回來吃。 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往往是她在下午五點左右給他電話,問要不要預備他的一份。 有時候他說好,有時候他說不用。 事實上大部分時候他說不用,或者連電話都不接。 胡蔚多少有一點寬慰,但糾纏了她整晚的猜疑並沒有消除,就算在她身體反應已經非常不舒服的時候,這種猜疑還是比癌細胞還要傳播快速,一個上午就蔓延遍了她的全身,全部思維和情緒。 她在網上搜尋沈慶平的電話,試圖破除他的移動密碼和郵箱密碼,想找出他以前的女朋友有沒有博客或者空間,為任何一點可能的蛛絲馬跡心跳如雷。 她曾經清清楚楚知道那個女人和沈慶平日日夜夜廝守,自己得到的不過是食客嘴角漏下來的一點殘渣。 那個時候她嫉妒,但不恐懼,也不憤怒。 入侵者並不恐懼和憤怒,守護者才有這兩種感情。 但是世情遵循某種公平的特性——風水輪流轉,她現在是那個孤立無援,命如危卵的守護者。 到她應該吃完午飯去睡午覺的時候,胡蔚已經完全跳進自己在腦海裡挖的那個沙坑,並且一鏟一鏟將全身埋進去。 如果她不解開這個疑團的話,她覺得自己就應該把肚子裡的孩子一把掐死,然後再放火燒了那棟沈慶平戀戀不捨的別墅。 因此她拿了車鑰匙,趁保姆在廚房的時候出門。 上車後第一件事情,是給王靜宜打電話:“你今天在碧桂園那邊?” “剛到,差點就要拔電池了。” “拔電池幹嗎。” “怕聞峰找我,關機了他會問東問西,拔了電池就沒信號,到時候跟他說在某個寫生室上課就好了。” “你有機會還是把實情告訴他吧,我看他很喜歡你,應該沒關係的。” “呃,再說咯,我進去了,你找我幹嗎。” 胡蔚沉吟再三,終於說:“沈慶平家的房子,真的離你家教那個地方不遠?” “是不遠,太不遠了,對門第三棟,你問這個乾嗎。” 她猶豫了一下,故作輕鬆的說:“哪裡,想到那裡請你們吃飯,怕到時候聞峰也去,會穿幫咯。” 王靜宜立刻緊張:“別別別,別啊姐姐,這個玩笑開不得,真把他引到這兒,我就完蛋了。” 胡蔚笑:“知道啦。那就算了唄。拜拜。”
對門第三棟,不難找。 王靜宜去的那家她知道在哪裡,第一次去,是她陪的,那家的孩子學美術,靜宜做家教,一個禮拜去一天,學了好幾年了素描基本功都不過關,倒是一家人都和靜宜關係處得很親熱,學得不好也一直教了下去。 她方向感強,記地址很厲害,對機械也有興趣,所以開車不久,技術卻不錯,而且根本不需要GPS,一本地圖已經得心應手。 她要去看看那棟房子,到底有什麼,到底藏著什麼,可以像一塊磁石一樣,牢牢吸引著沈慶平。 在碧桂園門口,保安把她攔下來查出入證。 胡蔚擺出架子不耐煩地說自己沒帶,把地址報出來,保安投以疑惑的眼神,她按住自己不期然的心虛,笑著說:“沒見我?你新來的吧。” 保安是個很酷的男孩子,冷冷說:“我來四年了。” 想一個孕婦也乾不了什麼,讓她登記了一下電話身份證號碼,抬槓放行,胡蔚發動車子的時候,聽到他和另外一個保安輕聲說:“那家女主人開寶馬的。” 對方嗯一聲,說:“別多管閒事。” 胡蔚裝作沒聽到,進門一路狂飚,心頭一口悶氣,滾圓鐵硬。 先到王靜宜家教的地方,數對面第三棟。 在門口停車,看著園子裡面。 花木蔥蘢,繁茂而整潔,看得出來一直有人打理,房子大門微微開著,車庫緊閉,看不出有沒有車停在裡面。 胡蔚一直看著,深呼吸,心臟怦怦亂跳,要不要下車,變成在心裡掙扎的一個大問題。 過了一陣,大門打開一邊,一個白衣黑褲的中年婦女拿著噴壺和一把園藝剪刀走出,開始修剪種在車庫旁邊的兩架薔薇。 