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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北京是全國人民的

國企秀 方效 10896 2018-03-22
兩天之後,入職培訓的最後一項課程“安全生產教育”剛結束,還沒散場,新職工們再次迎來了笑容可掬的人事處張處長。 在幾乎所有人的印象裡,張處長是個忠厚長者。與疾惡如仇的武警教官和機器一般冷淡的保密處老師相比,不笑不說話,不說“謝謝”不算完,每次出場,都能給剛離開學校的諸位“童鞋”,帶來春天般的溫暖。別說,有時候還真盼望著他偶爾現身呢。 張處長還是穿著那件半舊的深藍色拉鍊夾克,健步走到教室前面站下。他看著面前一張張稚嫩而興奮的臉,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這四十多天的入職培訓,大家辛苦了!”不料,張處長朗聲只說了個開頭便停住了,扭著脖子四下掃望大家。正當各位面面相覷,不明白他為什麼只說半句話的時候,被擱置在一旁臨時充當教師的那位技安處小伙子,拋磚引玉,無奈率先拍起了巴掌。啊,明白了,這是在要掌聲!立刻,底下“嘩,嘩”的掌聲響起。張處長聽著,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在集團領導的親自安排下,明天,咱們就去八達嶺、十三陵和飛機博物館旅遊……”“嘩,嘩”又是一片掌聲,不過這回比較齊。 “大家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有相機的都帶上,照張相給家里報個平安。你們第一次出來參加工作,千萬不要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呀。我有個建議,希望大家把第一個月的工資拿出一半給家裡寄回去。不管家裡缺不缺這點錢,都是兒女的一片孝心呀。”“嘩——嘩——嘩”這次的反響不但齊,而且也熱烈了許多。

“下午,還是每天上班時間,大家到人事處,找1712房間的張乾事,領取你們各自的《人事採納通知單》,然後就到各自的具體單位報到,謝謝大家了!”張處長說完,還微微向眾人彎了一下腰。 “嘩——”底下掌聲一片! 楊明峰排隊從矮矮胖胖的張乾事手中接過《人事採納通知單》,看都沒看,隨手對折了一下就揣進T恤衫的上兜里,扭身向門外走。結果是早就知道了的,現在僅僅是個例行手續而已。說實在的,能有幸分到這個國企巨擘下屬的研究所第三研究室,搞數字電路設計已經很理想了,但他還是有些忐忑。這種不安源於老爸在電話裡常告誡自己的一句話:工作與上學不一樣呀。 忽然,打身後傳來一個尖利高亢的聲音,由於是充斥了血氣陽剛,聽起來更有些不男不女了:“張乾事,你是不是整錯咧!說好是分到經濟處我才來的,為什麼這上面寫的是資料中心?”

“呵呵,許博士,我們是不會搞錯的,你就是分到資料中心的。”人家張乾事真有涵養,在質問之下,聲音仍是顯得那麼親切溫和。 楊明峰連同身邊的幾個人一齊轉回身。只見許博士臉漲得通紅,半禿的大腦袋在細脖子上僵硬地搖動著,而對面的張乾事則正抬手擦臉。 “這,這……我學的是國民經濟管理,去資料中心,專業不對口嘛,這叫我怎樣發揮所學專長呢!”義憤填膺的許博士向前又湊近了些,手上那張飄飄忽忽的白紙條,幾乎都要捅到張乾事臉上了。 估計不僅僅是出於禮貌,還有以防再次被飛濺的唾沫星子噴濺的原因在裡面,張乾事抬手又擦了擦臉之後,沉穩地站起來,仍倔犟地保持著笑模樣:“你不要著急嘛,聽我給你解釋啊。集團每年招人,都是由人事處牽頭統一出面落實的,最初也僅僅是個大方向。至於具體分到下面哪一個部門,還是要按照最近一段時期的科研生產任務需要,統籌安排,適當調整的。並不是說,當初的意向與最後的結果會絕對完全一致嘛。而且,就算是現在分到某一個部門,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呀,比如我吧,以前就在……”

