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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一句話定半生

國企秀 方效 15222 2018-03-22
達文彬正坐在半六邊形的寬闊班台後面打電話。聽見不輕不重的敲門聲,便用手摀住話筒,隨口說了句“進”,隨即就瞥見斜向自己的辦公室的門無聲地開了,秘書朱宏宇像以前一樣,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達文彬收回眼神,仍是盯著面前的電腦屏幕,繼續口氣沉穩地對著話筒說:“這份名單,你們這麼報上去,肯定會有問題的。那個劉波,雖然是個處長,可是,他們局只是個處級單位,他充其量也只是個科級幹部,怎麼排序能放在前面?還有,你們把李健同志跟一般來賓排在一起,這顯然不太合適。別看他現在在國資委掛職任調研員,還是正處級,可卻是在中央大衙門裡了,我看,應該把他排在嘉賓裡面。還有……”達文彬上身微微前傾,一邊專注地緩緩用鼠標翻著屏幕上長長的一串名單,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著,看似商量的口氣,可聲音裡卻透著不容置疑,“還有關於一些退休老同志的邀請,你們還得要繼續斟酌斟酌。我的意見是,確實無關緊要的,即使當時是正局級的,也不要來了。他們這些老同志,你一請準到,請誰不請誰都不好。來得越多,落下的也就越多,要是在會上還要求說兩句,誰知道能說出什麼來……”

朱宏宇捏著一份材料,按規矩,畢恭畢敬地垂手站在離班台有一米遠的地方,盯著達文彬無框眼鏡片後面被屏幕映得越來越亮的眼睛,心裡不由得就替會務組那個整理名單的傢伙擔憂起來。唉,從領導的眼神看,沒準這個哥們儿這一輩子就完了。他要知道達總親自過目這份名單,打死也不敢糊弄的。 達文彬這個電話,足足又打了二十幾分鐘,才慢慢地擱下了。他將棕色的高背轉椅微微往邊上滑了滑,無聲地漂移到了班台的主桌後面,轉動身子,雙手交疊放在腹部,低頭沉思著,彷彿對面的朱宏宇並不存在似的。 儘管朱宏宇的膝蓋已經筆立得微微有些酸漲了,但看見達文彬陰沉著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桌面,就知道領導此時不便打擾,便尋思著,是不是要退出去。可是,要報告的,還一句都沒說呢,而且,自己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出去了,是對領導的置之不理不耐煩了,還是怕影響領導思考呀?說不清楚嘛。因此,只得一聲不吭,晃動了一下雙腿,繼續保持著謙恭的姿態,耐心等待著。

沒想到,他這下意識的舉動,倒是驚動了達文彬。他警覺地忽地一下抬起頭,瞇起眼睛看著桌前西裝革履的朱宏宇,臉上慢慢浮出了一泓淡淡的笑意。 朱宏宇知道,這是領導在示意自己說話。 “達總,今年新分來的二十八個學生,剛軍訓回來,現在都在會議室裡呢。人事處張處長讓我過來請示您,是不是要接見一下?”朱秘書微微哈了哈腰,聲音洪亮地說。 “嗯?”達文彬又是凝了凝神,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問道:“小朱,有他們的材料嗎?” “有,有!這是人事處剛拿過來的。”朱宏宇忙上前一步,把一直捏在手中的材料展開,端端正正地雙手放在達文彬眼前的桌面上,隨即又撤回到了原位。 見達文彬微微皺著眉頭,仔細翻閱著面前的幾頁紙,同時右手習慣性地在桌面周圍划拉著什麼。朱宏宇趕緊又上前一步,從桌上的掐絲景泰藍筆筒裡掏出一支簽字筆,快速拔出筆帽,送到達文彬手邊。

達文彬接過筆,抬起頭對著朱秘書善意一笑,低頭繼續掃視材料。 再次退回到原位的朱宏宇,以探尋的口氣請示道:“達總,要不我先出去了,就跟張處長說,您現在有些忙……” “呵呵,”達文彬放下筆,全身仰靠在椅子上,忽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和藹輕鬆地笑道,“我現在不忙了。”說著,竟然起身站了起來:“走,咱們見見那些新學生去。” “哎!”朱宏宇趕緊脆聲應答,幾步搶到門邊,拉開厚重的木門,站在門後,等著達文彬。 不想,達文彬走到門口,疾速的腳步戛然而止。他仰頭想了想,習慣性地抬手捋了捋順滑烏亮的頭髮,對朱宏宇慢悠悠地說:“我看這樣吧,你去會議室,對張處長說,把那些學生請到我辦公室來。”見朱宏宇還有些猶猶豫豫的樣子,達文彬笑了,隨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去吧,就是隨便聊聊,不必搞得那麼正式嘛!”

過了大約五分鐘左右的樣子,走廊裡就隱約傳來青年男女那種特有的肆意說笑聲,等到了門口,就完全肅靜下來。門開了,一群年輕人在朱宏宇的引導下,魚貫進入到遠宏集團總經理達文彬的辦公室。 這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位於公司總部二十五層辦公樓的第二十二層。一進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圈擺放整齊的四四方方白色單人亞麻布藝沙發。在每個潔淨、素雅的沙發中間,都隔著一張小小的矮腳紅木茶几。往裡面看,屋子正中央,是達文彬的那張尺寸碩大的一體化實木班台。檯面上,除了正前方覆著一小塊黝黑潤澤的真皮外,其他部分,就像剛剛打過蠟似的,亮得逼人雙目,令人幾乎不敢正視。那上面,除了一些日常的辦公用具之外,最為惹眼的,是將近半米長,噴鼻引頸,翻蹄亮掌,栩栩如生的一頭傲然金牛,流光溢彩,鑄工精湛!