胡蔚的車很是招搖,半點不驚奇很快被人看到,那位中年婦人停下手頭的工作,走過來,隔著大門問:“你找誰?” 胡蔚先是慌了一下,想想對方不過是傭人,要洩氣也不用在她面前,揚揚頭說:“我找你們家女主人。” 心裡不安,語氣卻故意冷漠傲慢,說完緊緊看著阿姨神色,生怕她說出話來就變成晴天一個霹靂打在頭上。 但是阿姨臉色明顯露出猶豫之色,半天才說:“我家女主人出去了,沒那麼快回來。” 如果是事實,怎麼會需要斟酌那麼久,胡蔚心裡有了數,但不進去確認一下,絕不甘心,熄火,下車,對阿姨說:“我進去坐坐好嗎?很累。” 語氣是徵求意見,一邊已經打開園子門,慢慢往裡面走,阿姨有點詫異,有心攔她,又見她大腹便便,將心比心,也是需要休息一下,因此沒有發出異議,還扶了她一把。 胡蔚進門,玄關果然有好大入牆的鞋櫃,做得精緻隱蔽,要不是那如同裝飾物的精緻把手醒目,簡直難以發覺。她停下來,隨手開鞋櫃看了看,裡面整整齊齊擺著大概八九雙男人鞋子,大部分是ferragamo,有兩雙prada便裝鞋,很新。這是沈慶平的櫃子。 她打開另外一邊,場景就要壯觀多了,一共八層,按功能劃分,最下一層是運動鞋,有慢跑鞋,高爾夫球鞋,網球鞋,三四雙胡蔚分不大出來類別的,最醒目的中間三層擺的都是夏天的高跟鞋,紅,金,紫,白,漸變色,都是名貴牌子,令人一眼愛上的設計,品位很好之餘,更懂得打理,每雙鞋子都乾乾淨淨,形態飽滿,不管誰看到這個鞋櫃,都會說它屬於一個奢侈得有格調的女人。 她盯住鞋子看得出神,阿姨就不樂意了,來人家家裡稍微休息一下,要不要隨便翻箱倒櫃啊,於是站前一步,逼得胡蔚推開一步,隨後順手把門關了,語氣就沒有前頭那麼客氣:“小姐你坐一下就走吧,我們家女主人不喜歡人家翻她的東西。” 胡蔚聽到我們家女主人這幾個字,心裡窩火,這種無名暗湧連她自己也知道並不合理,但就是壓抑不住。 倘若有神靈,神靈也知道控制感情之不易。 無太多理智可言。 她一言不發,走去客廳沙發上走下,面前的酸枝翹頭大案上整整齊齊擺著全套茶具,一塵不染,她不知道沈慶平喜歡喝茶,他似乎只喝白開水。 “她喜歡喝茶?” 想不出什麼稱呼是合適的,胡蔚直截了當說出來,一面對桌上擺設翻翻撿撿,阿姨站在樓梯處,投過來的眼神五分狐疑,五分警惕,已經覺得不對。 面前這女人的氣質,不像是這麼缺乏教養的。 她所表現出來的無禮,是建立在根本不願意有禮這個基礎上的。 阿姨沒有讀過什麼書,但她入世經年,閱人無數。 從胡蔚刻意大搖大擺的姿態,她已經隱約猜出其來頭和身份,在不確認以前,已經竄出一股無名火,她忍了一下,口氣很冷淡:“麻煩你不要亂動桌上的東西,特別是茶具,我家女主人不喜歡。” 胡蔚聽得很煩,不等人家話音落,大聲說:“你家女主人不會回來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阿姨本來還沒有想到怎麼和客人翻臉,客人先翻,那就容易多了,上前兩步,冷冰冰地說:“麻煩你出去,你不是這個家的客人。”胡蔚冷笑一聲:“我當然不是這裡的客人,我很快就是這裡的主人了,你就是一個傭人,到時候要不要你還其次,你得意什麼。” 她說完這幾句尖酸刻薄的話,自己也吃一驚,雖然脾氣高傲,她向來倒不是喜歡興風作浪的人,但現在,似乎就有一口氣在胸口那裡,進了高壓鍋一樣,無緣無故地一定要爆發出來才能舒服。 但沒有想到,阿姨的反應比她還要簡單粗暴,瞪著眼睛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她,雙頰因為怒氣,一下子就紅了,胡蔚還沒來得及害怕,阿姨猛地撲上來一把抓住她肩膀,那是每日操持家務的手,力氣奇大,拎著就往外推:“你這個女人腦子有病,趕快出去,別壞了這個房子的風水。” 