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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萬箭穿心 方方 5304 2018-03-22
四年時間,彷彿一晃。 但凡去漢正街的人,都經常能看到李寶莉忙碌的身影。李寶莉嗓門大,喊一聲,半條街都聽得到。她拼命地攬活,有時候還要與人爭搶一下。弄得另一些扁擔就暗地叫她“強盜”。 李寶莉不在乎,只是說,沒得辦法,伙計,我屋裡兩個老的加上一個大學生,我一天賺少了,他們一天就過不好。時間一長,大家也都由了她。男扁擔們說,她一個女扁擔,像這樣討生活,也不容易。 小寶每星期都回家。有時坐公共汽車,偶爾也打車。他添了手機,買了電腦,以前手腕上的電子表也換了,腳上的運動鞋也都是名牌。李寶莉給他從漢正街買的東西,小寶一律看不上。說你莫拿些漢正街的水貨,掉我的底子。 冬天的時候,小寶給自己買了件皮夾克,模樣越發英俊帥氣。每次回來,他都會跟爺爺奶奶有說有笑,只是見到李寶莉卻依然神情淡然。除了找李寶莉要錢,其他時候,他基本不跟李寶莉搭腔。其實李寶莉做扁擔的錢是無法滿足小寶的大學生活之需的。有一次放暑假,小寶要跟同學去西藏旅遊,找李寶莉要錢。李寶莉一下拿不出,急了,就又去賣血。賣血是世上快速來錢的最好辦法。從這之後,李寶莉每隔一兩個月就去賣一次。只是,李寶莉不再把自己賣血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

在學校和家之間來來去去的小寶,經常刺激著李寶莉。李寶莉想,月月從我這裡拿錢走,卻連一個笑臉都不給我。就算是一個為他賣命的下人,他也不應該用這樣的態度呀。何況他還是我的親兒子。 李寶莉的苦悶無人能解,她無法跟公婆溝通,便只有不時地找萬小景訴苦。 萬小景說,你看我成天一身光鮮,我還不是有苦悶?我的苦悶我會用錢來解。 李寶莉說是呀,我們倆其實差不多,我忍我的兒子,你忍你的老公。以前有個動畫片叫忍者烏龜,我們倆弄了半天都成了烏龜。 萬小景大笑,說烏你個頭呀,忍者神龜! 萬小景的老公在外麵包了二奶三奶好幾個,有一個替他生的孩子都已經八歲了。萬小景本來要告他重婚罪,判他進去蹲牢房。暗地裡一問律師,律師說他們沒有公開,恐怕還算不上,這只能算是偷情。萬小景的老公進了牢房,萬小景就得不到財產。

萬小景說,既然得不到他的錢,還不如就這樣子混日子。萬小景的老公聞知萬小景想要找他的麻煩,便給了她一張信用卡,裡面有50萬。 萬小景說,算了咧,先花著這錢再說。只當嫁給了一個小銀行。哪家銀行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客戶是不是?李寶莉便罵她真是要錢不要尊嚴了。 萬小景說,錢能買尊嚴,你沒聽說過?你見過哪個窮人有尊嚴。 李寶莉說,我見過。 萬小景說,在哪裡? 李寶莉說,就在你面前。 萬小景說,兒子都不要你了,你還談尊嚴?你要是個百萬富婆千萬富媽,你看他怎麼巴結你! 李寶莉一時啞然。 有一天,李寶莉去派出所辦理二代身份證。不意遇到建建也在那裡排隊。李寶莉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兩人便東一句西一句地閒聊。聊時李寶莉方知建建還沒有結婚,李寶莉的心便騰騰地急跳了好幾下。為什麼跳,她也說不上來。

