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現代小說 賭石

第3章 第二章為什麼不殺我?

賭石 臧小凡 8264 2018-03-22
范曉軍睡了很久,最終被強烈的陽光曬醒,不然他還可以睡下去。他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被紫外線射得生疼。他想睜開眼睛,但是不行,眼皮很重,彷彿被太陽烤軟了,搭在他的眼球上。 又躺了幾分鐘,這次好點,眼皮可以睜開一條小縫。 有幾個人頭出現在范曉軍的視線裡,背景仍是太陽,所以那幾個人頭像一幅黑色的剪影圖片。 范曉軍喜歡這個畫面,他臥室的牆壁上就掛有幾幅這樣的圖片。其中有一幅是范曉軍最欣賞的,那是一個女人的裸體輪廓,就像其他圖片中的人物、建築、山巒、樹木等只呈現其深暗的輪廓形狀一樣,它沒有細部影紋層次,只有一束誇張的長發像黑色的瀑布一樣傾瀉而下,極力壓迫著人的視覺投向圖片中心。此時,背景是什麼已無所謂了,藍天、水面、雲海、霞光都可以消失,女人的背後什麼也沒有,就是一塊白布。

看到范曉軍眼皮動了幾下,幾個“剪影”哇啦哇啦叫著散去,太陽又重新直射在臉上,他只能把眼皮再一次耷拉下去。 突然,像一道閃電擊中他一樣,他猛地驚醒了,整個大腦開始復蘇:我這是在哪裡?那塊石頭呢?哥覺溫他們呢?大象呢?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如果死了,剛才見到的畫面會不會就是天堂裡的影子?那應該是有顏色的啊!可見我還活著,還活著。對了!想起來了,我是跟著大像一起掉下去的。那是一個大坑,一個陷阱,有大量的沙土灌進我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我無法呼吸。沙土還在嗎?我試試,大力呼吸一下,嗯,沙土不在,鼻子嘴巴都很通暢,像感冒痊癒一樣通暢。剛才那幾個黑色的剪影一定就是救我出來的人,他們把我從陷阱里拉出來,然後放在這裡曬太陽。

范曉軍不想再躺下去,他想站起來,可是一陣鑽心般的疼痛襲擊了他,他不禁低聲呻吟起來。腿,對,想起來了,是腿。好像被機槍子彈擊中了,但他知道,他還活著,就像他昏迷之前想的那樣,他命大,要死早死了。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周圍一下子陰了下來,太陽又一次被遮擋住了。 他睜開眼,看見一群緬甸人擁著一個戴著白色禮帽的男子站在他面前。范曉軍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大聲說:“民……國喇……叭!”心想,我主動示好,夠有禮貌的,如果對方不領情,要殺要砍隨便。 那人笑了,聲音柔軟地回答:“你好!我懂漢語。” 他的眼睛很大很深,鼻樑筆直,個子不高,但肢體粗壯,皮膚粗糙。年齡比范曉軍大,差不多40多歲,穿戴方面除了白色的禮帽,其他地方也都是白色,白襯衣白褲子白皮鞋,跟周圍幾個穿著“布梭”的緬甸人格格不入。

范曉軍全身的肌肉鬆弛下來,那人給了他一點安全感。 他眯縫眼睛,問:“中國人?” “不,是緬甸華人。” “華人?”范曉軍多少有點懷疑。 在緬甸,太多人說自己是純種的華人後裔,只要你說你來自中國,他馬上能跟你攀上親戚,儘管從長相上看,他更接近於柬埔寨或者泰國人。更讓人驚異的是,他們的中國地理知識非常豐富,北到黑龍江,南到海南島,東到連雲港,西到吐魯番,大江南北都是他們的家。你說你來自遼寧,他就說他老家是藥王廟的;你說你是西安人,他就說他是三橋的;你說你是北京的,他就說他老婆是壓磨峪的。總之,他總在你周圍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地方,地名竟然如此準確。這個令人驚奇的本事很多年前就被中國廣大旅遊地點購物店舖的負責人發揚光大並熟練使用,以“家鄉人”名義,騙取你口袋裡的人民幣。

