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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唐教父

賭石 臧小凡 10371 2018-03-22
見了昝小盈之後唐教父就預感到,她可能不會再那麼軟弱地讓他玩了,逼急了她可能把他捅出去,拼個魚死網破。如果情況真像他預料的這樣,那現在他的處境就非常危險了,但是他不怕。 他完全有理由誰也不怕,他有5個貼心死黨,腰里掖著各式武器,但他不想這樣張揚,因為他曾經張揚過,現在他認為那種毫無意義的張揚完全是自己給自己壯膽,再說那種淺薄的故事早已經成為歷史了。 那時候的唐教父可不像現在這樣收斂,雖然唐教父這個名字還沒形成——那是以後在勞改隊才有的事兒——但他同樣有一個響噹噹的名字:T哥。說實話,這種帶英文字母的稱呼是從香港黑幫電影裡學來的,實際上騰沖縣沒幾個人這麼叫他。儘管如此,騰沖的老百姓對當時T哥製造的動靜仍有記憶。場面是這樣的:本來平靜的街道,突然人聲鼎沸,路上行人紛紛閃在一旁,給人的感覺是一頭驚驢闖過來了。等人們驚魂已定,才發現是一群西裝革履的人簇擁著一個頭髮光滑油亮的大哥趾高氣揚地走了過來。他們橫眉豎眼,嘴裡叼著牙籤,好像每個人的腦袋上都纏著一條寫著“我是老大”的白毛巾,其實他們的派頭一點也不威武,往往會引起行人的嘲笑,並且每次都引得一群流清鼻涕的小孩長距離尾隨。

李在那時候耳聞過T哥的種種事蹟,當時只當成是騰沖一大特色笑話,他根本沒把獄中的唐教父跟當時那個可笑的T哥聯繫在一起。更讓李在不知道的是,10多年前唐教父也賭石,如果論資排輩,唐教父絕對是前輩。 跟唐教父一起賭石的是他的拜把子兄弟童昌耀,內部人員稱呼為T二哥。兩個人10歲的時候就已經確立了“同甘共苦”的兄弟關係,長大後兩人一起打架,一起喝酒,一起衝女人吹口哨,最後一起為非作歹。後來兩人因為偷盜,童昌耀一人頂了罪,被判刑4年,唐教父還曾經有過主動坦白交代陪哥們儿坐牢的念頭,在他的心目中,“共苦”比“同甘”還重要。但最終他把這個愚蠢的想法拋棄了,不是他幡然醒悟,而是因為一個叫丁慧的姑娘。 那時候唐教父的心靈正因為童昌耀的被捕而滴著血,丁慧的出現及時讓他的傷口彌合了。丁慧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柳葉似的眉毛,瀑布一樣的黑髮,身材苗條而性感,尤其兩隻纖細的手腕,靈巧而令人心醉。她的家境很不錯,父親在一家國營大型工廠當生產科科長,母親在百貨公司當會計,按說她的人生軌跡再怎麼彎曲也不可能跟唐教父接軌。但是,人生軌蹟有很多岔道,誰也不能未卜先知。高考落榜後,她灰心喪氣,一下子墮落了。她開始喝酒抽煙甚至打架鬥毆,並拉幫結夥,向舊的惡勢力勇敢挑戰,一時間,“丁夜叉”這個外號迅速傳開,人人皆知。唐教父就是這個時候認識丁慧的,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暗下決心,一定把丁慧拿下。