李寶莉說,趕緊結婚吧,找個好女人好好伺候你。 建建笑了笑說,想伺候我的女人多的是,但是我卻只想去伺候一個女人。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有點怪? 李寶莉便笑,說的確是怪。 建建說,你不想要人伺候? 李寶莉說,想是想,只不過沒有那個福氣。 建建說,福氣就擺在你面前,看你敢不敢去拿。 李寶莉回去後,一直在揣測建建的話。李寶莉想,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未必還想跟我好?我人老珠黃的一個人,上面還拖著公公婆婆,他怎麼可能會要?就算他肯,我也不得肯呀。這個樣子對他哪裡公平? 日子就這麼平靜如水地過。只是無人知道,李寶莉的肩上磨了多厚的繭子,也無人知道李寶莉一共賣了多少血。
小寶畢業典禮那天,學校要照相。爺爺奶奶一身打扮跑去了。李寶莉打電話問萬小景,說我也想去,但是我怕小寶不高興。

萬小景便罵她,說你是他的媽而不是他當你的媽!放下電話,萬小景便打車找到李寶莉,拖著李寶莉一起過江去了武昌。車到武大門口,李寶莉看到了綠森森的珞珈山,心裡激動,突然就叫了停車。不等萬小景問明原因,她便跳下了車。 萬小景付完車費,跟著下來,拖著她問,你怎麼回事? 李寶莉說,我還是不煩他算了。免得兩下里都不開心。 萬小景一屁股坐在路沿上,說這是你的命,李寶莉。 萬小景想,生活是什麼?像寶莉這麼火辣辣的一個人,怎麼就會被一個小寶弄得這樣畏首畏尾呢?只是出於愛?還是因為其他? 小寶在大四時,曾經到一家合資公司實習了幾近一年。憑自己的能力,小寶為那家公司解決了不少問題。公司老闆非常欣賞小寶,一聽小寶不打算讀研,便力邀小寶加盟他的公司。工資從月薪一萬起步,以後逐年上漲。

一年能掙12萬。爺爺奶奶興奮得對著馬學武的照片燒香,說兒呀,我們終於把你的小寶培養出來了。你放心吧。他比你還有出息。 李寶莉聞知眼睛都瞪圓了,連夜跑去找萬小景。 李寶莉激動道,你說你說,他一點零頭,就抵了我做一年的錢。我還要不要繼續做扁擔? 萬小景說,少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看他是一分錢也不會給你的。 李寶莉說,怎麼會?憑我這些年掙錢養他,他也有義務養我呀? 萬小景說,你去跟他講義務?他連血緣都不講,還跟你講義務?我看他認都不認得這兩個字。你回過仔細想想,他有沒有心疼過你一回?哪怕一回? 李寶莉說,我是他媽,我心疼他就夠了,不需要他來心疼我。 萬小景說,寶莉,說實話,我承認你這個人比我高尚,但你也要承認,我比你看人看得透徹得多。

但是李寶莉還是仔細想了想,想罷她心裡颼颼地冒涼氣。她想,是呀,哪怕有一回。 李寶莉繼續在漢正街當扁擔。她的忙碌和勞累一點沒變,只是,她不再去賣血。雖然小寶果真是一分錢沒有給她,但不再支付小寶的費用畢竟為她減輕了不少負擔。李寶莉想,就當這個錢是小寶給的吧。 春節的前夕,去漢正街打貨的人淡了,李寶莉便想,這麼多年沒有好好休息,趁小年就歇歇吧,抽點時間給公公婆婆好好辦辦年貨。 小寶是大年三十晚上回來的。一家人吃了年飯。初一的時候,李寶莉想回娘家看母親,這是母親第一次不跟父親一起過年。無論如何,李寶莉都想好好地陪陪她。 李寶莉希望小寶跟她一起去,小寶說,何必一起去,今天你去陪,我明天去就是。李寶莉不想在年間跟他爭論什麼,心想只要你去,也行。小寶次日果然去了,而且還給了嫁嫁三千塊錢。