在屋子正後方,凹進去的一塊壁龕之中,赫然鑲嵌著一掛巨幅鏤空木雕“萬里長城”!這幅楠木原紋藝術品,高近兩米,長可盈丈,氣勢恢弘,如實景再現,仰望之下莊重、威儀,凸顯出房間主人的尊貴身份。然而細細品味整幅畫面,卻又是行刀運鑿洗練灑脫,線條清晰流暢,淡淡的幽香之下,絲毫不給人以滯重、呆板的感覺。 在後牆一側,還有一扇標準尺寸,不太惹眼的橡木小門。可以肯定,在門後面,應該還有一間屋子。 現在,晶瑩剔透的枝形水晶大吊燈下,端莊沉穩,垂手站著一位四十四五歲,中等偏瘦身材的中年男人。他上身穿一件深藍色橫條紋短袖T卹,下身青色西褲,腳下皮鞋在鋥亮的暗紅色通體磚地面上泛著烏光。這幾乎是這個季節里達文彬的標準正裝了。此人最引人矚目的地方是,無框眼鏡後面那一雙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鶴眼。不怒自威,似嗔含笑,幾乎一下子能看到你的心裡去。

達文彬等大家都走進來了,才上前兩步,滿面春風,笑吟吟地朗聲說道:“歡迎歡迎,歡迎咱們遠宏未來的老總和處長們,哈哈……”說罷,拊掌大笑,緊接著便是親自招呼大家在小沙發上就座,同時連聲吩咐朱宏宇給大家倒水沏茶。 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名聲如雷貫耳的達總,原來竟是這樣平易近人,笑容可掬。大家不禁立刻就少了些拘謹,三三兩兩主動尋摸到就近的沙發上落座。其中有幾個過於放鬆的,似乎在沐浴了領導的春風之後,還有些忘乎所以,竟然勾肩搭背,交頭接耳起來。 跟大家一起進來的人事處張處長,看到這些缺規少教的孩子們,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頭,暗自扭臉看達文彬。見他仍是一臉慈祥、愜意的樣子,便放寬了心,走到已是坐得滿滿噹噹的沙發前面,轉著圈地逐個給達文彬作介紹。

這些剛出校門的學生,多少還是懂得些禮貌的,領導走到自己面前時,還都知道站起來,不過每個人的表現就不太一樣了。有機靈點的,躬身雙手接過達文彬的手,熱情洋溢地呼喚“達總”。其中的亮點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孩子,呼喚領導的官稱就像叫自己的親爹一般,甜甜的,甚至還帶著幾分嬌羞。不過,有的可就差點兒意思了,不知道是出於緊張還是有蔑視權貴的傲骨,只是伸出單手,唯唯諾諾地與達文彬輕觸,便倏地一下,搶先躲開了。 張處長在邊上把這些細節都瞧在眼裡,同時不住地側臉觀察達文彬的表情。見達總已經恢復了平素那副張弛有度、皮笑肉不笑的冠冕樣子。他暗自揣測,也不知道對今年新招來的這些人,領導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不過不要緊,好在這些名單,雖是走過場一般,可還是在經理辦公會上集體決議通過了的。不管真人表現如何,上面打了招呼的幾個,都已經全部招進來了,其他的也是按制度要求,可丁可卯卡的。就算質量良莠不齊,也終究不能完全都怨到自己頭上吧?

達文彬轉圈把這些新人逐個巡閱了一遍,扭頭看看周圍,見場子裡除了該站立侍奉的朱秘書,就只剩下自己和張處長兩個人還沒座。儘管把角一個小沙發還空著,可他並沒有坐過去。而是反身走回自己的大班台前,將平時給來客準備的那張矮背鋼管椅搬起來,膝蓋頂著,一邊跟那些孩子們繼續寒暄:“你們有多少人是第一次到北京啊?……”一邊往大家對面推。 朱宏宇一見,暗自叫了聲“不好”,幾步就衝上來,敏捷地搶過達文彬手上的椅子,亟亟地推到一圈人前方。朱宏宇心裡明白著哩,把角的位置,達文彬是絕對不會屈尊坐在那裡的。據自己多方觀察,那個位置應該是“死穴”!就是開經理會的時候,誰慣常坐在這個位置上,誰準倒霉。現在的倒霉蛋,就是公司的汪書記了。這不,已經躺在醫院裡小半年了,估計最後連離任審計都用不著做,就可以完完全全履行當初的誓言,真正要為事業奮鬥終生了。不過這可是個秘密,是自己絕頂聰明的大腦,經過長期觀察,總結出來的,打死也不能說!除他之外,知曉這個秘密的人,恐怕也就只有達文彬總經理了。

達文彬一反常態,在鋼管椅上落座之前,竟然衝著朱宏宇微微點了點頭,以示謝意。這下,弄得他在眾人面前心裡暖洋洋的,尤其是還當著人事處處長的面。這表明什麼,表明領導尊重你呀!一貫的平易近人,大領導的風範嘛! 注意到表示此前曾到過北京的人並不太多,達文彬一邊接過朱秘書趁熱打鐵遞上來的亮晶晶的保溫杯,一邊衝著恰好剛在那個倒霉沙發上找准了自己位置的張處長說:“張處長,你看能不能在同學們分到下面各個部門之前,安排去長城、十三陵旅遊一趟。那條線比較遠,他們現在又沒有車,自己去不方便哪!” “好,好!”張處長剛坐下去的屁股又抬了起來,躬身答應的同時,趕緊翻開一直捏在手頭上的筆記本划拉了幾下。 “關於咱們集團的情況,想必張處長都已經向大家介紹過了。”達文彬習慣性地交疊起雙腿,和藹地看著大家。達文彬見張處長屁股又要抬起來,便及時向他輕輕壓了壓手。

