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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逃向中國邊境

賭石 臧小凡 7384 2018-03-22
月亮掛在樹梢以外很遠的地方,像一個靜謐的銀盤,照得森林斑斑駁駁的。風一吹,樹葉便紛紛起舞,嘩啦嘩啦響成一片。這是緬甸北部3月的一個夜晚,孟拱烏龍河畔茂密的原始森林都是這樣,只要沒有暴雨,風永遠這麼溫柔。一隻還沒睡覺的夜鶯突然唱起歌來,像一根穿越黑色森林的絲線,快樂地顫動著,娓娓動聽。很快,它倦了,然後悄無聲息。接著,風也停了。 森林的平靜是暫時的,它不是詩人眼裡的憩園,而是一張掩蓋秘密的大幕。凌晨3點的時候,靜謐終於被打破,隨著樹枝畢畢剝剝斷裂的聲音,一頭足有5噸重的大像從森林深處出現了,它正奮力拖著一塊巨石艱難地向前走著,身後影影綽綽跟著一群人。黑色的森林掩去了他們的面目,誰也看不清他們長什麼樣,他們不需要誰知道,他們只知道向前方挺進。

前方是中緬邊境。 巨石被泛著油光的藤條臨時捆綁在一個結實的木架子上,沒有軲轆,森林裡也沒路,到處都是歪斜的樹枝、稠密的灌木,以及突兀的怪岩。大象喘著粗氣,在仄狹的樹林中行進,速度緩慢。 范曉軍,一個身材清瘦、臉色蒼白的小伙子,剃著光頭,一雙單眼皮眼睛傲慢地眯縫著,彷彿整個世界都不屑收到眼裡。他的右手大拇指永遠固執地向上翹著,好像隨時表揚人,那是有一次他跟派出所所長發生肢體衝突後的結果。這種長相很容易引起女人們的好感,她們通常對這種眯縫著眼睛的男人一往情深。此時的范曉軍沒有心情讓女人欣賞,他心急火燎,想盡快把這塊用150萬人民幣購買的巨石拖到邊境。他知道離中國越近,危險越遠。他不耐煩地揮舞雙手,用不太標準的緬語命令著:“阿綿禮!阿綿禮!(快點!快點!)”

緬語聽起來既不短促也不威嚴,像從鼻子後面發出來的,聽起來如同耳邊飛過一隻緬甸帶骨頭的蚊子。當然,能聽懂范曉軍命令的不是那頭疲憊不堪的大象,而是10個穿著“布梭”(紗籠筒裙)的緬甸男子。他們赤裸著上身,光著腳丫子,頭髮蓬亂,渾身散發著臭味,眼睛卻在黑夜裡炯炯有神。聽到范曉軍的命令後,他們依然拖拖沓沓地跟在大像後面,他們知道原始森林裡目前這個速度非常正常。出於尊敬眼前這位中國老闆,有幾個人上前象徵性地拍了拍大象的臀部,然後牽著耳朵,摸著鼻子,低聲向大像說著什麼,像熱戀中的愛人在含情脈脈地傾訴。大象顯然聽不進去,仍然不緊不慢,四隻粗壯的象腿更加沉重。 “阿綿禮!阿綿禮!”范曉軍繼續喊著。 石頭又大又重,但大象拖這種重量的石頭,就像人手裡拿著一根火柴,如果高興的話它完全可以撒著歡狂奔。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森林裡根本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即使有他們也不能利用,他們必須隱蔽自己。