胡蔚肩膀那裡痛得入骨,簡直自己變了一個核桃,躺在老虎鉗的夾角下,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身體眼看就要被推離沙發,她急忙伸出雙手,抓住面前案子的兩個翹角,死死不放,身體往沙發深處拼命縮,和神情猙獰的阿姨對抗,兩人拔河之中,胡蔚伸腿亂踢,那案子給她手腳並用,大顛大晃,案上茶具打翻,碎了一個壺,杯子都滾落在地毯上,沈慶平應當最近在家裡喝過茶,兩個壺裡還有剩餘的茶葉和水,統統傾出,頓時一片狼藉。 阿姨發現茶葉水沾濕了地毯,可能材質貴重,心疼得大叫一聲,放開了胡蔚,急忙往屋子後面跑,看樣子是要去拿清潔的用具,胡蔚一恢復行動自由,肝火更旺,爬起來趕到鞋櫃那裡,打開來,哪雙最好看,最拿哪雙往外丟,跟腳還踩幾下,一邊踩一邊自己心裡說,我瘋了,這個阿姨也瘋了,大家都瘋了算了。 她踩得進入癲狂狀態,猛然肚子一陣疼,阿姨這時候迴轉來,看到她糟蹋女主人的鞋子,倒像踩了自己尾巴一樣,又是大叫一聲,丟下手裡的清潔器具,過來抓胡蔚,胡蔚雖然懷孕,體態豐滿許多,畢竟年輕,身手還是靈活,她知道萬萬不能給阿姨推出門去,否則就是自己輸了,轉頭又衝到沙發上,把肚子衝著阿姨,大叫起來:“來啊,你打我啊,有種你就打死我,打死你主人家的兒子,你來啊。” 她這一著是殺手鐧,阿姨現在的確有胖揍她的心,但也知道她所言不假,這肚子裡的孩子,多半是沈慶平的骨肉,否則無緣無故上人家門來發威,就真的是只有瘋子才做得出來的事。 沒奈何,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得遠遠的,先是不出聲,腦子裡飛快衡量這小妖精說很快就要入主這裡是真是假,畢竟要為自己的去留打算——這份工作不錯,清閒舒服,薪水很高,福利更好,每年有帶薪假,吃得好,穿得好,周致寒常給她買禮物,吃燕窩的時候,從不忘也給她留一小碗,盤算到這裡,為自己著想的火焰弱下去,一股湖南人天生的豪氣湧上來,她不懂得什麼叫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但周致寒以前待她周到,她本能認為自己該有點良心。 她想定神,雙手插腰,開口就罵,而且越罵越來氣,乾脆豁出去了,想起以前這家兩口子何其好,給這樣一個狐狸精拆散,罵的內容眼看從有理有節到祖宗後代,越來越惡毒,越來越徹底,普通話詞窮,便直奔她的湖南本地方言而去,毫無技術阻礙,尤其酣暢淋漓。 胡蔚開始能聽得懂,心臟已經被罵得嘣嘣狂跳,對方真的是一個阿姨,誰來做主人都是給工資,有什麼必要維護前任女主人這麼盡心盡力,張口要對罵,載體到內容都不夠對方豐富,立場到信仰都不夠對方堅貞,只得口角無意識開開合合,活生生演繹自取其辱四字真言。 她縮在沙發上,呆滯的環視客廳,無意中看到側面牆角的鼓式立几上放了一個像框,銅色相架,古色古香,與客廳裡明清風味的格調很搭,像框裡是沈慶平和一個女人的合影,兩人站在一起,頭靠頭,各自都在大笑,女人笑容很嫵媚,眼角飛上去,有無限言語在內。 胡蔚沒有見過沈慶平這種表情,像相信生命一定有無窮光明在前,只要信步走去沐浴其中就可以。她失魂落魄地凝視那兩個人,第一次覺得自己大錯特錯。 這時候阿姨終於罵得告一段落,胡蔚電話適時響起,她哆哆嗦嗦拿起來,一看是聞峰,立刻按下接聽,第一句話還沒有說,嚎啕一聲湧出喉嚨,這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