張處長這才屁股隨著心情,終於一起落穩當了。佔著個沙發邊說:“是,是,已經介紹過了,但是還請達總再做些重要的指示呀!” “好,那我就做一回王婆,再簡單地誇一夸咱們這個遠宏集團,你們要是聽過,可不要嫌我囉唆喲!”達文彬說著,向大家頑皮地擠了擠眼睛,果然成功地誘導出了幾個單純的笑聲,“咱們遠宏可是了不起呀,要是從前身那個老研究院算起來,已經有快五十年的歷史了。期間出過兩位副部長,一位副省長,呵呵,可謂精英薈萃吧。”達文彬滿臉是笑,說起自己的家事,厚重的聲音裡充滿了自豪,“現在的遠宏集團,下屬兩個國家級研究所,三個產品製造工廠,還有各種輔助實體,像情報資料中心、通信網絡中心、物流配送中心,等等。可以說是一個集研發、生產、銷售為一體的高技術大型國有企業。” 在聽到有些做作的一連串欷歔驚呼過後,達文彬的語調忽而一轉,反而變得像拉家常似的,慢聲細語起來。這哪是領導在訓話呀,絕對是一位學長在諄諄教誨晚輩嘛,聽得大家心裡都熱乎乎的:“剛才我從你們的材料上看,除了少數幾個一本之外,大部分都是碩士或者博士,可以說,在座的各位都是精英之材呀!不過我要重點補充說明的是,咱們這個遠宏集團,雖然是個大國企,每年有幾十個億的產值,還以年30%左右的速度持續遞增,但負擔卻是很重啊!像張處長這些老同志都知道……”達文彬這個領導的優點之一,就是總忘不了在公眾場合,適時給下屬貼面子,戴帽子。果然,張處長聽了,忙中偷閒揚了揚老臉,作為回報,低頭在小本子上划拉得更歡了。 “咱們要蓋家屬樓,還要報銷職工和家屬的醫療費,負擔退休金。我可以開誠佈公地說,集團上上下下,從我這個老總到普通職工,每個人的責任都很重哪!因此呀……”他伸直手臂,向大家劃了個半圓,表情殷切期盼,“我誠懇地希望青年人,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科技人員,能夠盡快崗位成才,為咱們遠宏,同時也為你們自己今後的個人生活創造財富。再往大一點兒說,也只有這樣,才能為社會作貢獻嘛!” 不料,有幾個實心眼的新人,聽了達文彬這番推心置腹的體己話,剛得到領導親自接見後漲紅的小臉,就明顯有些黯淡和心虛的樣子。朱宏宇見了,不禁在心裡暗自訕笑:這幾隻菜鳥還真是傻得可愛,根本理解不了達總話裡寓揚於貶的深意。達總那是謙遜低調的大領導風範,你們以後慢慢見識吧! 達文彬其實也注意到了眼前這個效果,心裡一動。雖然臉上依舊保持著淺淺的笑模樣,看起來似乎不以為然。可在心裡就更加留意孩子們的反應,從表情上觀察他們到底有誰能真正跟上自己的節奏。這些小傢伙,每個人的名字他還不能立馬就叫得出來,可是對各人的長相和現實表現,他卻能做到過目不忘。老領導林部長以前曾多次誇過他,這叫很強的“形象思維”能力。這也是達文彬明顯有別於一般人的地方。 達文彬無意中瞥見正埋頭奮筆疾書的張處長,一閃念,不安地想,照他這個架勢,估計到不了後天下班,自己的所謂“重要講話”就要在集團內部網站上貼出來了,這可不大有意思。其實,他很有些討厭政工幹部們的這一點兒,動不動就是斷章取義的所謂“精神實質”。如果自己可巧有哪一句說得不夠嚴謹,豈不是授人以柄,自討苦吃嗎?因此有意加快了語速,讓他來不及“蒐集材料”。 “對於咱們這個以科技創新帶動整體發展的高技術型企業來說,人才是最可寶貴的財富。你們也許還不清楚,咱們每年要進大概一百名新員工,可是,具有國企正式職工身份的就你們,為什麼?我以前在經理辦公會上曾經明確表述過,就是因為要把你們這些人才留住,用遠宏能提供的最好待遇把你們供起來,為你們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提供最好的條件,為社會造就人才……” 朱宏宇聽到這裡不覺深有感觸。達總這麼論證精闢的綱領性講話,自己此前在辦公會做記錄的時候,怎麼就沒有註意到呢?嗯,看來以後更要向達總多學習,多請教。等散會後,馬上就在提交給部裡的《半年工作總結報告》中,加上“領導高度重視,激勵青年人才,集團自主創新”的重要內容! 達文彬別看是技術人員出身,可是為官多年,見多識廣,又加之善於歸納思考,因此宣傳鼓動,張口就成章為一套結合本單位實際的務虛理論來,本可以滔滔如江河之水,不過,他今天的主要心思並不在這個地方,而且,對著這些懵懂的小孩子,侃起來確實也沒必要。 看到張處長無奈地垂下筆,眼睛不停眨巴著,急迫懇切地望著自己,達文彬便適可而止,話鋒一轉指了指他,親切地對大家說:“我要感謝張處長呀,今天給我提供了一個與你們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難得的直接交流機會。我想,趁著這個平台,我也要向你們多學習學習。這樣吧,下面咱們換一種溝通方式,大家都有什麼問題,或者對我,對集團有什麼希望,可以像對待兄長似的,都爽快地提出來,我一定做到有問必答。” 達文彬說完,端起保溫杯很愜意地喝了一口水,抿起嘴唇,笑瞇瞇地掃視著大家。可是,當大家碰到他那刷亮的眼神,都好像觸電似的,不自覺就有些心虛般地垂下了眼睛。在這個非比尋常的場合,誰也不敢貿然先說話。場面就這麼一下子冷下來,寂靜得連有人腳尖輕輕摩擦地面的聲音都可以聽得見。 一直垂手立在一旁的朱宏宇,見此情景,不覺就替領導擔心起來。要是再沒人說話,這不是曬領導的台嗎?領導的心情,就是自己的心情,領導的尷尬,那就是自己的痛苦啊。