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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萬箭穿心 方方 5548 2018-03-22
一夜之間,馬學武就白了頭髮。一夜之間,馬學武就在廠裡臭不可聞。 和馬學武一起走進旅館的女人是廠辦的打字員。倆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闖進門來。據說馬學武驚駭得短褲穿了五分鐘都沒有穿上。他們雙雙被帶進派出所。警察一看兩人神色,就知道不是賣淫而是通姦。錄完口供,便打電話讓廠裡保衛處過去領人。保衛處長雖與馬學武平級,權力卻不及馬學武大,怕自己鎮不住,便又叫了副廠長一道。副廠長是馬學武的同學,一聽出了這事,搖頭嘆氣,卻也無奈。一直折騰到半夜,算是把兩人弄了出來。 馬學武的廠辦主任當天被撤,廠長氣得一腳踢垮辦公室的一張椅子。因為馬學武是他力主提拔的,這個傢伙卻讓他在眾人面前毫無顏面。馬學武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回到車間重當他的技術員。那個打字員被她的丈夫領回去後,再也沒有去上班。後來聽說辦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寶莉也被叫去了廠裡。她靜著心聽副廠長講述過程,臉上無一絲笑意。都知道李寶莉的厲害,以為她會大大發作一通。卻不料,沒等副廠長說完,李寶莉便說,不消細講了,男人嘛,哪個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寶莉一派大家風度的鎮定,不僅令副廠長瞠目,也令馬學武感動萬分,心想真正是自己對不起老婆李寶莉了。廠里人聽說這事,個個訝異。男人們便讚許地議論說,馬學武的那口子,平常像個惡雞婆,可是大事當頭,還真是深明大義。李寶莉聽到這話,心道放你媽的屁! 李寶莉在電話裡用非常平靜的口吻向萬小景講述事情的過程,當然她也沒有漏掉自己的那個報警電話。萬小景在電話的那頭驚呼著,說寶莉,你瘋了!寶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啊!

萬小景正在髮廊做頭髮,結果做了一半便打著的士趕到李寶莉家。李寶莉見萬小景第一句就說,我只是不想讓人家搶走馬學武,現在我達到了我的目的。萬小景說,那你早幹什麼去了?你早怎麼不好好愛他,讓他賴在你身邊不想走?李寶莉說,像我這樣長相的人,嫁給他那種人,是他的福氣。他好好愛我還差不多,憑什麼要我去好好愛他?萬小景說,你這是什麼狗屁話?就是因為你這麼想,你才抓不住馬學武。李寶莉說,根本不是我的問題,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這樣?萬小景說,他跟馬學武是兩回事。他這個人,本來就花,馬學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這條路上去的。李寶莉說,你這才是狗屁話。 兩個人見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個鐘頭。萬小景無奈了,說有一天后悔了,你莫到我這裡來哭。說完,又打著車回到髮廊繼續做頭髮。髮型師的手在她頭上盤轉時,萬小景越想越不對,她給李寶莉打了個電話。萬小景說,寶莉,有句話,你非得聽我的。任何時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電話報警的事。李寶莉在電話那頭思索片刻,方說我曉得了。

馬學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氣活現的馬學武。他成天灰頭土臉,整個人都垮了下去。車間工人口沒遮攔,常尋他的開心,老有人追問打字員床上功夫如何,問罷也不指望聽到馬學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馬學武在車間多呆一分鐘都難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來。 回到家裡,李寶莉的臉色卻也不是好看的。李寶莉在外面說得好,在屋裡卻沒有放過馬學武。馬學武覺得這樣也算難為了李寶莉。你還指望一個女人遇到這種事真能夠心平氣順?所以馬學武自知自己要夾著尾巴做人。只是夾的時間長了,馬學武內心開始異化。首先馬學武不敢說菜好吃還是不好吃。他一開口,李寶莉會說,你去叫那個野女人做給你吃好了。馬學武也不敢看電視劇,因為電視劇總有風流男女不干不淨的事。每看到此,李寶莉就問,那個野女人怕不也是這樣勾引你的吧?馬學武一生都很順,這事就是他最大的傷口,馬學武一直想讓它趕緊結疤,可是李寶莉卻偏不。她彷彿每天都要撕開來探頭看上一看,以致馬學武見到李寶莉心裡就緊張。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寶莉每每想要與他親熱,他都無法放鬆。一個月難得有一回成功,氣得李寶莉幾次要跟他打架。因為被抓現場時,他正在打字員的身上,驚嚇過度,從此不振。李寶莉罵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這個傢伙才硬得起來?這時候的馬學武想到小寶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氣都沒有了,因為那樣李寶莉就會說,你就這麼嫌棄我的床?

