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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東莞麗人 王家有 5758 2018-03-22
女人們約定在9號再商討送別會。楊曉麗提前電話通知,下班後,411宿舍的,約法三章,不准沖涼,不准復機。羅月麗與黃彩霞請假不加班,加之要離職了,主管都睜隻眼閉隻眼,默許了。只有藍紅出廠門時,還戰戰兢兢,因為主管叮囑她加班算出勤。她想說,加完班再去的。羅月麗摀住她的嘴,想說啥,加班是不是?藍紅說,是呀,工作沒做完,煩死人了。你怕個啥嘛,曉麗是總經理助理,主管罰你,你就推給她唄。 她們把周圍的遊樂場所扳著指頭數了一遍,鎮標旁邊的寬闊草地,工業區夜玫瑰的士高,樓下美美卡拉ok店,體育路端寶鑫公園,鎮中心公園,寶鑫打工族歌舞廳,聚寶電影院,聚寶溜冰場……四人有四種說法,羅月麗說去夜玫瑰,理由是那裡熱鬧,舞跳得過癮,音響效果好。楊曉麗說去寶鑫公園,理由是浪漫,可以聊天,做遊戲。黃彩霞舉手支持羅月麗,故意加強她的河南口音,也說去夜玫瑰,外面冷,俺不做露天鴨子。藍紅說去寶鑫打工族歌舞廳,理由是那兒既可以跳舞,又可以卡拉ok,既經濟又實惠。你一句,我一句,爭執不下,抽籤吧。藍紅抓的,四個女人趴在一堆,倒數,一、二、三,打開籤條:寶鑫打工族歌舞廳。

那邊包房50元一晚,酒水不貴,既可以唱歌,又可以跳舞,羅月麗如數家珍。 她們商定七點半鐘出發,七點四十五分到達,八點致辭,致什麼辭呢,想爛了腦殼,還是楊曉麗內行,說祝辭,因為離別,相互祝福。八點半自由卡拉ok,九點鐘酒會開始,十點鐘的士高,十一點合唱朋友,十一點十分,送別會結束。楊曉麗安排了公司一個雙排座接送,司機小康說有時間送,回廠還要看時間。只是,誰埋單? 感謝姐妹們這麼些日子給予的關照,這次聚會,我跟黃彩霞做東,羅月麗說。 這錢,別爭,還是我與藍紅請你們,給你們餞行,楊曉麗說。 你們怎麼安排都行,我沒意見,藍紅嗑瓜子,無所謂的樣子,心咯噔咯噔跳著。 這樣吧,aa制,每人50塊,羅月麗說,就這樣決定了。

大家一致通過。 她們翻箱的翻箱,倒櫃的倒櫃,化妝的化妝,撐衣的撐衣。 司機小康早在樓下等著。打工族歌舞廳位於聚寶街中心地帶,霓虹閃爍,音樂悠揚,但是寥寥無人。時間尚早,服務員把她們領進包房,還不錯,一張三位沙發,幾條腳凳,挺寬敞的,25寸彩電,還有一個水晶燈,天女散花般轉動著。 50塊,值。這房今晚就是咱們的了,女人們一哄而上。 翻歌譜,調音響,喊,叫,這是她們的專長。歌廳跟著開始搖晃起來了。 一個唱,一個和,一個跳,一個伴。 羅月麗嗓門有些沙啞,但跳舞擅長,恰恰、倫巴、探戈樣樣皆能,贏得了眾人喝彩,藍紅當即拜她為師,扭起腰肢,學跳舞。 黃彩霞唱得實在一般,喊得最為響亮,卻霸著話筒不肯放,舞也會跳,步法一般,但其儀態萬方,確實也醉人。

藍紅能哼幾句,只會唱《十五的月亮》這等老歌,她年齡最小,身上卻找不到流行的感覺,她平時封閉得很,今天沒有男人在場,她大著膽子跟在羅月麗後面學,扭來扭去,身段不錯,腰板硬著,扭起來,實在勉強。 楊曉麗有較渾厚的女中音天質,唱梅艷芳的《一生愛你千百回》,形情具備,聲音淳厚,有女性的成熟美感。 沒有男人的時候,女人們喝酒也瘋狂,左一句哥們,右一句哥們,一杯一杯地碰,將醉未醉,東倒西歪,姿態萬千。羅月麗左腳絆右腳,有點像跳的士高,不斷嚷著乾杯。藍紅乾了兩杯,就歪倒在沙發上,揉著太陽穴,喃喃自語醉了,醉了。黃彩霞還在高歌,楊曉麗臉不紅心不跳,扭動小蠻腰,跳起了恰恰。房間裡時而發出乾杯、乾杯的尖喊聲和搥搥打打的嘻鬧聲。