李寶莉的母親打電話給李寶莉時,顯得很激動。說我們小寶真是了不起,我們李家大大小小沒一個像他這麼有出息的。一條街都傳遍了。街坊都說,現在的年輕人,不剜爹媽的肉就是好的。只有我們小寶,還曉得孝敬嫁嫁。李寶莉聽到電話也非常興奮。小寶讓她在娘家掙足了面子,她想,再怎麼說,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呀。 小寶初八就要上班。初七的晚上,小寶背著李寶莉的公公婆婆對李寶莉說,跟你說個事。 李寶莉說,蠻好,跟姆媽一起坐一下。嫁嫁今天在電話裡誇了你半天。小寶說,小時候嫁嫁經常帶我玩,嫁嫁的恩情我是不會忘記的。 這番話讓李寶莉萬分開心。李寶莉說,小寶,兒子,你真是長大了,蠻懂事。 小寶說,你莫誇早了。我的話還沒有說。

李寶莉說,你說你說,你說什麼我都愛聽。 但是小寶的話卻讓李寶莉倒吸一口冷氣,這冷氣一直穿透到心。 小寶說他為了讓爺爺奶奶過得舒服,貸款在武昌的湖邊買了套連體別墅。小區空氣蠻好,環境也優雅。特適合老人家居住,他準備讓爺爺奶奶搬過去跟他住在一起。 李寶莉心里頓了一下,嘴上還是脫口而出,我呢? 小寶說,爺爺奶奶由我來養,你就不用再管了。他們的養老送終也由我來操辦,也不消你操心。你去過自己的日子。我不會給你錢的,因為你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應該一點問題都沒有。 李寶莉說,我答應過爺爺奶奶,我要對他們負責到底。小寶說,我已經跟爺爺奶奶商量過了,他們都同意跟我,畢竟我是馬家的人。李寶莉說,未必我不是馬家的人?

小寶說,是不是你自己去判斷。反正爺爺奶奶的事以後你不用再管。你只當你的這個任務完成了。李寶莉沉默好一陣,方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硬要這樣,我也無話可說。
小寶繼續說,我買房子的首批款不夠,我打算把這處房子賣掉,所以,你得自己到外面找地方住。 心裡正被這事刺痛的李寶莉猛然呆住,她望著小寶一時沒有轉過神來。 小寶說,我講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 李寶莉這才反應過來。李寶莉說,你是要趕我走? 小寶說,不是。我是在跟你商量。不過,也沒有什麼可商量的,爸爸死後,我是房主,我有權利處理自己的房子。這屋裡的東西,除了爸爸的照片,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李寶莉被小寶的語氣所激怒,她想,天啦,這就是我兒子?他真的是我的兒子?