儘管急得直搓手,可他知道,在這個檯面上,絕對沒有自己唱戲的份兒。情急之下,便輕輕挪動腳步,站到張處長正對面稍遠處,一個勁兒地向他擠眼努嘴的。 張處長其實也在暗自著急,看見朱宏宇逼自己,只能挺身而出了。 “哎,這個……”他支吾著看了達文彬一眼,才放大了聲音說,“機會難得,如果大家家裡有什麼困難,也可以向集團領導提出來嘛。” 真不錯,張處長話音未落,就從他並排的右手邊傳來了回應:“哦有個困難,不知道提出來,領導允是不允?”這難得保持著原汁原味的陝西話,勾得大家一下子全都轉頭望過去。只見搭腔的是一個長臉大下巴,額頭上有兩道深深的橫紋,頭髮稀疏的男同學。看面相,明顯比周圍的一群大不少,不過嗓音卻是尖聲尖氣的。 噢,達文彬想起來了,此人是今年新分來的兩個博士中的一個。書讀得多了,怪不得看上去要老成持重許多。達文彬見是博士說話了,越發顯得客氣。他放平兩腿,上身微微前傾,用鼓勵的口吻說道:“許博士,你說嘛,大膽地說,不要有什麼顧慮,以後遠宏就是你的家嘛。” “呃,那哦就說咧,是這個樣子的。”許博士搖著稍許有些漲紅的臉,看似字斟句酌地說,“哦家在農村,哦的母親現在有病,哦剛才聽達總說,集團有一部分支出,是用於職工和家屬的醫療費呢。哦就是想問問,集團是不是能給哦母親報銷醫療費?”他停了停,看見大家全都關注著自己,信心倍增,不覺聲音又大了一點兒,聽起來也更刺耳了,“要是不能全額度報銷,給報銷一部分也行啊。” “扑哧!”許博士剛說完,從達文彬身後就傳來一聲輕笑。達文彬迅疾扭過臉,發現朱宏宇正捂著嘴巴,眼睛彎成了一條縫。 “這個,這個……”達文彬實在是沒想到,這位飽讀詩書的博士,竟然真拿企業當自己的親娘了。做了多年的領導,他平時最瞧不起占公家小便宜的職工,主觀確定為是思想品德有問題,不由得火往上撞,眼睛一下就放亮了。看見這熟悉的犀利眼神,張處長不由得心頭一陣緊縮。 可轉念又想,拋開這親民的場合不說,不是自己讓人家大膽說的嗎?人家既然說了,你能把他怎麼樣?咳咳,還真是拿他沒辦法!達文彬思索片刻,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轉瞬間就恢復了善解人意的樣子,和藹地說:“小許呀,你提的這個,是個個人問題,在今天這種場合,咱們就不多討論了。但是,你母親有病,應該抓緊治療。必要的時候,可以接到北京來。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找我,我還是認識幾位名醫的。關於職工家屬報銷醫療費的範圍,國家是有明確文件規定的,誰說了都不算,以文件為準。你看這麼辦好不好?等散了會以後,你去找一趟張處長,我想,他會按照政策,給你一個確切答复的。”達文彬說完就迅速向一邊扭過臉,刻意躲開那個半禿博士仍是意猶未盡的眼神,再也不看他一眼。 張處長面色也很有些難堪,臉拉得老長。心說,可不能讓這個四六不通的傢伙再口吐象牙了,再說下去,弄不好下面就有什麼解放普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宏大構想提出來呢。到那時候,真找不出現成的文件、規定可以敷衍他。這傢伙攪局是小,可萬一從這些菜鳥堆裡,再誘導出個超極品,胡言亂語兩句,自己今後還能不能再挑處長這副重擔,也許就是兩說!不過,好在他經驗豐富,沒再給其他人自告奮勇的機會,索性直接點將了:“裴小彤,你說說看……” 裴小彤是部裡某位司長的小姨子,白白淨淨,身材嬌小,總是一副笑瞇瞇很乖的模樣。張處長估計,她與姐夫一家接觸多了,應該懂得些職場裡的基本守則。 果然,小姑娘抿著嘴唇微微沉吟了片刻,手扶著膝蓋站起來大大方方地笑著說:“我剛參加工作,一點兒情況都不了解,也沒過多的想法,反正就是多向老同志學習,干好本職工作唄。我想請教一下達總,咱們集團未來的發展方向,是尋求上市呢,還是憑藉咱們現在的雄厚實力,自主發展?”真是近朱者赤,這小丫頭不但視角挺寬,立腳點也夠高,一冒頭就有點總覽全局的味道。嗯,不錯,還真有點意思。 達文彬笑瞇瞇地瞅著她慢聲細語地說完,雖然還不能完全將眼前的這個活人,與寫在紙面上的名字對上號,可基本上還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嗯,小裴這個問題問得好呀。”達文彬不由自主讚許地點了點頭,“說實在的,這個問題,也是集團領導和部委職能部門所共同關注的。”一提起這件大事,達文彬的聲音就變得抑揚頓挫,掩飾不住決策者的風範,“這裡就不免要涉及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了,就是企業上市與咱們現在的經營模式相比,有利點在哪裡?我個人的見解嘛,一是搭建一個平台,吸納社會上的大量資金,突破財力發展瓶頸。還有一點兒,可以通過資本運作,在金融市場上,取得比實體產品更豐厚的收益。 “從集團目前的情況看,資金沒有問題,預計未來幾年內的研發生產任務也很飽滿,總體來說,是在良性發展的軌道上。要是一下子吸納了過多的資金,不但要保值,更重要的是要增值。我們不僅要對國有資產負責,還要對千千萬萬的股民們負責。這樣,必定要拿出相當一部分精力為閒散資金尋求出路,集團的整體負擔一下就加重了,可能還會事與願違。 “再說了,上市公司的所有財務資料都要公開,置於全社會的監督之下,這對於集團來說,也是個必須考慮的問題。今天跟大家交個底,咱們集團,為了後續發展,持續發展,其實在對外公佈的財務數據上是有所保留的。實際上,去年,全集團完成的產值是一百四十七個億,工業增加值和利潤也分別達到了近百億和30%以上,同比報表多出了一倍多。”達文彬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有意給大家留出欷歔讚歎,甚至是驚呼的時間。 “但是,上市也有上市的好處。”達文彬端起杯子,很滿足似的喝了一口水,用沉穩的聲音繼續說,“就是可以進行資本經營,從管理學和企業經營學的角度上來說……” 張處長看見可親可敬的達總,不厭其詳,深入淺出地侃侃而談,心裡就有了一種在長官面前將功折罪之後的幸福感。不過,這些新兵蛋子們似乎並不能完全聽明白達總的高深理論,因為,有些甚至連他張處長本人還尚不能夠徹底理解呢。 慨嘆之餘的孩子們,有的小臉漲紅,一個勁兒胡亂地被動點著頭,有的目光呆滯,顯然是不知所以然。更多的則是相互間大眼瞪小眼,一看就是漠不關心的樣子,彷彿是在說,跟我們說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有用嗎?我們離您還差著十萬八千里遠呢。 人事處長是乾什麼的?就是察言觀色,為領導扒拉職工提供材料的。要是單從這一點兒上來說,三朝元老,“文革”期間鍛煉成長起來的張處長,絕對是人盡其才。他環視了兩圈,驚異地發現,菜鳥堆裡竟然還能扒拉出個例外。 原來,在他並排方向,坐著個瘦高的小白臉,薄薄的嘴角含著一泓淺淺的笑紋,深褐色的窄邊眼鏡後面,一雙細長的眼睛靈動閃爍,明顯是緊隨著領導的節奏,漸入佳境的樣子。嘿,難得!這小伙子的名字叫,叫……張處長轉了轉眼珠,偷偷翻開手上的材料,低頭搜尋……嗯,找到了,此人名叫楊明峰,男,二十五歲,是個外地留京的碩士,學自動控制專業的。 “剛才,我把集團領導層考慮的事情,毫無保留的都跟大家說了。甚至還有一些很多職工都不知道的數據,也向你們坦誠地公開了。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是遠宏集團未來的主人嘛。大家今天坐到了一起,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我希望,你們以後都能夠成為懂技術,會管理,而且還要擅於經營的綜合性人才。” 達文彬將目光轉向張處長,似乎是深有感觸地說:“跟他們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在一起座談,我的精神也是享受了一頓饕餮大餐呀。打個不太貼切的比方,我認為可以稱之為家宴。這種形式,依我看,人事處以後可以多組織幾次,讓那些部、廠、所的領導也跟大家多溝通。”他抬腕看了看手錶,“接下去還有點時間,咱們盡可以敞開談。” “是,是,這樣對年輕人的成長就太有好處了。”張處長為了控制局面,臨時充當起主持人的角色,他的目光來來回回逡巡好幾圈,最終還是決定落在楊明峰身上,“女同學說完了,而且說得很好,咱們男同學也不能落後呀。小楊,你就代表全體男同學,也說說看。” 楊明峰沒有準備,遵從張處長的指令急忙站起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他馬上就鎮定下來,只是語速有些快:“達總,我在分配到咱們集團之前,就在網上查閱了有關資料,剛才又聽了您說的數據,越發受到鼓舞。怪不得網上的評論都說,咱們遠宏是老科研院所成功進行市場化改制的典範呢。而您的一些成長經歷,更讓我深感欽佩。現在,能與您這位學長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聆聽您的教誨,我覺得十分幸運。您能不能跟我們這些職場新人談一談,您從一個普通科研技術人員,逐步成長為著名的企業家,都有哪些成功的心得呢?” 嗯?從一個新人嘴裡,竟能冒出這麼幾句條理清晰,隱晦而又不肉麻的馬屁話,這是做秘書的材料呀。朱宏宇心裡一動,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審視起眼前這個潛在的競爭對手。在那張略顯緊張的小白臉上,他隱隱察覺到了一種銳氣,確切地說,是介於聰慧與稚嫩之間的那麼一種味道。 朱宏宇心裡其實清楚,剛才達總拋出的那些所謂機密數據,都是部委內部合併財務報表時半公開的冠冕數據,是忽悠眼前這些毛孩子的。實際的經濟數據嘛,除了達文彬和總經濟師之外,恐怕只有天知道!可這個楊明峰不但能夠領會,不動聲色地順竿爬,而且還為領導激勵人心,樹立企業形像有意無意充當了吹鼓手,不簡單,確實不簡單! 達文彬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輕輕地擺著手謙虛地慢聲說:“我個人有什麼可說的?我想,除了兢兢業業地工作,就是恰巧趕上了某些機會,仰仗著領導和周圍同志們的信任和大力協作罷了。要說體會嘛……”他認真地想了想,表情逐漸嚴肅起來,“還真有一點兒,說出來與大家共勉吧。