馬學武覺得自己的日子在黑暗籠罩之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的臉上漸無笑容,說話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在廠裡不想說話,在家裡不能說話。於是所有想要表達的東西,他都積壓在心。雖然人們愛說,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實際上心裡的容量十分有限。馬學武將每天的語言都屯集在心,一天天地累積,一天天地疊壓,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覺得自己身體已然承載不起。 有一天,李寶莉正罵馬學武沒將地板拖乾淨時,馬學武的手突然被一雙小手牽住。這小手的柔軟和溫暖讓馬學武怦然心動。這是小寶。小寶說,爸爸,我的算術不會做,你教我。 馬學武被小寶牽引著走進他的房間。隨著小寶關門的聲音,李寶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馬學武接過小寶遞過來的算術書,按照小寶的指點,開始給小寶講述計算過程。他的聲音機械而緩慢,像河溝裡的靜止的水,看是不動,卻也悄然地向外滲出。馬學武被填塞得飽滿而沉重的心間豁然開了一個小口,淤積在內的東西於不知覺間一點點地向外排泄。馬學武輕輕舒了一口氣。

李寶莉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剛想說什麼,被小寶大聲制止。小寶說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術。李寶莉哦了一聲,便關上了門。 像李寶莉這樣的人,如果問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她恐怕顛來倒去也只說得出一個,那就是兒子成才。就彷佛是押寶,李寶莉是將自己未來的養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寶身上。她自己的這條命就是賭注。小寶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寶要做算術,就是刀砍到頭上,李寶莉也會一聲不吭,以保證小寶學習所需要的安靜。 馬學武一瞬間發現,原來他竟可以在這世界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這個角落是小寶給的。當小寶歪著身子,倚著馬學武的大腿,讓馬學武檢查他的作業時,當馬學武誇獎他每一道題都做對時,那一刻的小寶,滿臉散發著幸福的光芒。這光芒也照耀著馬學武,溫潤他冰涼冰涼的心。

沒有人知道,生活中這樣隨意的時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寶的記憶之中。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但生活卻不讓日子平靜。 有一天,馬學武的爹媽突然從老家過來。馬學武爹媽都是中學老師,一直住在鄂西。馬學武以為他們退休了,出來玩玩,很是開心。結果爹媽說並不是來玩的,而是要在馬學武這裡住下。送他們過來的是馬學武的表弟。說是縣城裡修廣場,把他們的老屋拆了,補償的錢根本不夠買新房。表弟便建議他們乾脆住到兒子家。兩個老人辛苦了一輩子,不如用這筆錢吃好喝好玩好,讓晚年享受享受。老兩口聽外甥說得有理,招呼都沒跟馬學武打一個,收拾了行李,賣掉家當,一車就過來了。馬學武的父親說,學武,你也別擔心,我們每個月會給你們生活費的。馬學武的母親說,哎呀,自己的兒子,說什么生活費不生活費的,外人聽到,牙都要笑掉。


