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莉中午正在吃盒飯,突然看到馬學武工廠的副廠長。李寶莉說,找我還是買襪子?副廠長苦笑了一下,說找你。李寶莉說,有什麼事?副廠長說,你跟我一起到廠裡去一下。李寶莉怔了怔,說未必又跟那個女人搞上了?副廠長沒有回答她。 進到廠裡的接待室,裡面真的坐了兩個警察,一個警察手上還拿著一件衣服。李寶莉一眼就認出那是馬學武的外套。李寶莉心裡撲撲地跳得厲害,私底里卻在暗罵,好哇,你馬學武居然又乾這種事,去了一回局子,丟盡了臉,還要搞個二進宮。想到即問,我屋里馬學武是不是二進宮了? 副廠長非常客氣,讓李寶莉坐在沙發上,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李寶莉說,到底是什麼事?一個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說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李寶莉說,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這件。兩個警察便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寶莉說,他人呢? 一個老一點的警察語氣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報一下。今天早上,一個中年男人跳了二橋,這件衣服是他留下來的。 李寶莉正在喝水,聽到這話,水杯從手上掉了下來。李寶莉瞪圓了眼睛,說跳橋?哪個跳了橋?年輕點的警察說,我們檢查了這件衣服,裡面有一份遺書和一個錢包。錢包上的身份證寫的是馬學武。他是你老公吧? 李寶莉呆掉了,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她並沒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廠長。半天才說,他跳橋做什麼?老一點的警察說,你老公跳橋自殺了,屍體一時還沒有找到。副廠長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學武的爹媽還不曉得。 警察把馬學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這時的李寶莉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心如刀絞,痛得好厲害。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痛惜馬學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別的。但這別的是些什麼,她也不知道。她的淚水湧了出來,在眼眶打著轉轉。警察幫助李寶莉從馬學武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這就是馬學武的遺書。 李寶莉好一陣定睛,才看清楚。遺書很短,只有三行字: 馬學武的筆跡李寶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這樣的字給她寫過許多情書。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經一次次讓李寶莉感動得落淚。她撫摸著那些字因而認識到世上有一種最美好的東西,它叫愛情。 現在呢?馬學武在他最後的文字中,卻連一個字都沒有留給李寶莉。 李寶莉手上的遺書頓時變得冰涼。這冰涼通過李寶莉的指尖一直傳達到她的內心。她心頭的痛立即硬化,眼淚也凝固成冰。 李寶莉眼眶裡的淚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沒有流出來。但旁邊的人都被她的臉色所嚇著,以為她要瘋掉。其實她的內心剎那間只剩下了一個內容,就是怨恨。 馬學武的屍體在三天后找到。李寶莉沒有看。大家也不讓她看,因為水泡過後的屍體,已經不成人形。廠裡本想開一個追悼會,李寶莉說,不用了,這樣個死法,也沒什麼好悼念的。廠裡覺得也是。廠方和同事都認定馬學武的自殺,是因為承受不起自己下崗這一事實。如果一個人因為下崗而自殺,廠方若還悼念,後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難做了。李寶莉的說法,為廠裡解了圍。廠長大鬆一口氣,立即表示要給馬學武的撫卹金追加一千元。火化的那天,李寶莉帶著小寶去了火葬廠。李寶莉的爹媽也去了。他們寸步不離李寶莉,生怕她有個什麼閃失。李寶莉說,爸爸,姆媽,你們放心,我不得像馬學武這樣窩囊。馬學武的幾個朋友還有副廠長也去為馬學武最後送行。馬學武的爹媽沒有現身。他們倆人一獲悉馬學武自殺的消息,齊齊倒下,被送進了醫院。 遺體被白布蒙得很嚴,在被推進火化爐的一剎那,小寶突然叫了起來,他高喊著爸爸,不准工人送馬學武進火化爐。幾個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扯開。小寶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這份淒厲的悲傷令旁邊陪著的大人個個落淚。但是李寶莉仍然沒有哭。她咬著唇,盯著爐子,一言不發,也不勸小寶。小寶哭著哭著,突然舉起雙手對著李寶莉身上一陣暴打,嘴上且說,賠,你賠,你賠我的爸爸!
小寶的話,李寶莉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旁邊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撫小寶。李寶莉望著小寶,只是冰冷著臉。副廠長滿懷歉疚,走過去說,嫂子,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和小寶,對不起學武。我不該把他下崗的事先跟他說,讓他沒得思想準備。我該先…… 李寶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李寶莉說,這跟你沒得關係。他要死,是他的命。這世上下崗的人有幾多?哪個不難過?哪個不傷心?一難過了傷心了,就都去跳橋?都去尋死?長江里的水是用來喝的還是用來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這種男人,根本不值得為他哭。他光顧自己的感受,卻一點也不替別人想。他有沒有想過爹媽這麼老了,他甩手一走,他們怎麼受得住?他有沒有想過兒子這點小,以後沒得親爹來疼,他又怎麼受得住?我倒無所謂,不管他活著還是死了,這把生活我總是得扛。再累再難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蠻多人需要我。我有責任陪他們一起過日子。我不能讓我一屋裡的人為我擔心為我操心,更不能讓他們為我傷心。這世道,男人不曉得講責任了,我們女人要曉得講。 李寶莉的母親說,講得好,不虧是我的姑娘。這世道,好事壞事,一半對一半,攤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攤到壞事就跳河去死。都學這樣,這世道哪裡還成世道? 副廠長聽得發呆,覺得眼前這兩個女人的兩番話說得實在是大義凜然而且話淺理深。一時間,他竟無語。李寶莉的腰被母親狠狠撐了一把,心想,是我學了姆媽的為人,還是姆媽最了解我呢? 夜晚,月涼如水。公公婆婆都在醫院裡輸液。兩個人住在同一間病房裡,不時長一聲短一聲地號哭,聲音淒厲哀傷,如刺如刀,每一聲都將李寶莉堅硬的心洞透。 置身在這樣聲音中的李寶莉,突然覺得自己雖然對馬學武怨恨入骨,但對兩個老人家卻是罪孽深重。這樣的喪子之痛不當由他們風燭殘年的人來承受。李寶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寶,那會怎麼樣?這個念頭一起,李寶莉打了個寒噤。她情不自禁,驀地在兩張床之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學武這樣走了,你們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責任。現在我心裡也不好過。爸爸姆媽,請你們放心,這輩子我保證全心全意地照顧你們,我當是贖自己的罪。 沒有人對她的這番話作出回應。 李寶莉想,不管你們怎麼想,我會按我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