丁慧潑辣,一副沒把男人看在眼裡的勁頭,這讓她在情感方面很吃虧,沒有一個男人敢向她表白,她在男人眼裡就是一頭降服不了的倔驢,誰也不敢招惹她。此時,唐教父主動大膽地給她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情書,開始她還矜持了一會兒,等唐教父第二封情書到來時,她壘砌20年的堤壩一下子崩潰了。 他們的熱戀讓很多人嫉妒,尤其對坐牢的童昌耀來說,來自他們的任何消息都對他是一種無形的刺激,而此時,陷入熱戀之中的唐教父,早就把還在獄中煎熬的童昌耀忘得一干二淨。他們只顧著享受眼前的幸福生活了,哪還顧得上獄中童昌耀孤身一人仰望夜空的目光。他們不知道,那目光的內容已經不僅是嫉妒,而且融進了其他東西。 他們的感情生活非常甜蜜,每當夜幕降臨,唐教父都會用自行車馱著丁慧回到他們租住的小屋,一起看電視轉播體育比賽,一起做對方喜歡的飯菜,一起學唱香港最新流行歌曲,然後做愛,一起睡去……

曾經的“丁夜叉”被唐教父改造成了對男人服服帖帖的小家碧玉。 他們準備找個節日結婚,比如元旦節、五一節、國慶節什麼的,好有個紀念意義。但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童昌耀逃獄了,他實在受不了一個關了18年的老犯對他的性騷擾,趁外出勞動的時候逃了出來。 童昌耀直盯著唐教父的眼睛,問:“快兩年了,為什麼不來看我?” “童弟,我……”唐教父欲言又止,他心裡有點慚愧,身子頓時矮了半截。 “你知道勞改隊裡最需要的是什麼嗎?” “我……” “是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錢,就沒人敢欺負我;有了錢,我就可以拉幫結夥;有了錢,我就可以打點警察,別讓他們派臟活累活給我;有了錢,我就可以不吃勞改隊食堂裡豬狗都不聞一下的臭肉;有了錢,我就可以懲治那些不要臉的老玻璃……”

“可是我……” “我是為我一個人坐牢嗎?我是替兩個人坐牢!”童昌耀對著唐教父咆哮著,一點沒覺得他應該叫唐教父大哥。坐過牢的人馬上可以轉變身份,童昌耀覺得他才是T哥,而唐教父連T二哥都不是,他只配叫臭蟲。 “臭蟲!你今後只能叫臭蟲!江湖上的人全都在恥笑你,整天泡在女人那玩意兒裡面,連兄弟都不認了!” 這番話說得唐教父的臉騰地紅了。 “好吧!我今後就是臭蟲,你說怎麼辦吧,童弟……哥!”他突然覺得叫“童弟”不太尊重人家,靈活機動地補上了一個“哥”,這讓童昌耀非常開心。 他拍著唐教父的肩膀說:“這名字好,江湖上還沒有人這麼叫過,很新穎啊!” 唐教父有點不好意思,“我剛才叫錯了!”

“沒錯!就這麼叫!不准改口,就叫童弟哥,我喜歡!再叫一遍!” “童弟哥!”唐教父非常難為情地叫了一聲。 “這就對了!臭蟲!”童昌耀向地下連連吐了幾口唾沫,好像要把兩年的牢獄之災吐乾淨。 晚上給童昌耀接風的時候,童昌耀才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美女丁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女孩,對唐教父說:“我終於理解你了,換了我也會在美人窩裡享受。” 唐教父沒敢搭腔,在坐牢這個問題上,童昌耀對他有義,他後悔當初真應該跟童昌耀一起坐牢,省得心裡背這麼大一個包袱。 童昌耀那晚喝了不少,臨散席的時候他對唐教父說:“知道你為什麼不來勞改隊看我嗎?是沒錢!” “對!” “那你還等什麼?找錢啊!”