“是的,我是華人,我祖祖輩輩都是華人,”從長相上看,似乎是,“我姓遊,叫遊漢庥。” “遊?游泳的遊?” “不不,是遊行的遊。簡體是一樣的,但繁體不一樣,遊行的遊沒有三點水,而是一個走之,畢竟要用腳嘛!正確的寫法應該是'遊'。” 范曉軍感覺對方沒有什麼敵意。 “漢是漢族的漢,庥是一個廣字,裡面一個休息的休。嘿嘿,這個字還念成休。庥,蔭也。庥庇,就是庇護的意思。”遊漢庥一臉誠意,繼續嘮嘮叨叨解釋著。 “我姓范,范曉軍。” 范曉軍剛說完,腿部又是一陣抽筋,疼痛又一次襲來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上面裹著厚厚的繃帶。 遊漢庥說:“放心!子彈已經取了出來,你太幸運了,只是一點皮外傷,那麼密集的子彈,硬是沒傷到骨頭,簡直是奇蹟。我想,是不是我遊漢庥在庥庇你啊?哈哈哈……安心在這兒養一段就好了!”

遊漢庥這句話顯得有點過分親熱,讓范曉軍感覺其中摻有很多虛假的成分,因為緬甸森林裡沒有解救,只有解放——讓你的生命徹底解放。不要奢望森林裡有什麼親人給你熬雞湯,如果這裡還有救死扶傷,那絕對有它特殊的意義。 范曉軍警覺起來,收住笑容,問:“是你們的坦克?” “是。我以為你們是埋伏在森林裡的軍人,所以……” “哥覺溫他們呢?” “你是問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 “對!” “埋了。” “埋了?” “是的,而且是深埋。” “深埋?什麼意思?” “為防止其他什麼動物把他們拱出來,只能深埋。這是厚葬,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 媽的!打死那麼多人他還自詡很仗義,看來這個遊漢庥不是什麼好鳥,絕對不是,好人能大半夜開坦克在森林裡逛蕩嗎?

范曉軍問:“那我的……” “你的什麼?” “我隨身帶著的……” “是那頭大象和那塊大石頭吧?” “對!” “都在,完好無缺。” 范曉軍忽然想起什麼,一摸自己的衣兜,空的。 遊漢庥問:“手機吧?在。” “還有……” “武器?” “是。” “也在。” 范曉軍歪著腦袋問:“你為什麼不殺我?” 遊漢庥的臉色陰沉下來,剛才的和藹可親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踪。 他問范曉軍:“你很希望自己被殺嗎?” “我懂森林規則。” 他湊近范曉軍,說:“朋友,我沒必要隱瞞你,可以坦白地說,我可以隨時殺你,但不是現在。再說,殺人不是我的樂趣。看你的態度,我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

“看我態度?我給你寫個檢討信吧!”范曉軍有點不耐煩。 遊漢庥沒接他的話茬儿,說:“來吧,準備吃飯,有很多很有特色的菜,既然來了,就千萬別錯過。” 說完跟旁邊幾個緬甸人低聲嘀咕了幾句,轉身走了。 我還成貴賓了!范曉軍不解。 范曉軍躺在擔架上,由那幾個緬甸人抬著,進入一片更加稠密的森林後,太陽被繁茂的樹葉徹底遮擋住,空氣顯得涼颼颼的。吃飯的地點看來不近,趁還沒到,范曉軍可以飛快思考一下:這個遊漢庥是什麼人?他到底要對自己怎樣?可以肯定,這兒是這小子的老窩,以前就听說過,只要進入一些武裝勢力的據點,基本沒有生存的可能。那麼遊漢庥為什麼不馬上做了他,還取子彈,還看他態度,還要請他吃飯?他完全可以搶去石頭,加上一頭不錯的大象,根本不給他重新睜眼的機會。這個緬甸華人是否看在他是中國人的分上顯得要仁慈一些?是否這裡有一種不成文的規矩,殺人之前必須讓你吃一頓“斷頭飯”,就像監獄處斬死刑犯前夜一樣……想到這裡,范曉軍被漸漸升起的恐懼包圍了。他無法不恐懼,面對死亡沒有誰不恐懼,再硬的漢子也不行。恐懼是人的本能,臨危不懼是英雄才能做到的,那要多高的境界啊!