聞峰在打電話給胡蔚之前,剛剛到芳村幫爹媽買金魚,在花鳥市場擠出一身大汗,還跟佔道經營的小販吵了一架。 他一腦門子官司,嘟嘟囔囔拎著兩個裝金魚的塑料袋子,一邊往停車場走一邊打電話給王靜宜,沒打通。 沒打通尋常事耳,美院常常有一些畫室逍遙於中國移動勢力範圍之外,信號一格都沒有,往裡面一躲,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他沒在意,繼續撥給顧中銘,結果顧中銘關機了,這可是十年不遇,那位兄弟怕耽誤工作,身上常年揣三塊電池,還有一個充電器,意外斷電的可能性少得可憐。聞峰不死心,上車安置好了金魚,再打,結果還是一樣。 作為一個話癆,遭遇了吵架的大事而不能對朋友傾訴,對他簡直是一道霹靂打在頭頂,聞峰碰了女友和兄弟兩個釘子之後,再接再厲,直接打給了胡蔚。 “蔚蔚啊,你猜我今天干什麼去了。” 電話一通,他就興高采烈的開始說,絮絮叨叨囉囉嗦嗦不下五分鐘,對面硬是一聲都沒有吭出來,聞峰雖然沒心沒肺,但也不是個傻子,趕緊打住,小心翼翼地問:“蔚蔚,你在嗎。” 那邊傳來奇怪的聲音,好像是在抽噎,抽了半天,終於大廈傾倒,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聞峰嚇得差點屎尿齊出,胡蔚哭得死去活來,叫他幾度想插話都無功而返,最後只好戴上藍牙耳機,鬱悶地把車子開出去,一直開了差不多十分鐘,胡蔚才稍有緩和的跡象,慢慢安靜下來。 掐指一算,這小妞懷胎都快九個月了,就算聞峰對女人只具備常識,他也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有劇烈的情緒波動,吞了一口口水,他緊張地問:“你怎麼了?” 胡蔚還在哽咽,但終於說話了:“你,能不能來接我一下。” 音調很鎮靜,但聞峰聽在耳裡,莫名其妙有點毛骨悚然。
胡蔚要聞峰去接的地方,他聞名已久,但居然一次都沒有去過,那就是沈慶平的別墅,在華南碧桂園,另外,王靜宜家也在那裡。 他想到王靜宜,接著又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她慣例都回家的,怎麼手機會沒有信號,一邊轉頭上華南快速,一邊又撥了一次王靜宜的號碼。 還是不通。 不是關機,不是沒電,就是好像不在服務區的那種狀態。 聞峰雖然疑惑,倒也沒多想,像他這種個性,人家不查他的崗,他已經很開心,想都想不到自己要查崗查到底。 週六道路暢通,四十分鐘不到他已經到華南碧桂園,在門口保安查驗訪客時打電話給胡蔚問具體地址,她把進小區後的駕車路線說得清清楚楚,聞峰腦子裡閃過她那輛綠色的甲殼蟲,心想她不至於那麼不要命,九個月身孕自己開車上高速吧。 這個念頭沒落下,那輛綠色甲殼蟲跳進眼睛,就在前面一棟別墅的門前停著,不用看牌照就知道是胡蔚的,因為她在方向盤一側的小花瓶裡放了一簇綠色的干花,是王靜宜送給她的。 聞峰趕緊停車,園子的門大開著,他有點忐忑走進去,走過門廊道,別墅的大門也開著,看得到玄關那裡有一個鐵木橫幾,上面放一大瓶百合,鞋櫃不知道為什麼打開了,掉了好幾雙鞋子下來,歪歪倒倒堆著,都是女裝,很貴的牌子。 他敲敲門,立刻有一個白上衣黑闊口褲,頭髮梳起,裝束利索的中年婦女走出來,板著臉,眼神非常氣憤地瞪著他:“你是她的朋友吧。” 