許博士粗暴地揮舞著手臂,手上白色的紙片飛揚,身上套著的那件黑西裝下擺也一呼扇一呼扇的:“我不管,我要找張處長,張處長是知道我的!” 張乾事冷眼盯著這個“沒文化”的傢伙,不覺臉便拉了下來,鄭重其事地對他說:“張處長現在不在,去外面開會了。此外……”他扭臉轉向滯留在周圍,有助長歪風邪氣之嫌的那幫新人,嚴肅地說,“按規定,你們今天下午必須到所屬各個部門報到。如果有相關問題,等報到以後,再通過你們單位的人事科向集團反映。大家都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參差不齊的回應,使張乾事臉上有了點欣慰:“好,那大家就抓緊時間報到去吧。如果還有不明白你那個單位怎麼走的,可以再問我。”說著,不理睬兀自生氣的許博士,又原位坐了下來,拿起桌上還剩下的幾張字條,低頭瞅了瞅,大聲喊道:“裴小彤——”

剛來的這些人不經事,聽到人家下了驅逐令,還附帶著威脅的口氣,濛濛地就給鎮住了!再說也是事不關己,三三兩兩就往門外逃。楊明峰剛出門,猛然間身後被人撞了一把,趔趄了一下,扭頭才看清楚,原來是喪家之犬許博士,正越過大家,倉皇失措地向電梯口疾走。看著他那瘦骨嶙峋的高大身板,楊明峰覺得有些好笑,不就是換了個單位嗎,到哪兒還不是混口飯吃,還用得著這麼奔喪似的? 楊明峰乘電梯下到底樓大廳,出門走下台階。現在正值午後,北京城在濃重混沌的大氣包裹下,也迎來了一天中最炙熱憋悶的時候。樹葉低垂,蟬鳴沙啞,街邊小舖大都店門緊閉,招牌在斜陽下無精打采地投下暗淡的陰影。馬路上,擁堵的車流躑躅艱難爬行,行色匆匆的打工族穿梭於無所事事的閒散遊民之間。城市裡的邊邊角角,彷彿都在競相散發著溫室效應滋養起來的躁動與浮沉。

楊明峰摘下眼鏡,掀起T恤衫一角,擦了擦鏡片上的浮土,端端正正地重新戴好,感覺眼前略微清亮了些。哎,自己本科畢業從南方過來,在北京讀了三年研究生,可還是不能完全適應這乾燥多霾的氣候。不知怎的,自從來到北京的第一天起,楊明峰就對這座國際化的大都市,有著一種模模糊糊,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和陌生感。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是真真正正的“北漂一族”,可現在就業了,終於能稱得上是正兒八經的北京人了,還算不算是“北漂一族”呢?自己的答案是不知道!反正現在還是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歸屬感和親切感。哪像回到自己在江淮之間的家鄉,出家門,一般走不了一站地的距離,就能碰上昔日的同學、玩伴,就連死乞白賴地在大街上跟小販砍價,也是理直氣壯的。

楊明峰不覺回頭仰臉看了看身後這座二十多層,見棱見角的集團總部大廈,心想,拜拜了,以後自己便是基層裡的一名普通技術人員了,下次再進來,還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楊明峰走了不遠,來到站牌雲集的公共汽車站,抬手從上兜里掏出那張折疊著的《通知單》,想再次確定一下研究所的地址。咦?上面寫的地址跟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怎麼風馬牛毫不相關呀!楊明峰暗暗吃了一驚,第一反應就是錯拿別人的了。急忙把眼神移向《通知單》的最上方。嗯,沒錯!夾在“茲通知”與“同志”幾個打印的仿宋體字中間,手寫的“楊明峰”三個字,他還是認識的。只要不被退回到學校去,管它到哪兒呢,到哪兒還不是乾活? 他剛才還怦怦亂跳的心稍微安穩了些,眼睛急急忙忙地就跳行找到了底下一串黑糊糊的手寫字串上,那幾個字竟然是集團經濟計劃處!