事到這一步,馬學武也無可奈何。 李寶莉下班到家,一看滿屋的人,頭皮都麻了。再一細看,馬學武已經把小寶的房間騰出來讓給他的爹媽住。李寶莉一股氣就衝上腦門。李寶莉想,你好歹也問我一聲吧?李寶莉噔噔幾個大步走進自己臥室,叫了聲,馬學武,你過來! 馬學武知道這事有得吵,心裡發怵,卻也只能面對。馬學武進到臥室,順手將門關上。李寶莉說,你什麼意思?你憑什麼聲都不吭,就把你爹媽弄來?我還是不是個人啊?馬學武說,我哪裡曉得他們會來?他們自己跑來的,未必我讓他們回去?李寶莉說,好不容易過得清靜一點,你又想鬧騰?剛剛趕走一個野的,現在又來了兩個老的。你還讓不讓我過日子?馬學武說,你照老樣子過就是了。李寶莉說,就這兩間房,怎麼照老樣子過?小寶怎麼住?馬學武說,反正我爹媽已經來了。他們就我這一個兒子,要住這裡,也是該的。小寶先住我們房間好了。李寶莉說,小寶都四年級了,學習越來越緊,影響了他怎麼辦?你爹媽要住幾久?馬學武吞嚥了一下口水,說他們想一直住這裡。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們也沒得地方去。李寶莉一聽,暴叫一聲,你發瘋呀!你當我不曉得,我們有了新房子,你屋里個個都眼紅。這樣個擠法,還不如住舊房子。馬學武說,那隨你的便。說完馬學武甩門而出。

出門一看,兩個老人擁著小寶坐在沙發上,一聲不響,三張面孔都緊張而又惶恐地望著他,彷彿等待判刑。馬學武頓時心碎。馬學武想了想,說爸,媽,你們就住這裡,她就這麼個人,由她去。這裡我做主。馬學武的母親臉色立即緩了過來,說當然,這里當然該由我們馬家的人做主。 其實李寶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麼樣呢?兩房一廳三口人住住還可以,加上二老,怎麼也都擁擠。李寶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著生氣,氣完又想。這是馬學武的爹媽,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們住養他們老,是兒子媳婦天經地義的事。他們沒處可去,你不能趕他們走;他們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們老了沒有能力,你不能不照顧他們。你是媳婦,你嫁給了他們的兒子,這就是你的命。

李寶莉這個人就是會想理,想通了,嘆口氣,認下了。 李寶莉抱著被子走出來,拐到小寶房間。馬學武不知道她要幹什麼,跟了過去。李寶莉沒好氣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媽的!家裡這床被子最鬆軟,給老人用。馬學武這才鬆了口氣,心想李寶莉這個人再怎麼嘴狠倒也還是個善人。 道理簡單,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卻很複雜,容忍它卻不是易事。 三個月就像漫長的三十年。李寶莉不明白,牆上的鐘照老樣子走,日子怎麼一下就過得這麼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敗的電視劇,可是李寶莉想看韓劇。家裡只一台電視機,李寶莉只好讓兩個老人。馬學武陪著爹媽看電視,偶爾說幾句閒話。這時候的李寶莉卻只能躺在臥室裡,數著窗外的星星,心裡那個煩,真是穿腸透心。李寶莉幾乎是沒有什麼娛樂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忙做飯,吃完飯洗碗抹桌子,洗了碗還要洗衣服曬衣服。一口氣得忙到晚上八九點,她才能歇下來,看看她喜歡的韓劇。隨著韓劇裡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痴一下韓國的帥哥,一天的生活也覺得滿充實。韓劇就像塊抹布,每晚上負責抹去她一天的勞累,讓她舒緩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開始明天。現在她的抹布卻沒了,而勞累則已然一層一層地堆積了起來。