想必這個她就是胡蔚,聞峰趕緊點頭哈腰說是,探頭往裡一看,可不是,胡蔚坐在起居室中心的沙發上,穿一條連身大花的孕婦裙,很鮮豔,雙手抱著肚子,呆呆的不知想什麼,身前桌面上打碎了一個茶壺,還汪著水,一點一點往下滴,地面上更狼藉,好多杯子落在地毯上,茶葉水跡,一灘一灘的。 中年婦女把門砰地一開,大聲說:“趕快走,我要搞衛生,臟死人。” 指桑罵槐似乎不是她的風格,隨著乾脆畫公仔畫出腸,指著胡蔚說:“我沒錯是個傭人,主人家要我走,我一分鐘不多留,不過都不關你的事,你趕緊走。” 聞峰聽得刺耳,趕緊進去把胡蔚扶起來,本來還覺得胡蔚的風格向來不是任人欺負,怎麼今天這麼乖,一看才知道情形不妙,她臉色煞白,緊緊摀住肚子,嘴巴微微張開在喘氣,聞峰嚇得要死,顧不得敵我,急忙回頭問那位阿姨:“你幫我看看,她怎麼了。” 阿姨雖然潑辣,卻不是壞人,半信半疑過來一看,也有點慌:“作死了,這是動了胎氣,趕快躺下。”胡蔚這時候骨氣偏偏硬,強撐著站起來,一把撈住聞峰,吐出一個字:“走。” 聞峰扶著她,腦門上汗都出來了,跟只熱鍋上螞蟻似的,不知道聽誰的好,胡蔚看他不動,氣得一甩手,自己往外挪,聞峰迴過神趕上,心驚膽顫扶出去,阿姨臉垮著,不過還是跟了出來,一起幫著胡蔚上了聞峰的車,半躺在後座,甩手就走了。 他一邊倒車一邊六神無主地絮叨:“你挺住啊,挺住啊,好快的,好快就沒事了。”至於如何才做的到好快就沒事,他其實一點概念都沒有。胡蔚一口長一口短地深呼吸,可見疼得不善,聞峰腦子裡轉了一萬個主意,一個都沒用,忽然靈光一閃想這關我什麼事啊,孩子他爸死哪兒去了,回頭叫胡蔚:“趕緊打電話給老沈啊,你能打不,你不能打給我號碼,我來打。” 胡蔚閉著眼睛,搖搖頭:“別,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今天來這。” 聞峰哭笑不得:“蔚蔚你真是……” 真是半天,沒真出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他乾脆不自找麻煩了,此時人命關天,唯此為大,趕緊送醫院是正經,他招呼胡蔚坐好,踩下油門,用他認為安全範圍裡的最高速度,一路直竄出去,竄到大門口,正好幾輛車要出去,過門檢排著隊,聞峰聽著胡蔚粗重的呼吸,心裡亂糟糟的,坐立不寧,東張西望。 他這到處望,居然望出了名堂——分明有一個熟人,正在人行道上慢慢走,雖然低著頭,戴著墨鏡,但那姿態身形,誇張點說就算化了灰他也認識——王靜宜,她身邊還有一個小男孩,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背上背著畫板,兩個人正在說話,不知和她什麼關係。 在這裡遇到王靜宜,一點都不是稀奇事,她家住這裡的嘛,聞峰簡直樂壞了,把頭伸出駕駛室大叫:“靜宜,靜宜,親愛的。” 人行道離車道中間就一個綠化帶,他這個音量就算聾子也會感覺聲波在震動,他一叫靜宜,後座的胡蔚騰就坐了起來,也跟著往外看,三個人六隻眼,在空中相會,大出聞峰意料的是,王靜宜臉上絲毫不見應有的驚喜之色,反而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完全像是被人抓了現行的小偷,瞠目結舌看了他一會,猛然撒腿往相反的反向飛奔而去,她身邊的小男孩嚇了一跳,迷惘地站在那裡,看看聞峰他們,看看王靜宜遠去的背影。 