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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4、採石現場

賭石筆記 韩学龙 4073 2018-03-22
中午小睡了一會兒,父親推門而入,說樓下有一位北京來的攝像師,願意出300元請藍家山當嚮導,帶他上船拍些水手採石的片子。 藍家山告訴父親,按船上的規矩,只有本地石販子可以上船收購石頭。他強調:“連柳州石商都沒有資格上船,何況外人,更別說要拍照了。” 但父親有點不捨得這300塊,慫恿兒子給想想辦法。藍家山只好跟他下了樓。 一個男人正背對著他們,看一張年曆上的風景圖片。他聽到腳步聲後轉過身,笑吟吟地對藍家山伸出手。他不到30,個頭高大挺拔,理著小平頭,眼睛很有神。 他緊緊握著藍家山的手,目光真誠,他介紹自己姓吳,是中央電視台某頻道的攝像師,並出示了工作證。 吳記者說:“我剛從巴馬拍攝回來,聽說有人在這裡的河段中採撈奇石,便順路停留,想拍一些素材。”

藍母不但熱情地邀請他投宿自家旅社,而且透露兒子正在船上“開機器”。 藍家山坦白地把本地船上的規矩告訴了他。 “想想辦法,家山。上回徐微微不就跟著你上船了嗎。”藍父不甘心這到手的300元飛了,連徐微微的例子也敢提,他慫恿道,“中央來的大記者,難得來我們鄉下,給我們宣傳宣傳,這是好事啊。” 藍家山心裡沒譜,只好答應試試看。 父母殷勤地招呼吳記者回家來吃飯,他們甚至當場和他把菜譜落實好,生活所迫,他們對賺錢熱情高漲。 藍家山領著吳記者走上石橋,吳記者停了下來,扛著攝像機,拍攝河上的採石場面。 突然,碼頭上一片騷動……幾艘小木船飛快地從河中心靠上碼頭。河上的船鳴響汽笛,此起彼伏。越來越多的人向碼頭跑過去。

藍家山心裡一驚,趕緊招了輛三輪車下碼頭,而吳記者搶在他的前面跳上了車。藍家山本來還想藉機甩了他呢。這下好了,給他抓到現成的素材了。 車子還沒開到碼頭,藍家山就听到了一陣淒慘的哭聲。三輪車的女司機見怪不怪地搖頭嘆息:又一條生命賠了。 腳步沉重地下了車,藍家山看到一個女人撲在地上的屍體上號啕大哭。周圍人的臉上充滿了憐憫的表情,還有一絲恐懼,因為那個身體已經僵硬的男人的身下有一攤越來越大的血跡。 吳記者一邊拍攝,一邊小聲詢問周圍的人發生了什麼事。 從旁人口中,藍家山得知,這個水手來自廣西全州,趴在他身上痛哭的,是他妹妹。兄妹倆本來在岩灘的一個石材廠打工,幾個月前,哥哥見水手來錢快,執意要當水手。

有人悄悄地說:“他老妹還不知道,他的腿給砸了。”他的下半身蓋著兩件陳舊的夾克,血已經把夾克都染透了。 妹妹已經哭得有點傻了,兩個女人要把她扶開,她抓著哥哥的手,不肯鬆開。 兩艘小木船迅速地靠向碼頭。兩位船老大和幾個水手臉色發白地跳上碼頭。 一個船老大把死者身上的夾克衫揭開,周圍人都倒吸一口冷氣,他的下半身血肉模糊,死者妹妹猛一看到這個場面,受不了刺激,昏了過去,被人攙扶到一邊。 他果然是給石頭活活砸死的。 兩個船老大當場就吵了起來。一個說你怎麼開的捲揚機,一個說你怎麼沒用鋼絲綁好石頭;一個說是因為捲揚機操作失誤才震斷了鋼絲,另一個說你怎麼沒提前疏散下面的人,藍家山有些憤怒,他們居然當著死者家屬在推卸責任。