就是在學校裡靠的是刻苦,在工作中靠的是智商和悟性。” 見面會剛結束,張處長就在走廊里拉住送他們出門的朱宏宇,急切地小聲問道:“哎,小朱,剛才達總關於人才和創新的重要講話你記下來了嗎?” “我倒是記了一些,但是可能不太完整。”朱宏宇低頭想了想,用慣常的那種模棱兩可的語氣回答道。 “哎,好,好!”張處長興奮起來,“你把你記的盡量完整地寫出來,我拿回去跟我的記錄一結合,就是達總在今天見面會上的重要指示,爭取明天就在網上登出來。”張處長急迫地搓著手,邊轉身往電梯口走,邊連聲慨嘆道,“這個指示真是太重要了,太重要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出乎意料,竟是達文彬打過來的。 張處長即刻原地站下,臉轉向牆壁,哈腰頷首,恭恭敬敬地接聽:“達總,請問有何指示?” “張處長,麻煩你到我辦公室裡來一趟。”達文彬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硬。 當朱宏宇帶著張處長重新回到總經理辦公室時,只見達文彬已經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朱宏宇眼疾手快,馬上把剛才開會時達文彬坐的客人椅子,重新請回到原位。 不是有句戲詞叫“相府家奴七品官”嗎?可那少了三個字——“相當於”。自己的位置再受人矚目,畢竟還只是個品級不高的秘書,這點兒一刻也不能馬虎。現在,顯然領導們要討論工作,尤其是人事問題,自己無論如何是要迴避的。有時候知道多了,反而容易惹火燒身。朱宏宇又給張處長沏了一杯茶,便出屋去了。 等厚重的大門完全關上了,張處長才在達文彬對面坐下來。剛才被總經理臨幸過的椅子麵,現在還是熱乎的呢。但是此刻,隔著寬闊的班台,他隱隱感覺到的卻是對方釋放出的森森冷氣。張處長不由得佝僂起上身,雙手抱住紙杯子,不安地望著似乎頓時與自己便相隔千里,顯得威嚴了許多的達文彬。他這麼急著把自己叫回來,到底是要幹什麼呢? “張處長呀,”眼前這個達文彬,與剛才那個侃侃而談的學長彷彿判若兩人,他聲音憂鬱地說,“你知道,咱們利用國家技改資金投入的柔性生產線,馬上就要通過驗收了,現在全集團上上下下都在圍繞著這件事忙碌著。” 張處長不安地晃動著雙腿,皺著眉頭,腦筋急速旋轉。這個生產線改造確實是耗資幾個億的大工程,可是跟人事處有關係嗎?他揣摩,領導這是在藉彼言他,等著他主動把話題牽出來。可達總要點的戲,究竟是哪一出呀?多給點提示行嗎? 達文彬的聲音越發顯得低沉:“對這驗收會的一系列組織工作,我還是比較滿意的,不過也存在著某些方面的問題。”達文彬在循循善誘的同時,也在觀察著張處長的反應,“比如說,想請的某位領導沒有請到,想拿到的題詞沒有拿到。” “我覺得,這裡面是個執行力的問題,我們已經有計劃,打算在全體職工中開展一次關於執行力的……”張處長看似有所領悟,試探著說。 “嗯……我向來認為,執行力不過是在完備製度下的一種運作機制罷了,而機制的根本是人嘛。所以我想,我們現在更應該關注的是人的問題。”達文彬客氣地打斷了張處長,顯然,張處長沒有說到點子上,“說實在的,與這次活動有關的同志們都很辛苦,也十分努力,但是,效果並不一定理想。” 不是執行力?還都挺努力,那就是能力了……對,就是能力問題!能力問題,就是用對人,用什麼人的問題,難道他是要對“會務組”進行調整?不應該呀,“會務組”是個臨時組建的團隊,都是從集團機關或是下屬企業裡暫時抽調過去的人,再過幾天驗收之後就要解散了,應該用不著這麼鄭重其事地跟我談吶。張處長先用排除法,再用聯想法,把管理學普遍原理與本集團具體實踐相結合之後,猛然間有所領悟。 “達總,您說的,我認為主要是管理上的問題。”張處長終於抬起腦袋,正眼看著達文彬,“您不是經常說嗎,管理的核心就是'以人為本'。”看到達文彬微微有了些笑模樣,張處長估計自己大概上道了。在自信心的帶動下,他聲音不覺就提高了許多:“對機關助理員除了進行定期的培訓和考核之外,我建議,還要進行週期性的調整,優勝劣汰……” “哎——”達文彬聽言,慢慢擺了擺手,“我十分贊同'以人為本'的核心管理理念,這也是集團領導層一貫倡導的嘛。可是,在構建和諧社會的過程中,穩定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我們不要把上上下下都搞得人心惶惶的。要是這樣子,過不了幾天,就得有人捅到部裡去,那幫子部老爺,肯定是不會為咱們扛著的,隨便一個電話打過來,咱們反而被動了。” 嗯,大概明白了,莫非領導要的是這個?張處長腦子裡靈光閃現,眼前豁然開朗,說出話來也添了不少中氣,聽上去自信了許多:“哎呀,您比我們站得高,確實是看得更遠些呀。為了集團的百年大計通盤考慮,是要把人才培養放在首要的位置上。因此我建議,咱們還是應該更進一步充實機關力量,不斷提高機關助理員的素質,尤其是要著意補充年輕的、高學歷的人才進入管理隊伍,使機關煥發出更大的活力來。” “嗯,講得好呀老張。”達文彬連連點頭,隨手拉開抽屜,取出一盒煙,站起來一邊從桌子後面繞出來往那一圈小沙發邊走,一邊說,“你們人事部門都有什麼具體的想法?