“怎麼找?” “你以為每天穿一身20塊錢的西服就能當大哥?我都為我們的過去感到害臊,還有臉在街上到處耀武揚威,其實兜里就10塊錢逛蕩,操!” “是啊是啊,童弟哥說到點子上了!”他現在已經把這個稱呼叫得很順口了。 “沒錢幹卵硬。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大肆攬錢,你不想把和丁慧的婚禮搞成'扛起一個鋪蓋卷鬧革命'吧!” “不想,太丟人了!童弟哥,你說怎麼辦吧!你在裡面一定學了不少知識,你現在就是我們致富道路上的領頭羊。”此時的唐教父已經對童昌耀言聽計從。 “先跟我去一趟緬甸,看看形勢再說。” 正是這次緬甸之行,唐教父和童昌耀拐賣了瑪珊達,並在童昌耀的極力慫恿下,唐教父強奸了那個可憐的女孩。唐教父當時以為童昌耀讓著他呢,他不知道童昌耀在有意培養他的“犯罪認知感”,這是他的計劃之一。

也正是這次緬甸之行,唐教父和童昌耀開始了賭石生涯。 開始兩個人依靠小聰明賺了一點小錢,漸漸地他們不滿足起來,童昌耀覺得致富進度太慢,說這次搞個大的,他說他知道有個地方有搞頭。唐教父二話沒說,告別了丁慧,毫不猶豫跟著童昌耀上路了。 他們偷越邊境趕到緬甸帕敢,然後坐船逆流而上,一個小時後,到達了龍肯寨,又換乘另外一條木船,再往北駛,約2個小時後又到了一個叫香亞寨的地方。沿途的風景倒是挺秀麗的,有山有水,有原始森林,還可以看到河岸上偶爾出現的野象和猴群,儼如一個天然動物園。這條小河叫霧露河,河水清澈,一群一群的魚圍繞著木船四周游弋。從香亞寨又向北朝著大山走,翻過山,再走3個多小時,才到達山腳下一個新開闢的玉石場口。據當地人介紹,幾個月前,有人來這裡開荒種田,挖地的時候,石頭被一個一個丟棄在一邊,它們相互碰撞,把一個很大的石頭碰出一個口,挖地的人並沒看見。下了幾天的大雨後,這些人又來挖地,結果發現石頭的開口部分很透,就叫人來鑑定,結果發現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是玉。於是他們就把它挖了出來,花了幾天的時間用大象拖到龍肯寨,最後賣了180多萬元。

這故事大大鼓舞了童昌耀和唐教父,他們在山腳下用兩萬元買了一塊10公斤重的黃白沙皮毛料,又折騰了好幾天運回騰沖,結果一擺出來,當即有個來自寧波的江先生對這塊石頭髮生了濃厚的興趣。 賭石的第一步是“相石”。江先生連續三天來到翡翠市場蹲在這塊玉石毛料前觀測,看得出來他之前已經做了大量調查研究工作。他坦白自己是個生手,第一次參與賭石,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掏錢買下這塊玉石,他三天三夜沒有吃好睡好,一會兒借助手電筒的光亮,從不同角度觀察這塊賭石的皮殼特徵與內部特徵的聯繫,一會兒往上吐口水,然後用袖口擦乾,判斷其內部的透明度和色度。最後,經過無數次的砍價,他出價10萬,買下了這塊石頭。 旗開得勝,他們轉手就賺了8萬,這讓童昌耀和唐教父喜出望外。晚上他們開懷暢飲,回憶著路途上各種新奇見聞,惹得丁慧哈哈大笑。不過,下半夜剩下的節目就沒童昌耀什麼事兒了,唐教父和丁慧一直纏綿到天亮,他們太興奮了,完全忘了隔壁還住著一個單身男子童昌耀。他們更不知道童昌耀貼著牆壁聽了一晚上,直到東方出現魚肚白才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傳來的消息讓他們的興奮大打折扣。賭石賭的是顏色和種水。顏色正,種水好,往往使石頭的身價上升幾倍,甚至幾十倍。據行內人士介紹,那塊寧波人買去的毛石,外皮結晶細小、結構緊密、質地細膩、硬度高、透明度好,至少是翡翠的中上品,是多年未遇的好毛料。果然,從開石架上傳來消息,“解石”解到一半的時候,電切割刀解不動了,專家們紛紛說,這是好兆頭,毛石越硬,說明它質地越好。結果那塊毛石解成兩半後,用水一沖,一大片翠綠把人們的眼睛都晃綠了。有人當場估價,這塊石頭起碼價值100萬。 這消息讓童昌耀和唐教父心理極為不平衡,他們千辛萬苦從緬甸大山里運回來的毛料,竟然讓別人賺了大錢,而自己卻只有可憐的區區8萬元,為了這8萬元“勝利”,他們昨晚還恬不知恥地狂歡,這是多大的人生差距啊!