媽呀,怎麼跟變戲法似的,說變就變了呢,這不是許博士要去的那個地方嗎?楊明峰遇此凶信,受到重擊一般,頃刻間變得面色慘白,比剛才許博士喪魂失魄的樣子也好不了多少!經濟?自己在經濟方面,除了會胡花錢,其他絕對是一竅不通呀!那豈不是要死翹翹了?他覺得身上的汗毛孔,頓時全都打開了,一股暖流順著脊梁溝倏倏地淌了下來,被腰帶攔擋,瞬時又變得冰涼。 靠!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楊明峰晃了晃腦袋,還梗了兩下脖子,全身緊繃,衝著那個隱身在空氣中的對立面煞有介事地揮了下拳頭:“該來的,就讓他全來吧!” 他從小就是個喜歡跳躍性思維的孩子。這種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思維方式的特點之一就是,思維快速啟動,不容易被突如其來的事件一下子打蒙。弊端嘛也挺明顯,就是大腦一熱往往不計後果,斬自己和對手都是立決。楊明峰再不敢遲疑,轉身就匆匆擠出人群,一邊係好T恤衫領口上的釦子,一邊往遠宏大廈的方向走。

站牌下站著的那個頭戴小黃帽身穿紅馬甲揮舞三角旗,正實踐老有所為的大爺,看見這個原本排隊排得好好的貌似文靜的小伙子,忽然發神經,沒頭沒腦地自己跟自己發了一通飆之後拔腿就跑了,不由得就警覺起來,下死眼盯著他。看他兩手空空,不像個帶有什麼危險物品的樣兒,才放了心,瞅著他步履散亂的後影,很惋惜地搖了搖頭:這小伙子危害公共安全的可能性雖然是不大,可要按照這個勢頭持續發展下去,早晚得進安定醫院(北京的精神病醫院)。文藝節目害死人吶,看看眼下電視裡流行的什麼超女超男的,哪個不跟打了雞血似的,說耍就耍上了?可以肯定,這小子早晚跟那幫人也是一道。唉!長得溜光水滑的,還這麼年輕,可惜了…… 可楊明峰此刻想的卻是,一會兒報完到,要是單身宿舍隨即也分下來了,是馬上就去招待所取自己的行李,還是在那兒再賴上幾天再說?那個老招待所別看舊,還真是個好地方,不但被褥不用自己洗,連開水都有服務員阿姨給打。就是廁所髒了點,呵呵,白璧總有微瑕,將就著吧。

楊明峰來到遠宏大廈底下,第一次在樓前的廣場上站住了。他仰起頭,微微瞇起眼睛,恭恭敬敬地打量這個似曾相識,用鋼筋水泥做成的大盒子。難道我今後真的就要在這里工作了嗎?這個變化太突然了,還是有些雲裡霧裡的感覺,跟自己憧憬的電路實驗室裡的日子一點兒都不一樣啊。 這棟大廈他雖然已經進出過多次了,可說實在的,在自己先前建立起的意識裡,這玩意跟海龍、華強北那些電子賣場並沒什麼大區別,他不過是個被人流裹挾著的匆匆過客罷了。可現在卻完全不同了,心態變了,視角也隨即擰了個個。他頭一次驚訝地發現,近距離觀察,白框架,藍玻璃鑲嵌的遠宏大廈真高呀,應該可以當得起“高聳雲霄”這四個字。不過外表並不很像培訓老師介紹過的,是個插著四支鉛筆,抽象的大筆桶造型,更像是……嗯,應該說,更像是個巨大的計算機機箱。方方正正的,裡面的各個部門,就如同CPU、內存、硬盤等部件,經年累月,按照編制好的程序有條不紊地運行。哈,連鍵盤都有了,不就是腳下一棱棱,一道道的台階嘛。唉,誰知道二十年之後,從這個機箱裡鑽出來的那個叫楊明峰的小老頭又會是個什麼奶奶樣?這其中的滋味嘛,到底是甜的,還是苦的?嗬,已經感覺到了,原來是鹹的,微微的鹹裡還帶著點苦澀。