說出來,咱們立馬討論討論。” “哎呀,達總的作風真是雷厲風行啊。”張處長尾隨在達文彬身後,自言自語似的輕聲慨嘆。看見達文彬挑了稍偏的一隻沙發先坐下了,才訓練有素地在他右手邊的另一隻沙發上屁股沾著一角坐下來。 領導左手邊的位置為上,右手邊的位置為下,不可亂了規矩。這老機關的素質,在現在一幫年輕助理員身上,體現的是越來越少了。 “今年來的這些新人,在工作安排方面,你們原來是怎麼考慮的?”達文彬向張處長遞過一支煙,先親自給他點上,隨後自己也點燃了,身體輕鬆的靠在椅背上笑瞇瞇地說,“剛才這些孩子們,咱們也都見了,大概也有了個直觀的印象,整體素質還是蠻不錯的嘛。” 張處長將那份名單攤開在自己和達文彬之間的茶几上,連吸了兩口煙,一邊思量著,一邊審慎地向達文彬匯報說:“達總您是知道的,咱們每年進學生,都是按照下屬各單位提出的用人申請和上級批复的進京指標數量,通盤均衡考慮的。” 他這看似不著邊際的開場白的意思达文彬聽懂了。就是首先聲明,如果出了問題,責任不能全歸咎於我們人事部門,主要是下面上報和上面政策限制所造成的惡果。達文彬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並且有意將上身前傾,湊近名單,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今年我們原計劃,直接進入管理崗位的一共是五名。一個是裴小彤,就是高司長寫條子的那個小姑娘。因為學的是工民建,我們認為安排到'行政處'比較合適。” “跟高司長商量過嗎?”達文彬揚起眉毛,關注地問。 “商量過了,人家高司長挺客氣,說'因才而用',讓咱們看著安排。不論怎麼安排,他都沒有意見。”張處長說著抬起頭,詢問的眼神看向達文彬。只見達文彬淡淡的樣子,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還有就是那個許博士,是學國民經濟管理的,按專業對口,進入'經濟計劃處'。”提到此位高才,連張處長自己都有點心虛,聲調不覺低了下去,“還有一個學市場營銷的碩士,充實到集團'市場部'。對這個指標,'市場部'已經叫喚兩年了,今年若是再不給,恐怕不太合適……”張處長自顧自說得專注,忽然意識到達總半天沒有答言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警覺地一下抬起頭。發現達文彬正仰靠在沙發靠背上,雙目微閉,一手摩挲著額頭,看似艱難糾結的樣子。知道了,自己講得很好,領導很感興趣。 張處長內心坦然,越講越順當,似乎是站在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公允立場上,慢聲評說,但膽子就漸漸大起來。具體表現在,不時習慣性地借他人之口,輕描淡寫地引入自己對某某人的第一印象和細節表現觀感。在這個時候,領導一般是不會嗔怪你囉唆的,他需要更多的素材作為決策支撐嘛。在這二人一屋的場合,出我的口,入您的耳,甚至連“我覺得”、“據我猜測”這些近乎造謠的字眼都不妨偶爾一用。彰顯自己深切的洞察力和責任心啊。即使是再過若干年,也應該不會有人知道,你曾經在初入職場的第一時間裡,就有人有意識地在貌似無意之中,毀了自己的一生! 達文彬一聲不吭,聚精會神地聽著張處長專業而細緻的介紹,直到很長時間不再聽到他的聲音了,才慢慢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前蒙著一層薄霧,令人捉摸不清。他看似艱難地欠起身,伸出右手,指了指茶几上的那份名單。張處長忙站起來,雙手捧著遞給他。 達文彬仍是不動聲色一頁一頁仔細檢視名單和材料,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你們工作做得挺細,情況還是不錯的。不過我感覺還是要作一些局部調整。”他停頓了一下,漆黑的眸子裡掠過一絲犀利,重重的口氣說,“那個裴小彤,我的意見是,放在行政處不合適。一個細皮嫩肉的女孩子,整天在建築工地上跑,風吹日曬的,太辛苦了。而且,要是哪天再出點人身事故,讓高司長跟他愛人怎麼交代?我看還是讓她到科研處去吧,小丫頭說話還行,多接觸些項目,還是能幹些事的。” “嗯,好,好!”張處長連連點頭,“這樣就太好了。以後跟上面在經費方面溝通起來也方便得多了。”他剛說完就有些後悔,自我感覺話說得太直白了些,忙往回拉了一句,“小姑娘還是挺有親和力的,與下屬各科研部門更容易配合協調。” “還有那個小伙子,叫……”達文彬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看樣子是想要張處長搶答。可沒想到,眼前這位老機關卻跟他耍了個心眼。我知道你是要褒誰還是貶誰呀?沒准我猜測一個認為你能滿意的,可那位恰恰卻是你所討厭的,反之亦然,這樣豈不是沒與領導保持一致嗎?干人事工作的,錯莫大於看人走眼。嘿嘿,乾脆,我就給你來個裝傻充愣。你不說,我也不說。 達文彬見張處長不停眨巴著魚尾紋交疊的三角眼,一臉困惑的樣子,想到自己總是在大會小會上說,讓幹部們提高工作效率,於是也就不再堅持說半句話了。