童昌耀把唐教父找到一邊,低聲說:“有件事不知你敢不敢做?” “什麼事兒?” “這件事能讓你迅速致富,你和丁慧的房子、車子都不成問題了。” “只要為了丁慧,我什麼都敢做。你說吧!什麼事兒?” “搶!” “搶誰?” “從寧波人手裡搶回玉石!” 唐教父猶豫了。 童昌耀說:“怕什麼?你已經犯過罪了,這次只不過是一次延續,犯一次也是犯,犯兩次也是犯,要犯就犯大的,一輩子當個蟊賊,一輩子沒出息。” 這句話讓唐教父惡膽頓生,當即答應了童昌耀的建議。他不知道這是童昌耀培養他“犯罪認知感”的第二步,他想一步步把唐教父推向深淵。 那天天氣非常陰冷,黃昏的時候,童昌耀駕著那輛搶來的夏利車已經在這條鄉村公路上轉了好幾圈了,同時在車上的還有唐教父,他們得到情報,寧波人在朋友家喝酒,順便炫耀那塊石頭,他們想在路上下手。 童昌耀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抽著煙,眼神有點憂鬱地望著窗外。他從拂掃他頭髮的陣陣疾風中嗅出一股燃燒木柴而散發出來的濃郁的松香味,這股味道讓他想起難忘的勞改生涯。那時也是這種味道每天伴隨著他,在每個纏綿的淫雨中,在柴火上烤著從林子裡捕捉的野雞、麂子,紅紅的火焰映著每張饞涎欲滴的臉。他現在仍記得,每當雨點落在吱吱燃燒的松木上時,散發出來的香味特別芬芳。 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彷彿在尋找記憶中的味道。 狹窄的鄉間公路在山林中蜿蜒穿行,兩旁的草木把路面映襯得有點刺目,翻過一個山坳,景色豁然開朗,山那邊是一望無垠的丘陵。童昌耀想,假如輪下的道路變得筆直坦蕩,無須一個轉彎那該多好,他可以忘掉他是一個逃亡的犯人,他可以閉上眼睛,忘卻人生的所有挫折與煩惱。寒風的氣息,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可以一勞永逸地撣除他腦海裡的浮塵,洗淨他眼中佈滿的憂愁。 “童弟哥,我們什麼時候行動?”唐教父問。 “看到寧波人的時候。”童昌耀生硬地回答道,頭都沒回。 “童弟……哥!”唐教父的聲音有點怯生生的。 “什麼事?” “我們……我不會有什麼事吧?” 童昌耀側過頭,盯著唐教父,他發現唐教父的臉色有點蒼白,一縷頭髮晃晃悠悠耷拉下來,像一根鼻涕。眼睛裡已經不是膽怯,而是驚恐。 “你見著鬼了?” “不是,我只是……” “你怎麼這麼沒用?我帶你出來就是讓你感受感受氣氛,”童昌耀冒火了,“不然我讓你坐在車里幹什麼?難道為了讓你跟著我兜風?你要有我一半膽量就行了,不用我帶,你就可以在社會上殺出名氣來。像你現在這個熊樣,看著就夠了。” 唐教父喪著臉不吭聲了。 那天的行動算是一次完美的謀殺了。童昌耀踩足油門撞上對方的車子以後,那個寧波人就再也沒有掙扎。童昌耀用一隻胳膊夾著寧波人的腦袋,另一隻手遞給唐教父一個榔頭,命令他說:“給我往死裡砸!” 唐教父握著榔頭撤後一步,然後衝上去戰戰兢兢地砸了一下,溫熱的鮮血立即湧了出來,噴了他一身。童昌耀埋怨他砸得不狠,奪過榔頭又來了一下。他把榔頭又遞給唐教父,然後說:“是你砸的第一下,不錯!你再來一下,這次最好能砸出他的腦漿!” 唐教父嚇得渾身直哆嗦,他拿著榔頭像徵性地往寧波人的後背砸了兩下,表示自己不是孬種,但尿濕的褲子暴露了他的膽怯。他一個勁地催促道:“行了,行了,別打了,千萬不能出什麼人命。咱們快點撤吧,越快越好。” 看來已經出人命了,那個寧波人一動不動,童昌耀一摸,連氣都沒了。估計童昌耀也沒想到整出這麼大的動靜,他神情有點慌亂,把寧波人屍體拖到河邊,搜去他身上所有證件,然後一腳把他踢進了河裡。兩個人抱著“失而復得”的玉石,沒命地向黑夜跑去…… 為了躲避風頭,他們決定暫時逃亡。