李寶莉覺得這樣的日子好累。 這天下班,李寶莉剛走到門洞,遇到公公婆婆出來,見李寶莉兩人一臉慌亂。李寶莉說,怎麼啦?公公沒作聲,婆婆嚅嚅著說,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門轉了轉。有一個水管沒關,結果…… 李寶莉一听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會面臨什麼。李寶莉三步兩步衝進電梯,因為電梯每層都停,氣得李寶莉幾乎跟開電梯的女工吵了起來。好容易到家,李寶莉推門瞬間,頭便脹大。家裡成了澤國,地板完全浸泡在水里,棉鞋皮鞋東一隻西一隻地漂在水上。為了騰櫃子給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寶的衣服臨時用紙盒裝著擱在地上,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污漬,完全不成樣子。 李寶莉欲哭無淚。她癱軟般坐在沙發上,並不想清理。李寶莉對自己說,這過的什麼日子啊?半個小時後,公公婆婆回來了。婆婆拿出一千塊錢,遞給李寶莉,說這錯是我犯的,我賠錢給你就是了。 本來李寶莉滿心是火,但她到底沒想過要對婆婆發飆。婆婆這麼一說,李寶莉的火頭一下子躥了出來。李寶莉說,你說得輕巧,你賠錢。你這千把塊錢賠什麼賠?地板多少錢?鞋多少錢?小寶的衣服多少錢?我裝修房子費工費力多少錢?你有錢,有錢就自己買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裡來幹什麼? 公公見李寶莉說話如此蠻狠,也發了火。說你當這房子是你買的?這是我兒子的屋,我們比你更有資格住這裡。李寶莉說,笑話!你有沒有搞錯?這屋子是夫妻的共同財產。你兒子在外面跟野女人通姦,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離婚,他分分鐘就得走人。這房子除了我跟小寶,哪個都沒有資格。婆婆急道,你瞎說什麼?你莫污衊我兒子!李寶莉說,到廠裡去問一下。好好的廠辦主任怎麼不要他當了?你兒子在廠裡丟臉丟得大!就憑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給我滾得遠遠的。 馬學武的爹媽立即變了臉色,聲也不敢吭。李寶莉有幾分得意,心想我連你們兩個老傢伙還鎮不住?想罷又說,我老實講,你們想要我不甩你們儿子,想要你們儿子孫子好生過日子,最好走得遠些,回老家租個房子住,我貼點錢都可以,你們只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雞犬不寧,弄得我們過不下去。 李寶莉說完,開始收拾家裡。她找出拖布,把房間里里外外拖了兩遍,又拿了幾條幹毛巾,試圖把滲進地板裡的水吸出來。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樣子,李寶莉邊幹邊罵,彷彿罵一聲,便吐出了一口惡氣。積攢了三個月的惡氣,真得罵一陣子。就這樣邊幹邊罵,忙了個把小時,也沒忙下地。馬學武的爹媽先是默不作聲地聽著,之後便悄然離去。 馬學武下班回家,見李寶莉跪在地上給地板吸水,家裡一片狼藉,不解其故,忙問,出了什麼事?李寶莉沒好氣道,你問你的爹媽呀!都是他們幹的好事!馬學武在兩個房間看了看,沒有見他的父母,說我爸爸姆媽呢?李寶莉說,我曉他們死到哪裡去了?你看到沒有?地板都泡變形了!馬學武說,你是不是罵了他們?李寶莉說,我罵他們打鬼呀,我罵他們的兒子還差不多。馬學武說,那他們怎麼不在屋裡?李寶莉說,腿在他們身上,他們要出門,我管得著?他們又不跟我打報告。 馬學武掉頭便走。剛放學回家的小寶跟了上去。小寶說,爸爸,我也要去找爺爺奶奶。馬學武說,小寶乖,爸爸一下子就回來。李寶莉走過去一把揪住小寶,說回來!他找他的爹媽,關你什麼事!小寶狠狠地瞪了李寶莉一眼,大聲說,我喜歡爺爺奶奶,我就要找他們。李寶莉氣得舉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寶莉說,你個小雜種還跟我犟嘴?小寶嗚嗚地哭著,回到房間。 馬學武像個沒頭蒼蠅,在漢口毫無目標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來,滿街的路燈,瞬間點燃,到處都是璀璨之光,只有馬學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裡。這世上所有的光明在他眼裡都如同夜色。 馬學武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他的父母時,已是晚上11點半。容顏蒼老的爹媽相互依靠著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打盹。馬學武心頭頓時湧出萬千的酸楚。眼淚也如水庫開閘,止不住,嘩嘩地往外流。馬學武這輩子還沒有像這樣流過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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