范曉軍惱怒地用漢語對身邊一個緬甸人說:“哥覺溫,我怎麼感覺我們不是在緬甸,而是在太空漫步,一切動作都慢好幾倍。照這個速度,下輩子也過不了密支那。” 密支那是緬甸克欽邦首府,坐落在伊洛瓦底江邊,是緬甸最北的河港和鐵路線終點。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民黨部隊和北戰區司令部的麥瑞爾突擊隊對本多政材中將的日本第三十三軍進行了長久的圍困和激烈的戰鬥,史稱“密支那大捷”,被譽為“亞洲的諾曼底登陸”。范曉軍就想再“諾曼底”一次,然後再到甘拜地,就可以越過邊境從黑泥塘密林回到中國。 那里安全,有人接應。 懂漢語的哥覺溫是個身材粗短的小伙子,皮膚黝黑光潔,鼻孔寬大,像個嗅覺靈敏的緬甸犬。聽到范曉軍抱怨,他像個詩人一樣搖頭晃腦地吟唱道:“連綿的甘高山脈永遠沒有盡頭,沒盡頭。古老的甘高山脈沒有速度,沒速度。大像等於蝸牛,只能聽天由命……”

哥覺溫說話的時候露出很白的牙齒。 范曉軍朝地下啐了一口,氣極敗壞地說:“哥覺溫,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你把話聽清楚,我不管什麼大象和蝸牛,醜話說在前頭,這個月底再過不了密支那,你們的酬金起碼減一半。減一半!我不能養一群磨洋工的廢物!” “你說的是真的?” “我說話算話!” 哥覺溫轉身嘟嘟囔囔對其他人翻譯了范曉軍的話,他們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右手不由自主向背後摸去,他們每個人的腰後都插著一把令人膽寒的長柄緬刀。緬刀即傳說中的血刀,刀身軟,可曲藏於外衣之下。如刀身破葷,便吸血無數,能隱隱生出紅光。 森林中的空氣似乎一下子繃緊了,讓人透不過氣。突然,頭頂上傳來幾聲尖厲的鳥叫,像金絲絨撕裂的聲音,特別刺耳。深夜鳥叫可不是什麼吉利的事兒,它會讓人想到墓地、暗血、枯骨。

其實現場不止這10個緬甸人,前方幾十米的地方還有10個。他們正汗流浹背揮舞鋤鎬挖坑,準備把拖到這裡的巨石掩埋起來,然後就地休息,第二天夜晚再前進100米,再挖坑,再埋。三個月以來,他們一直用這種晝伏夜出的“掘進”方式拖著巨石前進,為的是躲避緬甸方面的緝查,以及一些不明武裝勢力的攔截。 哥覺溫朝前方怪聲怪氣喊了一嗓子,挖坑的10個緬甸人立刻朝這邊走了過來,他們一隻手拎著鋤鎬,一隻手伸向后腰。范曉軍知道,他們當中有幾個緬拳高手。在東南亞國家,除了泰國,緬甸算是第二個武風盛行的國家。緬拳,緬語稱為“斌道”,是一種實戰性極強威力巨大的徒手搏擊術。他們的脛骨非常堅硬,完全可以跟鐵棍媲美,可以輕易踢斷你的脖子。當初范曉軍之所以僱用他們,不光是為了挖坑,更多的是讓他們兼顧保鏢,保護范曉軍的人身安全,因為路途漫漫,森林裡不可預知的事情太多了。

這是一把雙刃劍,可以凶狠地刺向敵人,也可以反戈一擊戳進你的喉嚨。 范曉軍的后腰也有緬刀。那是一把藍光閃閃,刻有鍛紋的喂毒緬刀。此外,他一直不離身的背包裡藏有一把壓滿子彈的1980年式7.62mm衝鋒手槍。這是一種既可單發又可連發的全自動武器,性能不亞於7.63mm毛瑟,手持射擊時有效射程50米,抵肩射擊時有效射程達100米。該槍發射51式7.62mm手槍彈,可選配10發、20發兩種彈匣,戰鬥射速每分鐘60發。 如果范曉軍願意,他可以在一分鐘之內讓這20個緬甸人命喪黃泉,像踩死20個全身披有黃色立毛的緬甸細猛蟻那麼簡單。但他不會這麼做,他不會駕馭大象,他知道,把那塊巨石弄回中國比這20個緬甸人的性命更重要。范曉軍更知道,此時他稍有軟弱,就會被那20個緬甸人亂刀砍死,這個世界沒有人看得起懦弱的男人,他必須比他們更硬,哪怕內心的恐懼超過表面的堅強。