他知道,他不是英雄。 吃飯的地方是個有森林風味的小木屋,大約20多個平米,全部由褐色圓木壘成。桌上有幾瓶產自云南的“瀾滄江”牌啤酒,各式菜餚稀奇古怪,擺了一桌子。有一種菜范曉軍在雲南傣族村落吃過,是一種叫樹毛衣的涼菜,實際上它是生長在冬瓜樹幹上的苔衣,深褐色,織網似的,要幾年才能形成。范曉軍很愛吃這種菜,尤其和魚腥草拌在一起,特別爽口。但現在范曉軍沒這個胃口,別說樹毛衣,對其他幾種看上去很誘人的菜餚也沒有興趣。 遊漢庥坐在范曉軍對面,身邊還坐著一位年紀輕輕的女子,穿著一襲鮮豔的“特敏”(長到踝骨的長裙),上身是緊身短衫,顯得身材優美苗條,坐在那兒不動都能透出幾分婀娜。她的臉上塗抹著一圈圈緬甸特有的黃色防曬霜——緬甸人稱之為“特納卡”的黃香楝粉。緬甸到處都有這種野生黃香楝樹,市場上鋸成一截截像柴火的木頭就是這個。緬甸人家裡都備有小石磨,專門用來磨這種樹皮,磨成粉狀再沾水擦在臉上,和檀香樹、樟木樹一樣,氣味芬芳,色澤鮮亮。用黃香楝樹幹研磨的黃香楝粉有清涼、化瘀、消炎、止疼、止癢、醫治疔瘡、防止蚊蟲叮咬等作用。緬甸女孩把黃香楝粉抹在臉上,既可防止紫外線,又起到清涼、美容的作用。

遊漢庥介紹說:“這是我老婆瑪珊達,是她給你取的子彈。” 緬甸女子名前都有“瑪”或者“杜”。 范曉軍立即向瑪珊達感激地點點頭。在和瑪珊達的眼睛接觸的一剎那,他心裡一凜,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女人,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自己的腦海裡,似乎找不到一個緬甸女人的影子。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三個月沒見過女人了,看到散發著女性氣息的瑪珊達,體內隱隱躁動在所難免。也許此時的女人在他眼裡只是一個統一符號,這個符號足以強大到讓一切性飢渴的男人迷失方向。躁動很快被他壓制下去,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一向優秀。再說,他不能在遊漢庥面前失態,還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個問號,哪兒有時間顧及海綿體充血問題。 遊漢庥對瑪珊達說:“給客人倒酒,我要和他好好喝一杯。”