楊明峰伸出舌頭抿著嘴角上沾著的幾滴汗水,恍惚間感到被一股舒適陰冷的氣流輕拂,穿越時空的思緒頓時就有些清醒。他定了定神,這才赫然發現,原來自己在胡思亂想的同時,已登上高高的台階,來到玻璃鑲嵌的大門前了。那股騷擾自己的弱冷空氣,發源地就是正中間對開的兩道豁口。 楊明峰自嘲地搖了搖頭,暗自慶幸,多虧自己這兩年毅然犧牲了點玩遊戲的時間,抽空翻了幾本職場小說,在晚上躺在床上烙餅的時候,也還進行了必要的頭腦演練。否則,今天單人獨騎突然面對整個銀河系,還不得被嚇得屁滾尿流不可。嘿嘿,瞧你小子這點出息! 還是老爸此前說得好,北京,北京是全國人民的!誰有本事,就是誰的,千萬不要把它看得有多了不起。老爸的教誨,就是兒子的定心丸,楊明峰心裡一下子踏實多了,還在心裡又補充引申了一句: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照搬前幾次出入大廈的經驗,楊明峰故作老成,一隻手插在牛仔褲褲兜里,穿過柵欄般佇立的感應門禁,旁若無人徑直就大搖大擺往金碧輝煌的大廳裡走。可沒想到,萬惡的門禁此時卻“嘟,嘟,嘟”歡快地叫開了。與此同時,從燈光璀璨,宛如星空覆蓋下的大廳深處,傳過來一句冷冰冰的女聲歡迎詞:“先生,請問您要去哪家公司?”楊明峰不得不站下,循聲望過去。只見在一根琥珀色的大理石圓柱子跟前,一張白色的門台後面,敦敦實實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姑娘,正威嚴地審視著自己。 嘿,我們以前進出,門禁從來都沒響過啊,大家還都以為只是個糊弄人的擺設呢,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態昂首闊步,反倒被捕了。楊明峰有點被威懾住了,剛才想要謀反的氣焰立刻被打掉了一多半。他緊走幾步到了姑娘前面,隔著桌子向她低聲細氣地說:“您好,我要去經濟計劃處。” 姑娘警惕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穿著藍上衣、軟塌塌半舊牛仔褲的小伙子,腰身顯得更粗壯了。可能還要以示威嚴,她又伸手拽了拽紅西裝的下擺,很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就說,要去哪家公司吧。”說著扭轉身,抬手指了指身後牆壁上跟掛鞭似長長垂下來的兩溜銅牌隊列,“我們樓裡面,公司多著呢。” 以前還真沒有註意到,原來在這個“遠宏大廈”裡,竟然還藏著這麼多大大小小的公司呢。噢,楊明峰想起來了,曾經在培訓時提到過,遠宏集團是這棟樓的業主,除了裙樓之外,只佔據了十六層以上的十層,其他層次都是面向社會公開招租的。怪不得人家問到底是去哪家公司,還真有道理。 “我是遠宏集團今年新分來的學生,現在就要去經濟計劃處報到!”連這個長著鵝蛋臉、把門的小丫頭都敢藐視自己,楊明峰自尊心受到挑戰,有意向她逼近一步,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地告訴她。 “新學生?”鵝蛋臉有些心虛了。前車之鑑證明,他們這些有學歷的,真分到機關,要是還恰好進了保衛處,即使是在最低層跑跑顛顛打雜的主兒,也是自己的領導呢。於是她臉上就有了些笑模樣,不僅口氣軟下來,連稱呼也變了:“那您的《報到證》呢?” “《報到證》?早就交了,來集團報到的時候,就交給十七層的人事教育處了。”楊明峰此刻還真有點摸不著頭腦,疑惑地搔了搔腦袋說,“我們培訓的時候進來,從沒查過呀。” “啊,那是因為你們人多,事先聯繫好了,門禁暫時就關閉了。”鵝蛋臉聽了對方故意帶著細節描述的兩句話,從心裡已經肯定,面前站著的確實是自己的同志,所以也樂得跟他多友好兩句,“你們都沒有'出入證'。要是每個人進門,報警器都亂響,多影響大家工作呀,人家是會投訴的。”她說著,抹嗒了一下眼皮,有些抱怨似的說,“您不知道,底下那些小公司,素質低著呢,動不動就要投訴,我們沒少扣錢。” 楊明峰聽出她有主動示好的意思,可一心急著辦自己的正事,便客氣地說:“請你告訴我,經濟計劃處在幾層?我得趕緊報到去。”