范曉軍梗著脖子說:“怎麼著?哥覺溫,練練?你們先開始,我動一下是丫孫子。” 范曉軍的口音帶著濃厚的北京腔。 黑暗中,那20個緬甸人肅立不動,只有頭頂的樹枝在瑟瑟風中吱嘎作響。他們心裡也明白,范曉軍身上沒帶多少現錢,拿佣金是到中國邊境以後的事兒,一場火併等於砍斷自己的財路。再說,也沒那個必要。 但,誰都不想服軟。 哥覺溫鼻子裡哼哼兩聲,說:“範哥,是不是賭我們不敢?告訴你,只要是在這條線上跑的人,膽子都不是苦膽,一擠就破,你一句話就能把我們嚇怕了?別說你這塊石頭,運海洛因也是這個速度,我們還想用飛機運呢,可能嗎?說得輕巧,少一半?少一分錢你試試,到時候看看誰的刀更快,誰塗的毒更毒。”

哥覺溫知道范曉軍后腰上有一把鋒利的緬刀,但他不知道范曉軍背包裡的衝鋒手槍。 站在哥覺溫身後的叫哥索吞,負責前方挖坑,他晃動羸弱的身子,試圖緩和一下氣氛。他吸著氣,咯咯乾笑著,用生澀的怪聲怪氣的雲南話說:“范老板,你的幽默感哪點兒克(去)了?” 在這劍拔弩張時刻,哥索吞的努力顯得多餘。果然,哥覺溫不滿地盯了他一眼,呵斥道:“你個瞇日眼的!雀神怪鳥(陰陽怪氣),滾!”後面又咕嚕了一句緬甸語,大概是罵人的髒話。 哥覺溫和哥索吞不是親戚,站在范曉軍面前這20個緬甸成年男人名字前都有個“哥”。緬甸人有名無姓,從名字上無法判斷一個人的家族或家庭歸屬,他們只在每個人的名字前面附加一個表示性別、輩分或社會地位的“前綴”。如是男人,比如哥覺溫,未成年時叫“貌覺溫”,成年後叫“哥覺溫”,等他年長時或者獲得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以後,人們便尊稱他為“吳覺溫”了。當然,他也可以自謙稱自己為“貌覺溫”,哪怕他上了70歲。

森林中剛剛被哥索吞鬆弛下來的肌肉,又一下子被哥覺溫繃緊了。 范曉軍問:“比膽子是吧?” “沒膽子就不要闖緬甸。”哥覺溫毫不示弱。 范曉軍冷笑一聲,問:“那好!我想問問你哥覺溫,想怎麼比?我隨時隨地奉陪!” 哥覺溫尖聲說道:“誰變(隨便)你要咋個比!” 范曉軍學著哥覺溫的語調,說:“誰變我要咋個比?”然後突然把聲音提高一倍,“我要的是前進速度,不是比膽子,速度是錢,膽子不值一分錢。懂了沒有?” 哥覺溫冷冷地說:“沒速度,大像只能這樣。” “沒有速度誰也別想拿錢!”范曉軍的口氣比剛才更硬。 哥覺溫軟下來,揶揄道:“好吧,等我們到了密支那,你就駕駛一輛大卡車,直接從史迪威公路走,全速朝雲南開,那個速度快,還光明正大,省得在森林裡捉迷藏。”