瑪珊達起身給范曉軍斟上一杯啤酒,然後退著坐回自己的座位。 范曉軍的眼睛從瑪珊達身上游離出來,腦子裡卻一直不停飛速搜索著有關這個女人的信息。可惜,還是沒有。瑪珊達確實挺漂亮,雖然皮膚不是特別白皙,但眼睛深澈烏黑,看不到底,像蘊藏著許多內容一樣,讓人看不透。 遊漢庥端起酒杯,說:“來!為我們的相識乾杯!” 范曉軍舉起酒杯,卻遲遲不喝。遊漢庥則一飲而盡,滿嘴白沫子看著范曉軍,示意他乾了。 范曉軍把酒杯放在桌上,說:“我不想兜圈子,有什麼事兒你就直說,我這個人乾脆,要殺要放你給我一個交代,我也好安心吃頓飯。” 遊漢庥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有那麼嚴重嗎?” “我知道規矩,沒有一個人能從密林活著出去。” 瑪珊達給遊漢庥斟滿酒,他又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後夾起一筷子大薄片(涼拌豬頭皮)放在嘴里大聲嚼著,兩眼直盯著范曉軍。半晌,等嘴裡的肉嚼爛吞下去,這才大聲說:“哈哈,有緣,我喜歡你這個朋友,爽快,有膽。” “希望你也是這樣的人,我最討厭吞吞吐吐半天放不出一個屁的男人,那不是緬甸森林人的風格。”范曉軍盡量往高處抬遊漢庥。 遊漢庥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往空中一揮手,說:“沒有你想的那麼殘忍,也沒有那麼複雜,更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我是華人,中國人的種子,我不能對同胞毫無理由下手,除非你得罪了我。” 范曉軍說:“別拐彎抹角,直說!” 遊漢庥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冷的光,“你奶奶的,本來想喝頓好酒,然後再談正事,你敗了老子的胃口。”說這話的時候遊漢庥一臉沮喪,實際上他又迅速往嘴裡塞進去一塊肥肉。 遊漢庥突然爆出粗口,是范曉軍想要的效果,這是緬甸森林裡的真性情,而不是溫文爾雅,藏著無法猜透的虛假。 遊漢庥嚼著肉,大聲說:“我告訴你,我爺爺是國民黨九十三軍師長,戰敗後退到緬甸,為了生存他們跟緬甸政府打,跟印度援兵打,是一支打不爛拖不垮的部隊,也是一個沒有祖國的軍隊,令人尊敬。我父親早年跟隨我爺爺種植鴉片,後來運貨到雲南時被大陸抓獲,至今生死不明……” “別說家史,說你!” “我?我他媽就是遊漢庥,屁本事也沒有。我現在想要問你的是,那塊石頭值多少錢?” 問完這句話遊漢庥竟然顯得有點靦腆。 范曉軍明白了,遊漢庥不了解賭石,可能道聽途說知道一些情況,估計也是“一刀窮,一刀富”之類的皮毛消息,他的主業可能跟毒品有關,不可能是木材業,那是光明正大的生意。緬甸90%多的木材銷往中國,生意做得很大,如果遊漢庥是其中的大戶,肯定不會躲在原始森林。范曉軍猜測,遊漢庥想脫胎換骨,說得好聽是他想改邪歸正加入賭石這行,說得難聽是想橫刀奪愛坐地分錢。 這怎麼可能? 范曉軍心裡有底了,一仰頭乾了酒,“哈哈,你好好動動腦子想想,不值錢,我會冒生命危險往中國拖嗎?” “我知道,它肯定值錢,但是它到底值多少錢呢?幾百萬?上千萬?” “也許一分錢都不值。” 范曉軍不能透露自己的底牌,因為這筆生意不是他一個人的,他背後還有人。 150萬,別說窮人,就是富人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再說,這塊石頭最後能賣多少錢跟遊漢庥沒有任何關係。 這裡有一個問題,作為一個緬甸人,不可能對賭石這行一點都不了解,因為賭石而飛黃騰達的人遍地都是。再說翡翠作為緬甸“國寶”,它的各種傳奇故事在緬甸幾乎家喻戶曉,緬甸人天生對石頭敏感。那為什麼遊漢庥問的話顯得這麼幼稚呢?只有一種可能,遊漢庥不了解緬甸。 范曉軍摳了摳自己的光頭,穩定一下情緒,接著說:“誰都知道,石頭只有在切開以後才能顯出它的價值,在此之前值多少錢都不是錢。” 遊漢庥狐疑地盯著范曉軍,問:“你來緬甸冒著一分錢不賺的風險?” “這是賭石,沒有風險怎麼叫賭?怎麼,想玩玩石頭?” “是的,我想參加下個月20號在雲南騰沖的賭石大會……” 范曉軍心裡一驚,這個遊漢庥連騰沖賭石大會具體時間都知道,看來之前做的功課不淺,有備而來。 “……主要是標價問題,我就想知道這塊石頭應該標多少價。”遊漢庥接著說。 “什麼意思?” “你不是讓我直說嗎?