恐怕是受“芙蓉姐姐”的毒害吧,不知怎麼的,楊明峰就是不喜歡鵝蛋臉形的女孩子。他喜歡三角臉形的,要是再安上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那才叫一個嫵媚,那才叫一個風韻。 “你們有那麼多機關,具體一個在哪一層我可不知道。”鵝蛋臉說得理所當然,好像嘴裡還帶著一絲怨氣。她轉著眼珠想了想,狡黠地笑了:“你不是知道人事處在17層嗎?到那裡打聽一下,不就清楚了。” “嘿,真聰明!謝謝,謝謝!”楊明峰受到禮遇,心情愉快,隨口就誇了人家一句,同時轉身往大廳深處的電梯口跑去。 “不客氣——”不看臉形,這嬌嗲的聲音還真好聽。 楊明峰出了電梯,拐進長長的走廊,熟門熟路,很快就找到此前領取“通知單”的那間人事處辦公室。隔著通透的玻璃門,只見胖胖的張乾事正站在一張桌子前,往手邊碼得高高的一摞檔案盒裡裝材料。 楊明峰輕輕敲門,可是這死硬的玻璃不像木頭,受振動引發的響動極小,張乾事根本沒聽見。還是低著頭,專心致志地重複著“抽取盒子—掀開盒蓋—拿材料—低頭簡單看一看—裝進材料—扣上盒蓋”這套簡單的機械動作。他上肢節奏簡潔明快,圓腦袋隨著手臂不停地上下左右搖動,似乎不僅幹得津津有味,而且還諳於此道。 楊明峰考慮,不能再用力敲門了,再用力,就快要變成討債的了。無奈之下,顧不得禮貌只得推門而入,但還是怕突兀打擾了張乾事的雅興,不敢太放肆,只能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站在門口不遠處,“嗯……嗯……”地叫了幾聲。 張乾事受到驚擾,猛然抬起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稍顯局促的年輕人,微微愣了愣,繼而嚴肅的臉便像花兒一般綻放了:“呀,小楊來了。”他迅速扔下手裡捏著的一份材料,張開雙手,扭身就向他奔過來,熱情洋溢地說,“去你們處里報到了嗎?見到你們徐總沒有?” 嗯?徐總?楊明峰心里納悶,經濟計劃處既然是個處,領導本應該稱呼為“處長”才對呀,這個“徐總”是從哪兒論的呢?可怕露怯,還不敢深問。本來路上一直想著要問問人家,為什麼自己的單位一下就變了?現在連這個想法也臨時放棄了,只是含含糊糊地說:“還沒有。我在大廈裡上上下下找了一圈,可還是沒找到經濟計劃處,只好跑回來求張老師給指點一下。” “哎呀,小楊,你以後可別再這麼叫我了,我可擔當不起呀。”張乾事笑意未減,聲音卻是故作謙遜地提高了,“以後咱們就是機關里的同事了,還要互相協助呢。按咱們的習慣,你就叫我張乾事就可以了。” “那……那,張乾事。”楊明峰對這個官稱還有些不大習慣,即使說出來也有些拗口,“請您告訴我經濟計劃處在哪裡。” 張乾事正要答話,身後桌面上的電話響了。 “等一下啊。”他說著,兩步跑回到剛才那張桌子旁,抄起電話接聽,“哎,哎,處長您好,是我……”張乾事說著,扭頭不自然地看了不遠處幹站著的楊明峰一眼,聲音頓時小了下去,可楊明峰還是能聽得真真的,“……已經搞定了。他剛開始還真是有點要找彆扭的意思,嚷嚷著要找您,我就說您開會去了,呵呵。後來讓我連哄帶嚇唬的,幾句話就沒事了……嗯,我辦事您就放心吧,等他到了情報中心,過不了半年,就徹底踏實了……” 想都不要想,楊明峰就知道他們說的是傷心欲絕的許博士,於是在一旁就有些尷尬。除了與自己有點關係之外,畢竟這偷聽別人隱私,總不是光明正大的呀。可此時,想不聽都不成了。現在就退出門去吧,那就等於告訴了張乾事,他不僅聽到了說話的內容,而且還聽懂了。繼續站在這裡吧,豈不是灌進耳朵裡的就更多?不關自己的事,還是少知道為妙。 就在進退兩難的時候,自己的手機卻善解人意“滴、滴、滴”地響了。