離別的時候,唐教父想把積累的恐懼一起發洩在丁慧身上,想讓她嗚咽的呻吟緩解他的不安,他想搖撼她柔軟的腰肢,把她的身體轟擊成失憶的碎片。那樣,他就不會牽腸掛肚了。可是時間不允許他這樣,他依依不捨地抱著丁慧,說:“等著我!我會馬上回來的!相信我,我會讓你幸福!” 丁慧哭得一塌糊塗…… 他們連夜坐汽車離開了騰沖,他們的目標是新疆,童昌耀在獄中認識的一個朋友家裡。一個星期後,失魂落魄的他們又一次被狠狠打擊了一下,童昌耀的朋友還在獄中,不可能接待他們,但不管童昌耀怎麼解釋他跟那個朋友的關係,他家人還是像趕蒼蠅一樣把他們趕了出來。 去大城市是不明智的,於是走投無路的他們溜到一個叫麥蓋提的小城,悄悄找到一個建築工地安頓了下來,暫時能夠果腹,也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那種日子只能用昏天黑地來形容,每天累死累活,恍惚墮入煉獄,飽受牛鬼蛇神的煎熬。現在想來,他們在騰沖街上耀武揚威的時候還是非常體面的,當時不知道珍惜,等失去了才知道那才是天堂。 新疆的夜晚非常晴朗,滿天星斗鑲嵌在綢緞般的夜空,一望無垠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滔滔的葉爾羌河水,這實在是個養心的好地方。可對於童昌耀和唐教父來說,這些美麗的景色跟他們毫無瓜葛,甚至在肆意嘲弄他們的惶恐。他們經常穿過矮叢,爬上一個小高坡,在一片橡樹和白樺的環抱之中,孤獨地捲著莫合菸,向遙遠的家鄉述說著寂寞。唐教父比童昌耀更痛苦,他心中還牽掛著一個女人,他拼命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眼裡飽含著眼淚,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丁慧更讓他牽腸掛肚了。 一個月過去後,好像一切都很平靜。 “童弟哥,乾脆我打個電話問問丁慧,風聲平息沒有,那個寧波人死了沒有?”有一天唐教父終於忍不住了,相思的煎熬已經讓他的神經接近崩潰。 “千萬別打,她家的電話肯定都被警方監控了,那樣馬上就會暴露我們的行踪。” “可是……萬一那個人沒死,我們的罪是不是可以減輕?” “還能不死?我當時在他的鼻孔試了一下,一點氣都沒了。” “可是,就算他死了,難道我們就這樣一輩子逃亡?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過些日子到喀什找個好工作,別在這個工地擔這個破磚了,偌大一個中國哪兒不能生活?” “可是……” “別可是可是了,你還是惦記丁慧吧?先穩一段時間再說,聽我的沒錯。等我們找到落腳的好地方,你就把丁慧秘密接來。” 唐教父沒再堅持,自從童昌耀逃獄後,什麼事情都是他說了算,他心計要多一點,所以考慮問題比唐教父縝密。其實童昌耀有個秘密一直沒有透露給唐教父,他知道那個寧波人沒死,他是在一張舊報紙上看到的,是工地上裹莫合菸的報紙。他當時也有點吃驚,沒想到新疆的報紙也轉載這個案子,看來他們惹的禍不小。 他清清楚楚記得當時那個寧波人被拖到河邊跪在地下哀求他的可憐樣子,他的胳膊已經被童昌耀撇斷了,鮮血從懸吊的衣袖裡滲出來,弄得童昌耀胸前黏糊糊的。 “饒了我吧!”他嗚咽起來。 童昌耀最討厭男人掉眼淚,勞改隊裡這種窩囊廢太多了,他一貫的方式就是用更強的暴力製服他們。 他抄起榔頭又給了他一下,這次打到寧波人膝蓋上,他“噝”地倒吸一口氣,沒敢再嗚咽。沒嗚咽代表他堅強,他又給了寧波人腦袋一下,這一下有點重,童昌耀看見他的鼻孔冒出一個氣泡,越來越大,最後“嘭”的一聲爆了。