羅月麗晃了一陣,也靠著藍紅,歪在沙發上,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拿著酒杯,分不清了酒杯和麥克風,握著麥頭唱一句,端起酒杯唱一句。黃彩霞醉了,東倒西歪,拉起藍紅的手,唱妹妹走西口。碰了杯,誰怕誰,喝就喝,唱就唱。包房熱鬧,總是少點什麼,比如少了男人,女人跳舞越瘋狂,越是瘋狂的美,越是孤獨的感覺。 歌舞廳開始跳的士高,傳來強烈的節奏,震撼著門板和每一顆躁動的心。 第一個按捺不住誘惑的是黃彩霞,先是探出頭,然後扭著屁股進了舞池。 羅月麗擺著裙裾,硬把藍紅推起來,跟了出去。 楊曉麗一個人拿話筒和遙控器,唱《像雨像霧又像風》,沒有觀眾,也全身投入。 藍紅沒有進過舞池,一會兒,氣沖沖地返回來了。一個滿臉酒氣的男人緊跟而來。男人用地地道道的廣東腔說,有沒有搞錯呀,把我衣服全部弄髒了,就這樣跑回來,搞錯沒有!

男人帶起一股酒氣,直指藍紅的鼻樑。看樣子,男人有點醉。藍紅往楊曉麗背後躲,恰好羅月麗踉踉蹌蹌趕上這場面,甩手擋開男人的手,反過來指著男人的鼻樑,有沒搞錯,欺負女孩子,你還是男人嗎? 我……我,我不是來打架的,只想要個公道,不要兇,男人雙手叉到腰上。 公道?什麼公道?不就是弄濕了一件衣服嘛,犯得著這樣兇女孩子嗎?你的衣服很值錢,是吧?這麼點事,你還像個男人嗎?你說,你還像男人嗎?羅月麗抓住男人的衣領,問個不休。 別以你是女人,別以為你漂亮,道個歉,你不會嗎? 楊曉麗說,藍紅,給人家道個歉,丟不了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藍紅認真地說了兩次,低眉,罪人似的。 沒關係,沒關係,男人馬上回敬,對不起,打擾了,我姓葉,名南林,唱首歌送給大家以表歉意。

男人踏著節拍,手握麥克風,有模有樣地唱起《吻別》,穩重的男中音,一往情深的表情,唱得確實不錯,女人們跟著哄起來。 真個不吵不相識,這個典型的廣東人就這樣走進了藍紅的生活中。葉南林方臉,偏瘦,穿波鞋,休閒裝,典型的廣東裝束,普通話不標準,但聲音渾厚,響亮,很有磁性。女人們不自主地給他打拍子。藍紅繞著楊曉麗的肩膀,偷偷地觀望眼前這個男人,這人蠻有意思,不像個找茬的,很有素養,怎麼看都順眼。女人們嚷著再來一首,男人不推辭,再唱粵語歌《片片楓葉紅》,動情動色,還不時表現廣東人特有的優越感。唱完了,她們繼續鼓掌,哄著,嚷著,再來一首。他的聲音震撼著藍紅,她心底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在遊走。她想,如果他再唱,她討厭這種男人,如果不唱了,她喜歡這種男人,恰到好處,把握適度,又不失風度。葉南林真的不唱了,掌聲不停,但歌聲停了,藍紅的雙掌延遲了兩拍。藍紅捂著自己的嘴巴,似笑非笑,似驚非驚,直到男人轉身離開。

男人很乾脆,沒有再回頭,或者留個電話號碼什麼的,也許從此只是永恆的記憶,給女人們無限的想像空間。 她們在猜測這男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難道真是為了一句對不起嗎?只有藍紅內心驚訝,為什麼偏偏是她抽了這個簽,為什麼偏偏是她碰翻了他的酒杯,而不是她們,這難道就是妙不可言的緣嗎?她問得自己有些模糊模糊,懵懵懂懂,傻在當場。 藍紅,你傻想什麼呀,唱歌。 唱,唱: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伴音響起,藍紅抱著黃彩霞,楊曉麗抱著羅月麗,快樂的,幸福的: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段情一輩子……唱著唱著女人們牢牢抱緊,再抱緊,纖纖細指掐著對方,明天開始,411房有兩人各分東西,各奔前程,各自尋找自己的歸宿,明天在哪裡,明天永遠是個未知數,也許明天就要嫁人,也許明天漂泊在另一個地方,也許就是永別。女人骨子裡渴望的穩定,在打工的歲月只是一個童話。打工人好無助,好無賴,怎樣過,怎樣活,誰都無法預測。她們的心裡裝滿了委屈,充滿了不穩的情緒,一旦觸動,一個安慰一個,被安慰的人沒哭,安慰的人先哭,一個傳染一個,四人哭成一團,抱成一團,哭自己,哭朋友,哭打工,哭前途,是因為知心朋友分離,是因為自己的前程。藍紅難捨難分,像個孩子,抽噎著;羅月麗咽咽而哭,淚流滿面;楊曉麗淚水斷斷續續;黃彩霞哭聲零零碎碎。