我現在直截了當告訴你,我想帶這塊石頭參加下個月在騰沖舉辦的賭石大會,明白了嗎?” “你帶著石頭,那我呢?” “你留下。” “我留下乾什麼?” “是啊,你留下乾什麼呢?”遊漢庥睜大眼睛打量著范曉軍,好像剛剛在街上認識一樣,“我饒你一命,你可以在這里安度餘生,娶幾個緬甸老婆,或者,你徹底安息,我要把你埋在山崗上,將你的墳墓面向北方。” 范曉軍全明白了,遊漢庥想從他嘴裡探聽價位,他害怕標低了吃虧,標高了嚇跑買家,他是吃不准才暫時留范曉軍一條活命的。不行,要設法穩住陰險貪婪的遊漢庥,那樣才有活命的可能。 “我有個提議,”范曉軍緊盯著遊漢庥,“不如我們合作。” “怎麼合作?” “你負責把石頭運到騰沖,你比我熟悉路。獲利後我們對半分,你不需要出一分本錢。今後大家就是這條道上的朋友,合作的機會還多,畢竟地下的石頭是挖不完的。”范曉軍拋出了一個肥大誘餌。 遊漢庥仰頭哈哈大笑,“我會相信你嗎?你以為我是幾歲的小孩子?我從小被父親送到菲律賓,你以為我在那兒上大學嗎?我到處鬼混啊我的朋友,我什麼沒見過?” 果然他不是土生土長的緬甸當地人。 范曉軍探出身子,“我在雲南玩賭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的信譽和為人你可以去打聽,我向來不做一錘子買賣,我需要長遠合作,那樣大家都能發大財。” “發個棺材!”遊漢庥惡狠狠地說,“別灌我迷魂湯,我不吃那一套,你別怪我沒給你機會,大不了我先把這塊石頭埋在這兒,然後慢慢找懂行的人,賭石大會又不是全世界只開這麼一次,我也不是只活到今天。我這兒有時候是缺點生活用品,從外面運進來不方便,但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幹你娘的!” 范曉軍和遊漢庥說話的時候,瑪珊達一直坐在那裡一聲不吭。 “我再最後問一句,這塊石頭可以開個什麼價?”遊漢庥直盯著范曉軍,咄咄逼人地問。 說了也是死,不說更是死,價說低了他不相信,說高了他也不相信。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范曉軍一個人無法決定,他只能選擇沉默。他意識到,自己的麻煩終於來了,也許這次劫數已到,他再也回不到中國了。 下午,瑪珊達給他換了一次藥。 范曉軍有些不解,奇怪,這個時候還來換藥?自己還有什麼剩餘價值?遊漢庥將採取什麼方式處死他?活埋?槍斃?絞刑?不知道,不知道!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任由瑪珊達解開他大腿上的繃帶。 “噝——”揭開繃帶時非常疼痛,范曉軍不禁吸了一口冷氣。瑪珊達知道把他弄疼了,馬上停下來,手離開繃帶,關切地註視著他,好像在詢問是否可以繼續。她的睫毛很長,像兩扇黑色簾子,上下翻飛,美麗極了。也許冥冥中有種心靈相通的暗示,這種暗示從飯桌上他就感覺到了。瑪珊達的眼睛一直放射著一種不明信號,他準確無誤地接受著,享受著,好像被這種信號輕輕愛撫一樣。他不知道這個信號代表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瑪珊達對遊漢庥以外的男人本能地發出誘惑,他只知道這個女人是峰迴路轉的突破口,他可以在瑪珊達這裡尋求到一些幫助。 “你懂中國話嗎?”范曉軍試探著問道。 瑪珊達沒理他,拿出新的紗布,準備給他換藥。 范曉軍又問:“你是醫生?” 還是沒有回答。 “你不是緬甸人?”范曉軍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瑪珊達愣了,呆在那裡,手裡舉著繃帶。 5秒鐘後她平靜地說:“趕快想辦法逃命吧!” 純正的中國話。 范曉軍硬撐起身體,問:“你是中國人?我們真的見過吧?” 瑪珊達擺擺頭,“中國不中國,見過沒見過都不重要,趁他哥哥回來之前你得想辦法逃命。” “他哥哥?” “是。他哥哥遊漢碧可沒他那麼多廢話。” “可,深山老林裡怎麼逃命?” “無法逃,你只能想辦法讓別人救你。” 范曉軍一聽,覺得這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搖搖頭說:“我連這個地方是哪兒都不知道,向誰求救?” 瑪珊達開始給他纏繃帶,低聲說:“那你只好等死。” “你說什麼?” “我說你只有自己等死,誰也救不了你。” 