接著,第三個船老大和水手來了。一個女子從碼頭跑了過來,氣喘吁籲地把一疊錢遞給船老大,後者示意由她把錢交給死者妹妹,女人猶豫地把錢塞進妹妹的懷裡,妹妹已經哭迷糊了,被刺激得尖叫道:“我不要錢。我要人。” 周圍的人開始憤怒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水手們,他們衝著第三位船老大喊:“你得替死人出面,找這兩個傢伙賠錢。” 第三位船老大不服:“這個應該是讓家屬出面吧。” 場面頓時開始混亂起來。 吳記者忽然說:“慢慢來,一個一個說,我要把證據錄下來。”他頓時變得十分權威。 水手、船老大和旁觀者紛紛在攝像鏡頭前發表意見和看法。 事情的脈絡開始清晰,因為涉及三方,又變得錯綜複雜。死者受僱於船老大黃某,打撈奇石;隔壁船上的水手盧某等在水下發現了一塊兩噸重的奇石,需要請船起吊;而李某有一艘吊船,僱請覃某在船上開捲揚機,經營為他人從水下起吊奇石的生意。

因下河打撈奇石的船隻和水手較多,且船與船之間相距較近。為安全起見,大家約定凡須起吊石頭時,必須事先通知周圍的船隻和水手停止作業,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才能起吊石頭。 死者和同伴正在附近水下進行打撈石頭作業,黃某在船上具體負責與水下的死者等水手聯繫(以拉動氧氣管作聯繫信號)。盧某在沒有事先通知周圍船隻停止水下作業的情況下即通知覃某開機起吊石頭。當石頭露出水面時,捆綁石頭的鋼絲繩突然鬆開,石頭墜落河底,將受害者活活砸死,同伴們把他拉出水面時,他早已停止呼吸。 這是藍家山第一次親眼目睹水手的喪命現場。他跟著吳記者的攝像機,重回事故現場。知情人和目擊者在鏡頭前表達著自己的憤怒、惋惜和恐懼,還有……慶幸,慶幸他們自己沒有摸到那支死亡之簽。

吳記者抓住這個機會,嗅到了這個行業最深處傷口的血腥味道。奇妙的是,攝像機在這起意外死亡事故中扮演了一個類似裁判的角色。他是一位來自北京中央台的記者,在死亡的威懾力面前,沒有人敢阻攔他進一步了解真相。 石主面如土色,他一再表示希望這塊石頭能趕緊賣出去,好賠付死者。操作捲揚機的司機捂著臉躲避,而吊船老大含糊不清地說:“我剛買的船,剛買的機器。” 水手們講述他們在水下的作業流程,老闆強調他們的行規,藍家山則在思索他自己的命運。 吳記者記錄的範圍越來越大,拍完了水手,他的鏡頭開始觸及整條奇石街上生活的人們,藍家山已經不想掙他這300塊了。但吳記者並不肯放他走,他把所有想拍的都拍完之後,讓藍家山帶他去一個地方。

一聽吳記者說出“新都橋”三個字,藍家山便開始懷疑他並不是因為偶然機會找到自己的。 新都河是紅水河的一條支流,離鎮不過兩公里,藍家水就是在這個橋上把徐剛連人帶車撞進河中的。 被撞壞的橋欄剛被修復,警示牌還未撤去,自從車禍發生後,藍家山還是第一次來到此地。 吳記者在事故地點,點燃了三束香,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徐剛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表情黯然地說。藍家山猜得不錯,他果然是帶著目的來接近藍家山的。 吳記者的眼圈紅了:“徐剛從小和我一起長大,這傢伙啊,怎麼就在這裡翻了車?”他走到欄杆邊上,感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原本要帶女朋友給他認識的,他倆再也見不到面了,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以後的愛人。”

他蹲下來,摀住了臉,好一會兒,情緒平復了,才說:“徐微微把你們家的事都跟我說了,我也去看過你哥哥,我決定無論如何,要來這裡一趟。” 他傷感地對藍家山勸說:“你想過嗎?你下水,如果你出了事,你的父母怎麼辦?” 他是來勸自己放棄當水手的念頭?難道是徐微微的授意?這倒讓藍家山感到意外。 吳記者站了起來:“徐微微託我告訴你,那張借條不算數的,你不用為了它去當水手,她不想再背一條人命,她會想辦法讓媽媽註銷這張借條。” 難得徐微微還在替他們家著想。想到這個女孩子的隱忍、委屈和善良,藍家山心頭一暖。 吳記者把一個信封遞給藍家山,說了一句:“不要為這件事改變自己人生的軌道。”他凝視著河水,“活下來的人就好好活著吧。”