現在想來,那個人的命真夠大的,居然沒死,但童昌耀知道,沒死不代表他們平安無事,他學過《刑法》,搶劫殺人的性質已經決定他們的罪孽。那可不是用改過自新可以解決的,一旦被捕,下半生就得交給監獄,當然更多的情況是,腦袋搬家。 童昌耀反正不想再回到騰沖,他本來就在逃獄,到哪裡都無所謂,只要別回勞改隊就行。當然,他心中有股暗流也在阻止他回去,他知道那股暗流意味著什麼,晚上他獨自躺在床上想女人的時候這股暗流就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了。 他不想讓唐教父再和他的女朋友丁慧見面。 他明白這股暗流是由於唐教父對他坐牢後的“不作為”而產生的,他有時候也覺得沒必要這樣,不要自己把自己往卑鄙上靠,好幾次他都想對唐教父說——就像上次一樣——我一個人頂了,反正我是一個逃犯,我沒有牽掛,沒有家,沒有愛,我可以悠閒地在外面晃蕩,直到有一天回勞改隊,或者下地獄。你跟丁慧過日子去吧!可是每次話到嘴邊,卻莫名其妙變成了寧波人絕對死了,我們兩個可能被判處死刑。 唐教父顯然被這個答案嚇壞了,他臉色蒼白地頹然倒在床上,暫時打消回騰沖的念頭,他再也沒提過家鄉,沒提過丁慧,只是增加了嘆息次數,童昌耀知道他仍在思念著他那漂亮的女朋友。 望著唐教父獨自一人坐在沙漠上的身影,童昌耀準備實施“犯罪認知感”教育第三步:讓唐教父嚐嚐監獄的滋味。 那天,他們要是不去喀什也不會出什麼事,當然他們要是沒看到那個烏茲別克商人的錢夾也不會頭腦發熱,當這些條件都湊齊的時候,他們不可避免要干點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童昌耀對唐教父循循善誘,說:“這麼躲下去哪裡是盡頭啊!” “那我們回去自首?”唐教父眼睛放出光芒。 “自首個毬!你不要腦袋了?”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麼?吞吞吐吐的。” “我……我只打了一下。” 童昌耀像不認識唐教父一樣,扭著脖子看著他,“你的意思是說,人是我打死的,你沒事?!” “事實也的確如此!” “放你媽的狗屁!你懂不懂法律?懂不懂《刑事訴訟法》?” “那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是怎麼量刑的法律依據!誰是主犯誰是從犯,上面寫得一清二楚。” “我不是主犯!” “那不是你自己說不是主犯就不是主犯了,每個面臨判刑的人沒有說自己是主犯的,只有我一個人傻。” 唐教父知道他說的是上次攬罪的事,臉上頓時不自然起來,這是他的軟肋。 童昌耀繼續說:“是你打的第一下,知道嗎?第一下非常重要,法官就是根據這個來判決誰是主犯誰是從犯的。” 他開始騙唐教父。 “真的?!”唐教父張大嘴巴。 “我騙你幹什麼?我為什麼要你打第一下?知道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上次我攬罪坐牢,這次你當一回主犯,這下我們倆就徹底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唐教父的嘴巴張得更大,“這就是兄弟情誼江湖義氣?” “你以為現在還是古代?你看小說看傻了吧!” 唐教父不是看小說看傻了,他那時要是像以後那樣喜歡看小說就對了,他是聽傻了。他驚惶失措地問童昌耀:“按照我們這個案子,我是死刑,你是什麼?”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死刑,我也好不了哪兒去,起碼也是死緩。” 唐教父嚇壞了,一個人跑到沙漠上哭了大半夜。 下半夜的時候,童昌耀來到唐教父身邊,攬著他的肩膀說:“還是我來吧!” “來什麼?” “我一個人頂了。” “你頂?” “對!