同樣被迷惘籠罩住後腦勺的還有聞峰本人,他像只兀鷹一樣把頭伸出窗戶,從來不知道王靜宜跑那麼快,剎那間已經消失在別墅群的屋宇之間,瞪著眼睛瞪了半天,他嘀咕了一聲:“搞什麼東西。”就要把車子開到一邊,去尋個根究個底。恰在此時,胡蔚猛然大聲慘叫,在後座窩成一團,拼命叫:“我要去醫院,好疼,趕快送我去醫院。” 聞峰轉頭看著她一顆顆淌下的汗珠,看了好久,後面的車按著喇叭催個不停,他嘆了口氣,開出了門,直奔醫院而去。 婦幼醫院婦產科的候診隊伍,都是買一送一的陣容,女人身邊都跟著男人,露出罪有應得的表情做小伏低,再狼犬都要權作京叭,否則無以回報人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終生牽繫的苦楚。 聞峰陪著胡蔚掛號,排隊,等她看醫生出來,幾個小時飛一般就過去,他始終神情有點恍惚,在外面不聲不響地坐著,不時看看電話,王靜宜並沒有打來。 終於胡蔚挺著大肚子出來,安然無恙,心情平靜了,對他抱歉地笑一笑:“醫生說沒什麼問題,就是最近都要特別小心一點,不要再隨便出門。” 聞峰點點頭,悶悶地說:“是不應該出門的,你跑那兒去幹嘛?” 胡蔚不出聲,拿著病歷慢慢往前走,走了一段轉頭對他笑笑,音容慘淡:“一言難盡。” 她大概在診室裡已經打過電話給沈慶平了,出了醫院門,就見到許臻開著奔馳六零零在門口等,這個司機造型很酷,做派也很酷,明明受命來接一個孕婦,卻直端端坐在駕駛室裡,連門都不下來為她開。 聞峰輕輕說:“這個傢伙真沒禮貌。” 胡蔚很冷靜地說:“他很有禮貌,他只是不喜歡我。” 這句話說得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足可使許臻聽到,但對方跟聾了一樣,半點反應都沒有,聞峰心想這不是不喜歡你吧,這分明是當你不存在。 愛和恨都是強烈的感情,要耗費人大量的精力,因此在某個程度上都算是給對方的恭維,只有無視是徹頭徹尾的侮辱,宣告你對他的無關緊要。 目送他們的車離去,聞峰站在路邊站了許久,慢慢轉身去拿自己的車,一面拿出電話,看了看,終於撥了王靜宜的號碼。 她沒接。她當然不會接。 聞峰聽著耳裡那電話鈴聲一直響,是一首只有年輕人才會喜歡聽的,鬧哄哄的口水歌,終於聽到一個端莊的女聲說: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他坐進車裡,看著方向盤發呆。 再撥一次,結果是不一樣的。 打給顧中銘,還是沒有開機。 今天是什麼日子,該通話的一個都通不上,不該通的一打就听。 顧中銘不接電話,意味著他一直賴以為自己做決定的人今天不在崗,如此,聞峰只好為自己的人生負起責任來,而他的字典裡面,從來沒有忍耐兩個字。 他掉轉車頭,開上之前已經往返過的那條路,再次奔向華南碧桂園。 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路上車流比之前明顯擁擠不少,聞峰卻比先前開得還要快,進小區拿卡報訪客地址,他只好又報沈慶平家,順便問保安:“是不是有個學畫畫的小男孩住這裡。”他還比劃一下:“常背個畫架子。” 保安看他的車子和人,不像是綁架少年兒童的嫌疑分子,答得很爽快:“你說常在園子裡寫什么生那個,是有,你有什麼事嗎?” 他吞口口水,強裝歡笑:“沒事,我和他姐姐很熟。” 那個保安有點詫異:“姐姐?哦,沒住這兒的吧,只看過他們家一個小孩。” 聞峰還要說什麼,後面的車按喇叭催了,他臨發動車子,匆匆忙忙問了一句:“進去他們家怎麼走?