他裝模作樣地又翻了翻名單,手指點著紙面,貌似隨意的說道:“哦,叫楊明峰。你剛才提到,他在入集團教育的時候,寫過幾篇通訊稿,想必文筆應該還可以吧。我看此人外表也還機靈,乾脆讓他到經濟計劃處去算了。”達文彬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紙面,根本就沒有瞧張處長一眼。張處長清楚地知道,達總這不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見,而是在把自己的決定通知他:“經濟處是集團的重要機關,我感覺自從去年老張調到行政處當處長之後,他們筆頭子有點弱。” 聽了達文彬最後似乎是解釋的一句話,張處長心裡暗暗吃了一驚!自己的準女婿,是在被無意中撞見正與寶貝女兒生米做熟飯之後,才託了主管人事的汪書記,去年剛從研究所調到這個號稱集團第一機關的經濟處去的。小伙子現在會務組借調,會不會是某方面出了紕漏,讓領導不滿意了?哎呀,這兒女的心,真是操不完吶!張處長心裡暗自著急,可臉上還不能有一絲一毫地表現出來,只能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請示道:“要是把楊明峰調整到了經濟處,再加上那個新來的許博士,經濟處可就超編了。應付上面每年一度的事業費使用情況檢查時,恐怕還得要想想辦法。” “超編?怎麼會超編呢?他們處不是老嚷嚷著人手不夠嗎?”達文彬一幅大惑不解的樣子望著張處長。 “咳咳。”張處長清了清嗓子,看上去很有些為難,又好似不得不說,慢聲細語地提醒道,“按部里人員編制辦公室給咱們核定的指標,經濟處的編制是十六人。前年國資委李處長的愛人從外地調進來,就已經超編了一個了,後來還是今年特批了指標,才少掉一個考核不合格項的。老張調走之後,又空出一個名額,才招了許博士……” 達文彬聽著,臉色逐漸陰沉,忽然提高了聲音打斷他說:“那個許博士嘛,確實是個頂尖的專業人才。只可惜,學的是國民經濟管理,太大了。咱們這個小籠子,恐怕裝不下這麼大的鳥兒。依我看,遲早是要飛走的。” “那也好辦,就趁著現在各種入職手續還沒有完全辦妥,把他退回到學校裡去算了!就說專業不對口。”張處長這次積極主動,想都沒想,趕忙就表了態。 “哎——這樣不好!”沒料到達文彬聽完連連擺手,“你想,他說過家裡生活困難,供他讀書一定不容易。要是還沒參加工作,就被退回到學校裡,不是對他不負責任嗎,他對家裡也不好交代。還有,”達文彬略微思索了一下,眼神犀利地看著張處長,“咱們要是把博士都退回去了,傳出去不好聽呀。不僅與咱們一貫宣傳的'重視人才,造就人才'的方針是相悖的,而且今後再招學生,誰還輕易敢上咱們這裡來?” “那可怎麼辦呢?”怎麼辦?按老規矩,涼拌(辦)!人事部門其實自有自己的一套掩埋垃圾廢物的潛規則,可張處長就是不能先說。因為處理廠的選址,還確確實實得按照領導旨意辦。 “我是這樣想的,對於這種高端人才,我們要盡量給他們創造一個接觸基層,了解基層,自下而上成長起來的良好環境。如此,才能為他們今後的健康發展,打下好的基礎,提供更廣闊的施展空間嘛。”達文彬又點上了一支煙,隨手將煙盒和打火機扔到張處長面前,伸手指了指,示意他自助,“這樣吧,把許博士安排到情報資料中心去好了。讓他沉一段時期,踏踏實實搞些有關本行業經濟發展資料的收集整理和編譯工作。研究宏觀的,首先起點要高,也是為他好嘛。” “好呀,好呀!”張處長茅塞頓開,夾著煙的手不停晃動著,“他要是知道領導對他盡心栽培的一番苦心,還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您呢。” “呵呵,可不要跟他明說是我的意思呀。”達文彬仰頭謙虛地笑道,“他要是不理解,或是以後心存感激,我可都擔當不起呀。”達文彬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繞著茶几悠然踱步,“我想'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道理,他這個博士還是應該明白的。如果他實在不能理解,可以找他談,那時候也可以這麼跟他說嘛,咱們不也都是從基層這麼一步一步地干上來的嗎。” “那是,那是,我想他是一定會理解領導的一番苦心的。”張處長說著,見達文彬伸了個懶腰,明白這是領導要送客了,忙站起來。 他心裡其實清楚得很,達文彬成長起來的那個基層,絕非彼基層。那可是集團下屬研究所中,最關鍵的一個研究室呀,專門出國家級專家,還有個小名叫“總裁培訓班”!這許博士所擅長的經濟學,在遠宏這個以技術產品開發和生產為主體的大國企裡,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個邊緣學科。如今,在領導的親自安排下,再光榮進入到一個可有可無的資料情報中心,嘿嘿,可以預見,只要達文彬還在任上,他除了養老和調走這兩條明路之外,其他任何一條路,都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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