一不做二不休,一個人能頂的罪何必讓兩個人承擔。死緩加上逃獄,夠得上槍斃了。” 唐教父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抱住童昌耀的胳膊說:“童弟哥,你打算怎麼辦?” “逃出國境線。” “永不回來?” “是,但現在必須再乾一票才行,我們的存糧已經不多,別說逃出國境線,連吃飯都成問題了。” “童弟哥,你說怎麼辦?” “去喀什一趟,找機會行事。幹完後你回騰沖,跟丁慧好好過日子,我們做了這麼多年兄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該分手了。好好混吧我的朋友!花落飄零水自流,天涯何處是歸鴻?” 後面這句也不知道童昌耀從哪兒摘來的,說得唐教父頓時淚眼婆娑。 有時候童昌耀也問過自己,到底唐教父是不是他的朋友?如果是朋友,他竟然可以這麼卑鄙地算計他;如果不是朋友,他們又臭味相投,拐賣、賭石、搶劫非要捆綁在一起。現在看來只有一種答案:唐教父是介於朋友和非朋友之間的怪物,所以可以籠絡他,讓他上天堂;也可以出賣他,讓他入地獄。唯一有點讓童昌耀不安的是,唐教父對他沒有一點戒心,他把童昌耀當成最鐵的哥們儿來對待。以前童昌耀也聽到一些背叛朋友的故事,那是最讓人不齒的行為,那樣的人需要用亂石砸成肉醬,但是現在他卻津津有味地扮演起這個醜陋的角色,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的人格非常扭曲,連他自己也無法辨認。勞改隊是個大熔爐,它可以輕易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 風沙很大,喀什的天空被蔽日的黃沙覆蓋了。 那是個星期日,街上就像狂歡慶典一樣,五湖四海的商旅,南來北往的遊客都匯聚在一起,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在這裡,人們的好奇、奸詐、貪婪都可以淋漓盡致表現出來,他們漫步紛亂嘈雜的街頭,瀏覽一些西域的古玩、小擺設之類的東西,氣氛熱烈友善,實際隱藏著陰險與罪惡。你可以在這裡看到各種不同的貨幣,美元、盧布、印度盧比、土耳其鎊,甚至伊朗的里亞爾,可以替代這些貨幣的是走私的出土文物、毒品,甚至槍支。 那個肥胖的商人已經被他們跟踪兩天了,之所以知道他是塔什幹來做生意的,是因為童昌耀買通了一個賓館女服務員,她把服務台的登記表拿給了童昌耀,雖然那個人的簽字像吃奶的小孩亂塗的,但已經足夠證明。這個在登記表上鬼畫桃符的塔什幹商人沒有一個固定的活動地點,一會兒是商場,一會兒在廣場跟人閒聊,但他隨身攜帶的提包早在前幾天就被他倆盯上了,童昌耀親眼看見裡面全是美元。他們為這個提包熱血沸騰,饞涎欲滴,躍躍欲試,有點急不可耐,但是總沒有一個下手的最佳時機。他們潛伏在周圍,伺機等待著,非常有耐心地等待著,像一對狩獵的鐵夾子,隨時可以鬆開緊繃的彈簧。 肥胖的塔什幹商人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淺褐色西服,白色的褲子鼓鼓囊囊的,像剛卸了貨的髒口袋。他的相貌保持了中亞人的特色:高鼻樑,大眼睛,皮膚黝黑,滿臉絡腮鬍,似乎上面還沾著一點馕渣子,濃密的胸毛從領口肆意滋了出來。他悠閒地在街上走著,不停地吸兩口雪茄,從飄過來的煙味判斷,還是上等貨,這更證明了他的富商身份。大概是風沙太大了,商人從西服口袋裡拿出一副墨鏡,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樑上,然後找到路邊一個剃頭攤子,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了一番,這才滿意地繼續朝前走。 