藍家山打開信封,裡面至少裝著1000塊,他被感動了,一時衝動,藍家山忍不住把那個秘密透露出來了:“徐剛也許留下了一個孩子。” 吳記者驚訝地扭過頭,盯著他。藍家山立刻後悔了,畢竟這事未經證實。 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鎮上有個女人可能懷上了徐剛的孩子,但現在他還不能確定。 吳記者獲知這個消息後非常興奮,藍家山則為自己的輕率懊惱,因為林小珍目前這個狀態實在是拿不出手,弄不好反而會讓吳記者誤會,以為他們佈局搞什麼陰謀詭計。 在吳記者的追問下,藍家山含糊地說他們還在進一步調查。 吳記者激動地問:“謝阿姨和徐微微知道這個消息嗎?” 藍家山趕緊搖頭,現在不能驚動他們,他已經打聽過了,等孩子出生後,可以使用血型測試及染色體多態性來鑑定他們的親子關係。而且還有個新技術出來了,據說可以用DNA測試。

吳記者堅持要見見這個女人,藍家山後悔莫及,現在事情棘手了。他本想謊說林小珍已經回老家去了,但轉念一想,也許吳記者可以從林小珍的話中探出真偽也不一定,畢竟他比較熟悉徐剛。 藍家山把林小珍的名字和身份告訴了吳記者,暗示他要做好心理準備。 吳記者一聽林小珍的名字,表情十分意外,追問她的身高、長相。經過核實,吳記者有些洩氣,點頭說:“我應該見過她,她在我父母家當過兩個月的保姆。” 去年,吳記者的父親摔傷了腿,母親忙不過來,徐剛便熱心地介紹一個保姆過來幫忙,勞務費很低,老兩口懷疑是徐剛自己貼了錢,問他,他又不承認。 吳記者自己也曾見過林小珍一面,她手腳麻利,性格開朗,明顯不是保姆出身,估計做這份工作也是過渡。 藍家山沒想到林小珍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他一算時間,當時正好是採石的淡季,她去掙些外快也合情理。 吳記者疑惑地望著藍家山,說:“徐剛怎麼會和她有了孩子?這兩人條件相差懸殊。” 藍家山猜測:“也許是林小珍的心計,想用肚子裡的孩子套住徐剛。” 吳記者失望地說:“根本不可能,徐剛我太了解了,他的脾氣很暴烈,如果真有女人打這樣的主意,他一定不會就範的。”他想了想,說:“林小珍應該不會這麼傻吧,想拿這個來勒索他,她多少應該了解徐剛的為人。” 不過,吳記者又想了一下,說徐剛私生活不太檢點,聽說以前帶一個女孩去流產,兩人還在醫院門口乾了一架。 吳記者遲疑地說:“也許這真是場意外,林小珍懷孕了,想靠這個來弄點錢也不一定。但不管怎麼說,如果這真是徐剛的孩子,那對他的家人來說,實在是一個很大的安慰。徐家的血脈沒有斷。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林小珍只是想訛他們點錢,孩子遲早是要打掉的。” 兩人望著湍急的河水,沉默不語。逝者如斯,生命的消失,也是這麼急,這麼快,這麼無情。 吳記者想了個核實辦法,道:“等下我給家里人去個電話,核實一下徐剛和林小珍的關係。”看見藍家山露出困惑的表情,解釋道:“我母親是心理醫生,如果徐剛和林小珍有什麼蛛絲馬跡,估計瞞不過她老人家的眼睛。” 吳記者要去附近村莊拍些鏡頭,藍家山一個人留在石橋上。 心裡那個秘密被卸下一部分,他以為自己會輕鬆一點,沒想到,反而更加茫然。也許是水手的意外死亡,也許是徐微微對他家人的憐憫之心,也許是林小珍越來越模糊的面目,讓他百感交集。 忽然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所驅動,藍家山跪下,對著燃燒的香燭,磕了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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