聽到這句令人絕望的話,范曉軍像洩氣的皮球,身體一下子癟了下去…… 晚上,范曉軍被幾個緬甸人裝進一個碩大的網兜,然後吊起來,向一個大坑徐徐降去。降到一定深度時,繩索停止了。坑上面的緬甸人嘻嘻哈哈地走了,笑聲漸漸遠去,森林重新陷入寂靜。看來,這裡就是他今晚睡覺的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坑壁離他有多遠,也不知道這個坑到底有多深。他知道遊漢庥害怕他逃走,才把他安排在這種別具一格的吊床上,懸在半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他也不想想,拖著一條傷腿他能跑多遠?睡在哪兒都是次要的,關鍵的問題是能不能在瑪珊達身上打開一個缺口。 他是一個小時後想起來的。兩年前他見過瑪珊達,在落泉鎮他開的小酒吧里。那時候她沒現在這麼黑,也不叫瑪珊達,她叫宋嬋,一個從成都來雲南旅遊的大學生。范曉軍還記得那是一個月亮高懸的夜晚,小酒吧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桌上點了一盞蠟燭,映著宋嬋的臉,像熟透的果子。范曉軍給宋嬋講他和妻子來落泉鎮創業的經歷,講他右手大拇指是如何殘廢的,講他妻子棄他而去給他帶來的毀滅性打擊,講他給一個朋友足有500平方米的酒吧灌輸空間概念。當時他眉飛色舞地說:“大城市把人擠壓在一個小盒子裡,沒有空氣,沒有呼吸,人們像沙丁魚,五官已經變形,造成性格扭曲。所以酒吧的格局一定要空曠。把中間全部騰出來,讓一個穿紅衣的女人拉大提琴。客人們在哪兒呢?嚴格地說,沒有客人,即使有也根本不讓他們進去,讓他們拿著酒杯站在門口向裡張望就行,培養他們對空間的嚮往,從而痛恨自己親手破壞的人文環境。”范曉軍記得宋嬋聽到這裡就笑了,她抨擊他的想像力過於幼稚,還諷刺他大腦進了水,與現實社會格格不入。後來他們乾脆大聲爭吵起來,直到銀色的月亮從窗外射進來,把整個酒吧弄得像下了一場大雪。 在落泉鎮兩年,范曉軍很少跟旅遊者一起喝酒,更別說爭執了,他當時全部精力都用來對付鎮幹部以及當地派出所。宋嬋是個例外,不但一起喝了,還吵。這讓范曉軍覺得很有意思,爭吵是思想火花的碰撞,火花來源於他們大腦深處的頻率並行。范曉軍覺得自己喜歡上了宋嬋。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宋嬋就離開了落泉鎮,臨走也沒見面,只在他酒吧門上貼了一張紙條,說她到櫻花谷去了。之後他再也沒見過宋嬋,也沒留她的手機號碼,宋嬋像一隻斷線風箏,悄然飄走了。 那天,他悵然若失,心情低落,手足無措,一個人在酒吧里來迴轉悠,最後他把胸中的怒火發在一個派出所干警身上了。當那個年輕的鄉村幹警從他酒吧門口經過時,他衝了出來,怒氣沖衝問道:“為了把我從鎮裡趕出去,你們是不是準備在我酒吧里投放50克海洛因?” 幹警瞪大眼睛,特別無辜,隨即便被眼前這個固執的瘋子激怒了。范曉軍看到那個乾警眼裡射出一道他從未見過的光。晚上他睡在酒吧的地板上,還在思索那道駭人的光,他從不知道眼睛裡的光竟然有那麼大的力量,他分明感覺到它的強大,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他突然明白了那道光的含義:殺氣。 “嘎啦啦——”一聲驚雷把范曉軍從遙遠的回憶中拽了回來,宋嬋怎麼會在緬甸呢?她為什麼跟遊漢庥在一起?這肯定是個很複雜的問題,暫時不去想它,簡單的問題是,宋嬋認出他來了,現在正想方設法營救他。還有一個問題他不得不去想,他聞到一股從未聞到過的味道。剛開始是淡淡的,現在越來越濃,特別腥臭,同時他還聽到一陣“噝噝”的聲音從坑底傳了上來。 坑底有什麼? 一道刺眼的閃電,只有短短的0.01秒。范曉軍朝下張望,什麼也沒看清。 他等待再一次閃電,睜大眼睛準備著。 20秒過後,閃電來了。這次時間長,范曉軍恨不得自己是個盲人。坑不深,離他這個大網兜大約有七八米,范曉軍看到坑底盤踞著幾條——或者十幾條——粗大的刺眼的緬甸蟒。這是緬甸蟒蛇的一種白化突變種,全身金光燦燦,有的甚至接近白色,碗口粗,六七米長。它們相互糾纏在一起,揚起脖子,吐著芯子,慢慢蠕動著。它們被大雨欲來的潮氣和閃電驚醒了,同時眼睛和鼻孔之間,還有頭部兩側,那兩個靈敏的凹陷小坑也捕捉到空中有個東西在散發溫度,覆蓋在上面橡皮大小的隔膜激動了…… 范曉軍抓住網兜使勁搖晃,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