他倆拖後十幾米緊緊跟著,生怕放在嘴裡的肥肉突然掉在地下,他們甚至互相能聽到吞嚥口水的咕嚕聲,這種貪婪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不需要培養,沒有誰看到那麼多美金不動心,膽略決定人的一生,只有鋌而走險才可能衝過那道屏障,否則你永遠跟貧窮相依為命。抱著這種人生哲學,童昌耀和唐教父執著地朝那個肥胖商人走了過去。 這是個城鄉交界的地方,行人比較少,正是動手的好時機。唐教父比童昌耀強壯,與那個烏茲別克塔什幹的肥胖商人有的一拼,所以他適合打頭陣。當然,這樣安排有利於童昌耀及時逃離現場,他可以把唐教父一個人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童昌耀對唐教父使了個眼色,後者一個健步衝過去,從腰間抽出準備了幾天都沒有派上用場的彎刀,準確地架在商人的脖子上,然後推著商人來到一個偏僻的小巷。商人的身體太肥胖了,沉重的雙腿挪動時竟然掀起一串塵煙,他的眼睛顯得更大了,而且充滿迷惑。童昌耀離得遠遠的,觀察四周的動靜,由於唐教父的動作非常麻利,竟然沒有引起一個人的注意,看來不會出什麼意外就可以輕鬆得手。 商人緊緊靠在牆上,雙手舉過頭,嘴裡突然咕嚕咕嚕說了一大串外語,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童昌耀還沒來得及綻開笑靨,意外發生了。 只聽見唐教父大喊一聲:“童弟哥,不好了,這傢伙有槍!”緊接著就看見那個肥胖商人三拳兩腳就把唐教父打翻在地。唐教父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他跳起來一個直拳砸向那人的面門,沒想到打了個空,自己的小腹又挨了重重一拳。他反身一把將那個胖子抱住,無奈胖子的腰圍太粗了,他儘管已經使足了勁,但還是沒能將雙手合攏。此時商人的拳頭又一次揮了過來,正打在唐教父的腮幫子上,火辣辣地刺痛,大概是下巴斷了。他沒有料到胖子一點也不笨,他像一頭憤怒的公牛,滑溜溜地從唐教父懷裡掙脫出去,緊接著又是兩個勾拳,唐教父覺得開始騰雲駕霧,然後重重摔在地下,再也不能動彈。唐教父從來沒捱過這麼重的拳,即使以前在騰沖打架,也沒人的拳頭有這種分量,這個可能是重量級的,自己只能是次輕量級。他的嘴巴貼在地下,喘出的粗氣把灰塵吹了起來,弄得眉毛嘴唇鼻孔全是黃色的灰,一股鹹鹹的血從嘴角淌了出來,滴到塵土裡很快就被吸收了。 唐教父感到自己的腦子昏沉沉的,後腦勺好像還墊了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原來挨了重拳是這種感覺,只想喝水,或者說,想睡覺。濛濛矓矓,隱隱約約,唐教父聽見那個肥胖商人用標準的漢語對著手機說:“你們快過來,出事了。我開始以為是接頭的,我說暗語他們根本沒反應,原來是兩個小流氓,這個案子可能被他們攪和了。” 這人不是什麼塔什幹商人,他是公安局的臥底,半年前他取得對方信任後,打算把罪犯從吐爾尕特山口引到喀什,然後一網打盡,今天就是準備拋出誘餌引老虎出洞的,哪想到半路出了個搶劫犯。 後面這些情節童昌耀都沒看到,在唐教父被第一拳打翻的時候,他就一溜煙儿跑了。他的計劃成功了,他現在唯一要做的是,潛回騰沖,把丁慧騙出來,然後比翼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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