他趕忙從褲兜口袋裡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條販賣假髮票的垃圾短信。楊明峰隨手剛要刪,可突然靈機一動,呀,這哪是垃圾短信吶,純粹是上帝的信使嘛。他趕忙轉過身,慢慢走到關著的門邊上,面牆低頭舉著手機,假裝回复短信,在鍵盤上胡亂地按起來。這樣就理所當然離張乾事遠了些,他說話的聲音也幾乎聽不見了。 當楊明峰在手機上從“一”開始,以一階等差數列一直按到“九”的時候,才聽到身後傳來電話撂下的“咔吧”聲。他耐著性子,又繼續按到“十五”,才戀戀不捨地按了“刪除”鍵。他轉回身揣好手機,神情坦然的重新來到張乾事近前。 其實張乾事自打填寫了“通知單”之後,也一直在關注著這個來路不明,交了“狗屎運”的傢伙。他到現在還百思不得其解,此人到底是通過什麼手段,竟能成功上位,搶了各項條件都比他優越得多的許博士的位置,輕易躋身號稱是全集團第一機關的“經濟計劃處”的呢?是他背後有硬人?不像呀,有人能不知道經濟處在哪一層嗎?隨便給那個“關係”打個電話,問一下不就全清楚了。那就是他自己運作的結果?應該說可能性也不大。這個好位置,可不是隨隨便便花幾個錢就能買到的。再說了,瞧他剛才從自己手裡接過“通知單”時隨意的樣子,一點兒都看不出成功的喜悅呀。而且……哎呀,還真把自己這個見多識廣的老機關給難住了。 張乾事看到楊明峰眨巴著細長的眼睛,恭恭敬敬,一副等待指點的樣子,臉上忙又泛起了笑紋:“剛才接了個電話,讓你久等了。經濟計劃處就在大廈的第二十一層,在老總們的樓下,你記住了?” “謝謝,謝謝張老師!”楊明峰連忙向張乾事哈了下腰,“第二十一層,我記住了!” 張乾事連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親熱地說:“哎,不客氣,不客氣!你這個小伙子,我不是說了嗎,以後叫我張乾事。” 楊明峰率真的表情裡帶著稍許扭捏,又脆聲答道:“那就謝謝張乾事了。” 看到楊明峰連跑帶顛出門的背影,張乾事更加疑惑了。他搖著頭自言自語地淺笑道:“也就是個普通的孩子,哪能有那麼大的能量?真是……”他思索著,即刻把麵前那些礙眼的檔案盒,往邊上推了推,挪動鼠標點開計算機,用口令登錄了集團人員檔案庫。 果然,新人們的檔案前天就已經輸進去了,一個查詢命令,楊明峰的老底就全露出來啦。 張乾事饒有興味,上上下下在屏幕上翻了幾個來回,發現這個楊明峰,除了老爸是某所軍隊高校的退休教授這一個閃光點之外,在其他方面,還真是一般般。當然了,在大學里當過學生會的宣傳部長,社會實踐論文得過獎,電腦遊戲大賽入過圍……可這些糊弄人,小兒科的玩意,在每年新添加的“棟樑”裡面,隨手一撮就是一簸箕,又能說明些什麼呢?而且,“遠宏集團”與軍方也是素無往來呀…… “叮咚!”電梯來到二十一樓,楊明峰走出電梯間。可令他深感意外的是,繞著靜悄悄的“回”字形走廊轉了半圈,竟然還沒碰上一個可以搭話問詢的活人! 走廊一側,是一間間寬闊整潔的大辦公室。透過毫無私密性可言的敞亮玻璃門向裡面看進去,是排列整齊的淡藍色工作隔斷。現在,隔斷裡的扶手轉椅上,全是空的!這可真有些奇怪了。此時正是上班時間啊,這地方與人事處走廊上人來人往,腳步聲不絕於耳的熱鬧情形相比,整個就是一人間蒸發後的遺址嘛。 一種不祥的感覺一下湧上楊明峰的心頭!哎呀,張乾事是不是在騙我?也許壓根就沒有經濟計劃處這麼個鬼東西。難不成是故意找藉口,要把我給退回到學校裡去?嘿,要真是這樣,有這個裝神弄鬼的必要嗎,直接說“再見”不就完了?我絕對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大不了到中關村賣貨去。 楊明峰胡思亂想著又拐過一個彎,眼前出現了一道兩扇對開,與眾不同的深棕色木門。