歌曲停了,好久,哭聲才停下來。 為什麼要哭呢? 是呀,為什麼哭呢? 你,你,還有你!她們擦去眼角的淚水,轉眼之間找不到哭的理由。東莞不相信眼淚,姐妹們,我們應該期待明天會更好。 來,唱明天會更好! 擦乾淚水,手牽著手,歡笑又回到臉上。 來,明天會更好! !又一陣快樂的、激情的擁抱。 音樂戛然而止,女人們一哄而散。 她們經過舞廳,那個叫葉南林的男人還坐在那兒,一個人喝悶酒,向她們揮手打招呼。 四個女人相互攙扶著,一路唱,一路瘋。 一個美妙的夜晚,成為她們打工生活中最美好的記憶。 絮絮叨叨的女人們,笑那個男人還真把我們當朋友了,臉皮真厚,她們是驕傲的,是勝利的。她們談到了將來的打算。黃彩霞這回打定決心回去結婚,與丈夫天天廝守,一日三餐,只管油鹽醬醋。她說她厭倦了漂泊,感覺患了恐慌症一般。回了南陽,她不打算出來了,與鄭勇在鎮上做些小生意,安安心心做個家庭主婦。楊曉麗笑她那麼高大,卻是小女人。女人高大,心可是一樣要人疼的,她得意的,只要活得輕鬆,不求轟轟烈烈。羅月麗說這樣也好,免了漂泊流浪之苦,平平淡淡才是真,做個小女人又何妨,自己想也想不了。藍紅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她瞧不起黃彩霞那個男人,嘴嘿嘿笑著,阿霞,那不明年就生娃兒了。羅月麗抿著嘴,又蹦出一句,阿霞真是人見人愛呀,你看一個馬東東,一個鄭勇,唱戲似的。

黃彩霞訂的是次日晚上八點鐘的火車票。 411房三人,還有幾個河南老鄉,一起下樓給他倆送行。 在宿舍門口的路上,一行人遇到了馬東東。夕陽溫和地灑在馬東東身上,西裝革履,灰色領帶,衣著光鮮,目光炯炯,盯著他們。每個人覺得陽光更加刺眼,不得不瞇著眼,但是無法遮擋來自內心的驚慌。黃彩霞垂下眼瞼,繼續用假裝的歡笑和大聲的聊天來掩飾自己的心虛。鄭勇換到了黃彩霞的右邊,裝作若無其事,但說話的聲音明顯變得粘連不清。每個人都在內心猜測,馬東東是來送別還是——他怎麼知道黃彩霞回去的時間?絕對是扣人心弦的謎。現在,沒有人有心思猜謎底,各自思考著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語言,才恰當?這還不是他們最關心的,最關心的是馬東東與黃彩霞及鄭勇將怎樣面對。或許,馬東東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和尷尬;或許馬東東與鄭勇會不會發生打鬥?