又忘了,裡頭夠複雜的。” 熱心的保安多少缺乏一點警惕性,爽快地指給他:“直走第二個轉盤轉右,第三棟。” 直走,到第一個轉盤他就轉了,沒有一定目標,就是在華南碧桂園偌大的園區裡兜來兜去。 他到這裡來到底是為了什麼,聞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要么再遇到王靜宜,要么再遇到那個孩子。 他好像做一道完形填空題到緊要關頭,今天不把這件事做完,就死也不瞑目。 至於遇到那兩個人之後會怎麼樣,他不知道。 或者他知道,只是此刻不願不敢去想。 聞峰一輩子,認識他的人都給他四個字,沒心沒肺。 整天裝瘋賣傻,大大咧咧,什麼緊要事在他這裡好像都沒所謂。 但最了解他的顧中銘就知道,他其實第一聰明絕頂,第二不認真則已,認真起來的程度,沒幾個人趕得上。 當初大學畢業,家裡給他安排好康莊大道,他說不要,就是不要。 寧願在外面飢一頓飽一頓,無片瓦遮身,都還是不要。 不在乎的事,就怎麼都不在乎,在乎的事,天王老子反對,也還是說在乎。 他慢慢地轉,看天色慢慢黑下來,這裡的住客慢慢都回來了,一輛輛車進了各自的車庫,再過一陣子,家家戶戶開燈吃飯,再過一陣子,又一輛輛車陸續出門,往不同的地點奔去,要么是玩樂,要么是應酬。 聞峰一點都不煩躁,甚至他還跟自己說,這樣轉下去,轉到半夜十二點,誰也找不到,那今天的事就算了。 就當沒見到王靜宜在這裡出現,沒見到她驚慌失措地從自己面前跑開。 什麼都不知道,有時候就是天大的福氣。 但是老天爺的最大興趣,就是和人惡作劇。 他這個願心一下,王靜宜就從不遠處的一條分叉路口冒出來。 還是下午那身衣服,很樸素,背上多了一個書包,慢吞吞地走,略微低著頭。 聞峰遠遠看著她,今天沒化妝,臉色不大好,走路的樣子顯得很疲倦。 他悄悄把車開過去,在她前面停下,搖下車窗。 王靜宜猛然駐足,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下意識地走了兩步。 那個樣子好像在做噩夢一樣,神思恍惚的面對凶險,又恐懼又絕望。 然後她又停下來,轉過來直視聞峰,張張口,沒說話。 聞峰趴在車窗上,兩人沉默地互相看著,看了好久,他慢慢說:“回學校?” 王靜宜點點頭。 聞峰哦了一聲,又說:“剛從家裡出來?” 王靜宜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 聞峰又哦了一聲,繼續說:“我去看看你家人吧。” 他根本不等王靜宜反應,緊跟著說:“我們在一起也很久了,我父母你也見過了,按道理我也該去見見你們家家人吧。” 王靜宜咬住嘴唇,臉色漲紅,連耳朵都紅起來,在暗夜的路燈燈影裡清晰可見。 她臉上的神氣,活脫脫是一隻陷在困境裡的小貓,向人祈求著憐憫,卻不知道成算有多少,可能一點都沒有,一切都是徒勞。 一句話都沒有說。 聞峰努力讓自己像平常那樣講話:“上車吧,我還不知道你們家住哪一棟呢。我去打個招呼,改天再隆重上門如何。” 他探身開了副駕駛座的門,王靜宜站在那裡一動都沒動,眼裡漸漸有淚水。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終於垂下頭來,輕聲說:“那不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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