門上亮晶晶的黃銅牌上印著加粗的三個宋體字——“總經濟師”。 楊明峰可不是傻子,見到這個牌子眼前立馬一亮,迅速就聯想到,剛才張乾事對他說的那個“徐總”,莫非就是總經濟師兼著的經濟處處長?推斷完全合情合理呀。 別看楊明峰剛才還是慷慨激越,可人總得要吃飯的呀,現在這份即將到手的體面工作,可不是大風白白刮來的,是他含辛茹苦十九年,點燈熬宿掙出來的。他滿懷希望的在門前恭恭敬敬地站下,勾起手指,“當、當、當”不輕不重敲了三下門。無人應答。再敲,仍無應答。楊明峰眼巴巴瞅著暗淡的大門,無奈地歪了歪腦袋。 都快要繞場一周了,就在楊明峰幾乎要完全失望的時候,真沒想到,透過一個標著2106號碼的玻璃門,在一間明亮寬敞辦公室的緊裡面,竟然並肩站著一男一女。兩人腦袋湊得挺近,共同看著女人手裡端著的幾頁紙,戳戳點點的,正在說著些什麼。 楊明峰不由自主就笑了。他這回再也顧不了許多,伸手就推開門,一大步跨了進去。 “請問……”他剛剛吐出來兩個字,屋內二人立刻循聲抬起頭,警覺地向他這邊望過來。 “你找誰?你有什麼事?”那個有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慢慢垂下手,語調生硬地問。 “請問,經濟計劃處是這裡嗎?”楊明峰不卑不亢的聲音回了過去。 “你就說,你有什麼事吧。”老太太顯得頗不耐煩,腦袋一點兒一點兒地說。 楊明峰還要開口,不料,這時那個男人倒開腔了:“你是不是楊明峰?” 哇,聽到這熟悉的三個字,宛如沐浴在陽光之下,楊明峰頓覺春天般的溫暖,一種找到組織的幸福感,讓他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他連忙上前幾步,連聲說:“我是,我是楊明峰,是來報到的。”說著,鄭重其事地從口袋裡掏出對折著的《通知單》,雙手展開。 一男一女相互對視了一眼,男人隨即便撇下老太太,穿過屏風夾道,向他徑直走過來。這人有三十六七歲的樣子,小圓肚,白臉盤,走起路來晃晃悠悠,韻味十足。他來到楊明峰面前,隨手拿過《通知單》,寬大的眼鏡片後面,一雙圓鼓鼓的眼珠子晃動著略微看了一下,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面笑容。 男人底氣十足的標準京腔聽起來很是悅耳:“歡迎,歡迎,你找得沒錯,這裡就是經濟計劃處。”他說著,把《通知單》又遞回到楊明峰手上,同時奇怪地問:“哎,人事處那幫人沒通知你嗎?” “通知什麼?他們什麼也沒說呀。”楊明峰一臉困惑地接過《通知單》,隨之心裡猛地一沉,他怎麼把單子又還給我了,而且還問我有沒有接到什麼通知,難道是經濟處拒收我的通知嗎? “你看看,我說得沒錯吧,那幫子人還能干點什麼事?”老太太一邊拿鑰匙打開一個淺灰色的鐵皮保險櫃,一邊扭臉鄙夷地說。 “嘿嘿……”男人不置可否地干笑了兩聲,轉頭向楊明峰解釋道,“你算是來巧了,要不現在處裡一個人你都碰不到。明天是國家落在咱們集團的重點項目,柔性生產線改造驗收會。從國資委到財政部,全國有近百個協作單位的頭頭腦腦們全來了。咱們經濟處從處長到小兵,全被派過去忙活接待任務了。本來還有一個同志值班留下來看電話的,不過剛才也被臨時調出去給徐總送材料去了。”啊,楊明峰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二十一層裡空蕩盪,像放假過年似的呢。並且順帶著也弄明白了,鬧了半天,眼前這個品相十足的人並不是徐總。 “上午接到人事處的電話,說你下午要來報到。我當時在電話裡就跟他們說了,讓他們直接通知你,等明天正常了,再過來。” 楊明峰一邊聽,一邊不停地點頭。