李寶莉脫口道,放屁,這房子是我的,你休想賣。 小寶說,你不消跟我鬧,鬧開了也沒有好結果。 李寶莉說,不管什麼結果,我都不得搬出去。 小寶說,你愛搬不搬,反正這房子我是要賣的,我有權利處置我自己的財產。 李寶莉氣得渾身哆嗦,連夜跑到萬小景那裡討主意。 萬小景也氣得肺炸,說這還得了!他只差沒有拿刀砍你了。第二天萬小景便帶著李寶莉去見律師。律師明確說,他無權這麼做,你是他的母親,你有權利住這套房子。這個官司打起來,他肯定輸,只是你們母子之間的和氣恐怕就傷完了,你要考慮好。也跟你兒子談一下這個結果。 小寶已經上班去了,李寶莉給他掛了個電話。 李寶莉說,你必須回家一趟,否則弄得我們母子兩個都難堪。 小寶當晚便趕了回來。李寶莉把小寶叫到樓上的平台上,說這是醜事,我不想讓爺爺奶奶聽到。 小寶說,也好。我也覺得醜事只能我們兩個人面對面。 李寶莉說,房子的事,我找了律師。律師說了,這個官司打起來,你贏不了,但是我們母子關係恐怕就傷透了。我不希望我們兩個變成這樣。我們是親母子,這是人世間最親的關係。 小寶盯著李寶莉,月光很淡,但小寶的眼睛卻賊亮賊亮,亮得讓李寶莉心虛。 小寶說,我早就跟你沒得母子情了。 李寶莉說,你說些什麼話?我十月懷胎,生你養你,一輩子耗了大半輩子,差不多都是為你而活,你跟我說這話?以前當你是年齡小不懂事,現在你也是成人,將來也要為人父母,說這話你有沒得良心? 小寶的表情也變了,他望著李寶莉,嘴唇抖了半天,才說,不要跟我說良心。我小時候,天天看你欺負爸爸。爸爸不管怎麼做,你總是罵他吼他。後來他死了,我先以為他是接受不了下崗的事實,去跳了江,覺得他蠻窩囊。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爸爸遺書裡不給你寫一個字,而且,你房裡不放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生日和祭日,你都不紀念他。爸爸在世的時候,你對爺爺奶奶幾兇呀,還趕他們走。爸爸死了,你卻主動要養他們,還要替他們送終。我就是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高中的時候,爺爺跟我說,是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在外面有個相好。我就去找那個相好,我問她,為什麼要破壞我的家。她卻告訴我說,爸爸死的那天,跟她打過電話。她告訴爸爸,警察去抓他們,是因為有人電話報案說有色情活動。報案的是個女人。後來,旅館的老闆娘又告訴她,爸爸那天去了人間仙境旅館,從錢包裡拿出張照片問老闆娘是不是這個人報的案,老闆娘一眼就認了出來,說就是她。爸爸錢包裡的照片,就是你!是你害了爸爸,爸爸跳江不是因為下崗,是因為他的老婆讓他出盡洋相,丟盡臉面,毀了他的前途,卻還裝成原諒他包容他的好人。爸爸覺得跟你這樣的人生活是他的恥辱!所以他活不下去!是你,都是你。就算爸爸有錯,你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解決。但是你卻耍陰謀。你害我爸爸40歲不到就命喪黃泉,你害我剛滿10歲就沒有父親。你曉不曉得,我小時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裡才最踏實。沒得爸爸我心裡有幾苦幾痛,你哪裡懂得?為了這個,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你。 小寶說著說著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繼續說,我曉得這件事後,我恨不得跟你拼了。但是我不想爺爺奶奶再受到傷害。而且,我也不想輕易放過你。你欠爸爸太多,你吃苦受累養我們,這是你應該的。你要了爸爸的命,你就得替他盡責。所以我不想說,我忍著。我已經忍了六年。我本來想一輩子忍下去,讓它成為秘密,現在你倒來逼我。那好,我就說給你聽。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因為我不想讓爺爺奶奶再傷一回心。官司你要打就去打,誰輸誰贏,難得說。
李寶莉呆若木雞。馬學武去世十幾年來,小寶對李寶莉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次多。卻只這一次,有如排炮,生生將李寶莉摧垮。李寶莉突然知道,人生原來是有報應的。 站在平台上,看樓外萬家燈火,李寶莉跳下去的心都有了。遠處江邊的路燈,比往日更加明亮璀璨,在寒風中散發著橙色的暖意。樓下的花壇轉盤不時有汽車環繞,幾條馬路的燈,光芒四射一樣,像是從李寶莉腳下的大樓散發出去的。李寶莉恍然記起十幾前年,父親和母親過來看房子。父親說這房子的風水叫作萬箭穿心。 是啊,李寶莉連父親當時說話的神態都記起來了。似乎自住進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萬箭穿心。萬箭都由心頭穿過,十幾年的時間,心裡早已滿是窟窿。 李寶莉在平台的牆根下坐了下來。冷風颼颼地,將她的頭髮吹得翻了起來。李寶莉感覺不到寒冷。因為她的心比氣溫更加冰冷。她就坐在這裡,順著時間,回想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發生的事。彷彿將這回憶當作了針,將時間當作了線,她一點一點地縫補著自己心裡的箭洞。她一直想到了小寶適才的哭訴。她知道,自己當年在一念之間,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和人生,包括她自己。 夜半的時候,李寶莉平靜了下來,就彷佛她用這半夜的時間,修補起了自己的洞傷。雖然那上面依然疤痕累累,但到底沒有那麼疼了。 李寶莉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兒孫滿堂還是孤家寡人,我總得要走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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