哥覺溫不聲不響捏住了范曉軍的命門,他知道范曉軍辦不到,只能選擇原始森林,而且必須躲躲藏藏,像狗尿尿,尿了就得趕快埋。范曉軍也清楚這個,他只是想用言語刺激一下他們,調動他們的積極性。但顯然,這種調動是徒勞的,哥覺溫根本不吃這一套。的確也是,誰也不想在森林裡耗費時間,哥覺溫他們更不願意。吃不好睡不好不說,還有無數的毒蛇螞蝗甚至大型野獸在暗地窺伺著他們,弄不好性命都保不住。 銀盤一樣的月亮為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吵躲進了雲層,站立在森林中的人仍然僵持著,誰也不想鬆動一寸。 20個緬甸人的手一直握在刀把上,手心隱隱滲出黏糊糊的冷汗。 遠方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又要下雨,緬北原始森林沒完沒了的暴雨,將使森林變得異常潮濕而泥濘。看來,前方的坑今晚白挖了,滂沱的大雨將夾帶著泥沙以及腐臭的殘葉迅速把那個坑填滿。范曉軍不想再跟哥覺溫爭吵下去,再說,三個月以來他們同甘苦共患難,相處得不錯。雷聲彷彿是個稍息口令,剛才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像繃斷的褲帶一樣鬆了下來,一切都恢復到10分鐘以前的狀態,好像剛才的爭吵根本沒發生。 范曉軍朝哥覺溫擺了擺手,示意別吵了,然後彎腰開始檢查綁腿上的繩子。繩子有點松,他解開後又重新束緊。他知道雨水的滋潤馬上會把沉睡的螞蝗喚醒,烏龍河畔數以萬計的螞蝗就會蠕動一尺多長的身軀從石縫從樹根從泥土裡鑽出來,迅速準確地找到血源大肆饕餮,吃飽喝足後它們便縮成一個肉團,從人的腿肚子上跌落下去,愜意地在地下打滾。范曉軍小腿上塗有防螞蝗藥水,但緬甸螞蝗似乎對這種廣西藥廠生產的藥水有免疫力,藥水的味道等於航標,憑著靈敏的嗅覺,它們從來不會迷路。 哥覺溫他們沒有防螞蝗藥,他們對螞蝗一點不在意,范曉軍經常看見他們饒有興趣地從腿肚子上往外扯正在吸血的螞蝗,或者用煙頭折磨它們,或者拿出準備好的鹽巴撒在螞蝗身上,興致勃勃地觀看螞蝗在幾秒鐘內變成一攤血水。 哥覺溫來到范曉軍身邊坐下,問:“範哥,這次發了財準備到哪兒周遊一圈?” 范曉軍一邊檢查綁腿一邊說:“周遊什麼呀!中國我哪兒沒去過?” “誰說周遊中國,要去就去歐洲,然後非洲,最後南美洲,整個地球轉一圈。” “呵呵,沒想過。” “應該想,你一定要有提前消費觀念,錢到手之前就得琢磨好自己準備怎麼花它,不可能掙了錢存在銀行里吧?” “哈哈,什麼亂七八糟的,還提前消費,你能斷定這塊石頭不賠?” “範哥的眼力,嘖!誰能比?”哥覺溫開始肉麻地拍馬屁。 “我的眼力?”范曉軍側頭看著哥覺溫,“你以前認識我?” 哥覺溫連忙說:“不認識不認識,我估計你眼力肯定沒錯,要不你肯捨得花那麼大本錢買這塊石頭?” 范曉軍笑了,他搖搖頭說:“唉!看來你對賭石一點不了解啊!石頭不是100%的金子,也不是純粹賭博,賭博的輸贏概率是一半對一半,而石頭的勝率有時候比5%還少。” “這你都敢下本錢……” “看中了就下,沒看中一分錢都不會掏。”范曉軍輕描淡寫地說道。 “什麼叫氣魄?這就是氣魄!”哥覺溫又開始不著邊際地拍。 “你還是想想怎麼安全迅速地幫我把石頭運到中國,否則別說歐洲非洲南美洲,連緬甸我都沒法出去。” 哥覺溫嘿嘿笑著,“對了,我一直想問範哥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範哥結婚了嗎?” “怎麼?” “我的意思是,等這趟生意完了,你乾脆回來娶個緬甸女孩當老婆吧!” “緬甸女孩?