眼前的這個人,一看就是老機關的派頭,說起話來不僅條理清楚,用詞得體,而且話裡話外還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種機關人所特有的傲慢和世故,沒說上幾句,就把自己心裡所有的疑惑全給解答了。以後有機會可得向他多學著點。 這時,老太太也走了過來,手裡就多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黑色女式挎包。她對男人說:“劉立新,咱們趕緊過去吧,那邊還等著咱們呢。” “好。”劉立新回答著,大眼珠子一上一下看著楊明峰,“小楊,那你就明天下午上班時間再過來吧。我和朱師傅也馬上就要到會場去,那邊人手不夠。” 聽到他們要到會場去,楊明峰心裡就翻騰了一下。自己從小長到大,可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大人物,那麼大的場面呢,熱鬧是一定的,可最重要的,這絕對是個開眼界的難得機會呀。現在的自己,除了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用得上的那幾本破書和一把子傻力氣之外,可以說什麼都沒有。他就想起了家裡部隊上那幫子“公務員”,誰肯賣力氣,誰就有比別人多些的入黨、考軍校的機會。便竭力顯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搓著手笑著爭取道:“會場上需要不需要打雜的呀?要是人手不夠,別的我不懂,跑跑腿還行。” “是呀,我怎麼就沒想起來新來個小伙子呢?”朱師傅眉開眼笑地說,“你就跟我們一起去會場吧。哎呀,大夥都快要忙暈了。” 看來劉立新對楊明峰的印像不錯,拍了拍他的肩膀,樂呵呵地說:“那就走吧。”說完還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走到一張桌子前,拎起一個皮公文包,從裡面掏出一串帶著遙控器的汽車鑰匙,率先出了辦公室。 三人到了樓下,出後門。不太寬綽的院子裡滿滿噹噹,橫七扭八,停滿了各色小汽車。劉立新徑直來到一輛墨綠色的富康轎車旁,打開車門,蹁腿就大模大樣坐到駕駛座上。楊明峰學著部隊小車司機的樣子,緊走兩步,拉開車後門,伸手搭在車沿上,恭敬地說:“朱師傅,請上車。”朱師傅一邊往車裡坐,一邊喜滋滋地說:“哎呀,小楊,別搞得這麼客氣嘛。以後叫我朱師傅,或是叫我的名字朱會欣就行。”楊明峰乖巧的樣子,脆聲答道:“哎,朱師傅。”隨手推上車門,自己坐到前排劉立新身邊。 這輛富康車,駕駛台上擺著一隻繫著粉紅圍巾的毛絨QQ企鵝,底板上還散落著幾塊花花綠綠的糖紙,一看就是私家車,估計十有八九還是劉立新本人的。看著劉立新倒車換擋一副老到的架勢,楊明峰不禁心生羨慕。自己的老爸在部隊上乾了一輩子,說教授,那是給外人聽的,在學院裡其實就是一名普通教員,到現在也還是蹬著兩個窄軲轆每天跑。跟他們這些在大國企裡“拿餉”的相比,差得海了去了。就說眼前這個劉立新吧,四十歲不到,從他一路上志得意滿,話裡話外透出的信息推斷,在北京一定是有房有車,而且還考慮著國慶長假全家到南方旅遊。唉!真不知自己到了他這個歲數,能不能也混得這麼脫離群眾! 本來,楊明峰還對自己不能工作在實驗室裡有些懊惱,可這會兒,倒是漸漸安然了。哪兒的黃土不埋人?自己雖然是個普通人,可並不算笨呀。只要認真做事,不管是乾技術,還是混機關,還愁吃不上一碗飯?嗯,不但要吃上,而且還要爭取把這口飯吃飽,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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