真是死心眼,最氣的是羅月麗。 藍紅的表情沒啥變化,她也不打算說些什麼,她只想看這場精彩的表演。 楊曉麗一臉驚訝,也不打算說些什麼。 越走越近,鄭勇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 他們繼續聊著到家的時間,上車的事項,黃彩霞有心沒心地答著,總之回家的感覺就是好。 十米,五米,說話的聲音沒了,連黃彩霞的大嗓門,突然緊閉無風。 馬東東突然橫在路中央,像眼紅的公牛,直衝過來。人群有些慌,公牛衝過來了,氣勢逼人。該不會與鄭勇打起來吧,眾人猜測。 馬東東沖到眼前,停下來了。人群也停下來了。 誰知羅月麗跨前一步,迎面攔住馬東東,低聲說,你要幹什麼? 對馬東東來說,這也是個絕對的意外,攔她的人不是黃彩霞和鄭勇,若是鄭勇,這一架不可避免,若是黃彩霞,唉,可惜不是,羅小姐,請你讓開,我要跟她說幾句。 何必呢?沒用的,你這是白搭。 他不由分說,捉住羅月麗左肩,撥開了。 馬東東站到黃彩霞面前,在她臉上來回掃視,你真的喜歡他?願意嫁給他?馬東東嘴在顫抖,心跳也在加快,他的手握緊拳頭。 廢話,不喜歡,怎麼會跟他結婚。黃彩霞似乎早有準備,她的回答沒有任何餘地。 你騙我,你騙你自己,馬東東目光直逼她的眼睛,想從那裡得到他想要的一絲答案,然而他沒有找到。 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干擾一個女人的平凡生活,我不想轟轟烈烈,你愛我就應該支持我,對吧? 對,沒錯。馬東東的嘴唇再次扭曲,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詞。 好,我支持你,你不要後悔,哼,馬東東捉住她的肩猛搖兩下,掉頭鏗鏘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虛驚一場,這樣而已,太沒勁了。馬東東的無聲離開,使這群人迅速回歸平靜,他們無話可說,繼續往國道方向,一直把黃彩霞與鄭勇送上一輛開往廣州的中巴車。 今天的戲原本可以更精彩的,楊曉麗問羅月麗,阿麗,你攔馬東東幹嘛,如果不攔,說不定在氣頭上,兩人就打起來了,那多過癮。 是嘛,一場好戲,被月麗砸了,藍紅也幸災樂禍。 哎呀,都把責任往我頭上推,打起來了,你們就有好戲了,真是的。 入夜,羅月麗蒙著被子偷偷哭了一夜,不知咋的,就是傷心,看到馬東東那癡情的模樣就莫名地傷心。 411房走了黃彩霞,新來的倉管文員阿潔是個結了婚的女人,與老公在外租房,中午在411房休息,晚上不睡宿舍。那個床位其實是空著的,雖然非親非故,沒有黃彩霞的喇叭嗓門,少了二分之一的熱鬧,少了四分之一的樂趣。 宿舍少了一種聲音,少了不少色彩,再加上羅月麗馬上面臨離職,楊曉麗與藍紅心情沉甸甸的,提不起來,411房變得異常冷清。姑娘們碰在一起,不再是笑語歡歌,代之輕聲的問候,細膩的關切,而且總那麼匆忙。 羅月麗把辦公桌的東西提前兩天就收拾了個乾淨。開學三天耍,放學三天打。這打工也差不多,報到三天耍,辭工三天玩。回到宿舍,不停地翻日曆,倒計時,計劃著行李物品,恰逢天氣每天晴朗,太陽慵懶如貓,該洗的洗了,該曬的曬了。來廣東的時候,只一個小背包,來愛豪的時候,只一個小箱子,現行李多了,東西根本放不下。藍紅建議她去樓下的小超市裡買一個大一點的箱子,120多塊錢一個。羅月麗捨不得花這個錢,後來一想,反正出廠時要發兩個月工資,1000多塊,叫藍紅一起下樓。這回藍紅還不願下樓,說腳沒勁,非得讓羅月麗買汽水。下樓時,每遇到一個同事,都要問候她,還沒走呢,每個人依依不捨似的。其實每個人看到別人離職,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自己,也許哪天就輪到了自己,見別人離職要么就痛快,要么就跟著痛苦。 比如說保安隊長,總是板著面孔,員工叫他冷面閻羅,上次羅月麗打卡時沒站好,被他差點揪出隊來,羅月麗就是不站出來,跟他吵了,沒留他一點面子,羅月麗還以為他要報復,如果這幾天不報復,就沒有機會了,奇怪的是,保安隊長一反常態,主動跟她打起招呼來,這人真讓她受不了。 數著數著就把離職的日子數來了。偏偏天空下了毛毛細雨,有些冷。楊曉麗沒回宿舍,打call機來說,臨時陪總經理洽談業務吃飯去了。楊曉麗沒來,保安隊長來了,笑嘻嘻地幫她提行李。這個時候,羅月麗很是感動了一番,以前的那次過節,不再難堪,變得非常可愛。宿舍門口,羅向陽打了傘親自來接妹妹,一年前來的時候,是羅向陽送來的。羅向陽接過保安隊長手中的行李,蠻有感慨,走就走吧,反正打工這事兒,太辛苦太受氣,工字不出頭。羅向陽最關心妹妹的打算。羅月麗翹嘴巴,工作上心裡沒譜,但對哥哥的詢問,表現不耐煩,埋怨哥把她當小孩子。 好好好,長大了,自己的事自己處理,我還真沒時間探你的事。 羅向陽這幾天正忙著籌劃開個飯館。 你要上班,誰來管呀。 爸出來管唄。 爸他會管啥。 那你說誰來管呀?羅向陽知道妹妹要說誰,故意這樣逗她。 我推荐一個,馬東東可以不?哥,你知道吧,就是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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