你妹妹啊?” “不是不是,你在緬甸買一塊地,政府就會獎給你一個緬甸女孩。” “真的假的?” “真的!” “好!這個事兒我得記住,你幫我留意一下這方面的信息,有好女孩就給我留著。哈哈哈……” 兩個人笑著,像無話不談的老朋友,誰也不會想到幾分鐘之前他們差點兵刃相接。他們開心笑著,為一個臆想中的緬甸女孩,然後他們戛然而止,剛剛鬆弛下來的氣氛馬上又繃緊了,因為他們發現雷聲有點不對勁。此前在他們說笑的過程中,雷聲就一直響著,沉悶而持久,轟隆隆的,一刻也沒間斷。現在,不但雷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而且,大地也跟著開始顫抖。他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雷聲,而是某種物體在慢慢向他們逼近。 范曉軍和哥覺溫面面相覷,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范曉軍的背脊骨像被一根鵝毛輕輕拂過一樣,全身的汗毛陡地豎立了起來,他迅速拔出腰間那把緬刀,耳朵支棱著,極力辨別逼近他們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會不會是拖石頭的大象引來了另外一隻大象?不!是一群大象!范曉軍的冷汗唰地下來了。 他低聲問哥覺溫:“拖石頭的大像我記得是頭母像吧?” 哥覺溫戰戰兢兢地點點頭。 范曉軍心想,糟了!一定是一群公象聞到母像分泌的味道了。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大象的發情期,他記得大象好像兩三年才交配一次,如果今天晚上這兩種條件都符合,那他們馬上會被搶奪母像的公象踏成肉醬。不對!大像是所有動物裡最講究溫文爾雅的,它們一點不莽撞,它們甚至很靦腆很羞澀。范曉軍記得在大學裡背誦過一首勞倫斯的詩歌,名字就叫《大象總不急於交歡》。那時候他像所有稚嫩的年輕人一樣,喜歡詩歌多於小說,詩歌讓他變得敏銳而富有激情。 他至今仍記得那首詩: 由此可見,大像在對待性問題上講究款款深情,脈脈凝語,而不是圍追堵截。范曉軍腦子還在迴旋大象耕雲播雨的美麗畫面,哥索吞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啞巴一樣比畫起來。他根本不敢發出聲音,而是急促地指著側後方,好像看到了什麼龐然大物。事實證明,後面的事一點也不浪漫。范曉軍背脊一陣發麻,他的膀胱開始收縮,小便要失禁的感覺,下腹部一陣酸痛。他猛地轉過身來,一下子驚呆了,50米外有一輛黑乎乎的坦克正隆隆向他們開了過來。 范曉軍頭皮一麻,大吼一聲:“臥倒!”跟著猛地向下一揮手,20個緬甸人嘩啦一聲全臥在了地下,儘管他們大多數人不知道范曉軍說的什麼,但世界上的手勢基本是相通的。范曉軍的手用力向下壓,誰都能懂。 這是一輛破舊的59式中型坦克,可乘坐4人,自重36噸,最高時速每小時50公里。它肆無忌憚地在森林中行進著,粗壯的樹枝如同柔軟的苦艾,紛紛在它面前倒下。樹枝斷裂的聲音,以及坦克履帶碰撞岩石的聲音交錯在一起,刺人耳膜。 范曉軍緊緊趴在地下,感到整個森林都在抖動。范曉軍搞不清對方是乾什麼的,但可以肯定,他們絕對不是偶爾路過的,凌晨時分誰也不會開著坦克在森林散步。范曉軍估計對方也是在向中國邊境偷運什麼,跟范曉軍目前的工作性質一樣,只不過他們用坦克,而不是步履緩慢的大象。還有一種可能,對方是一幫不明武裝分子在森林例行“巡邏”。 所謂不明武裝分子是當地一些無賴組成的散軍,沒有組織,幾杆槍湊在一起就敢興風作浪。他們的生存方式是荷槍實彈進山“巡邏”,搶劫私人偷運的玉石。這些緬甸人十分凶悍,搶財殺人絕不留活口。當他們遇到小股運石馬隊的時候,就會毫不猶豫地下手劫物。遇到稍大型的武裝運輸,他們就像狼一樣悄悄尾隨,一邊找人入夥,一邊伺機進攻。多年前曾經發生過一個慘案:一個20多人的私人馬幫運一塊近500公斤重的玉石出山,散軍尾隨了一周才最後動手,20多人全部被打死,屍體也不掩埋,都丟進烏龍河餵了魚蝦。 范曉軍心裡默默念道:快開快開!別朝這兒!繞著點!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用現代化工具,我用原始的大象,我們為了同一個目標,但千萬別走到一起來…… 烏龍河畔原始森林沒有朋友,沒有合作,沒有彬彬有禮,沒有請客吃飯談笑風生,只有暴力與搶劫,甚至殺戮。顯然,范曉軍的衝鋒手槍不是100mm線膛砲的對手,他只能選擇臥倒。 坦克好像知道前方有人,在臨近范曉軍他們20米的地方突然拐彎,向另一個方向開去。范曉軍鬆了一口氣。身邊的哥覺溫也是,他嘴角綻開,慢慢把兩隻手從鬆軟的泥土中拔了出來。那是剛才由於緊張不由自主插進去的。 一切都彷彿按照范曉軍的思路進行著,可是,意外還是發生了。 那頭本來已經跪在地下的母像突然站了起來,長長的鼻子畫著圓圈甩動著。哥索吞立刻撲了上去,竭力想抱住它的鼻子,但是不行,大象鼻子相當於一條發怒的蟒蛇,輕而易舉把哥索吞甩了出去。不但如此,它還仰著脖子鳴叫起來。大象的叫聲像喇叭的顫音,悠長而淒涼。一切都無法阻止了,噠噠噠噠……急促的槍聲驟然炸響,劃破夜空,打得范曉軍身邊的樹幹搖晃起來,碗片大的樹皮被子彈掀開,劈頭蓋臉砸在范曉軍身上。這是坦克上配備的12.7mm機槍射出的。更可怕的是,臥倒在地的緬甸人此時竟然爬起來準備向森林深處逃跑,包括哥覺溫、哥索吞。 范曉軍急了,拼命大喊:“臥倒!臥倒!” 誰也沒聽他的命令,他們像兔子一樣跳著,很快,他們的身體被子彈輕易撕開了,像布條一樣飄浮起來,軟綿綿地落在地上。 他們不知道59式坦克配有紅外夜視儀,整個森林如同白天一樣清楚。 母像也沒閒著,它不想坐以待斃,它狂怒地晃動身體,拖著身後那塊巨石,跳著向前跑去,像笨拙地跳著一種表現豐收的舞蹈。不能讓坦克發現石頭。范曉軍不顧一切站起來,衝過去撲在巨石上,幼稚地想增加一點重量好讓大象停下來。 大像沒有停,它以為自己是一台刀槍不入的重型裝甲車,趾高氣揚地朝前跑著。 噠噠噠噠——槍聲震耳欲聾,呼嘯著從范曉軍耳邊掠過,他感到大腿一熱,他知道中彈了,接著轟隆一聲,大象拖著他——當然還有那塊價值不菲的石頭——一起掉進一個巨大的陷阱…… 范曉軍的身子被什麼東西壓住了,疼痛難忍,大量的沙土灌進他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昏迷之前他的大腦還沒有糊塗,他躺在黑乎乎的陷阱下面大口喘著粗氣。 哥覺溫肯定死了,哥索吞也是,剩下那些緬甸人沒一個活命的。他們全死了沒關係,但我不會死,我命大,要死早死了,我現在還能想問題還能罵人呢!考驗自己的時刻到了!我不能屈服,不能軟弱,不能像個假男人一樣哭鼻子,我不能向他們投降,不能魂不守舍,堅強是一種保護自我,即使面對死亡,也應該從容,不能太窩囊!記住,醒來後第一句話一定要用緬甸話說:民國喇叭(你好)!注意鼻音,最好捏著鼻子說。無論什麼地方,文明禮貌最重要,至少不招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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